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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始皇（圖片引自網路）


新帝國的新價值：楊照談「史記秦始皇本紀」

太史公司馬遷在編排史記的章節時，卷五是秦本紀，卷六是秦始皇，他之後，才有皇帝個人的本紀。太史公的態度是，在秦始皇之後，個人統治者才有個別紀錄的價值，秦始皇之前的統治者，只是層層結構中的一個角色，這完全符合從封建到帝國的變化。秦始皇本紀通篇在紀錄秦始皇與周文化的斷裂，他就是要建立一套新的價值。太史公的評論是：就是因為太過決裂，所以才造成帝國最後的毀滅。

太史公筆下的秦始皇是這麼被記錄的：「己酉，王冠，帶劍。（秦始皇成年）長信侯毐（嫪毐）作亂而覺……王知之，令相國昌平君、昌文君發卒攻毐。戰咸陽，斬首數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戰中，亦拜爵一級。毐等敗走……車裂以徇，滅其宗……十年，相國呂不韋坐嫪毐免…」這幾段非常簡要紀錄，敘述秦王政如何收回權力，從後面的記錄可以得知，其實秦始皇真正重要的敵人是呂不韋。

從他下「逐說客令」到聽從李斯的建議收回逐客並攻韓國，和他聽取尉繚的建議用賄賂諸國大臣破解合縱，還賜與尉繚和國君相同的衣服飲食，就可以看的出秦王政的個性：他非常人。他可以做盡一切的姿勢，好像戰國中期大辯論時代的君主，他以極端的手段收回權力；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讓人為己所有。

在秦王政平定六國，統一天下後，下了一個詔書，一開始就把滅六國的錯全部算在六國君王自己的頭上，這是封建成規的最後遺緒。但詔書的後半段就顯示了，秦王政要開始的是一個新的時代。在有了統一六國這麼大的功績，當然必須定一個新帝號，大臣原先幫秦始皇選定的帝號是「秦皇」，是他自己改為「皇帝」，他的心態是李斯都趕不上的，這是一個開創的時代，稱自己為始皇也是同樣的心態。皇帝是個絕對權力者，一切沒有前，也沒有後。就是要跟過去斷裂開來。

丞相王綰建議在燕、齊、荊立王，這是大臣為了秦始皇的角度想。然而大家沒搞清楚（只有李斯例外）秦始皇要在根本的基礎上廢除封建，他按李斯的建議，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收兵器、統一度量衡、車同軌、徙十二萬富人至咸陽，從此政治權力從分封模式變成了集中模式，咸陽的集中度，遠超過大都、汴梁，中國以後的皇帝再也沒有這麼高的權力。因為皇帝在全部的眾人之上，他就開始追求人間之外的事，他要超越死亡，凍結時間。這種不理性的作為顯示秦始皇與歷史關係的極度斷絕。

秦始皇設壽宴在咸陽宮，博士七十人來祝壽。但就是有人不識相，博士齊人淳于越又為了分封之事進言：「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

從韓非子以降一路傳承的觀點認為，合理的政治作為是可以變動的，所以過去的作法並不是今日必須遵循的規範，因此李斯向秦始皇建議：這些學習古人之學的書籍，留下來只會作亂，因此除了秦史、有實用性的書籍和博士官持有的詩書之外，一切都摧毀掉。過去周人的經驗被一筆消除，這是最極端的「法後王」的態度。

秦始皇大建宮殿和陵墓，但不管是阿房宮或驪山，一切都要誇張，完全沒有實用標準，能多大就多大，因此需要動員更多人民。法令越嚴，就能罰到更多的人，罰了更多的人，不滿越高，就更需要更嚴的法令。

然而始皇年紀越來越大，他對死亡的恐懼也一天天的升高，他問方士盧生，為何還沒有求到長生不老之藥，盧生回說：神仙只會出現在像神仙的人身上，才能得到不死之藥。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他把官僚系統全部留在咸陽，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的行蹤，皇帝制度走到最極端，他就真的會像「一個人」，周邊完全沒有可以信任的人。此時侯生、盧生兩人見狀況不對，相約一起逃走，而且到處說皇帝壞話－因為生意總要做。秦始皇大怒，他花了這麼多心力與錢財，現在還被看笑話，他下令審問這些在咸陽亂傳流言的諸生──非博士官，但有特殊才能者。結果一個牽扯一個，共有460個方士被坑。其他人發徙邊疆。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秦始皇大怒，發配扶蘇到北方與蒙恬一起修長城。也因為扶蘇的話，後世才誤認這460人都是儒生，「誦法孔子」應該指的是古代的技術。

秦始皇最終在出巡途中病死，李斯與趙高聯手，假詔殺太子扶蘇，改立胡亥，為二世皇帝。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紀留下了他對秦朝滅亡的觀點，但這不是他自己的論點，而是賈誼在〈過秦論〉中所說的。「秦併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子嬰立，遂不寤。向使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這是秦始皇本紀最奇怪的評論，太史公身為漢朝人竟敢冒大不諱，直指子嬰最大的錯誤在於，只要他熟知自己家族的歷史，秦不會滅亡。這是太史公最根本的態度：人不能誤以為自己不需要，也不用從歷史中學習，這也是史記的根本立場與信念。

【文章出處】
《洪建全基金會》
〈新帝國的新價值：楊照談「史記秦始皇本紀」〉
網址：
https://www.hfec.org.tw/content/16317
作者：毛鈞民

君臣.jp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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