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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歌仔戲)(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黑面慶仔》,獲得一九七八年獲第三屆「聯合報小說獎」的第二獎,作者為彰化二林鎮的早逝作家──洪醒夫。

散戲──是「戲演完了」的意思(散,音
ㄙㄢˋ)。在文中除了表示一齣戲的結束,也暗示戲班將解散的命運,更象徵歌仔戲文化的衰微。全文旨在敘述臺灣歌仔戲的沒落與社會變遷,描繪舊文化被新文明吞噬的情景,並刻劃出社會底層小人物在此一無法避免的困境下的複雜心情。

小說的背景大約是發生在民國六十年中期,當時由於臺灣逐漸由農業社會轉型為工商業社會,傳統民間戲劇遭到新興多元娛樂型態的衝擊而日益凋零。文中的「玉山歌劇團」面臨失去觀眾、收入不佳、演員另謀出路或無心演戲等問題,使得原本堅持歌仔戲價值的團長金發伯,經過一番思考與掙扎後,最終無奈宣布解散劇團。

作者關注的重點不只是歌仔戲的沒落,還有散戲後團員何去何從的命運,以及小人物在變動困厄中的堅持與無奈。透過文中金發伯決定演出最精彩的招牌戲後解散劇團的過程,呈現作者對社會底層小人物深沉悲憫的情懷。

本文隨著小說的主角秀潔,出入於戲劇與現實之間,對照出臺上臺下的不同處境,以及小人物的內心轉折。此外人物刻劃栩栩如生,語言樸素直白,富含鄉土味,讀來生動而親切。

高中課文〈散戲〉僅節選原小說全文的結尾部份
(文字以紫紅色套色),課文以主角秀潔的視角與心思,作為敘事主軸,並以對比鮮明、情景交融的筆法來凸顯情節,使故事充滿對比的張力。高中課文雖然已點出小說的主題,但為了讓讀者了解〈散戲〉前半段(文字以藏青色套色)的鋪陳及發展,以下將全文連載如下,各句插入之說明以黑色及粉色套色),為編者整理補充的輔助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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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洪醒夫(圖片引自網路)


散戲

包大人大喝一聲:「來人呀,將那陳世美帶上來!」(說明:這是「戲中戲」,也就是說,「散戲」是一個故事,故事裡還上演另一個故事「鍘美案」。現實生活與戲劇劇情交織,暗示人生如戲。以下篇幅課文未收錄)

前台一聲應和,胡亂喊起堂威。鑼鼓喧天,鼕鼕噹噹響了起來。

秀潔(說明:本文的主角,以她的心思為視角進行說明,屬於第三人稱敘事觀點。)扔掉手上半截菸,踩熄(說明:吸菸和踩菸蒂寫活了一個社會底層小人物常見的生活習慣),站起來伸懶腰。她聽出金發伯(指玉山歌劇團團長,演包公)的聲音裏透著幾分懶散,全沒有了青天大老爺的威嚴,喊堂威的也只是象徵性的乾吼兩聲,便歇住;戲演到這步田地,叫人覺得好笑,也難怪鑼鼓點子全亂了起來!(說明:注意這裡描述的「細節」:偷空吸菸、伸懶腰、聲音懶散、包公沒了威嚴、衙役象徵性的乾吼、覺得好笑、鑼鼓節拍都亂了......這些都同樣在暗示什麼?)

王朝馬漢在戲台的角落裏招手,該她(指秀潔,演陳世美)上戲了,這一番陳世美上了台,便叫那包黑子鍘了,一命嗚呼,連國太也救他不得。這場戲好好演,相當感人的,只怕金發伯早已提不起這個勁了(說明:上段描述種種細節的幾個語詞,都指向「提不起勁」這句話)

(指秀潔,全劇主角)蹬著階梯往戲台上去,走兩步,卻回過頭,朝下邊喊:「吉仔,抱抱你妹妹(指後台的吉仔和他妹妹,是阿旺嫂的最小的兩個孩子),不要讓她一直哭,你媽媽(指阿旺嫂)馬上就下來!(說明:台上台下密不可分,工作(戲)就是生活(現實),都是一齣戲)

後台地上舖著草蓆,四周用帆布圍了一圈。草蓆周圍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皮箱木箱。一些戲裝、衣物、道具,還有其他雜物,凌亂的擺得到處都是。」(說明:一個好的文學作家,往往不先把故事先讓人一覽無遺,而是情節裡的人物關係籠罩一層薄紗,讓讀者自己慢慢解開誰是誰的謎題,小說中人物的上場,並不是一次一起登場,而是有其先後順序,上場的順序也帶出情節的安排,讀者須耐心透過人物之間的對話,推敲出說話者是哪個角色,以及人物之間彼此的關係,其實真實的人生,不也是這樣慢慢發現展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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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女嬰(指吉仔的妹妹),躺在蓆子上雜物堆的空隙裏,手腳亂蹬,哭得悽慘。哭聲卻早被鑼鼓壓了下去,坐在旁邊的,是六歲剛出頭的吉仔,猴子樣的伸手抓抓身上的這裏那裏,一副煩躁要哭的神色。兩把電風扇擱在草蓆兩邊的箱子上呼呼的吹,卻吹得熱風騰騰。吉仔正伸手抓他的背部,這一刻抬起頭,胡亂點兩下,並未動手去抱。他媽媽(指阿旺嫂,演秦香蓮)此刻正跪在包大人面前,連他那八歲的哥哥,十歲的姊姊(指台上兩個年紀較大的小孩,也是阿旺嫂的兩個孩子),都跪在那裏。他們是秦香蓮可憐的子女(說明:台前跪的是秦香蓮母子,實際上也是阿旺嫂和她的兒女,臺下現實與臺上戲劇巧妙聯結)

秀潔(演陳世美)(說明:此時按劇情正退居後台等候再度上場)有些不忍,搖搖頭,轉身一步步上了舞台,鑼鼓稍歇,她聽得背後飾演國太的翠鳳(演國太(太后))說:「吉仔,你後面那個箱子裏有餅,拿給妹妹吃,你也可以吃兩塊!」(說明:同樣是作戲的甘苦人,秀潔關心團員的小孩)

翠鳳年紀輕輕,聲音卻粗啞,她剛剛手忙腳亂從戲裝裏掏出豐碩的乳房,塞進孩子的嘴裏。因為馬上要上戲,戲裝懶得脫。她孩子才八個月大(這襁褓中另一個最年紀最小的孩子,是翠鳳剛出生的小孩),生得眉清目秀,惹人憐愛。翠鳳卻是神情木然,兩眼無神(說明:這也同樣在描述「提不起勁」),汗珠滴在孩子臉上,也不曉得動手拂拭。秀潔曾經勸她(指翠鳳)離開,不要再演歌仔戲了,翠鳳歎氣說:「唉!能賺兩百就賺兩百,日子總要過的!」(說明:翠鳳能賺多少是多少,一方面反映演歌仔戲收入越來越少,一方面也說明她仍繼續演下去、還不肯輕輕言退守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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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陳世美被帶上來(秀潔重新上場),怒氣沖沖站在包大人面前,開口罵道:「包文拯(金發伯飾)你好大膽,敢對本宮(秀潔飾)這般無禮,摘了本宮的烏紗帽,脫了本宮的滾龍袍。本宮要在皇上面前奏你一本,看你這小小的開封府尹又怎麼奈何得了本宮!」(說明:這段話也出現在包公「鍘美案」劇本中)

包大人喝道:「大膽!自古以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陳世美貪慕榮華富貴,拋妻棄子,詐婚公主於先,又使那韓琪去那山神廟企圖殺你妻子於後,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萬死不赦,就是皇上在此,我包文拯也照樣辦你──跪下!」(說明:「跪下」二字大快人心,打中人心渴求善惡有報的心理)

