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眷村文化園區.jpg
上圖:想像示意圖.眷村巷弄(圖為清水眷村文化園區)


說明

《孽子》是白先勇第一部長篇小說,內容描述一群性傾向與眾不同的社會邊緣人,故事沉重而感傷,這些人不管來自哪裡,都帶著不堪回首的過去。

《孽子》全書分為三部,分別是第一部:放逐、第二部:在我們的王國裏、第三部:安樂鄉。三部中各以數字順序分出章節。因為這部小說文字量大而篇幅相當長,敘述方式交互穿插順敘與倒敘,對於一般不熟悉文學特殊敘述方式的讀者或高中學生而言,未必容易立刻理解主角阿青的家庭背景。

以下,編者按照時間先後發展順序,分為六個主題,節錄原著中有關阿青的學校狀況、家庭背景、他的父親、母親、他最愛的早逝小弟「弟娃」等篇章,重新加以編輯:


母親離家:2-5

相依為命:3-5、2-27、2-28、3-11、3-12

弟娃之死:2-8

退學逃家:1-2、1-1、3-20、3-23

母親之死:2-4、2-6、2-29、2-30

思念弟娃:2-7、2-12、2-20、2-26、3-21、3-22、3-24


各段前面數字為原書各部及章節出處,並附上公視版《孽子》第一集,提供讀者了解早期眷村環境及小說主角背景的參考,或許能幫助讀者理解那個苦難時代、接納那一群辛苦掙扎的人。

影音檔網址:

公視版《孽子》1/20(全)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gIsVdJUILI
公視版《孽子》2/20(授勳、探望歌舞團的母親、弟娃之死0:00-23:00......50:3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MwnoLmqJt4
公視版《孽子》5/20(探望病中母親10:25-33:0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ZEH8nObfd4
公視版《孽子》7/20(探望病中母親42:25-片尾)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twgarLscL8
公視版《孽子》8/20(探望病中母親、母親之死片頭-11:0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vsXysCMyxU

孽子.jpg
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李青(右下)、李青父親(中)


白先勇《孽子》節選:主角李青的學校、家庭、父母、弟娃

2-5


我們的家,在龍江街,龍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裏。就如同中國地圖上靠近西伯利亞邊陲黑龍江那塊不毛之地一樣,龍江街這一帶,也是臺北市荒漠的邊疆地區。充軍充到這裏來的都是一些貧寒的小戶人家。我們那條巷子裏,大多是一些不足輕重的公家單位中下級人員的宿舍。兩排木板平房,一棟棟舊得發黑,木板上霉斑點點,門窗瓦簷通通破爛了,像一群襤褸的乞丐,拱肩縮背,擠在一堆。左邊第一棟是秦參謀家,一扇大門給颱風颳掉了,一直沒有補上,好像禿著嘴巴,缺了一顆門牙似的。秦參謀喜歡坐在大門缺口一張矮凳上,手裏抱著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據他自己說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啞得患了重傷風一般。去年他中了風,臉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奮力的唱著〈逍遙津〉,很蒼涼的在喊:欺寡人──。他一張嘴,下巴便好像掉下來了似的,一臉痛苦不堪的神情。右邊第一棟住著蕭隊長和黃副隊長兩家,蕭太太和黃太太吵了十幾年的架,因為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常常在深夜裏從她們廚房中傳出來一聲聲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聲,配著尖厲的詛咒,在寒風中,聽得人毛骨悚然。蕭太太是大塊頭,聲音宏亮,總是占上風。黃太太卻乾瘦得像隻縮了水的黃瓜,一逕癟著嘴,淚眼汪汪,滿面悽苦,好像給蕭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難,一家家傳出來,都是怨聲。我記得,那麼些年,我們那條巷子好像從來沒有安寧過。這邊哭聲剛歇,那邊吆喝怒罵又洶洶然揚了起來。然而我們那條二十八巷,卻是一條叫人不太容易忘懷的死巷,它有一種特殊的腐爛臭味,一種特殊的破敗與荒涼。巷子兩側的陰溝,常年都塞滿了腐爛的菜頭、破布、竹篾、發鏽的鐵罐頭,一溝濃濁污黑的積水,太陽一曬,鬱鬱蒸蒸,一般強烈的穢氣便沖了上來,在巷子裏流轉迴盪。巷子中央那個敞口的垃圾箱,內容更是複雜。常常在堆積如山的穢物上,會赫然躺著一隻肚子鼓得腫脹的死貓,暴著眼睛齜著白牙;不知是誰家毒死的,扔在那裏,慢慢開始腐化;上面聚滿了綠油油一顆顆指頭大的紅頭蒼蠅,人走過,嗡地一下都飛了起來,於是死貓灰黑的屍身上,便露出一窩白蠕蠕爬動的蛆來。巷子是黃泥地,一場大雨,即刻變成一片泥濘,滑嘰嘰的,我們打著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著,腳上裹滿了泥漿,然後又把黃滾滾的泥漿帶到屋裏去。如果天氣久旱,風一颳,整條巷子飛沙走石。於是一家家破缺的牆頭撐出來的竹篙上,那些破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床單、枕頭,在黃濛濛的風沙中,便異常熱鬧的招翻起來。

