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
題解
本詩為七言古詩，詩前有序，作者杜甫。詩序旨在說明作者目睹李十二娘舞姿，並聞其先師，觸景生情，撫今思昔，記起童年觀看公孫大娘劍舞，讚歎其舞技高超，並以張旭見舞而書藝大有長進之故事點綴。詩分四段，全詩氣勢雄渾，沉鬱悲壯。見舞而傷往事，撫事慷慨，大有時序遞嬗，人事蹉跎之感，寄託作者念念不忘先帝盛世，慨歎當今衰落之情。
唐代的舞蹈分爲健舞和軟舞兩大類，劍器舞屬於健舞之類。晚唐鄭嵎〈津陽門〉說：公孫劍伎皆神奇，自注說：「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爲雄妙。」司空圖〈劍器〉詩說：「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可見這是一種女子穿着軍裝的舞蹈，舞起來有一種雄健剛勁的姿勢和瀏漓頓挫的節奏。公孫大娘是唐代最傑出的舞蹈家之一，相傳劍擊之術亦是一絕；其人籍貫、身世不詳，擅舞「劍器」，舞藝超群，常在民間獻藝，極負盛名。又多次被召入官，表演劍舞技藝。是唐代見於記載中，既活躍於民間，又聞名於宮廷的少數著名舞蹈家。
本詩自始至終均圍繞公孫大娘師徒和劍器舞，但是從全詩那雄渾的氣勢，從「五十年間似反掌」這樣力透紙背的詩史之筆，又感到詩人的確是在通過歌舞的事，反映五十年來興衰治亂的歷史。王嗣總評這首詩說：「此詩見劍器而傷往事，所謂撫事慷慨也。故詠李氏，卻思公孫；詠公孫，卻思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治亂興衰而發。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杜詩祥注》引《杜臆》）這一段評語，分析全詩的層次，說得相當中肯。但是，他說「一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卻未必符合杜甫本來崇尚藝術的態度。篇幅雖不太長，包容卻相當廣大，從樂舞之今昔對比中見五十年的興衰治亂，沒有沉鬱頓挫的筆力是無法為之。
上圖：清．任伯年．公孫大娘舞劍圖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大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開元三載，余尚童稚，記於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人，洎外供奉舞女，曉是舞者，聖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數帖，嘗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作品出處】
《杜工部集》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原作者：杜甫
上圖：清．任伯年．公孫大娘舞劍圖（局部）
註釋翻譯
（詩序）
大曆（唐代宗年號）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四川夔州，府署在奉節）別駕（別駕，官名）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唐代流行的武舞，舞者為戎裝女子），壯其蔚跂（蔚跂，雄渾多姿。音ㄑㄧˋ，抬起腳跟，通「企」），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公孫大娘，唐玄宗時的舞蹈家，以劍舞聞名，曾多次應邀到宮廷表演）弟子也。」
譯文：
唐大曆二年十月十九日，我在夔府別駕元持家裡， 觀看臨潁李十二娘跳劍器舞，她的舞姿矯健多變，令人讚賞，感動之餘我問她是向誰學習的？她回答說：「我是公孫大娘的弟子」。
◎序文一開始特別點出確切時間，可知對詩人而言，那是個令他記憶深刻的日子。
◎公孫大娘與李十二娘為師徒關係。
開元（唐玄宗年號）三載，余尚童稚，記於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唐代流行的一種武舞，為西域舞蹈，由戴渾脫帽的人所表演），瀏漓頓挫（節奏分明），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宜春院）、梨園二伎坊內人，洎（音ㄐㄧˋ，到）外（宮外）供奉（供奉，指以某種技藝侍奉帝王的人）舞女，曉是（此）舞者，聖文神武皇帝（玄宗尊號）初，公孫一人而已。
譯文：
回想起開元三年，我還年幼，記得我曾在郾城看過公孫大娘跳「劍器」舞和「渾脫」舞，舞姿流暢飄逸，節奏明朗，真不愧超群出眾，當代第一，就算從皇宮內的宜春院、梨園弟子，到宮外供奉的舞女中，懂得此舞的人，在唐玄宗初年恐怕只有公孫大娘一人而已。
◎詩人追憶幼年曾目睹公孫大娘跳舞，留下深刻的印象。