陳世美兀自不跪,卻叫王朝馬漢按了下去。(說明:這些也是戲中戲)

陳世美被按著跪下,他挨過去,用手臂碰碰跪在一旁的秦香蓮(阿旺嫂飾),低聲說:「小的在哭,哭很久了!」(說明:同前,秀潔心地慈善,疼惜小孩肚子餓)

秦香蓮說:「管他去,哭夠了自然會停!」(說明:前述無精打采的阿旺嫂先把自己戲分扮演好,把老三的啼哭放一邊,其實阿旺嫂也是個對工作敬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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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以前不是這樣(說明:小說進行到這裡,準備開始要「今昔對比」了)。剛生下第一個孩子,心肝寶貝那樣疼著,第二個也是,演戲時還要特別請人看管,要離鑼鼓聲遠些,要注意衣物飲食,還規定每隔三兩小時要抱來看一次,有時候抱得晚了,找到空檔,戲裝都來不及脫,就急著去看。那時生活好、演戲收入不惡,尤其像「玉山歌劇團」這樣有名的戲班子,在村鎮城市都吃香,她這樣特出的當家名旦,自然……(說明:秀潔藉由阿旺嫂生子回憶起從前)

秀潔(演陳世美)懶懶散散地對著台詞,她發現金發伯竟然忘詞忘得厲害,有些台詞想必是臨時編造的……「秦香蓮」是「玉山歌劇團」的招牌戲,都演了十幾年了,怎麼可能忘詞?……她抬頭看到金發伯(演包公)的神情十分頹喪,看著看著,自己也逐漸焦灼不耐起來。(說明:同樣注意這幾個語詞:懶懶散散、忘詞忘得厲害、頹喪,焦灼不耐)

戲台搭在廟前廣場上,用幾個空的鐵皮油桶搭起基架,鋪幾塊木板做台面,往上再搭佈景閣子,便有個規模。以前這樣搭,現在還是這樣搭,然則樣式一致,氣派卻截然不同,往昔「玉山」的亭閣山水,各式活動佈景,可以裝滿整部大卡車,然而畢竟叫人歎為觀止的,還是戲台的門面,豪華闊氣,五光十彩,就那亭柱裏兩條鮮活的彩龍,怕不有兩丈來高?……秀潔想著那時演戲的神氣,心裏禁不住一陣酸楚,那才真的叫做盛況空前哪!觀眾黑鴉鴉擠了一片,人頭連著人頭,一直氾濫到廟門前,還溢了一些在廟旁的馬路上,嘈雜聲、喝彩聲,依稀還在昨日。她扮演各種角色,在高大氣派的戲台上來回走動,彷彿此身就真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哪!(說明:秀潔繼續從搭景、貨運、人潮、聲音......回憶過去戲班的風光輝煌)

而此刻夕陽照在金發伯木然的老臉上,寂靜而且淒涼,再顯不出往日的威儀了。秀潔飛快地向台前掠了一眼,像被什麼刺痛了一般,趕緊收回視線,低下頭,心裏隱隱作痛(說明:不敢看)真是一目了然哪!台前只有七、八個觀眾,三、四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攜帶兩個五、六歲的娃兒,另外還有兩個穿著制服在廣場上追著打著的學童;就是這樣了,十幾二十人的戲班子,演給老少七、八個觀眾看(說明:從演員木然的神情、門可羅雀的觀眾、觀眾只有老人和小孩......側寫外在環境的今昔對比)

十三歲開始學戲,一晃十五年(說明:秀潔十三歲開始學戲,當時這是一份很夯的工作,如今已是二十八歲的少婦),當初可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說明:今昔對比。時代在變,現在最夯的工作,將來未必一樣吃香。每個人都可能會像小說裏的戲子,將來面對中年失業、被時代淘汰的危機,同學們,你有沒有想過,二十年後的你,人在哪裡?你覺得你應該怎麼辦?)

秦香蓮(阿旺嫂演)的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十歲,不耐煩的跪在那裏,一會兒這個動一動,一會兒那個動一動,兩個人不住的東張西望(說明:好動沒耐性是孩子天性,小孩子畢竟就是小孩子)。金發伯看在眼裏,生氣,無可奈何的生氣,卻也只能拿眼睛瞪他們(說明:「無可奈何」四個字,點出了故事中金發伯的心情)。秦香蓮扯扯他們的衣角,兩個才正經了一下,但馬上又心不在焉了。唉!孩子到底是孩子呀!秀潔曾經勸過她:

「阿旺嫂,不要叫孩子演戲了!」(說明:連當家小生(秀潔)也勸戲班團長的媳婦(阿旺嫂),別讓下一代再演戲了)

「有什麼辦法?」秦香蓮說:「現在已經沒有人肯讓他的孩子學歌仔戲了!而童角又不能缺,只好他們來湊數,誰叫他們是金發伯的孫子!」(說明:小說繼續丟出訊息線索,讓讀者慢慢拼湊出全貌,一篇好的的小說不會讓讀者馬上看出一切關係,由這裡可知阿旺嫂是團長金發伯的媳婦,台上兩個小孩是金發伯的孫子)

兩個孩子事實上也只是活道具,卻真的不能少;金發伯也沒教戲給他們,反正如今生意十分清淡,演戲也只是做做樣子,沒有觀眾,再不時興有什麼真本領了;不像自己當初學戲,每天都要演練,演不好還要挨一頓打(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以前是真功夫苦練,現在則是做做樣子。前文說的懶散,其實歸結到這裡,就是這個「心不在焉、做做樣子」)

阿旺嫂當初也是吃盡了苦頭(說明:當年就算是團長的兒媳婦,為了學戲,也要每天苦苦演練,演不好也要挨一頓打),才造就成的當家名旦(劇中演秦香蓮)。在「玉山」最是輝煌的那些年歲裏,秦香蓮演到悲苦可憐之處,每每能賺人眼淚,她的聲音幽怨柔細圓潤,悠悠遠遠裏卻又一波三折,直把人的心提到半空裏,又緩緩壓下去,壓到了底(說明:各位同學在欣賞戲曲時請詳細觀察,裡頭的一個動作、一句唱腔、一個眼神,可能每個角色都反覆練了大半輩子)

後來她(指阿旺嫂)嫁給劇團老闆金發伯的大兒子進旺,進旺也學戲,在「七俠五義」裏演展昭,身手敏捷,還兼幾分清俊秀逸。歌仔戲沒落之後,進旺改行做生意,飲食攤裏湯湯水水的,如今肚子大了,開懷大笑時一身肥肉都會顫抖(說明:俠士展昭身型勻稱,武藝高強,如今身型發胖走樣,早已不能再當個擁腫的俠士展昭了,這也是作者一種對青春逝去、時不我予的無限感傷)

他們這兩個孩子在國民小學唸書,戲團有生意,戲裏需要童角,金發伯就叫他們(指金發伯的孫子)請假演戲。有一次兩個哭著不肯,說同學知道他們演歌仔戲,都來取笑。(說明:在歌仔戲沒落之後,團員社會地位一落千丈,這份工作被許多人瞧不起)

金發伯生氣地罵:「有什麼好笑,伊娘咧,做戲有什麼好笑?我金發做一世人的戲,辛辛苦苦把一大群兒女養得好漢,這有什麼好笑!你們怕人家笑,就不要去唸書,伊娘咧!」(說明:金發伯執著於歌仔戲的理想。此處使用「飛白」的髒話口語,貼切金發伯的小人物日常口吻)

