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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中,是接續高中課文〈北投硫穴記〉的後段,作者郁永河。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定。

本文詳細描述作者旅居北台灣採硫時環境的艱苦,人多罹病,惡蟲叢生,風雨侵襲,原住民夜半出草,處處有客死他鄉的危險,詳實記錄十七世紀末期台北盆地的地理風俗。而作者雖然身處險境,曾念及自己體弱多病,年已衰老,家中尚有高堂老母,頗有臨淵履薄的謹慎惶恐,但是最後郁永河決定不畏艱苦,勇於承擔,不改來台初心,動搖意志,文末列舉蘇武、文天祥、李白、韓愈、秦皇漢武為例,頗有不讓古人的豪情壯志。


編者以為,本段文字是《裨海紀遊》全書直抒作者胸臆的感言,是最能表現其積極精神的一篇,故錄此全文,以供同學閱讀參考。

康熙台灣輿圖.jpg
上圖:康熙台灣輿圖(局部)(國立台灣博物館藏)


裨海紀遊 旅臺有感

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台郡諸公言之審矣。余初未之信;居無何,奴子病矣,諸給役者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亦病,執爨無人。而王君水底餘生,復染危痢,水漿不入;晝夜七八十行,漸至流溢枕席間。余一榻之側,病者環繞,但聞呻吟與寒噤聲,若唱和不輟,恨無越人術,安得遍藥之?乃以一舶悉歸之。而顧君又以他事赴省,獨余不可去,與一病僕俱。時時督番兒,課匠役,往來烈日下與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而一二社棍,又百計暗撓之。余既不識侏離語,與人言,人又不解余旨,口耳並廢,直同聾啞。是余一身,且有兼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以余觀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見有徵,然而人輒病者,特以深山大澤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跡無幾,瘴癘所積,入人肺腸,故人至即病,千人一症,理固然也。余體素弱,十年善病,恆以參术代饔飧,猶苦不支。

自臺郡至此,計觸暑行二十日,兼馳凡四晝夜。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溝巨壑,峻坂陡崖,馳下如覆、仰上如削者,蓋不可勝數。平原一望,罔非茂草,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馳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項蚋蒼蠅吮咂肌體,如飢鷹惡虎,撲逐不去。炎日又曝之,項背欲裂,已極人世勞瘁。

既至,草廬中,四壁陶瓦,悉
茅為之,四面風入如射,臥恆見天。青草上,旋拔旋生。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過,屐而升榻者凡十日。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

出戶,草沒
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微弱貌),與鬼病垂危者聯榻共處。以視子卿絕塞、信國沮洳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視播州天上矣。

余至之夜,有漁人結寮港南者,與余居遙隔一水,纍布藉枕而臥。夜半,矢從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扎,幸不傷腦,猶在夢鄉,而一矢又入,遂貫其臂,同侶逐賊不獲,視其矢,則土番射鹿物也。又有社人被殺於途,皆數日間事。余草廬在無人之境,時見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從來;深夜勁矢,寧無戒心?

若此地者,蓋在在危機,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勝鼷鼠;況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寧遂忘臨履之戒,以久處危亡之地乎?良以剛毅之性,有進無退,謀人謀己,務期克濟;況生平歷險遭艱,悉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輟,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將誰與峻所事?與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來?疇其能余迫?今既來矣,遑惜其他?心志素定,神氣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豎且遠避百舍。

且余固以嗜遊來,余嘗謂:「探奇攬勝者,毋畏惡趣;遊不險不奇,趣不惡不快。」太白登華山,恨不攜謝朓驚人句,搔首問天;昌黎登華嶽絕頂,痛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迺得下,皆以嗜遊癖者也。余雖不敢仰希前哲,然茲行所歷,當令昌黎、太白增羨。況蓬萊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龍、漢武聞之,不將褰裳恐後乎?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中
旅臺有感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裨海紀遊.png
上圖:裨海紀遊


註釋翻譯

(一)


