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洋蘭
題解
本文選自《美感與境界：漢寶德再談藝術》，作者透過日常生活觀賞花朵的經驗，引發對美感與人生哲理的省思，最後將關注焦點轉移至花朵旁的綠葉，探討其平淡之美，進而點出「淡而有味」生活的難能可貴。
文章以花為主體，在觀花、畫花的過程中，作者展開了生物學、美學、藝術、哲學等不同層面的辯證，驚異於自然造化的神奇。
本文旨在抒發作者於日常生活中欣賞花朵的體悟。作者由花朵的對稱之美、色彩之美，連結到葉子的平淡之美，進而體會「淡而有味」的人生哲學。全文以一朵花為出發點，透過花的形與色、花與葉的對比等不同思考角度，開啟美學與人生的多重想像，極具哲理。
上圖：茶花
上圖：茶花
一朵花的啟示
一朵花是美麗人生的開端
近年來，我經常談論美感，推動美育，雖無成效卻鍥而不捨（堅持到底。鍥，音ㄑㄧㄝˋ，鏤刻）。有位朋友笑我，一個乾癟老人怎對美發生那麼高的興趣？難不成是臨老入花叢（本形容上了年紀還親近美色，此為作者自嘲越老越喜歡美的事物、好談美學）嗎？其實談美是我的老毛病，只是到老來病愈發地嚴重而已。內人（對他人稱呼自己的妻子）是愛花之人，每週必去花市，帶一些小盆花回來，無處置放，就集中在我書房的窗臺上，與幾尊佛首石雕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很獨特的小花園。如果這也算是花叢，那麼我真是花痴了，因為我每天必然會對著這些花朵行注目禮。有時我還選一角落拍照，作為與聽眾談美的材料呢！一朵花是美麗人生的開端吧！
◎以每日生活所見之花為例，說明一朵花為美麗人生的開端。
我相信花朵是上天賜給人類的禮物，以撫慰苦難多於安樂的人生。透過花朵，祂賜給我們愛美之心。如果我們不能善於利用這個禮物，把它的精神價值透過愛美之心普及到我們的生活中，豈不蹧蹋上天的美意！我們應該自愛花出發，進而為愛美之人，終至於成為愛世界又愛人生之人。
◎因為美麗事物的存在，人也懷抱愛美之心，而這樣的愛美之心普及於生活之中，進而拓展到世界與人生，就是美的大用。
◎人應學習能從一朵花培養愛美之心，最後懂得愛世上的一切。
我沒有宗教信仰，向來是胡適主張的賽先生（科學）信徒。可是我看到花叢，就會想到胡先生所說「理未易明（辨明真理並不容易）」那句話。我相信大自然創造了花朵是為了使植物傳宗接代，可是花朵的形貌何止千萬，只是為了吸引動物來傳播花粉，真有這個必要嗎？達爾文可以解釋這個現象嗎？以臺灣特別流行的蝴蝶蘭來說吧！就有各種顏色，各種式樣、大小，走到花市，令人目不暇接（形容眼前美好事物太多或變化太快，來不及觀看）。除了上天要我們享受這種萬紫千紅之愉快之外，難道還有「適者生存」的理由嗎？希望生物學家指點我的迷津（本指迷失渡頭方向，引申為方向錯誤或疑難困惑）。
◎作者是無神論，雖然他是理性科學的信徒，但每當他看到花的美，就想到胡適「理未易明」，意思是指「理性也有其極限」、「科學也有其無法解釋之處」。
◎作者思索思索種種的花存在的意義，認為「美」是上天賜予的禮物，「美」超乎科學（真）或者實用（善），「美」自有其獨立存在的意義。
◎賽先生，指科學。民國初年五四運動，以西方的科學（Science）與民主（Democracy）為號召，並將其音譯後擬人化為「賽先生」及「德先生」。
◎胡適一九四六年在北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的演講，曾引南宋哲人呂祖謙「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強調「明善」、「察理」並不容易，鼓勵北京大學學生獨立思考、不盲從。