阿旺嫂(演秦香蓮)一旁聽了,低頭默然無語,她把孩子拉到一邊,哄著說:「聽阿公(演包公)的話,戲好好做,做完了,阿母帶你們去吃肉丸,也買機關槍給你們玩!」

孩子急急地點頭,可以看出不是為了肉丸或機關槍,是怕金發伯,他們邊點頭邊用怯怯的眼光偷偷看他們的祖父,秀潔站在稍遠的地方,看到阿旺嫂轉過身去,迅速揩了一下眼角(說明:這種情緒藏而不全露,不但最難寫得好,也最難演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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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包大人(金發伯飾)猛的站起身來:「來人啊!虎頭鍘伺候!」

聲音剛落,場外另一個宏亮的聲音揚起:

「國太(翠鳳飾)駕到!」

包大人略感驚詫,急忙迎了上去。

陳世美(秀潔飾)面露得意之色(說明:戲中戲)

秀潔(演陳世美)暗暗叫苦,這一下實在得意不起來,就連做個得意的表情,也透著淒清。(說明:劇情中的陳世美要展現得意驕傲,現實中的秀潔卻是淒清落寞,這細微的糾結,同學們如果在戲台下,能觀察到嗎?)「玉山歌劇團」輝煌的時代,輕易地把「陳世美」演得活靈活現,與阿旺嫂的「秦香蓮」,金發伯的「包文拯」,在戲裏爭春色,鼎足而三,時時好戲連台。陳世美的戲裏,這一段最容易演,那是絕處逢生,又兼狗仗人勢的小人得意之貌;阿發伯說,只了解這一層,就容易入戲,演出來的表情,就叫人看得咬牙切齒,就是成功。當初,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小動作,都經過細心研究設計過,苦苦排練之後,唱腔做工都佳,難怪「玉山」的招牌竄得出來!

飾演國太的翠鳳被人簇擁著出場。戲裝舊了,不過,看那神情舉止,依稀也還有三分樣子。(說明:戲裝舊了,也反映她們的時代過了,只是勉強撐個樣子罷了)然而,秀潔卻只有搖頭歎氣:這跟「玉山」輝煌時代的國太,氣派上哪有個比例?……(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

腦子裏又浮起剛才翠鳳餵孩子吃奶的情景,那孩子一路哭,做母親的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急急忙忙的掏,千重山萬重水,越急越不濟事,看得秀潔覺得格外煩熱,卻只是苦笑!(說明:劇中是高高在上的國太,現實人生是急忙掏乳餵奶的母親,一個巨大的落差)

其實,歌仔戲自有歌仔戲的生命,金發伯說,我們的不景氣只是暫時的,不久就會很好。伊娘咧,他說,那些「新劇」,流行歌,搖來搖去,愛來愛去,都是現世,無恥!他很憤慨;歌仔戲都是有憑有據的,教人忠孝節義,有什麼不好過一段時間,所有的人都會反悔,都會回頭來看歌仔戲,不要灰心,我們會有希望!(說明:流行文化與傳統歌仔戲的對比。明天會更好,是真的會更好?還只是自我安慰?)

然而,那時已經有不少人去唱流行歌了,她們打扮得妖嬈冶豔,賺的錢都比她多,樣子很是神氣!(說明:別的戲團的人屈從於現實,陸續撤守轉行了)

其實要唱流行歌也不是很困難,秀潔有很好的歌喉,大家都公認的。但是,金發伯說:不行!餓死了也不能去唱流行歌!他說,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個規矩的婦人家討了客兄一樣,那是無恥!(說明:金發伯執著於歌仔戲的理想。秀潔也不是沒這能力,而是她又自我堅持,她不願意)

這些話是四、五年前說的。(說明:但,如今還會這麼說嗎?)

那時候歌仔戲突然急速的沒落下去,「玉山」的許多女演員紛紛求去,改行唱流行歌曲。有本事的就參加歌唱比賽,萬一得個名次就有前途,不過,這樣的人很少。有些人去歌廳酒店應徵做歌手,有些到酒家去「走唱」,有些跟賣藥郎中走江湖,甚至有人到私娼寮去賣。(說明:自己的戲團的人也屈從於現實,陸續撤守轉行了)

「玉山」輝煌時期有演員三、四十人,現今只剩得十一、二個,加鑼鼓手雜務一干人等,合計不過二十上下。想當初天天有戲演,演職員依規定照著一定的時間作息,如今只得解散回家,自己再找營生的勾當,有生意,再集合起來;劇團也早已不再按月支付演員薪水及生活津貼,而是在每次演出之後,按約定的條件分紅,等於是打零工(說明:如今眼歌仔戲已經不能當專職來做了,而只能偶爾兼兼差、打打零工罷了)

可憐的是,一年到頭根本演不上幾天戲,戲院裏老早就不再接受歌仔戲團了,只能在祭典拜拜的節日裏,到各村鎮廟宇間演出。但是,這些地方每每都是布袋戲的天下,布袋戲人員少,費用輕,打殺砍斬,節奏明快,還有一部分人喜歡看。歌仔戲費用大,觀眾又少,生意悽慘(說明:流行文化與傳統歌仔戲的對比。而理想往往不敵現實,「成本考量」是凡事最大的殺手)。劇團裏的演員只得四處覓食,然而,可憐,大多數的人除了會演歌仔戲外,都無一技之長,日子很不容易過。

秀潔四處找事,打零工,做店員,但都做不久長,別人知道她是唱歌仔戲的,都來取笑(說明:說明歌仔戲沒落下,被人瞧不起)。又扯不下這個臉像其他人一樣唱流行歌曲或甚至去賣身。真是一言難盡!然而,在山窮水盡之餘,只能祈禱上蒼保佑,保佑金發伯說的話早日實現,希望大家早日反悔,都來喜愛歌仔戲!(說明:求神保佑有用嗎?真的能改變現實困境嗎?明天會更好,是真的會更好?還只是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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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冤枉哪,母后,這包大人口口聲聲要鍘了兒臣,您可要替兒臣做主!」

「包卿!」

「臣在。」

翠鳳沙啞的聲音頗有「國太」的韻味,她說:「這打打殺殺的,到底為了何事?」


「……」(說明:戲中戲)

金發伯的台詞有些顛三倒四,不過,大意還是不差,可以將就過去。演了四十幾年的歌仔戲,早已變成一部「戲機器」了,就好比自來水一樣,開關一扭,台詞似水,唏哩嘩啦直瀉下來,一點都不費力;然而,如今金發伯卻如此異常,更叫秀潔看出他情緒的不穩定,的確心不在舞台。在那夕陽餘暉閃耀之中,秀潔甚至可以看出厚重油彩背後那張老臉,以及老臉的倦怠神色!歲月不饒人啊!金發伯畢竟老邁了,她心裏想,不知他對歌仔戲的信心是否一如從前?(說明:今昔對比。請同學注意這幾個動詞副詞形容詞的描述:將就、心不在舞台、倦怠、老邁)

此時台前只剩五個觀眾,三老兩小,其中有個老的背對戲台,與另兩個蹲在那裏,不知說些什麼,好久都不曾回頭望台上一眼,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則繞圈圈在那裏玩得開心,時時把臉埋在大人的背後躲迷藏。(說明:這是一個失去群眾的空蕩蕩舞台。歌仔戲沒落了,不再吸引觀眾,演員也日漸敷衍散慢,惡性循環下,歌仔戲演出品質想必然日益下降)

喜歡歌仔戲的人都不知哪裏去了!(說明:這句話點出,社會已經整個變遷了,原來的舊時代一去不回頭)

包大人的台詞頗長,他反反覆覆顛三倒四的說個不休,未等他說完,後台突然傳來吉仔尖銳的哭聲,那哭聲持續下去,頗為慘烈,阿旺嫂(演秦香蓮)愣了一下,不安的挪動身體,金發伯好似沒有聽到一般,無動於衷的繼續演他的殘破的戲。(說明:阿旺嫂愣了一下,金發伯無動於衷,每個人的反應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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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歌仔戲(圖片引自網路)


秦香蓮突然打斷包大人的陳述,朗聲說道:「啟稟大人,民婦先行告退!」(說明:阿旺嫂聽到小兒子吉仔尖銳哭聲,台詞臨時更改,請求包公(自己的公公)讓自己(飾秦香蓮)下台)

戲文裏沒有這一段。

金發伯吃了一驚,大聲問道:「妳講啥?」(說明:哈!)