人言此地水土害人,染疾多殆(死亡),台郡諸公言之審(清楚明白)矣。
譯文:
人們說,這地方的水土能害人,染上的人多半生病死亡,府城的許多先生早就說得很清楚了。


余初未之信;居無何(不久),奴子(奴僕)病矣,諸給役者(工人)十且病九矣!乃至庖人(廚師)亦病,執爨(煮飯)無人。
譯文:
我剛開始時不信;居住不久,奴僕就病了,採硫的工人十分之九也都病了!乃至於廚工也生病,竟然沒有人可以煮飯。


而王君水底餘生,復染危痢,水漿不入;晝夜七八十行,漸至流溢枕席間。
譯文:
至於王雲森君(編按:與郁永河一同北上,郁永河走陸路,王雲森走水路,但後者遇到船難)從水裡逃生,卻又染上危險的痢疾,湯水都吃不下,一天一夜下痢七、八、十次,漸漸流溢到睡覺的枕席上面來了。


余一榻之側,病者環繞,但聞呻吟與寒噤(打寒顫)聲,若(有如)唱和不輟,恨無越人術(過人的醫術),安得遍藥之?乃以一舶(船)悉歸(送回)之。
譯文:
我一個人的睡榻旁邊環繞著病人,只聽見呻吟聲與打寒顫的聲音,彷彿彼此唱和不停。我自恨沒有過人的醫術,怎能普施藥物給眾人呢?應該是用一艘船,把他們用一艘船都送回去。


而顧君又以他事赴省,獨余不可去,與一病僕俱。
譯文:
此時,顧敷公君因為有其他的事情返回福建省,只留下我一個人和生病的僕人在這裡。


時時督番兒,課匠役,往來烈日下與深草茂林中,日不少休。
譯文:
我必須時時督促原住民,吩附工匠,來往奔走在烈日下與深草茂林之中,每天很少休息。


而一二社棍,又百計暗撓之。余既不識侏離(異族語音)語,與人言,人又不解余旨,口耳並廢,直(簡直)同聾啞。
譯文:
有一、二個社棍(編按:指負責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翻譯的通事),暗中百般阻撓我們工作。我又不會原住民語,與他們說話,對方不能瞭解我的意思,在這個情況下,我的口耳彷彿都殘廢了,簡直是個聾啞人士。


是余一身,且有兼病(雙重之病),尚得以不病傲人乎?
譯文:
這樣看來,我的身體也有聾啞之病,還能用不病來向人誇口的嗎?


以余觀之:山川不殊中土,鬼物未見有徵(證明),然而人輒病者,特以深山大澤尚在洪荒,草木晦蔽,人跡無幾,瘴癘所積,入人肺腸,故人至即病,千人一(同一)症,理固然也。
譯文:
以我的觀點來看:台灣的山川和內地沒有兩樣,鬼物倒是未曾被看見,但是人卻常常生病,特別是台灣的深山大澤都還處在洪荒時代,草木幽深屏蔽,到的人沒有幾個,瘴癘之氣日積月累,進入人的肺腸,導致人一染到就馬上生病,眾人都是同樣的症狀,道理本來就是如此。


余體素(向來)弱,十年善病,恆以參术(人參、白术,皆藥材名)代饔飧(食物),猶苦不支(難以支撐)
譯文:
我的身體平常就衰弱,十年以來常生病,常用藥物來代替食物,很難支撐得住。


平埔族漁夫.png
上圖:引自黃育智編譯裨海紀遊台灣遊記


(二)

自臺郡(台南府城)至此,計觸暑行二十日,兼馳(加倍行程,即趕路)凡四晝夜。
譯文:
從台灣府城到這裡,一共在酷熱天裡走了二十天,其中行程加倍的有四天四夜。


涉大小溪九十有六;若深溝巨壑,峻坂陡崖,馳下如覆、仰上如削者,蓋不可勝數。
譯文:
度過大小溪流九十六條;至於深溝、大坑、高聳的土坡、陡峭的懸崖,往下走好像要翻覆,往上看壁立如刀削的情況,數都數不清。


平原一望,罔非(無非)茂草,勁者覆頂,弱者蔽肩,車馳其中,如在地底,草梢割面破項(脖子)
譯文:
走在平地上,眼中所看到的,全都是長得非常茂密的野草,又硬又高的草叢比頭頂還高;柔軟些的拂過肩膀。車子走在當中,就像在地底下一樣,草葉的末梢割傷臉和脖子。


