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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代的臺灣現代詩,因內容較為晦澀難解,一般讀者均望而生畏。為了增進大家對於這種詩歌的了解,下面附了一首作品的分析。讀了這些分析以後,對於現代詩的主題與表現技巧,應該可以有更多的認識。
 

商禽.長頸鹿

那個年青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棚下,去逡巡,去守候。

我們說,「〈涉禽〉」、「〈應〉」還不是典型的超現實詩,因為這兩首多少還有些邏輯的理路可尋;現在這首「〈長頸鹿〉」則真是十足的超現實詩了。初讀之下,我們簡直會覺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所云。在這首詩裡,我們處處碰壁,我們發現平日看事情的方式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們會想,為什麼囚犯的脖子會越來越長,那豈不成了怪物?為什麼獄卒發現他們脖子越來越長之後,會說:「窗子太高了!」這跟脖子長有什麼關係呢?而更奇怪的是,典獄長居然回答:「他們瞻望歲月。」這又是什麼意思?總之,每一句都是匪夷所思 ,令人懷疑詩人是不是在癡人說夢。

可是,如果仔細加以分析,我們會發現這些事其實還是有一點關聯,其意義還是有線索可尋脖子長,窗子太高,瞻望歲月,這三者之間,聯繫的關鍵在什麼地方呢?在「瞻望」這兩個字上。由「瞻望」這兩個字我們可以想,窗子其實也是跟「望」有關係的。監獄的窗子太高,囚犯們想從窗子望向外面卻無法辦得到,只有拉長脖子望著高高的窗子嘆息。脖子越來越長,雖然是「科學上的不可能」,但卻能生動地表現人們日日引頸盼望的神情。這樣一想,第一節的大意我們大 致可以了解了。獄卒發現囚犯天天伸長脖子望著窗子的可憐神情,向典獄官報告說:窗子太高了,囚犯們連望望外面的機會都沒有,未免……當然,在這裡囚犯的望窗其實就是盼望自由的象徵。但典獄官的年紀比獄卒大,閱歷比獄卒多,了解得比獄卒深刻。囚犯的盼望不只是盼望自由而已,他們還盼望「希望」囚犯們的青春都在監獄中白白渡過了,歲月過去了,他們的心越來越急,他們「人生的希望」在那裡呢?典獄官了解這種歲月虛度的心理,所以他說:「不,他們瞻望歲月。」他們盼望的比自由還多。

其實我們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有比較仔細的觀察與體會,第一節這種曲折複雜的表現法也並不會顯得特別奇異可怪的。譬如我們到飯館吃飯,點了菜而菜尚未上來 ,我們看看那些等菜的人,人人不是伸長脖子望向廚房,一副充滿焦急盼望的神情嗎?又如我們在等公車,公車久久不來,大家那種望向遠方的期盼也是夠「可憐」的。只要我們想到這裡,我們就能夠欣賞:「長官,窗子太高了。」這樣的句子。超現實其實也不是完完全全的超越現實的,它只不過把我們對現實的領悟用一種扭曲的方式來加以表現,以達到更強烈、更驚人的效果罷了。如果有一個漫畫家要來諷刺臺北的公車,那麼他把一大群等車的人脖子畫得長長細細的,並且全部扭曲著望向著一個方向,這多少就具有一點超現實的意味。超現實的感覺細胞其實也就是我們的感覺細胞,只不過他們更敏銳,更能讓我們在當下一刻「 頓悟」一些人生的深刻而「奇異」的道理罷了。

所以我們也說過,寫超現實詩的人也必須是具有「頓悟」能力的人,也就是說, 他必須有超乎常人的非常敏銳的感覺。比方說,他看一雙長筒靴,他會越看越像 一隻腳立在那邊,一雙活生生的腳而沒有胸、沒有頸,那多可怕,於是他就畫了這樣一幅令人「不寒而慄」的畫。又如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看吊在釘子上的大衣 ,越覺得像一個人被吊死在那邊,他就可以寫一首詩。在本詩第一節裡,作者也是有這種悟力的,於是他可以創造出脖子越來越長的人來讓他們「瞻望歲月」。 

但在第二節裡,這種特殊的領悟力似乎就消失了。第二節的大意只不過是說:年輕的獄卒因為年紀太輕,他不懂「瞻望歲月」的意思,他沒有歷盡風霜的老人那種對歲月既期盼又害怕的那種人生虛度的感受(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於是他夜夜跑到動物園中去看長頸鹿,去巡視,去守候 ,去觀察他們如何「瞻望歲月」。當然從脖子長的人聯想到長頸鹿,這我們是可以了解的(題目也是由此而來。)但夜夜去觀察長頸鹿有沒有像「窗子太高了」 、「他們瞻望歲月」那樣給我們一種似有所悟的對於人生的領會呢?我覺得是沒有。也就是說,在第二節裡作者並沒有特殊的「頓悟」,因此我們也就覺得它「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而這也就造成超現實詩的「破產」。至少我們可以說,第二節是沒有第一節那麼成功。(編按:小編認為本段評論有待商榷)

牢獄.png

【文章出處】
《中國新詩賞析》
〈商禽.長頸鹿〉
作者:呂正惠
【作者簡介】
呂正惠,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國立清華大學及私立淡江大學教授,研究專長為漢魏六朝唐詩、現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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