秦香蓮不住的使眼色,再朗聲重複一次:「啟稟大人,民婦告退!」

包青天大手一揮,喝道:「下去!」
(說明:哈哈!可能後台哭聲更大聲了!)

秦香蓮慌亂的站了起來,卻不忘大喊一聲:「謝大人!」隨即匆匆忙忙趕了下去,卻把兩個孩子扔在台上,那兩個孩子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台上幾個大人,毛毛躁躁的亂動。(說明:哈哈哈!真是傳神!也難怪如此,都是生活在屋簷下的一家人)

包大人看了,氣上心來,神色都變了,卻也大吼一聲,一揮手:「你們兩個也下去!」(說明: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秦香蓮兩個小孩不下台,包公要怎麼審?)

兩個孩子站起來拔腿就跑,全沒有了戲台上的規矩。(說明:哈哈哈哈哈......下台的身影一樣很傳神,實在太好笑了!洪醒夫大概是一個很幽默的人)

金發伯目送兩個孩子跑向後台,猛的轉過身來,罵道:

「這個查某實在不識禮數,囝仔哭一下有什麼大驚小怪?誰人的囝仔不哭?」
(說明:這就是男人與女人思考的不同)

翠鳳與秀潔都大吃一驚,戲文裏絕對沒有這一句,金發伯嚴重地失言了,這使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鑼鼓手部停下來,不安的看著他們,後台有些沒有上戲的演員,也都探頭出來看金發伯頓了一下,也覺出自己失態,卻楞在那裏,張著嘴,不知這個戲要怎麼接(說明:有如身歷其境。看到這裡,讀者也跟著緊張擔心起來)

翠鳳(演國太)還算機警,她只是停頓了一下,便把戲接了下去。只聽她乾咳兩聲,接道:

「包卿休要見怪,女人家生養兒女,自來便有些需要體諒之處;哀家撫育公主成人,也是這番心情;如今招陳世美為東床駙馬,總希望有個圓滿的將來,但望包卿看在哀家面上,從輕發落,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說明:年紀輕輕的國太反應真快,這話轉得有夠厲害!)

金發伯(演包公)嘴角牽動,微微笑了一下,秀潔(演陳世美)更是吁了一口長氣,她看到鑼鼓手等人都在暗暗竊笑,後台更有人伸出大拇指來,朝翠鳳(演國太)打招呼(說明:同學們注意這些人的不同反應:金發伯、秀潔、鑼鼓手,這像不像劉姥姥裡眾人哈哈大笑的那一段,想想這現象背後反映了什麼?),戲總算能繼續演下去了,雖說不倫不類,卻也有個銜接處(說明:正如同前文說的「將就」,而且憑空刪去一大段戲文,把國太搶去秦香蓮兒女,包青天又命人將他們搶回來的一大段戲都省去了。秀潔看看台下那些觀眾,他們仍然蹲在那裏談話,似乎不曾發現台上有什麼失誤。唉!有這麼大的破綻卻沒有被發現,總是令人感到寂寞。……她心裏有一股淡淡的哀傷正緩緩的蔓延著(說明:沒有觀眾注目的演員,內心是落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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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三年前金瓜寮大拜拜,新廟落成,空前的熱鬧,在廟前廣場以及廟邊秋收後的稻田裏,同時搭起三座戲台,一個布袋戲班,一個康樂隊,還有他們的「玉山歌劇團」。三個戲台成三角形,面相向,演對台戲。

開鑼前,金發伯興奮得坐立不安,不斷的吩咐這個,支使那個,就怕有什麼沒有準備好,在這之前還叫所有的人都睡足了,養好了精神,以備大顯身手。

「好好做呀!」他開朗的笑著說:「這一次要讓大家知道『玉山歌劇團』果然是名不虛傳!只要我們好好做,我敢保證一定把所有的觀眾都拉過來,呵呵,我們快要有好日子過了!」

他還特別花錢添置了許多一閃一爍的彩色小燈,點綴得整個戲台上五光十彩,氣派不凡。由於他的積極,也使得全體團員都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人人夢想著美好的未來
(說明:這個「夢想著美好的未來」對比小說最後的結局,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那天的戲目是「玉山」招牌戲之一的「精忠岳飛」。難得的精采好戲,忠義永昭,氣魄憾人,又有許多武打場面,演來頗為熱鬧;當初「玉山」輝煌時期,這齣戲連演連滿,轟動得很!

所以金發伯沾沾自喜說:「這樣精采的大戲,要壓倒兩個小戲班子,那是殺雞用牛刀了!」
(說明:這一樣是美好的夢想)

一天裏演午晚兩場,午場選的是「大破拐子馬」,晚場「十二道金牌」,是全齣戲裏兩個最精彩的部分。秀潔飾岳飛,金發伯午場飾金兀朮,晚場飾秦檜,是「玉山」最完美的搭配。

然而,「玉山」卻敗了,而且敗得奇慘。戲台前萬頭鑽動,卻都用他們的後腦勺對著「玉山」的門面。午場演完,大家默不作聲,靜靜蹲坐在後台草蓆上秋風吹得後台的帆布啪啪有聲
(說明:同學們體會一下那種感覺,大家是否有過這種滿腔熱血瞬間被冷水澆熄的經驗?這一小段後面對聲音的兩次形容,很棒!一方面要有觀察力(當時必然氣氛僵住,眾人沉默無聲);一方面要有點聯想力(九份金瓜石海邊風大,這陣風吹得人心冷,出現的恰到時候)可以學起來)

末了,金發伯猛抽菸,一路抽一路罵:「伊娘咧,這是什麼世界,穿那種衣服,跳那種舞,唱那種歌,真是侮辱神明!伊娘咧,這是什麼世界,一世人也未曾遇見這種事情!」

康樂隊有十來個年輕的女孩,穿暴露的服裝,跳熱烈的舞,唱的歌難聽,觀眾卻看得出神。布袋戲更是不倫不類,除木偶外,真的人也上台,有穿短裙熱褲唱歌跳舞的貨真價實的女人,也有年輕的男人,搭起鐵架,做一些像馬戲團或是雜耍團裏的特技節目,真正演布袋戲的那個「出將入相」的小舞台,是可以隨意升降移動的,真人出來時,舞台撤去,木偶出來時,舞台再復元,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說明:流行文化與傳統歌仔戲的對比。流行文化雖然不倫不類、豈有此理,卻深深吸引觀眾;傳統歌仔戲處處是多年功夫、一板一眼,卻逐漸流失群眾。同學如果你是故事中人,你會如何選擇?如果你想調整,你可以怎麼辦?)

可是,這兩個班子卻把所有觀眾都吸引過去,「玉山」的演員,在微涼的秋風裏,把「精忠岳飛」演得渾身大汗,卻只落得觀眾個個以背部相望,難怪金發伯氣得臉色發青。

比較起來,這還是小事,到了晚上,才是難過!
(說明:情況糟,往往還會再更糟!)

那天晚場,另外兩個班子,都弄了相當奇特的燈光,歌舞節目也比午場更為熱烈大膽,看得年輕觀眾口哨與喊叫之聲四起。上了年紀的,與一部分婦女觀眾,都去看布袋戲的特技節目,卻也時時把目光瞄向康樂隊那邊。「玉山」一開始鑼鼓雖打得響,麥克風的聲音雖蓄意放大,仍然一如午場,演員再賣力,還是白費力氣(說明:就算再賣力,也是白費力氣,大家讀到這裡,有深深感受到夜裡風中的悲涼嗎?)