這條死巷巷底,那棟最破、最舊、最陰暗的矮屋,便是我們的家。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
(編按:這場颱風之後,弟娃感染肺炎去世)。我跟父親用一塊黑色的大油布鋪在漏洞上,遮蓋起來,上面壓了許多紅磚頭。雨下得大,屋內還是會漏的,於是鉛桶、面盆、有時連痰盂也用上,到處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內便叮叮咚咚,響到天明。我們的房子特別矮,陽光射不進來,屋內的水泥地分外潮濕,好像一逕濕漉漉在出汗一樣,整棟屋子終年都在靜靜的、默默的,發著霉。綠的、黃的、黑的,一塊塊霉斑,從牆腳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們的衣服,老是帶著一股辛辣嗆鼻的霉味,怎麼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親卻說,我們能夠弄到那樣一棟房子,已經是萬幸了。民國三十八年,父親那個兵團在大別山和八路軍交戰,被圍困了一個多禮拜,救兵趕不到,父親被俘虜了。後來逃脫,來到臺灣,革去了軍籍。幸虧父親一個舊日的老戰友黃子偉黃處長,賣了一個人情,才讓父親暫時棲住在這棟矮小破爛的宿舍裏。差不多每個星期天,父親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黃子偉叔叔家裏去,去的時候,總是拎著一瓶紅露酒,一包鹽脆花生;然後和黃叔叔兩人對坐著,用水碗子裝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嘴裏的花生米嚼得克咔嚓咔嚓。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剛毅木訥、不善言辭的人,喝了酒,更加一句話也沒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裏,一臉紫脹,兩眼通紅,一直挨到太陽下去,屋內黑了,父親才立起身來,乾咳一聲,說道:

「呃,不早了──」

「在這裏吃飯吧,」黃叔叔也立起身來。

「改天再來。」

父親也不等黃叔叔回話,便踏著他那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步伐,昂然離去。他的胸脯誇張的挺著,頭高揚到滑稽的地步,一雙穿得張了口的舊皮靴,踏在地上,發著啪噠啪噠空洞的響聲。

據說父親從前打日本人是立過功勳的──這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他講到「長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間會變得滔滔不絕,操著他那濃濁的四川土腔,夾七夾八口齒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們半懂不懂的話來。他那張磨得灰敗、皺紋滿布的黑臉上,那一刻,會倏地閃起一片驕傲無比的光采。父親說,那一仗下來,長沙郊外那條河河水染得通紅,他那柄馬刀,砍日本人的頭砍得刀鋒捲起。他房中案頭上一張全身戎裝的照片,捆著斜皮帶,穿著長筒馬靴,手裏捧著一頂穿了幾個彈孔的日軍軍盔,臉上露著勝利的得色。那張照片,便是在長沙郊野戰場上拍的,地上七橫八豎都躺滿了士兵的死屍。那時父親剛升團長,並且還受了勳。父親的床頭擱著一隻小小的紅木箱,箱子用一把銅鎖鎖住,箱子裏便珍藏著父親那枚二等寶鼎勳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學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把我召進他房中,鄭重其事的把他床頭那隻小紅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將箱子打開,裏面擱著一枚五角星形的紅銅鍍金勳章,中間嵌著藍白兩色琺瑯瓷的寶鼎。鍍金已經發烏了,花紋縫裏金面剝落的地方,沁出了點點銅綠來。繫在頂角的那條紅藍白三色緞帶,也都泛了黃。父親指著那枚舊勳章,對我說道:

「阿青,我要你牢牢記住:你父親是受過勳的。」

我覺得那枚勳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親將我的手一把擋開,皺起眉頭說道:

「站好!站好!」

等我立正站好,雙手貼在褲縫上,父親才拿起那枚勳章,別在我的學生制服衣襟上,然後他也立了正,一聲口令喝道:

「敬禮!」

我不由自主,趕忙將手舉到額上,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禮。我差不多笑出了聲來,但是看見父親板著臉,滿面嚴肅,便拚命忍住了。父親說,等我高中畢業,便正式將那枚寶鼎勳章授給我。他一心希望,我畢業的時候,保送鳳山陸軍軍官學校,繼承他的志願。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軍人,除了衝鋒陷陣以外,別無所長,找事十分困難。又是靠黃叔叔的面子,才擠進了一家公私合營的信用合作社,掛了一名顧問的閒職,月薪三千臺幣。在機關裏,他連張辦公桌也沒有的,其實用不著天天去上班。可是父親每天仍舊穿著他那唯一一套還像樣的藏青嗶嘰中山裝,手臂下夾著一隻磨得泛了白拉鍊只能拉攏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進,踏著他那僵硬的軍人步伐,風塵僕僕的去趕公共汽車。父親跟舊日的同僚,通通斷絕了來往。有一次,有兩個父親的老部下到我們家來探望他,父親穿著內褲躲進了廁所裏,隔著門對我悄聲命令道:

「快去告訴他們,不在家!」

就在我們那間悶熱潮濕、終年發著霉的客廳裏,父親頑強的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竹靠椅上,打著赤膊,流著汗,戴著老花眼鏡,在客廳那盞昏黯的燈下,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在翻閱他那本起了毛脫了線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有一年臺北地震,我們屋頂的磚瓦震落了好幾塊,我們都嚇得跑到巷子裏去。等我們回返家中,卻發覺父親仍舊屹然端坐在客廳的竹椅上,手裏兀自捏住他那本《三國演義》,他頭上那盞吊燈,給震得像鐘擺一般,來回的擺盪著。

父親獨自坐在客廳裏研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時,母親便一個人在客廳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彎著腰,在搓洗那些堆積如山無窮無盡的床單衣裳。因為貼補家用,母親每天都去兜攬一大堆別人家的床單衣裳回來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髒衣裳裏,弓著背,拚命的搓,奮力的洗,兩隻手在肥皂水裏,一逕泡得紅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撈起裙子,露出一雙青白的小腿來,一頭烏黑的長髮紮成一刷大馬尾,拖在身後。有時候,母親一面搓洗,一面一個人忘情的哼著臺灣小調,搓著搓著,她會突然揚起面,皺著眉頭,放聲唱了起來:

啊──啊──被人放捨
(編按:遺棄)的小城市──寂寞月暗暝──(編按:台語歌曲:悲情的城市)

她的聲音尖細、凌厲,顫抖抖的一聲奮揚起來,聽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裏那個臺語悲旦白鶯唱得還要叫人心酸。

母親的身世和來歷都是十分曖昧不明的。據說她是桃園鄉下一戶養鴨人家的養女,養父是個酒鬼,百般虐待,幸虧養母還疼她,少受了許多罪。可是有一天,養父一把鐮刀飛過去,把她額頭上削去了一塊皮,於是她便逃了出來,跑到中壢,在第一軍團軍營附近一家下等茶室,當起女招待來。那段日子,母親的行為大概不甚檢點,經常跟第一軍團那些軍爺們製造事件。有一次,兩個少尉軍官為她爭風吃醋,動起武來,險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鬧大了,母親在中壢立不住腳,才到臺北來幫人做下女。黃嬸嬸懷孕時,請了母親臨時幫忙,就是那樣,便跟父親搭上了。那年父親四十五,母親才十九歲。黃嬸嬸提起這件事,總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們阿母送紅蛋去的,誰知你們阿爸紅蛋留下,連人也留下了!」