◎「頓挫」相當今日所稱之「節奏分明」。
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非）盛顏。
譯文：
當年公孫大娘服飾華美，容貌漂亮，如今我已是白首老翁，眼前她的弟子李十二娘，也已經不是年輕了。
◎在詩中今昔對比的意象不斷出現，世事無常，世上的悲歡離合沒有止時，一如宇宙萬物的循環往復。
既辨其由來，知波瀾（波瀾，此形容舞姿）莫二，撫事慷慨，聊（姑且，暫且）為〈劍器行〉。
譯文：
既然知道她舞技的師承淵源，得知她們師徒二人舞技一脈相承，撫今追昔，我的心中無限感慨，姑且寫下〈劍器行〉這首詩。
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數帖，嘗（曾）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由此可知公孫大娘舞技之高超了）。
譯文：
我聽說過去有蘇州人張旭，他擅長寫草書字帖，曾在鄴縣觀看公孫大娘跳一種「西河劍器」舞，從此草書大有長進，在她舞技氣發之下變得豪放激揚，放蕩不羈，由此可知公孫大娘舞技之高超了。
◎書法家張旭觀舞，從舞蹈家的高超舞技中，體會境界提升之道的例子，藝術有著共通性，其技巧的提升是來自於藝術家內心境界的提升。
◎張旭，唐代書法家，初學陸彥遠（陸柬之之子），相傳觀看公孫大娘及其弟子練劍而得到靈感，從此書法大進。張旭書法以奔放自由的草書聞名，喜歡在酒醉後書寫作品，甚至於會激動到用頭髮書寫作品，稱之為「狂草」。其書法多以奇形怪狀、粗細對比誇張、充滿情感的線條相連，《舊唐書》中讚譽為「變化無窮、若有神助」。張旭草書、李白詩、裴旻舞劍被稱為三絕，與唐朝另一位同樣擅於草書的書法家懷素齊名，二人並稱「顛張醉素」。在張旭之前，書法界一直奉王羲之、王獻之為規範，然而張旭書法卻打破了此一常規，為書法界帶來旋風式的改革。張旭曾在朝廷任職，與顏真卿及杜甫相識，以豪飲而知名，在杜甫的詩作〈飲中八仙歌〉裡張旭亦為其中之一，與另外七人合稱為「飲中八仙」。事跡見《新唐書》，附於〈李白傳〉後。
上圖：張旭．古詩四帖（遼寧省博物館藏）
上圖：公孫大娘
（一）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劍器，唐代流行的武舞，舞者為戎裝女子）動四方。
譯文：
從前有個美麗佳人公孫大娘，每當她舞起劍來就轟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變了臉色，驚奇之意），天地為之久低昂。
譯文：
觀看的人群多如山，人人看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甚至天地也被舞姿感染而起伏震盪。
◎比較：《老殘遊記》明湖居聽書。
㸌（音ㄏㄨㄛˋ，閃耀，閃爍）如羿射九日落，矯（強健，此形容舞姿）如群帝驂（音ㄘㄢ，駕）龍翔。
譯文：
她的舞姿絕妙，劍光璀燦奪目，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矯健敏捷，恰似天神駕龍飛翔。
◎堯時十日並出，堯命后羿射中九日，日烏皆死。
◎四如句分別以羿射九日、驂龍翔舞、雷霆收怒、江海凝光，描繪當年公孫大娘的舞蹈，留給詩人深刻的印象。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停止，指收舞）如江海凝清光。
譯文：
起舞時劍勢雷霆萬鈞令人屏息，收舞時平靜得又好像江海凝聚的波光平坦如鏡。
◎以上為第一段，追述公孫大娘昔日舞態。公孫大娘善舞劍器的名聲傳遍四方，人山人海的觀眾看到她的舞蹈都驚訝失色，整個天地好像也在隨著她的劍器舞而起伏低昂，無法恢復平靜。舞蹈完全停止後，舞場內外肅靜空闊，有如江海風平浪靜，水光清澈。
上圖：公孫大娘
（二）
絳唇（朱唇）珠袖兩寂寞（兩者皆已孤寂），晚有弟子傳芬芳。
譯文：
公孫大娘艷紅的嘴唇、綽約的舞袖，如今都已逝去，到了晚年幸好有弟子把技藝繼承發揚。
◎詩人話鋒一轉，突然轉到公孫死後劍器舞的沉寂無聞，再經轉折，幸好晚年還有弟子繼承了她的才藝。
◎在詩中今昔對比的意象不斷出現，世事無常，世上的悲歡離合沒有止時，一如宇宙萬物的循環往復。
臨潁美人（指李十二娘）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飄揚貌，形容神采飛揚）。
譯文：
臨潁美人李十二娘，她來到白帝城表演，將這一舞曲表演得神采飛揚。
◎白帝城在四川奉節，公孫述時，殿前有白龍出，自以承漢土運，因號山為白帝山，城為白帝城。
◎寫李十二娘舞態只用「神揚揚」三字，前後詳略得宜。
與余問答既有以（緣由），感時撫事增惋傷。
譯文：
我和她談論許久，關於劍舞的來由，我憶昔撫今，更增添無限惋惜與哀傷。
◎以上為第二段。由公孫大娘過世，引出弟子李十二娘，詩人與李十二娘一席話，不僅知道她舞技的師傳淵源，而且引起自己撫今思昔的無限感慨。
上圖：公孫大娘
（三）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譯文：