金發伯強打精神,上台三、兩遭,看著無力回天,便徹底的洩了氣,他在戲台邊找到一個村中的小孩,給他跑腿錢,央他去小店裏買了酒,坐在後台便咕嚕咕嚕喝起來,喝得上台時都踉蹌不堪,下了台還照喝(說明:這次失敗,敗得很慘,徹徹底底打敗了金發伯,把他整個心最後一絲希望都賠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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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歌舞團(圖片引自網路)


戲演到一半,秀潔下了台,在後台抽菸(說明:與前文一脈相承,秀潔是個菸槍)

金發伯突然指著她(指秀潔),大聲對她說:「沒有辦法了,妳給我唱!妳唱!妳的歌喉比她們好!」(說明:金發伯最後的防線也失守了,不得不向現實妥協)

秀潔驚訝地說:「唱什麼!?」

「唱……唱流行歌!」

眼睛睜大了看他,他
(指金發伯)咕嚕喝了一口酒,重複地,堅定地說:「唱流行歌!把觀眾拉過來,我們『玉山』是最優秀的,怎麼可以輸?」(說明:想一想,為了輸贏可以犧牲什麼嗎?輸贏是最後目的,還是有其他什麼更重要?)

「您,您以前不是說……」(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叫妳唱,妳就唱!呵呵!唱,把他們唱過來!妳(指秀潔)是最好的演員,是不?妳的歌喉最好!」

她不敢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他
(指金發伯)以前說,一個學歌仔戲的人去唱流行歌,就像一個規矩的婦道人家討了客兄一樣(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俗話說,就算三文錢,也可以逼死一個好漢)

於是,她細心地再問:「您真的要我唱?」

金發伯粗暴的說:「叫妳唱妳就唱!囉嗦什麼!」
(說明:以上這些對話鏡頭拉近特寫,詳述對話內容,小說的專業術語叫做「衝突」,「衝突」是小說、戲曲的必要元素)

她站到台上來,扯開嗓門唱:

梨山有個姑娘叫呀叫娜妲

她的兩個眼睛水呀水汪汪

烏溜溜的頭髮披肩膀

一把熱情像太陽

………


台下馬上有許多人轉過身來,看見她穿一身戰袍,頭戴盔甲,站在戲台中央一動不動的唱,有些人便喊叫,吹口哨,甚至吆喝起來:

「搖下去!搖下去!搖呀!怎麼死死的不會動?」

她慌了,真的不由自主的搖了起來
(說明:看到這裡,人為了生計,不惜出賣自己靈魂,被迫不能做真實的自己,扭腰擺臀、向人拋媚眼賣笑,只為了取悅別人,賺到別人口袋的錢,畫面多麼令人感傷!)

唱了一段,搖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自己飾演的是忠孝兩全大義凜然的岳飛,頭戴盔甲身穿戰袍的岳飛,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怎麼唱起這樣的歌來?(說明:這是人最深層的良知(自我意識)的發現、覺醒)

一時百感交集,覺得她嚴重的侮辱了先賢,而自己也被什麼給侮辱踐踏了!台下那些觀眾好似都在惡意的嘲笑,有些人對她指指點點,不知說些什麼!(說明:「嚴重的侮辱了先賢」這句話令人憤愾感傷,想想換成孔子關公、觀音媽祖,在台上扭腰擺臀,人們會作何感想?)

這時,康樂隊那邊舞台上出來一個穿迷你裙的女人,抓起麥克風怪里怪氣的大叫:

「你們看,你們看,岳飛在唱『梨山癡情花』,穿戰甲的岳飛大將軍在唱『梨山癡情花』,哈哈,我們不知道岳飛的歌喉這麼好!來,姊妹們,我們陪岳將軍唱一段!」康樂隊的舞台上尖聲尖氣怪聲怪叫擁上了六、七個穿一式迷你裙與緊身T恤的女郎,一起開口唱:


梨山有個姑娘……

…………


並且搖頭頓足,狂熱的舞了起來。(說明:這是典型的「以樂寫悲」,大家聽到歡笑中那個聽不見得內心哭泣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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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歌仔戲(圖片引自網路)


秀潔早已淚如雨下,她覺得她的軀體已經不屬於她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她一路唱一路搖,淚水崩潰似的灑個不停(說明:秀潔的身體不屬於她自己,因為她已不能做自己了!),好不容易唱完了,找個藉口,慌忙下台。

卻看到金發伯在後台哭著叫著,拿酒瓶砸自己的頭,許多人拉他扯他,扯成一團。
(說明:在小說提供的場景畫面裡,這是天地無語、眾神靜默的「神聖時刻」,同學可以細細體會你的心裡此刻的感覺

「包卿,看在哀家面上,把他放了!」

「放了陳世美,我,我怎樣向秦香蓮交代?」

「哎呀,包卿,妳不看哀家的面,也要看聖面哪!」

「吾皇聖明,若是降罪於臣,自有臣來擔當!」

「包卿,你若殺了他,公主以後如何過日?你敢忍心讓她年紀輕輕就做寡婦嗎?看在哀家面上,放了他吧!」

「這──個……」
(說明:戲中戲)

接下去是全劇最精采的部分,高潮迭起,劇力萬鈞。包公吩咐下人,取了他的俸銀要贈予秦香蓮,勸她回家。

包公唱道:「拿我的俸銀三百兩,帶你的子女回家鄉,回去儘管把書唸,只要唸書卻不要做官,你丈夫要不是貪著把官做,怎教你一家拆散,不得團圓!」──這一段金發伯唱得最好,他的聲音寬厚沉雄,感情收放恰到好處,把包公那似愛似憐似哀似怨的無可奈何的心情,表露無遺,勸了秦香蓮,也道出自己的心境,爐火純青,無懈可擊。秦香蓮也有一段好戲,她哀怨悲憤又兼正義凜然的唱出:「我原以為包青天是一個正直的好官,原來也如此官官相護,唉,罷,罷了,誰人叫我們生在貧窮百姓家!公堂上叫起我的兒和女,我們回轉家鄉去,今後有人問起包龍圖,就說門牆高起,戒備森嚴,不得其門而入!」唱得包公神色大變,決定摘去烏紗帽,脫去紫羅袍,把陳世美鍘了!
(說明:劇中的包公和現實的金發伯,在此刻心境合一了)

秦香蓮此時原本應該在公堂上的,只因剛才吉仔啼哭,慌忙下台去了。金發伯眼看台上沒有了秦香蓮,戲無法演下去,不由得怒火中燒,面向後台大喝一聲:

「來人啊!傳秦香蓮!」

不見動靜。只有鑼鼓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
(說明:讀者看了又再次緊張起來)

隔了一會兒,又叫一次。(說明:更加緊張,高潮迭起)

王朝從後台跑上來,挨近包大人,低聲說:「阿旺嫂帶伊的囝仔,去店仔吃冰!」(說明:哈哈哈!太好笑了,劇中本來告狀的秦香蓮帶小孩吃冰,令人哭笑不得)

台上的人都哭笑不得,大家看著台下的觀眾,他們仍在那裏談得高興,根本不管台上的事。秀潔隱約間好像聽到包大人一聲歎息,又好像沒有,鑼鼓聲把一切細微的聲息都壓下去了(說明:現實生活中這個很細微的嘆息,要很細微的心,才能看到)

只聽包大人有氣無力地傳下令來:

「來人啊!將那陳世美搭在鍘口上!」
(說明:不管了,跳過劇情,陳世美直接頭砍了,戲草草結束吧)

聲音有些含糊,像喉裏有痰。(說明:金發伯對整齣戲的演出,其實也像接不上氣、卡在喉嚨的那口痰,有點心虛)