母親年輕時,大約的確是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她長得身段嬌巧,細細的腰肢,一頭豐盛的長髮,烏亮亮像匹黑緞子披到背上來。她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一小撮嘴巴,嘴角翹翹的,滿臉稚氣,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孩。可是她那雙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雙烏亮的眸子裏,卻一逕閃爍得像兩隻受了驚的小鹿一般,東躲西藏,充滿了彷徨疑懼。有時候,她會突然眉頭一鎖,一雙大眼睛便像兩團黑火般燃燒了起來,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點著了似的。

母親站在父親身邊,只到他的肩膀。兩個人走在街上,父親昂頭挺胸,好像在閱兵,大步大步的跨著,母親跟在他身後,碎步追趕,不住的兩邊張望。那樣一個蒼老灰敗、滿頭白髮倒豎的大男人,身後卻跟著一個娃娃臉,驚惶不定的小女子──他們兩人,是我們巷子中,一對極不相稱,走在一起令人發噱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親大概也曾熱愛過母親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卻十分的暴烈。有一次,母親在門口跟一個賣菜的小伙子調笑,她拿一根蘿蔔去敲那個中輕男人敞裸的胸膛,那個小伙子便乘機捏了一下母親的膀子。父親恰巧撞見了,回家以後,也不發言,倏地從門背後抽出一根籐鞭子,嗖、嗖、嗖在母親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親跌倒在地,她細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兩隻肩膀猛烈的抽搐著,一雙青白的小腿不斷的在蹬踢。她躺在地上的那副樣子,使我想起我們過年時宰殺的一隻小母雞,喉頭割斷了,躺在地上、兩隻雞爪子不斷痙攣的蹬踢著,在做垂死的掙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濺滿了鮮紅的血點子。母親躺在地上,並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臉青蒼,一小撮嘴巴緊緊閉著。她那雙大眼睛望著父親,好像要跳了出來似的。第二天,母親沒有起床。父親回家時,卻將一包花紙包著的盒子,往母親床頭一塞,急急轉身便走了出去。盒子裏是一件嶄新的細麻紗連衣裙,豆綠的底子,起著大團大團的紅芍藥。母親爬下床,將新衣裳換上,站在鏡子面前左顧右盼起來。可是她露在外面的背項上,卻添了兩條手指粗的鞭痕,橫斜在那裏,青紅青紅的浮腫起來,像兩條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母親忽然失蹤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帶走了父親買給她的那條花裙子。她跟了小東寶歌舞團裏一個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參加了他們那個歌舞團,環島巡迴表演去了。小東寶歌舞團的宿舍本來駐紮在長春路,母親常常去領他們團員的衣服回來洗。有一次,我經過他們宿舍窺見母親正跟那些團員們混在一起,在唱歌。那個小喇叭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了一身絳紅的制服,胸前兩排金色銅扣,袖子上兩道寬寬的金邊,他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帽子,露著兩片滲黑油亮的髮鬢來。他雙手舉著一管閃爍的銅喇叭,仰著身子,吹奏得異常囂張。母親夾在一夥女團員中間,一齊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風〉。她的頭上也歪戴著一頂白色金邊的男人帽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笑得那般開心過。

母親出走的那個晚上,父親擎著他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那管自衛手槍,虛恫的搖揮著,跑了出去,聲稱要去斃掉那對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來,卻醉得連路都走不穩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咿唔唔訓了一大頓我們不甚明瞭的話,講到後來,他自己卻失聲痛哭起來,他那張皺紋滿布灰敗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那是我所見過,最恐怖、最悲愴的一張面容。弟蛙嚇得大哭,我卻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寒意凜凜。

母親出走,我似乎並沒有感到特別難過。大概因為母親對我從小嫌惡,使我對她只有畏懼,沒有依戀。母親生我的時候,頭胎難產,子宮崩血,差點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來投胎向她討命的。她常常用大拇指來搓平我的額頭,對我說道,

