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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周夢蝶


題解

〈孤獨國〉發表於1958年，收錄於周夢蝶自費出版的首本詩集《孤獨國》，為周夢蝶知名代表作品之一。全詩意象繁複，打造出與人世截然不同的國度，這個國度沒有文明的綴飾，摒除宗教、知識、文字與經緯；只有「一團渾莽沉默的力」，彷彿宇宙最單純的狀態。「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全篇最後這兩行詩句，融匯了詩人的美學與哲思，亦為傳唱不朽的名句。




孤獨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文章出處】
《孤獨國》
〈孤獨國〉
作者：周夢蝶
【作者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生於民國十年，卒於民國一○三年，年九十四。開封師範學校肄業。民國三十七年隨軍來臺，四十八年開始在臺北市 武昌街擺書攤維生，主要販賣詩集和文史書籍，吸引當時許多嚮往文學的年輕人，一直到六十九年因胃疾而結束營業。周夢蝶常穿著一襲長袍，沉默寡言，生活清簡，給人超脫世俗之感。詩作文字清新，表達對生命的體悟，充滿哲理，又有入世的關懷，情感豐富。曾獲國家文藝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等，散文集《風耳樓墜簡》等。




章句賞析

（一）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赤裸」代表著夢境中生命的「原始狀態」。
◎「負雪（覆雪）的山峰」暗示杳無人跡的「孤獨」，「雪」的意象貫穿全詩，呼應孤獨的清冷質地。
◎詩人「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統治孤獨國，孤獨國就是自己的人生境界，在這個國度裏，只有詩人自己一人，自己統治自己，自己就是一完整的世界。
◎「赤裸裸地」代表回復到赤子原始狀態，回復本的真面目；「負雪的山峰」則指超越寰俗的孤高境地，是在這樣的心境與情境下，建造起「孤獨國」，咀嚼個人滋味。而此王國中，沒有塵囂雜物，只有時間進行的聲音，與一切美好靈透的物事，以及一團原始的「渾沌」，非常近於道家的太虛之境。於是詩人彷彿「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酒、詩、美，便成為餵養靈魂身軀的甘泉。時間標誌「現在」的提出，更締造「剎那即永恆」的超越境界。

（二）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裡」指的是夢境，是「孤獨國」，也是孤獨中的境界。詩人為孤獨國做出五種描述：其一，孤獨國兼有冬與春的氣候特質，不寒不暖、亦寒亦暖，它保留冬天的安靜，增添春天的溫柔；去除冬天的酷寒，但沒有春天的喧鬧。
◎「黏」字暗示著不堅固，彷彿隨時都會剝落，如夢似幻。
◎「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是曖昧、混沌的暗示。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音ㄋㄧㄠˇ，擾亂、糾纏）騷的市聲
◎其二，孤獨國是自我反省的內在世界。在孤獨國中，人生的價值並不存在於喧擾的市聲，而在生命中可以讓人「回憶」與「反芻」的精彩與充實。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除了讓人感到外在的安靜以外，更隱含內在純粹的觀照。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其三，孤獨國是充滿美好的世界，眼鏡蛇、貓頭鷹、人面獸常被視為醜惡的形象，暗示一種不祥，在這裡並沒有它們。
◎「眼鏡蛇」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有種種不同的象徵，如古代帝王權力的象徵、在柬埔寨是和平的象徵、在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中，即具有女神之意，代表神秘的洞察力和智慧，當然也有邪惡象徵的說法。
◎「貓頭鷹」，在希臘神話裡，貓頭鷹是女神雅典娜的侍從，被稱作「聖鳥」，是智慧的象徵。
◎「人面獸」，獸身代表著人的獸性一面，人面代表著人的理性（也可稱之為人性、神性）一面，理性與獸性的結合就是人的真實本性。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則是美好的形象，是詩人心曠神怡的內心世界。
◎曼陀羅花在佛教有聖潔的意義，「曼陀羅」、「曼達拉」、「曼荼羅」這些不同名稱說的都是同一種意義，就是梵語「mandala」這個字，字面的涵義是「輪圓」或「中心」，意為悅意花，被稱為佛教的靈潔聖物，曼陀羅代表的是菩薩、諸佛、聖者蒞臨的神聖領域。
◎「橄欖樹」在《聖經．創世紀》記載：「上帝因世人行惡，降洪水滅世。四十天後，洪水退落，諾亞放出鴿子去探測洪水是否已退去。鴿子口銜一枝橄欖葉子飛回，表示洪水已退去，人類和自然又重新獲得生機，從此人們便把鴿子和橄欖枝當作和平的象徵。」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其四，孤獨國中不講名相、區別、判斷、不劃分位置，「文字」的作用是描述、是區別；「經緯」的作用是給空間劃出位置；擯除文字、知識、經緯，只是一種純粹靜默。
◎孤獨國中甚至擯除宗教，沒有「千手千眼佛」，「千手千眼佛」是佛為了親近平民百姓，所以展現了各種形態讓人們容易理解，但對佛而言，這些型態都是暫時的方便、不是絕對。
◎第三層「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是順著世俗成見來代表醜惡形象，「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也是順著世俗成見來代表美好形象。然而到第四層描述時，「區分」就被逐出孤獨國了。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一團渾莽沉默的力」，是宇宙最原始單純的狀態。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一般人對於白晝與夜晚，免不了給予白與黑、正與邪、光明與黑暗的對比，但在孤獨國中，卻是白晝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孤獨國中黑夜比白晝更是綺麗、豐實、光燦，詩人採違反世俗認知的方式，展現其直觀的智慧。
◎到第五層描述時，詩人已不循成見、也不固執地違逆成見。

（三）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前文說孤獨國的氣候是接在冬春之間，這樣的溫度說是寒冷，卻封藏著詩和美。
◎詩人將寒冷譬喻為酒，酒表面上寒冷，卻能從體內熱起來。這裏的寒冷，是有滋味的寒冷，不是令人感到無助的寒冷；這裏的孤獨，是有滋味的孤獨，不是令人絕望的孤獨。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談是要談的，但不要執著於區分，而只要愉快適意。滿天繁星來與虛空談天，是「無言」的對談。

（四）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對於「時間」的思考，《孤獨國》的體認就是「現在」，或「剎那」。當哲學家說：「我一想到我生命的短暫，前後都被永恆吞沒；想到我佔有以及眼睛所見的小小空間，包圍在我不認識，而也不認識我的無盡的空間裡；這時我嚇壞了，並且奇怪為什麼在這裡而不在那裡，為什麼是此刻而不是彼時？」所透露的，乃是察覺了人的有限性，面對宇宙時空的浩瀚，更興起不可抑遏的焦慮。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整個孤獨國的時間，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現在」。詩人為當下而活，不是為了過去懺悔，也不是為了未來祈福。
◎既是臣僕、又是帝皇，表示詩人對人生抱持的態度：謙虛與自主。

【賞析出處】
１．
《Medium》
〈孤獨國〉
網址：
https://medium.com/sh%C3%B2u/%E5%AD%A4%E7%8D%A8%E5%9C%8B-f3f2c36dc893
作者：Filius
２．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孤獨國〉
網址：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7/09/20170930.html
作者：畢而
３．
《後來我才明白如何生活》
〈復現與超脫──析周夢蝶〈孤獨國〉〉
網址：
http://savage1150.blogspot.com/2010/01/blog-post.html
作者：陳存域
４．
《詩路：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
〈橄欖色的孤獨 ──論周夢蝶《孤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