於是秀潔便被推著搡著,往戲台前方左角上走,她雖作勢掙扎,卻也顯出懶散。

這戲接得沒有道理;她想,把包青天與秦香蓮最精采的對手戲刪了,整齣戲便啪的一下軟了下來,像被折斷脊椎骨的蛇,再也發揮不了力量;演演唱唱十餘年,就不曾這樣草率過,阿旺嫂也……唉!想起當初學戲的艱苦,金發伯要求的嚴格,一句台詞,一個小動作,都不得馬虎的情形,又想起這些年來的生活,禁不住有些悵然,又有些淒然,又有些惱怒了。
(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

金發伯是早就被擊敗了,自從他命令她唱流行歌曲以後,他就一敗塗地,從此一蹶不振,變成一個整天哼哼哈哈、喝酒、打盹、逢人便訴說「玉山」輝煌時代的故事的老頭。秀潔看不過去,有時也會說他幾句,他會暴怒起來,罵:「我會做歌仔戲,做得真正好,轟動全省的時候,妳都不知道還在哪裏咧,輪得到你來說我?(說明:倚老賣老的背後,藏著金發伯不願面對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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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歌仔戲(圖片引自網路)


這些年大家生活都苦,劇團的生意是壞到不能再壞了。後來,實在無可奈何,就兼做喪家的生意,牽魂陣、五子哭墓等等,什麼都來,生活勉強過得去。(說明:收入入不敷出下兼差做各種工作,甚至不得不做替喪家唱戲的生意,反映歌仔戲的前途已走到窮途末路)

然而,秀潔實在不喜歡,她不喜歡喪事的氣氛,害怕見到棺材,害怕見到喪事裏許多哀痛的場面,也厭惡在喪葬的行列裏刻意扭動臀部搖擺行進,這些舉動與她扞格不入(說明:然而為了生計,能不折腰低頭嗎?);自學戲開始,她一直學著男人的舉止氣派,演戲也大都反串男主角,所以十分不習慣這些誇張的女人動作。(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

於是有時便會發發牢騷,說著說著,就掉眼淚。

別人安慰她勸她說:「忍耐一點,等熬過這段不景氣的日子,一切都會很好的!(說明:明天會更好,是真的會更好?還只是自我安慰?)

大家都在欺騙自己,她也是,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就是無法承認,無法面對(說明:人最難的,就是不能面對真實自己、不能面對現實真相)工商業的蓬勃發展,電影電視等等傳播事業的日新月異,已經把人們的興趣從歌仔戲上面帶走了以前喜歡歌仔戲的人,現在都被電視連續劇黏住了(說明:社會娛樂型態的改變,是傳統歌仔戲走向沒落的主因),歌仔戲實在回天乏術,他們每個人都清楚,但每個人都不斷的安慰自己,等熬過這一段日子之後,一切都會很好的!(說明:明天會更好,是真的會更好?還只是自我安慰?)

那一段時常參加葬列的日子,回想起來餘悸猶存,秀潔每一次都無可避免的,會在那個場合裏想起「玉山」輝煌時代自己的種種光彩,一想起來,便禁不住淚下,再被喪事的氣氛一感染,便著著實實哭得淒慘,有幾次甚至因為這樣「表現良好」而意外獲得賞錢。不過,她實在怕,每承擔一次差事,就有赴死一次的感覺(說明:替人送葬,其實也是為自己的理想送葬)

後來劇團裏突然跑來一位跑江湖的賣藥郎中,說是金發伯的好朋友,他給劇團出點子,提出「蜘蛛美人」的構想,拉著六、七個人,便開始跑江湖。(說明:絕望的大海裡突然漂來最後的浮木,但這可靠嗎?)

所謂「蜘蛛美人」,其實是騙人的勾當,他們請畫廣告的畫了一隻大蜘蛛,這蜘蛛沒有頭,卻在該畫頭的地方開一個洞,讓人頭可以鑽出來,便成了廣告詞上所說的「人頭蜘蛛身」,再擁有一個兩人樂隊,三個可以替換的「美人」,便大鄉小鎮的大人五元囝仔三元起來。

這「蜘蛛美人」當然能講能唱能吟,也能與觀眾打情罵俏,在唇舌上胡作非為。當初一提出構想時,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都知道那到底是個怎麼回事,但都異口同聲的答應了。秀潔心裏甚至對這個江湖朋友滿懷感激,因為不管如何,他總算把她從葬列裏拉出來了。
(說明:人在走投無路下,是最徬徨無助最沒自我的,有什麼外力來牽引,就跟著人去了)

這段日子裏,金發伯難得講話,他端了一把小圓凳,坐在入口處懶散的收錢,每晚散場後,喝一碗米酒,便去睡覺。一切事情,都由那個江湖朋友包攬。那個人每夜都要出去飲酒作樂一番,回來時偶爾還要發酒瘋,但,第二天,他又扯開嗓門在那裏喊:

「來,來,無奇不有,美人頭蜘蛛身,會講話也會唱歌,來,趕緊來看,大人五元囝仔三元,只聽蜘蛛美人開口講話,就值回票價……」

有客人進來發覺受騙,找他理論,他若看著人家老實,便橫霸霸口出惡言:

「伊娘咧,你五塊錢有多大?這麼美的女人跟你講話,又唱歌給你聽,還要被輕薄,你還不夠,你五塊錢有多大?」


要是看到對方不好哈,可能是那個路上的,便低聲下氣拍人家肩膀說:
(說明:「路上」就是「道上」,常見的黑話,飛白口語

「老兄弟,這年頭日子不好過,惹你看笑話了!千萬請你多多包涵,當然不能收你的錢,有空請你過來喝兩杯,我們是出外人,你要多照顧!」

這樣的生活大家過得很窩囊,一則收入實在有限得很,又要時常換地方,很辛苦,一個地方無法呆太久,久了沒有生意,可能還要惹麻煩。二則大家都感到被那個人愚弄了,嘴裏不說,心裏卻不舒服。

有一天晚上,金發伯不知為了何事,跟那個人大大地吵了一架,還拿椅子砸人家,那個人憤憤地說:「好!大家試看看!」

這以後便沒有那人的消息。「蜘蛛美人」自然就落幕了。問金發伯為何事吵架,他不說原因,只是鐵青著臉,用顫抖的手指著人的鼻子,大聲吼叫:


「你們都給我收拾行李,回家去,不可以過這樣的日子!」
(說明:改唱流行歌曲、兼差送葬、跑江湖騙人勾當,玉山歌劇團這些不斷的嘗試,其實是頑強地在自己既定的命運航向中尋找出路,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們不是那種人)

那聲音,不像金發伯,像一頭受傷的猛獸!

翠鳳沙啞的、仗勢凌人的,又兼著幾分耍賴拿蹻的語氣:「你要鍘,你就先鍘了哀家!」

「哎呀!罷,罷了!摘了我的烏紗帽,脫去我的紫羅袍,我包文拯此番官不做,命也不要,只為的一個天理正義。來人啊!開──鍘──!」
(說明:這一段話同樣也出現在包公「鍘美案」劇情中)

前台後台一起應和起來,聲音裡充滿歡天喜地的氣味,戲,就要散了,每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點進帳,晚餐還有地方士紳招待的一頓豐盛的酒食,一時之間群情奮然,鑼鼓聲也格外驚天動地,在夕陽餘暉閃耀之中,整個戲台好似跟著動搖顫抖起來。

觀眾懶散地向戲台望了一眼,像是埋怨鑼鼓聲擾了他們清靜,一個站起來,伸懶腰,第二個接著站起來,第三個站起來,他們把蹲姿變成立姿,卻繼續談天。
(說明:台上台下心情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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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戲,就這樣散了!(說明:以下開始進入國文課本《散戲》課文。「戲」為全文主幹,「散」為全文主旨,「散」的意義多重,至少可以是:戲碼的結束、演出的鬆散、人心的渙散、劇團的解散、歌仔戲的式微落幕......)