「黑仔,莫要皺眉頭,小孩子額頭上有皺紋,要不得,犯凶的。」

母親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我長得像父親,高大黝黑,弟娃卻跟母親脫了形。一身雪白,一張娃娃臉,他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好像是從母親那裏借來的,可是卻沒有母親眼裏那股怨毒,一逕眨巴眨巴,好像在憨笑似的。母親說,她懷著弟娃時,夢見了送子觀音,弟娃是觀音娘娘特地送給她的,所以才長得跟她那樣像。她親自給弟娃縫了一套火紅綢子的衣服,脖子上給他戴了一隻鍍銀的白銅項圈,項圈上掛著十二生肖的鈴噹,弟娃滿地一爬,那些龍蛇虎兔的鈴噹便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於是母親大樂,一把便將弟娃抱起摟入懷中,從他頭頂一直親到他那雙胖胖嘟嘟圓滾滾的小腿上,親得弟娃扎手舞腳,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母親在天井裏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塊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滿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木盆邊,佝著背,一頭烏黑的長髮,嬝嬝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澆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著〈六月茉莉〉。弟娃笑,母親也笑,他們母子倆清脆歡悅的笑聲,在那金色的陽光照耀下,迴盪著。等到母親走進屋內去拿毛巾,我走了過去,站在木盆邊,正當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紅的牙齒印。母親趕出來,舉起火鉗將我的膝蓋打得烏青瘤腫,好幾天,走路都是瘸的。我看著那青腫的膝蓋,流出膿血來,心中只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討饒。那次後,母親對我又添了幾分嫌惡,說我一定是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親一走,我跟弟娃兩個人卻突然變得相依為命起來。弟娃一向是跟母親睡的,母親出走那天晚上,他卻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拚命擠到我懷裏來,大概他心裏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摟住他,學母親那樣,拍著他的背,一塊兒睡去。

母親離家後,我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個年頭,我剛上初中。小東寶歌舞團回到臺北,在三重鎮美麗華戲院表演。我偷偷帶著弟娃,乘公共汽車過臺北橋到三重鎮去。美麗華原來是演歌仔戲的,在重新路一個巷子口,戲院只是一個三夾板圍起的大棚子,大門入口的地方,垂著兩幅花布門幔,圍牆板壁上貼滿了彩色廣告海報:小東寶歌舞團青春熱舞。上面印著許多露著大腿的舞女。一個戴著花紙帽的男人,站在入口處,舉著一隻講話筒,大聲呼喊:標致小姐!精采表演!我帶著弟娃買了兩張票,擠進了戲院,裏面黑壓壓的人頭,差不多滿座了,鬧鬨鬨的。戲棚裏是水泥地,地上撒滿了果皮、瓜子殼、香菸頭、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條條沒有靠背的長板凳,擠得密密的。觀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許多打著赤膊,汗嘰嘰的露著上體。大多數的人都趿著木屐,坐下來後,便將木屐踢掉,一隻光腳板踡到凳子上。裏面的空氣混濁,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腳臭。我跟弟娃擠到戲臺左側最邊頭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戲臺上掛著一張破舊的茶紅幔子,臺上有一排反射的座燈,把戲臺照得通亮。戲臺右邊坐著歌舞團的樂隊,有五個人,都穿著他們那絳紅色銅扣金邊的制服,在那裏大吹大打,好像萬華市場大拍賣時洋鼓洋號那股喧囂、那樣熱鬧。我發覺帶著母親私奔的那個小喇叭手,就坐在樂隊前排第二個座位上。他揚著頭,鼓著腮幫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閃閃。他沒有戴帽子,梳了一個十分標勁的飛機頭,烏光水滑的。臺上的司儀擎著麥克風出來報了幕,講了幾句風話,臺下掀起一陣口哨飛采,突然間,六個舞女便從幕後跑了出來。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粉紅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個人的頭上箍著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鎖片子,兩隻手腕上也戴滿了閃爍的手釧子。她們出來後,肩靠肩站成一排,等樂隊換了一支曲子,她們倏地都甩出一隻手來,往臺下一指,一齊尖聲唱了起來:


寶島姑娘真美麗──

臺下的觀眾更加興奮起來,大聲叫道:跳!跳!跳!樂隊敲打得愈來愈急切,於是臺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字排開,開始飛踢大腿,跳起舞來。她們一邊踢,一邊唱,手釧子錚錚鐺鐺。臺下的男人們,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儀手執著麥克風,也在大聲喊:嗨!嗨!嗨!好像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站了起來,張望了半天,赫然發覺,原來臺上左邊第一個舞女,就是母親。她們六個人,都搽得一臉大團大團紅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畫得又是藍又是紫,臉譜勾得一模一樣,不容易分別。母親已經三十出頭了,可是她身材嬌小,又那樣打扮著,看起來,竟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來,總比她們遲緩一些。她一逕咧著塗得紅紅的嘴巴,露著一口白牙,做出一副笑容來。可是她那雙大眼睛卻一直急切的眨巴著,好像十分倉皇吃力的模樣。我告訴弟娃,母親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趕忙爬到凳子上去,尋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一聲:


「阿母──」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來了。


孽子.jpg
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小東寶歌舞團喇叭手、李青母親、少年李青


相依為命

3-5

......有許多年了,我沒有注意過中秋夜的月亮。沒想到竟是如此龐大,如此燦爛。好像一盞大探照燈,高懸巷口一般。自從那年母親出走後,我們家裏便沒有過過中秋。從前母親在家時,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親就領了弟娃跟我到後院天井裏去燒香,母親獨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軒的五仁月餅來吃。父親從來不到天井裏來,等到母親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餅給父親送進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親在家最後的一個中秋,父親卻破例到後院去參加我們一起賞月。那年中秋,父親的合作社發雙餉,我們的月餅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們天井裏的水泥地都發了白,照得母親那匹黑緞似的長髮披在背上燿燿發光,照得弟娃兩筒玉白的膀子鍍上了一層清輝。父親那晚興致特高,替我跟弟娃兩人,一人做了一隻柚子燈。沒想到父親那雙青筋疊暴、瘤瘤節節的巨掌,做起柚子燈來,竟那般靈巧,幾下便把柚子心剝了出來,而柚子殼卻絲毫無損。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極其用心的把柚子殼鏤刻出兩個人面來,鼻眼分明。弟娃那隻嘴巴歪左邊,我那隻歪右邊,兩隻柚子燈,圓頭圓臉,歪著嘴笑嘻嘻的。我們把紅蠟燭點上,插進柚子燈裏,掛在屋簷下,亮黃的燭火,便從柚子燈的眼裏嘴裏射了出來。月到中天時,母親點上了香,對天喃喃祝禱一番,拜罷便坐到她那張竹椅上去,把弟娃抱進了懷裏,輕拍著他的背,哄他睡覺。弟娃已經吃了一個半月餅,他的頭伏在母親的胸房上,打了兩個飽嗝,張著嘴,滿足的矇然睡去。父親在天井裏背著手,踱過來,踱過去,一個晚上,也沒有開過口。他走到那兩盞柚子燈下,抬起花白的頭,端詳了半天,突然間自言自語說道:


「我們四川的柚子比這個大多了。」

......

2-27

......這一家的蘿蔔絲餅做得特別好,殼子又軟又酥,餡兒肯放豬油,特別香。從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學回家,在西門町轉公共汽車,要是袋裏還有錢剩,我就跑到這家攤子買四枚蘿蔔絲餅回去,跟弟娃兩人分著吃消夜。冬天夜裏,我便把報紙包好的蘿蔔絲餅塞到胸前夾克裏去,拉上拉鍊,回到家裏,餅子還是暖暖的。有時候弟娃睡著了,我便把他拉起來,兩人坐在床上,攤開報紙,吃得一床的芝麻。......