◎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十九世紀英國生物學家，首倡演化論，認為物種在生存競爭中，最能適應環境者較易存活及繁衍，著有《物種起源》等書。
上圖：蓮花
上圖：蓮花
韻律隱藏在花朵裡
◎本小節從花朵的形狀來探討「美」是什麼──對稱之美。
我深信上天創造了美，並把接受美的機制安置在我們的感覺中，使我們隨時啟動審美的能力，消解一些痛苦，感到一些快慰。所以自然界花朵雖有數不清的種類，卻無一不美，無一不使人感到振奮。基於這個事實，思想家才會研究美的道理，形成所謂美學。相信美是神授（上天賜予）的人，自花朵中可以看出很多道理。比如不論是哪種花，形狀特色之一就是對稱，至少是左右對稱。大多數的花，其花瓣都是自花心向外輻射，形成完美的多軸對稱。最簡單的花，如梅花與櫻花，都是如此。蘭花是單軸對稱的例子。世上並沒有不對稱的花朵，所以對稱是大自然美感的組織原則。不論花瓣長得多古怪，只要對稱，就呈現美感。
◎「美」帶給人心靈上的療癒。
◎一個圖形沿著一條軸線對折後，二側的圖形都能完全疊合，即為對稱。若一個圖僅有一條軸線能形成對稱，稱為「單軸對稱」；若有多條軸線皆能形成對稱，稱為「多軸對稱」。
◎經過觀察，作者發現花朵隱藏的韻律與對稱呈現了美感，更在繪畫百合的過程中，聯想到不同文化的藝術與自然有相呼應之處，點出大自然觸發人們的審美感受，啟動人的審美能力，並從中發展出文化與藝術特色。
我曾嘗試在硬紙上隨意用彩墨塗抹，毫無美感與意義可言。可是把紙摺起，使塗抹的痕跡複印到對面，展開後，墨痕形成對稱的格局，這些毫無意義的形狀忽然可以引發美感與意想，這使我確信對稱是上帝的意志。至於多軸對稱所形成的圓形圖案，其意義更神奇了。不論是多古怪的形狀，只要按照花瓣的方式排列，都會產生令人驚異的美感。愈是稀奇古怪的「花瓣」，愈會創造動人的效果。而最單純的圓形花瓣，則產生像梅花一樣，單純、圓滿的意涵，可以做為國花。在對稱的原則下，有多重花瓣的構成，是韻律的原則。人世間代表溫暖的花朵，如母親節的康乃馨，如送情人的玫瑰花，都是多重瓣，呈旋轉形韻律，像舞者的裙裾（裙子。裾，音ㄐㄩ，衣服的前後襟）一樣，愉快地展現出來。所以韻律等於和聲，隱藏在每一朵花裡。中國人所喜歡的牡丹、芍（音ㄕㄠˊ）藥，都是這種旋轉韻律所創造的幸福感吧！
◎作者相信，如果有上帝，祂的意志在花當中安排「對稱」的設計。
◎和聲，音樂上兩個以上的音依一定規律同時發聲。
二○○九年母親節，朋友送了內人一捧花，其中有若干朵百合花。這是一種很普通的花，大大的花朵，有異香，很有吸引力，我卻沒有認真欣賞過。內人把它放在我的書桌邊，使我定睛看了一眼，發現了一個不曾想過的形式上的奧祕。我向來以為百合花是六瓣呈圓形構圖的花朵。但細看後，才發現六瓣是三寬、三窄，環繞中央六只花蕊，相間排列的。上帝啊！祢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琢磨（思索、研究）了半天，忽然靈機一閃：原來上天在啟發我們的靈智，要我們創造連續圖案的美感吧！六只花瓣，三寬三窄，不能成圓，是成六角形。而六角形是可以六方連續的幾何形。於是我把這朵百合花畫成圖案，放在六角形中，使我略有所感，因為它似乎是不完整的。我立刻畫出連續的幾個六角形，並把百合花填進去。原來是環環相扣的一個美麗圖案！這不是中國建築上花格子窗的一個圖案嗎？實在太有趣了。原來伊斯蘭教的豐富圖案寶藏都是來自花與葉的啟示開發出來的呢！
◎伊斯蘭教，西元七世紀初阿拉伯人穆罕默德所創立的宗教，信奉阿拉為唯一真神，經典為可蘭經。唐時由回紇（ㄏㄜˊ）人傳入中國，故稱為「回教」，也稱為「清真教」。伊斯蘭圖案多以不斷重複的幾何形式，構成和諧之美，故作者由環環相扣的花葉形狀，聯想到伊斯蘭圖案。