(蚊)蚋蒼蠅吮咂肌體,如飢鷹惡虎,撲逐不去。
譯文:
蚊子蒼蠅隨著附上肌膚叮咬吸吮,像餓極了的老鷹猛虎,趕都趕不走。


炎日又曝之,項背欲裂,已極人世勞瘁。
譯文:
大太陽又在頭頂曬著,脖子、背部的肌膚好像要裂開來,這些就已經是人事間少有的苦頭了。


清代牛車.png
上圖:清代板輪牛車(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藏)


(三)

既至,草廬中,四壁陶瓦,悉(全)茅為之,四面風入如射,臥恆見天。青草上(長出)(床鋪),旋拔旋生。
譯文:
到達目的地之後,茅屋四面牆壁原該是用磚瓦蓋的,卻都以茅草替代,因而強勁如箭的風從四面吹進,躺下來一直都能看到天空。床鋪上還長青草,才拔掉立刻又長出來。

雨至,室中如洪流,一雨過,屐(鞋)而升(浮)榻者凡十日。
譯文:
下雨時,屋內像鬧水災;雨停後鞋子浮到床上,這情況整整有十天。


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
譯文:
蟬鳴和螻蛄的叫聲,不斷在床下激烈地發出聲響,潮水則經常漲到台階前面。


平埔族茅屋.png
上圖:平埔族茅屋


(四)

出戶,草沒(淹沒)肩,古木樛結(糾纏盤結),不可名狀(形容、描述);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
譯文:
一出門,野草高過肩膀,老樹枝幹糾纏盤結的樣子無法形容;這當中又長滿了令人討厭的竹子,以致於近在咫尺也看不到東西。


蝮蛇癭項(脖子長瘤)者,夜閣閣(狀聲詞)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
譯文:
還有脖子長瘤的毒蛇(應該是眼鏡蛇),晚上在枕邊「閣閣」的叫,有時聲音像牛打鼾,這種蛇有辦法吞得下一隻鹿;小蛇會追人,速度快得像箭一樣,因此大門之外,晚上都不敢出去。
◎楊龢之注:這種「癭項」的怪蛇應該是台灣眼鏡蛇,不過牠不可能「閣閣」叫,也許郁永河在晚上聽到蛙鳴的同時又看到蛇,因而弄混。另外,台灣原生蛇類中最大的錦蛇可長達三米以上,或可能吞得下山羌或小鹿,但眼鏡蛇是辦不到的。

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微弱貌),與鬼病垂危者聯榻共處。
譯文:
海風怒號,天地間所有的孔竅都發聲回應,以致於山林溪谷都受到震撼,房子和床鋪好像要倒塌的樣子。半夜猴子叫得像鬼哭的聲音,在微弱的燭光下,與得了怪病而病危的人隔床相處。

以視子卿(蘇武)絕塞(隔絕於塞外)、信國(信國公,指文天祥)沮洳(低濕之地)為何如?
譯文:
這種情況,同從前蘇武被拘留於人煙稀少的塞外、文天祥被關在卑濕的牢中相比,究竟如何呢?


柳子厚(柳宗元)云:「播州(今貴州遵義)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視播州天上(天堂)矣。
譯文:
柳宗元曾說:「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假如他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就會把播州當成天堂了。


眼鏡蛇.png
上圖:眼鏡蛇


(五)

余至之夜,有漁人結寮(搭建工寮)港南者,與余居遙隔一水,纍(纏繞)布藉枕而臥。
譯文:
我剛到的那天晚上,遠隔著河的水道南面,有打漁人搭建了工寮,捲起布匹當枕頭躺著休息。

夜半,矢(箭)從外入,穿枕上布二十八扎(層),幸不傷腦,猶在夢鄉,而一矢又入,遂貫其臂,同侶逐賊不獲,視其矢,則土番射鹿物也。
譯文:
到了半夜,從寮外射進來一隻箭,穿透了枕邊二十八層的布,還好沒射到頭,他沒驚醒還繼續睡,接著一箭射來貫穿手臂,同伴們追捕兇手,沒有抓到,檢視那隻箭,發現是原住民射鹿用的。