去年弟娃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頓,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來。弟娃對我一向順從,那晚不知怎的,他卻發起牛脾氣來。那晚輪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來的連環圖《黃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幾聲,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奪他手上的書,他一把推開叫道:「去你的!」我一陣暴怒,一拳掄過去,搥到他面門上,將他打翻到床上。我從來沒有對他那樣粗暴過,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來。弟娃不哭,也不作聲,只拿了一疊厚厚的衛生紙,仰起頭,一張張在揩拭鼻孔裏流出來的鮮血。我嚇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腳。到了晚上,我們躺下了,在黑暗裏我還不時聽到弟娃用衛生紙擤鼻子的聲音。那一夜我都沒有睡好,心中異常懊惱。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學社買來的蝴蝶牌口琴送給弟娃時,弟娃竟樂得開口笑了,捧著那管口琴,吹來吹去一刻也捨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還沾著一小塊沒有洗乾淨的血斑。......


2-28

......我還想到一個人──母親的養母,我們的外婆吳好妹。母親的養父過世後,母親跟外婆又開始來往了。母親曾帶我跟弟娃到桃園縣龍潭去探望過外婆。外婆吳好妹是一個胖大健壯的女人,一雙放大腳,行走起來,啪噠啪噠比她飼養的那些鴨子還要快捷。外婆是個熱心人,很疼愛我們,第二天一早便挽著一隻大籃子,領著我跟弟娃到鴨棚去撿鴨蛋去,幾百隻鴨子早放到池塘裏去了。鴨棚內,鴨屎鴨毛堆中,露著一顆顆青色的鴨蛋來。我跟弟娃興奮得亂叫,也顧不得鴨屎臭,滿地去挖掘鴨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穩,在鴨棚裏搖搖擺擺,抓得一手的鴨屎。母親也趕了來,外婆對她笑道:

「阿麗,把他們留在這裏算了,替我撿鴨蛋。」

去年外婆到臺北來看我們,帶了兩隻番鴨仔來,一隻黑的給我,一隻白的給弟娃。提到母親,她又罵了幾句,掉下幾滴眼淚來,臨走時,對我說:

「放了假,帶著弟娃,到鄉下來吧。」

那兩隻番鴨仔,一個秋天,卻長大了,一黑一白,閃亮的羽毛,鮮紅的肉冠子,見了人便會搖著屁股哈哈的虛張聲勢。我們叫牠們阿黑阿白。飼餵那兩隻番鴨,便變成了我跟弟娃兩人每天的大事。我們常到舒蘭街那條小河邊去挖蚯蚓,河邊泥土肥沃,蚯蚓條條有小指那麼粗。我們挖滿了一隻洋鐵罐回來,餵得兩隻番鴨肉嘰嘰的,肥得屁股都快縋到了地上。到了過年,父親把兩隻鴨子捉來,一刀一個,兩隻的頭都剁掉了。父親嫌那兩隻番鴨屙得天井裏到處的鴨糞,奇臭難聞,招來許多蒼蠅,而且去年過年,父親又沒有錢多加年菜。兩隻鴨子,阿黑拿來燉湯,阿白香酥。父親把香酥鴨腿子,一隻挾給我,一隻給弟娃,自己卻啃著鴨頸子下酒。我倒吃得很開胃,弟娃卻白著臉,鴨腿子碰都沒有碰。父親問他,他推說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飯後我悄悄對他說:

「傻子,有甚麼好難過的。暑假我們去桃園,再向阿婆要兩隻番鴨仔來養就是了,替你去選隻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終沒有去成桃園。......

3-11

......


「我這裏也沒有甚麼煩事,」傅老爺子微笑道,「就是燒兩餐飯,打掃庭院一些家務,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慣?」

「從前在家裏,也要幫著父親做家務的,」我解說道,「只是飯燒得不太好──」

「不要緊,」傅老爺子笑道,「我吃得粗淡,每餐兩樣青菜豆腐就夠了。」

「青菜豆腐,倒還會炒。」我也笑了起來。

「聽說你也是軍人子弟呢?」傅老爺子沉思半晌抬頭問道。

「我父親從前在大陸當過團長的──不過,到臺灣來給革了職,因為他被俘虜過──」提到父親,我又不自在起來,說話也開始有點口吃了。

「他是哪個兵團的,你知道嗎?」

「我搞不大清楚,」我搖頭道,父親曾經提過的,不過他提到他那個兵團抗日的光榮歷史,總是激動得口齒不清,「我只記得他說過他們的兵團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團,」傅老爺子點頭道,「那個兵團是川軍,抗戰的時候,很有表現,長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長沙大捷』父親還受過勳呢,」我突然記起父親那隻小紅木箱裏鎖著的那枚生了銅鏽的寶鼎勳章來。