秀潔(故事女主角,演陳世美)回到後台,脫了戲裝、把臉洗淨,換上便服,掀開布簾,在外邊長板凳上坐下抽菸。(說明:呼應前文,小說全文開始秀潔也在後台抽菸)

菸抽了大半截,才看到秦香蓮(阿旺嫂飾)帶著四個孩子(說明:鍘美案這齣戲中,秦香蓮身邊也帶著二個孩子,將台下現實和台上戲劇作巧妙聯結)悠哉悠哉的晃回來,她已經退了妝,穿上輕便的夏服,喜孜孜的邊走邊玩,一點歉疚的神色都沒有秀潔看了,不由得大怒起來,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原先以為她趕不回來上戲,沒想到她卻早有預謀,早已退妝,故意賴掉那段戲,一個演戲的人,怎麼可以對戲那麼不尊重?(說明:秀潔對歌仔戲堅持敬業,執著情深,盡力扮演好自己角色。別人不看重我們,我們怎能看輕自己?這是對尊嚴起碼的維護。在戲中她飾演陳世美,與秦香蓮是夫妻,兩人關係爭鋒對立;在戲外阿旺嫂與秀潔對歌仔戲一樣理念不同,但角色正反面恰好相反,台下現實和台上戲劇巧妙結合,卻恰好是另一種「結構上的倒置」)

秦香蓮(指阿旺嫂)回到戲台邊,一面叮嚀孩子們不要亂跑,一面輕描淡寫的跟她(說明:飾演陳世美的秀潔)打招呼:「散戲啦?」(說明:以下這些對話鏡頭拉近特寫,詳述對話內容,小說的專業術語叫做「衝突」,如前文所言,「衝突」是小說、戲曲的必要元素)

「是啊!」她(指秀潔)心裏有氣,嘴下便不分輕重起來:「這場戲演得好差,演員不負責任,草草散了!

阿旺嫂不知是聽不出她話裏有話,還是故意裝迷糊,仍然淡淡地拋下兩句話來:「對啊!沒有觀眾,大家都沒有精神。


秀潔突然咬牙切齒地說:「不管有沒有觀眾,戲都應該好好演!
(說明:秀潔的「不管有沒有觀眾,戲都應該好好演」,與阿旺嫂的「沒有觀眾,大家就沒有精神」,兩人之間的口角爭執,就是「堅守信念」與「妥協現實」之間的衝突,這個衝突帶給整篇小說最大的張力,經過前文的鋪陳醞釀,到這裡的這段爭吵,像烏雲罩頂後終於要落下的一場暴風雨,終於讓問題白熱化,成為全文發展的最高點,也是讓小說轉入如何為戲團出路解套、如何解決問題的開端)

阿旺嫂正蹲著替孩子綁鞋帶,楞住了,手停下來,轉過頭,用疑惑的眼光仰視她,似乎不相信這句話出自她的口中;兩人目光「恰」的一下碰上了,秀潔立即別過頭去,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現在既然說了,就由它去,也許大家扯開來講會比較好。(說明:秀潔對阿旺嫂惱火,是因為阿旺嫂對戲不尊重,對賴戲之事毫無愧疚歉意)

停了幾秒鐘,聽到阿旺嫂的聲音:「妳(指秀潔)是在說我?」

(秀潔:)「對!既然說了,也就不怕妳生氣,那段戲最重要,妳怎麼可以離開?」

(阿旺嫂:)「吉仔(指她的小孩老三)撞到木箱子,頭上撞一個大包,哭不停,我哄他,騙他,無效,只好帶他去吃冰!」

(秀潔:)「難道妳不知道馬上就有妳(指秦香蓮)的戲?」

(阿旺嫂:)「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秀潔:)「知道還偏偏要去?」

(阿旺嫂:)「妳,妳不知道,一個做母親的……」

(秀潔:)「我怎麼不知道,怎麼不知道妳兒女命好,稍微哭一下,就不得了啦,戲也不演啦……」

(阿旺嫂:)「喂,喂,妳講話要有良心,妳知道妳在講什麼嗎?我給你講,吉仔頭上撞一個大包,哭個不停,我才帶他們去的!老實給你講,這邊的人也不是捨不得孩子哭的剛才在戲台上,妳跟我講小的在哭,我給妳說管他去哭,有沒有,有沒有,妳憑良心講……平常時,小孩哭哭沒有關係,要是出了意外……」(說明:秀潔與阿旺嫂是玉山歌劇團最優秀的生角、旦角,她們一樣都盡職敬業,在其他戲團團員紛紛離去轉行的情況下,她們都是堅守到最後的人,只是撤守是一點一滴的後退,但到了兩個本來在同一陣線的人都起了內部衝突,也意味著的確到了該散戲的時候了。這二人都是玉山的台柱,是劇團最優秀的生旦,在故事中也彼此互為凸顯的角色,以便發展情節、製造衝突,若沒有衝突、一切平和無事,故事也就沒有高潮)

其他人都吃驚的圍攏過來,他們好似不敢相信,一向溫順乖巧的秀潔也會跟人吵架;大家七嘴八舌的勸,兩個人並不因此罷休,反而越說越激烈,各個馬不停蹄嘩哩嘩啦講一堆,除了三、兩句彼此挑剔的話語以外,大部分的話都在表明心跡,陳述自己對歌仔戲的正確忠實的態度,語調十分慷慨激昂。勸架的人聽了,也慷慨激昂起來,也同樣大聲地搶著表明他們對歌仔戲的態度(說明:團員們搶先表述對歌仔戲輸誠,刻意表現對歌仔戲的忠心,正是欲蓋彌彰,因為信念已經動搖,才需要大張旗鼓反覆強調,其實也暗示了團員對於現實未來不確定的惶恐不安),到最後,大家都開口在講話,一時人聲鼎沸,分不清誰是敘述者,誰是聽眾;至於阿旺嫂與秀潔,早就被許多聲音隔開了,她們都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卻賣力的講個不停(說明:想想我們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每個人只顧著說出自己心裡想的,卻沒人真正傾聽別人說的。人無法在大聲爭辯中說服對方,因為都急於想表述自我,根本無法聽到對方的聲音,而自我被放大的同時,也隨之壓迫到別人。另外,同學有沒有注意到,在眾聲喧囂之中,還有角落裡一個無法忽略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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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野台戲後台(圖片引自網路)


金發伯站在稍遠的地方,木然地看著他們,他抽著菸,始終不發一語。天色漸自黯了(說明:前途越來越昏暗、未來越來越不清楚),僅剩的那一點餘光照在他佝僂的身上,竟意外地顯出他的單薄來。秀潔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裏望過去,看到紙菸上那一點火光在他臉上一閃一滅,一閃一滅(說明:火光的忽明忽滅,四乎象徵著劇團起伏興衰、金發伯內心取捨難定、擺盪難捨)那蒼老憂鬱而頹喪的神情便一下子鮮明起來,不由得想起以前教戲給她時的威嚴自信的臉色,兩相對照之下,使她內心悸動不已,便噤聲了。(說明:人物的今昔對比。從前威嚴自信的金發伯,如今蒼老頹喪而單薄,對比出秀潔過去以來對他的了解,從大聲到突然噤聲,需要極大的扭轉力,此時的噤聲,是一種不捨,也是一種同情的「理解」)