上圖：玫瑰花
上圖：玫瑰花
花朵是上天的調色盤
◎本小節從花朵的色彩質地來探討「美」是什麼──色彩之美。
當然了，上天對花的眷愛（關愛），最為人類所注目的是它的彩色。實在難以置信，花朵是上天的調色盤。我們實在無法了解何以花有那麼多顏色的變化，只能歸於偶然；而偶然等於大自然的隨意揮灑。對於愛花的人，色彩是豐盛人生的象徵，它使我們感到愉快。正因為花色變化無窮，無花不美，才象徵人生無邊的希望，與無可捉摸的命運。
近年來，科學家們利用遺傳學的知識，進行育種與交配，逐漸改良花朵，試圖控制其色彩變化。但他們無法改變的，是上天賜予花朵的內在生命秩序。上天不但創造了美麗的色彩，而且對花的質感也下了不少心呢！
◎遺傳學，生物學的分支，研究生物遺傳和變異的學科。
◎育種，以人為的方式培育或改良動、植物的品種。
◎科學育種雖然能改變花的顏色，卻無法改變花與生俱來的內在生命秩序──包括生老病死、花開花謝的規律。
◎花朵豐富的色彩，帶給人歡樂與希望；花瓣柔軟的質地，則在視覺與觸覺上予人溫柔感受。作者微觀一朵花，從而發現植物內在生命秩序的和諧，讚嘆造物者的神奇以及美帶給人心靈的療癒。
花瓣的色彩豐厚者，大多予人以柔軟的感覺，因為要我們心頭寬慰，花朵要有溫暖的手感，雖然沒有人粗暴地去揉搓花朵，但視覺的柔和是與心理的感受相連結的。
葉子之美是平淡的美
◎本小節，從葉子探討「美」是什麼──平淡之美，從自然之美轉移到人生哲理的探討。
說到這裡，不能不提到大家關心的另一個問題：花如此突出，葉又如何呢？看花可以不看葉嗎？沒有葉的陪襯，花朵還會那麼好看嗎？當我集中精神看花的時候，確實沒有看到葉子，可是當我們把花當做一幅畫看或成束欣賞的時候，是少不了葉子的陪襯的。花，好比是政治人物，葉子好像老百姓，沒有老百姓做背景，如何顯得出政治人物的光彩呢？花、葉的關係也像臺上的表演者與臺下群眾，觀眾群的圍擁與喝采，才能使演員成為光耀奪目的明星。問題是，我們要不要去留意綠葉呢？
◎花朵的豐富色彩讓人愉快，但作者同時注意到花朵旁陪襯的綠葉。花朵之美是形狀（對稱）、色彩之美，而綠葉之美則是意味深長的平淡之美。
不管你是否留意，綠葉總是善盡維護紅花的責任，因為上天賦予它這個使命，它必須去盡力完成。我們也許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正是因為它善盡適當的陪襯責任，我們才不會注意。如果綠葉沒有配合演出，恐怕早就被花店的小姐揮刀剪除了。這就是為什麼經花店的手重組過的花朵，總會加上多種綠葉陪襯的原因。其實綠葉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因為它不但有陪襯的任務，它本身就有獨立的個性，散發出獨特的美感，細加審視，也是值得再三品味的。試想上天為什麼要創造那麼多葉型？它同樣要遵守對稱的原則，同樣要以和諧的韻律排列而生長著。當季節轉換的時候，它會改變顏色，代替花朵，為我們帶來愉快。究竟是秋天的紅葉漂亮，還是春天的花朵漂亮？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下斷語的！秋風中飄落的紅葉不就是一朵朵凋謝的花嗎？
◎綠葉亦遵守「對稱」原則。
葉，當與花同存的時候，是花的背景，但當單獨存在的時候，有獨立被欣賞的價值。這就如同在人類世界中，並不是只有鋒頭十足的政治家、大企業家與演藝人員才值得我們欣賞，做為重要人物背景的小人物們也有他們值得品賞之處，有時候，其意味深長、美感之芬芳反而有過之而無不及呢！因此葉子之美是平淡的美。一個成熟的文明社會，平淡之美的重要性更勝過炫耀之美。西方社會總說巴黎是花都，是最美麗的城市。但是巴黎城裡特別醒目的建築不多，其優點在於普遍的市民居住建築的水準。因為上天是公平的，對於豔麗奪目的花朵，只給予短暫的生命，祂要我們舉目看去，只是平淡的綠葉世界。如果我們不能甘於平淡，則生命中就無美可言了。