當年玄宗皇帝的侍女有八千人，劍器舞姿數第一的只有公孫大娘。
◎開元二年，明皇（玄宗）選坐部伎子弟，教於梨園。聲調有誤者，帝必覺察加以糾正，號稱皇帝梨園子弟。
◎詩中又倒敘回到五十年前，開元初年政治清明，國勢強盛，玄宗在日理萬機之暇，親自建立教坊和梨園，親選樂工，親教法曲，促成唐代歌舞藝術的空前繁榮，當時宮廷內和內外教坊的歌舞女樂就有八千人，而公孫大娘的劍器舞又在八千人中獨出冠時，號稱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澒洞：綿延相連、瀰漫。澒，音ㄏㄨㄥˋ）昏王室。
譯文：
五十年的光陰轉瞬即過，好比手掌輕輕一翻，連年的戰亂烽煙彌漫，朝政昏暗無常。
◎可是五十年歷史變化竟然如此劇烈，一場安史之亂把大唐帝國的天下鬧得風塵四起。
◎本段筆勢又一轉折，由公孫大娘聯想到梨園子弟，風塵暗指安史亂事。
◎在詩中今昔對比的意象不斷出現，世事無常，世上的悲歡離合沒有止時，一如宇宙萬物的循環往復。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女樂，舞女，歌舞伎。樂，音ㄩㄝˋ）餘姿映寒日。
譯文：
梨園子弟一個個地煙消雲散，只留李氏的身影掩映冬日的寒光，顯得格外淒涼。
◎玄宗當年親自挑選、親自培養的成千上萬的梨園弟子、歌舞人才，也在這場浩劫中煙消雲散了。
◎如今只有這個殘存的教坊藝人李十二娘的舞姿，還在冬天殘陽的餘光裡映出美麗而淒涼的身影。這對曾經親見開元盛世的文藝繁榮，曾經親見公孫大娘劍器舞的詩人來說，這是他晚年多難得的精神安慰，可是又多麼令他黯然神傷！
◎比較：白居易〈琵琶行〉。
◎在詩中今昔對比的意象不斷出現，世事無常，世上的悲歡離合沒有止時，一如宇宙萬物的循環往復。
◎以上為第三段。這一段是全詩的高潮。善於用最簡短的幾句話，集中概括巨大的歷史變化和廣闊的社會內容，正是杜詩沉鬱頓挫的表現。
上圖：公孫大娘
（四）
金粟（金粟山，唐玄宗陵墓所在）堆前木已拱（兩手合圍），瞿塘石城（石城，白帝城）草蕭瑟。
譯文：
金粟山下玄宗陵墓前的樹木早已合抱，瞿塘峽白帝城秋草蕭瑟荒涼。
◎詩人接著上段深沉的感慨，說明玄宗已死六年，在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上，樹木已雙手拱抱，而自己這個玄宗時代的小吏，卻流落在這個草木蕭條的白帝城裡。唐玄宗時期的樂舞盛世，到安史戰亂後的中衰，繁華一夢，不過在轉瞬之間。
◎金粟對應先帝，瞿塘對應白帝，前後照應周密，章法謹嚴。
◎在詩中今昔對比的意象不斷出現，世事無常，世上的悲歡離合沒有止時，一如宇宙萬物的循環往復。
玳筵（豪華珍貴的宴席）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譯文：
在這豪華珍貴的宴席，歌舞已曲終人散，明月初出的此刻，觀舞的極樂情緒已去，我不禁悲從中來。
◎樂極對應妙舞，哀來對應撫事，前後照應周密，章法謹嚴。
◎寫別駕府宅的盛筵，在又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後告終，這時下弦月已東出，一種樂極哀來的情緒籠罩著詩人。
◎紅樓夢「盛席華筵終散場」。
老夫（作者自稱）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譯文：
我這老夫不知哪裡是要去的地方，荒山裡腳厚繭舉步維艱，不禁越走越感到深沉的哀傷（另譯：走得如此快又有什麼用呢？）。
◎以上為第四段。既感嘆世事荒涼，又傷自己走投無路。
◎「轉愁疾」三字為「愁轉疾」的倒裝，說出自己以繭足走在山道本來就很慢，但在心情沉重之時，卻反而怪自己走得太快了。
◎阮籍窮途而哭。
◎詩人四顧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長滿老繭的雙足，拖著一個衰老久病的身軀，寒月荒山，踽踽獨行，身世的悲涼，就不言而可知了。
◎最後一段的「愁」是全文的核心，這「愁」不只是說詩人自己，也是在觀舞中茍全享樂於亂世中的賓客們，以及大唐王朝的未來。
【說明出處】
１．《漢語網》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網址：
http://www.chinesewords.org/poetry/10795-785.html
２．《大紀元文化網》
〈樂舞文學賞析：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
https://www.epochtimes.com/b5/18/3/21/n10236650.htm
作者：仰岳
（編按：以上文字已經過重新整理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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