又有社人被殺於途,皆數日間事。余草廬在無人之境,時見茂草中有番人出入,莫察所從來;深夜勁矢,寧無戒心(怎讓人不擔心呢)
譯文:
又有附近部落的原住民在路上被殺,這都是在幾天內發生的。我住的茅屋附近沒有人煙,經常看到原住民在茂密的草叢中進出,不知道是從哪來的,如果半夜有箭射來的話,怎讓人不擔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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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北盆地原住民各社分布圖


(六)

若此地者,蓋在在(處處)危機,刻刻死亡矣!余身非金石,力不勝鼷鼠;況以斑白之年,高堂有母,寧遂忘臨履(小心注意)之戒,以久處危亡之地乎?
譯文:
像這個地方,可說是處處有危險,時時要面對死亡!我的身體又不是鐵鑄石雕的,體力還比不上一隻小黑鼠;而且年紀已經不小了,家裡還有老母親,怎麼就忘記該小心注意,長期待在這充滿危險和死亡的地方呢?

(確實,實在)以剛毅之性,有進無退,謀人謀己,務期克濟(助益);況生平歷險遭艱,悉止(只有)一事?
譯文:
不過實在是因為自己個性剛強堅毅,只知道前進不會後退,不管是幫別人或為自己辦事,都必須做出個結果才行。更何況這輩子所經歷的危險、碰到的困難,又何止這一件?


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音ㄋㄩˋ,羞慚),事半中輟,嗒然(沮喪失意的樣子。嗒,音ㄊㄚˋ遂失其故我(過去以來的我,即一貫的自我)耶?
譯文:
如今老了,怎能因為一個羞慚的念頭,事情做一半就停止,向解體一樣的失去一貫的自我呢?

且病者去(離開)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離開),將誰與竣(完成)所事?
譯文:
而且生病的人已經離開了,沒病的又因為怕得病而走了,那要靠誰來完成這件工作呢?

與其今日早去(離開),何如(不如)前日(從前)不來?疇(誰)其能余迫?今既來矣,遑(怎)惜其他?
譯文:
與其現在提早離開,不如當初就別來!當時又有誰能強迫我呢?如今既然來了,還計較些什麼?

心志素(素來)定,神氣自正,匪(不)(但)山鬼降心(降伏),二豎(病魔)且遠避百舍。
譯文:
心意志向一貫篤定,精神氣概自然端正,不但山魈鬼怪為之屈服,而且病魔也遠遠避到三千里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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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且余固以嗜遊來,余嘗謂:「探奇攬勝者,毋畏惡趣(趨);遊不險不奇,趣(趨)不惡不快。」
譯文:
何況我本來就因為是喜歡旅遊才來這裡的,我曾經說過:「要探訪奇景遊歷名勝的話,就別怕路難走;遊覽的地方不夠險峻,就不會有奇景,旅途過於平順,就沒有樂趣。」


太白(李白)登華山,恨不攜謝朓(南朝詩人,人稱小謝)驚人句,搔首問天;昌黎(韓愈)登華嶽絕頂,痛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迺(乃)得下,皆以嗜遊癖者也。
譯文:
當年李白登上華山落雁峰,曾說:「可惜沒帶謝朓的驚人詩句來,想不出恰當的描寫詞藻,只能搔首問天而已。」韓愈登上華山頂峰,感動得不肯回去,痛哭寫信和家人訣別,華陰縣令用盡辦法,才勸得他下山。這都是好旅遊成癖的例子。


余雖不敢仰希(仰望希求)前哲,然茲(此)行所歷,當令昌黎、太白增羨(加倍羨慕)
譯文:
我雖然不敢高攀比附古人,但這一趟所經歷的,應該會讓韓愈、李白加倍羨慕才對。


況蓬萊在望,弱水可掬(以雙手捧取),藉令祖龍(秦始皇的別稱。《史記.秦始皇本紀》:「今年祖龍死。」南朝宋.裴駰.集解:「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漢武聞之,不將褰裳(提起衣裳。褰,音ㄑㄧㄢ恐後乎?
譯文:
況且能看到傳說中的蓬萊仙島,可掬起阻隔求仙路程的弱水,假使讓沉迷於神仙的秦始皇、漢武帝聽到了,不也會提起衣裳跑來,唯恐落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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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引自黃育智編譯裨海紀遊台灣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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