◎世上驚豔的美往往轉瞬即逝，恆久的平淡中也可以發現美。
◎正如多數人的真實人生，最後點出此種平淡之美充滿蓬勃生命力，走筆至此，既深化了文章意蘊，也拓展了美學想像。
花的豔麗是再創生命的契機，它帶給我們歡樂與夢想，但激動的情緒過去，我們要過平常的日子。在平淡的生活中，我們也需要精神的支助。所以古人勸我們過「淡而有味」的生活，在平靜無波的精神狀態下，感受到美的愉快。欣賞葉子比欣賞花朵恐怕要困難得多吧！蝴蝶蘭為什麼比「國蘭」受愛花者歡迎？只是因為自古以來愛蘭的讀書人所認識的蘭，那「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的蘭，只是一盆生長得自然瀟灑的尖長葉子而已！就像文人們用毛筆在宣紙上自然揮毫（毛筆）的一些線條。當蘭開花的時候，只能聞到一絲絲的清香，幾乎看不到花的存在，因為蘭的花朵很謙卑的，以與葉子相近的顏色，在諸葉的掩映（遮蔽）下，悄悄地開放。畫蘭與畫竹一樣，只是畫葉子而已。
◎生命中大多數時候並沒有高潮迭起，只有平凡與平淡。
◎國蘭，指臺灣原產的蘭花，其葉修長，形狀如草，花較小。洋蘭則是相對於國蘭而言，泛指外國品種的蘭花，以大型花為主，如蝴蝶蘭即屬洋蘭。
平淡的人生也許是缺乏彩色的人生，沒有花的世界好像是寂寞的，可是綠葉的天地卻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體會到平淡的美，實在就是發現了真正的、茁壯的生命。追求美的真精神，也許正是放棄對短暫狂熱的追逐吧！
◎平淡之美雖不起眼，但其中仍蘊藏蓬勃的生命力。
◎本文以花朵為啟始，最後卻收束於葉子的平淡之美，透過生活細節的串連，作者信手拈來各領域知識，充分展現豐富學養。
◎前半段極力鋪陳花朵之美，後半段卻翻轉焦點，另闢蹊徑，對比出平淡綠葉與小人物的獨特美感，兩相對照，更具反思空間。
◎全文風格自然平實，以平凡事物反映美學與人生之關聯，可說是另一種淡而有味的詮釋方式。
上圖：曇花
上圖：曇花
【文章出處】
《美感與境界：漢寶德再談藝術》
〈一朵花的啟示〉
作者：漢寶德
【作者簡介】
漢寶德，（1934－2014），年八十一。漢寶德籍貫山東日照，生於戰亂，少年時隨家人遷居至澎湖，後考入成功大學建築系，赴美留學獲美國哈佛大學建築所碩士、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回國後任東海大學建築系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創辦漢光建築師事務所，又籌設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晚年致力博物館管理及文化保存，曾任國家文藝基金會董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等。漢寶德兼具建築師、教育家、文化人多種身分，其建築專業論述具人文及歷史思維，以建築設計和古蹟修葺打開國人建築新視野，致力介紹臺灣藝術與推展美學教育，為群眾與藝術搭建橋樑，出版大量美學論著，提倡生活美學。
上圖：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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