翠鳳(演國太)走過來,跟她(指秀潔)說些什麼,她沒聽清楚,本想要告訴她阿旺嫂不該下了妝再帶孩子去吃冰,想想也就算了,阿旺嫂一直在強調,反正沒有人看戲,是不是認真演都無所謂,她(指秀潔)心裏知道,大家心裏想的,完全不是這回事,卻也懶得再去分辯(說明:關於尊嚴感這種理想信念,當然很難一時之間當眾說明白)以前出去唱流行歌曲的人,現在個個收入都比她(指秀潔)(說明:反映歌仔戲的沒落),她從不去計較,也不拿自己與她們相比(說明:秀潔只在意是否敬業,不計較收入多少)。她(指秀潔)後來也在戲台上唱過流行歌,甚至做過「蜘蛛美人」那樣的事(說明:秀潔為了迎合潮流唱流行歌曲,搞得自己四不像,做過蜘蛛美人,也是欺騙觀眾的江湖伎倆,這些都反映了歌仔戲的沉淪與變質),不過,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兩相比較,她慶幸自己起碼還能維持現在這個樣子;雖則她已暗暗下了決定,不管如何,絕對不讓自己再繼續維持這個樣子了(說明:連秀潔也覺得歌仔戲團已經到了抉擇的十字路口了)

唉!是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了,秀潔想,回去跟年邁的父母學種田,將來不要太挑剔,找個安分勤懇的種田人嫁了,生幾個孩子,好好教導他們,也不必規定他們必須有什麼大成就,只要安安分分做人,不學歌仔戲就可以了!(說明:即使敬業的秀潔,也有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無奈,不要孩子學習自己最愛的歌仔戲,說明了秀潔對歌仔戲前途的絕望)

是了,就是這樣,去跟金發伯說。(說明:問題攤開了,總要有第一個人去向團長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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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沒有觀眾的野台戲(圖片引自網路)


秀潔向金發伯走去,走到他身邊,她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在他身邊站了幾秒鐘,考慮著如何啟齒,卻聽金發伯說:(說明:不必秀潔開口,從金發伯口中親自說出決定解散戲班子,不是被逼宮而做無奈決定,而是充滿自主性,是他最顧全尊嚴的唯一做法。面對無力扭轉的頹勢,一直在過程中浮沉掙扎的金發伯而言,至少這一件事---親自決定散戲,是他不假他人威逼勸說下自我的決定,保住最後一點尊嚴下台的身影。對於下台者、失敗者而言,尊嚴,是最神聖重要的堅持)

我看我們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大家這樣懶散隨便,怎麼能夠把戲演好?今晚這一場,大家拿出精神,認真做,不管有沒有人看,我們要演一場最精采的!(說明:不計外在掌聲,只求盡其在我)……我選的戲目是『精忠岳飛』,演『十二道金牌』,『玉山』的招牌戲!(說明:《十二道金牌》是玉山歌劇團最拿手、最精彩的壓箱戲,以這齣戲當作封箱告別之作,象徵著最高的存在尊嚴感---我們依然這麼的好,只是時不我予。)妳一定記得以前我們演這齣戲時,台下人擠人的好光景(說明:金發伯選這齣戲作為最後一場戲頗有深意,前文寫到多年以前,玉山歌劇團敗得一蹋糊塗的金瓜寮大拜拜一夜,上演的正是這齣十二道金牌》,作者似乎暗示,從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此外,戲碼中皇帝的十二道金牌道道侵逼岳飛,正如新時代的浪潮伊波波襲來,岳飛起先抗旨不遵,繼而無力回天,終於被殺,正與玉山歌劇團的命運相應。故事中演出的二齣戲,鍘美案與十二道金牌,一為背叛,一為忠誠,似乎象徵戲團成員內部的矛盾)……我們一定要好好做,做完這一場,我想,『玉山』是應該解散了,大家去找一點『正經的』事情做,好好過日子,從此以後,誰都不要再提歌仔戲了……」(說明:對於升斗小民來說,只在生計上有用的事,才是正經的事,而歌仔戲的沒落,已完全無法讓人養家糊口。連金發伯都強調歌仔戲是「不正經」,表明真的是到戲團解散的時候了。這個刻意強調「正經的」的說法,是寫作上的倒反筆法,故意說字面上相反的話,來掩飾心中真正的情感(金發伯內心真正想法是,演歌仔戲「怎麼會」不正經),但也透露無可奈何的悲涼)

末了,他慈祥的拍著秀潔的肩膀說:「晚上吃飽一點,才有精神……妳要把岳飛的精神演出來,像以前那樣,不,要比以前任何一場都好……妳以前演得真好,今晚一定會更好!」

秀潔沒有回答(說明:這個沒有回答,讓讀者沉思秀潔此刻內心的心情),金發伯也沒有繼續說下去(說明:金發伯的話也不要說盡,全部吐露就顯得太「露」了,不是寫小說,而是寫論說文了),兩個人在剛暗來的天色下抽菸,火光一閃一滅,照見彼此的臉。秀潔清楚地感覺到,心中有一股激烈的什麼,在急速的擴張著。(說明:金發伯安排最後一場戲碼的心意,秀潔全然理解並感動,戲終究會散,但最後的尊嚴要留下)

這樣站了一會兒,金發伯突然奇怪的、異常的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才說:

「當然,妳可以放心,我保證,金發伯給妳保證,不會再強迫你唱流行歌……哈哈……。」

秀潔聽出他是有意幽默,有意製造輕鬆,有意大笑;胸中一時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聽著金發伯那樣的笑聲,竟比哭聲更令人難承受,卻也只能附和著笑!


笑聲停歇,她竟在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緒下提高嗓門,朗聲答道:「你不要妄想!……就是你逼我唱,我死也不唱,看你這小小的開封府尹,又怎麼奈何得了本宮!」
(說明:一個演了大半生的歌仔戲演員,歌仔戲已經深深和她的現實人生緊緊結合不可分割,在這個情境下,很自然地秀潔連結到生命中熟悉的角色情境中,用最熟悉的台詞,脫口說出有類似處境的陳世美的對白,其實也是最方便的掩飾)

不必刻意去學,那口氣就是陳世美的口氣,字正腔圓,功力十足(說明:因為,劇中角色與現實人生,此刻已經完整結合為一了)

其他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鬧成一團(說明:金發伯笑、秀潔笑、大家在笑,那麼風光的過往、清晰深刻的拉鋸掙扎、那麼艱難的堅守,突然放手的解脫,只能刻意以笑化哭,這是以表面上的笑來掩飾內心中想哭的矛盾糾結,雖笑實哭,是小說中常常可看到的以喜襯悲的手法,過去在孔乙己一文裡也曾學過,這種喜劇其表、悲劇其裡的手法,使悲情的張力更加強烈)。只有金發伯默不作聲,他低垂著頭,抽著紙菸。秀潔抑制著內心的激動,轉頭去看戲台(說明:秀潔的形象代表一個無論處境如何變化,永遠竭盡自己能力扮演好自己角色的人,她忠實面對自我,忠實於表演藝術,即使到了歌仔戲已散戲的時刻)在剛暗下來的天色裏,猶未燃燈的單薄的戲台,便在她的眼中逐漸模糊起來。(說明:天色暗了自然戲臺模糊了,眼淚朦朧自然戲臺也模糊了,從清晰到模糊象徵的是歌仔戲榮光的漸行漸遠,淡出舞台的是時代洪流中無法適應而被淘汰的舊文化)


【作品出處】
《黑面慶仔》
散戲
作者:洪醒夫
【作者簡介】
洪醒夫(1949-1981),本名洪媽從,台灣彰化二林人,因期許自己以文學作為關懷社會方式,讓自己扮演台灣文學的覺醒者角色,故取筆名醒夫。洪醒夫。出身貧苦農家,台中師專畢業,曾任台中新社區大南國小、神岡區社口國小教師,因深知農民辛勞,作品題材多以關懷農村人事為主,除描述小人物的不幸悲哀,也散發人道主義的關懷,作品以散文、小說為主,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1980年因車禍辭世,得年三十四歲。
【說明解析】
本站。


野台戲.jpg
想像示意圖:野台戲謝幕(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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