傅老爺子卻嘆了一口氣,說道:

「他那個兵團,後來運氣不太好。」

「父親說,連章司令也被俘擄了。」

「是的,整個兵團覆滅了。」傅老爺子感慨的嘆道。

「你家裏還有些甚麼人呢?」傅老爺子轉了話題。

我告訴他母親跟弟娃已過世,只剩下父親一個人。

傅老爺子一雙鐵灰的壽眉緊皺在一起,說道:

「楊金海告訴我,好像你們父子有點不合──」

我的頭垂了下去,避開了傅老爺子那雙一直淌著淚水眊矇的眼睛。

「你父親一下子在氣頭上,過些時,等他氣消了,你還是該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著頭,沒有作聲。

......

我記得在家裏夜半三更也常常聽到隔壁房父親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因為板壁薄,父親房中的動靜,我躺床上,聽得真切。母親離家出走的頭兩年,父親的脾氣及行動都變得異常乖張。常常在深夜裏,他會突然從床上一跳起來,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來走去。他的腳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鐵籠裏的困獸,在不停的打轉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裏,凝神屏息的聽著父親磕、磕、磕的腳步聲,突然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就是冬天,額上的冷汗也會猛然沁出來。


3-12

......從前在家裏,隔壁巷子黃嬸嬸有時候會送一罐奶粉給我們,那是公家配給的脫脂奶粉,據說是美援的。父親不喝,都是我跟弟娃兩人吃掉。脫脂奶粉的味道很差勁,淡淡的,沒有甚麼奶香。克寧奶粉大不相同,是正宗美國貸,不放糖,也有一股甘芳。
......

「看你這個樣子,從前大概是下過廚房的。」傅老爺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裏,父親上班,是我燒飯的時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學。」我也笑道,「父親也愛吃麵條,我們常吃擔擔麵,辣子花生醬一拌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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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少年李青、弟娃、李青父親


弟娃之死

2-4

......

這三個多月來,我的腦袋裏一直是空空的,好像有人將我的頭蓋揭開,把我的大腦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點思念、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弟娃,我最心愛的弟娃,我竟沒有去想過他。可是剛才那一刻,他卻明明站在我的床前,離得我那樣近,伸手出來,笑嘻嘻的向我說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記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就像那晚一樣,父親先去睡了,我一個人坐在弟娃身邊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得叫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們在他身體下面墊了許多塊磚頭大的乾冰。那些乾冰一直在冒冷煙,弟娃如同睡在霧中一般。在市立殯儀館,他們把他裝進了一副小棺材裏。他的小棺材,薄薄的,像隻木箱,我趁他們不備,溜進了停屍間去,掀開了弟娃的棺材蓋。弟娃十分侷促的仰臥在裏頭,他們替他化了妝,在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上,塗上了淡淡的胭脂。他們把他的雙手合攏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給擠得拱縮了起來。弟娃看來好像在裝睡的模樣,滿面調皮滑稽,好像隨時都忍不住要笑出來似的。我們把弟娃運到碧潭公墓去,兩個抬棺的腳夫,粗手粗腳,棺材從車上抬下來,東碰西撞,棺材頭撞在車門上呼呼作響。我一陣暴怒,走過去,猛推了腳夫一把,喝道:


「輕些,知道麼?」

......


2-8

......我看見他們將一枚枚五寸長的黑鐵釘,敲進弟娃那塊薄薄的棺材蓋裏。鐵錘一下去,我的心便跟著緊縮起來,那麼長的鐵釘刺下去,好像刺進弟娃的肉裏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剛下葬,腳伕們將他那副薄棺材緩緩地降入那個黑洞穴裏,當棺材轟然著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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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李青父親


退學逃家

1-2

布告

查本校夜間部高三下丙班學生李青於本月三日晚十一時許在本校化學實驗室內與實驗室管理員趙武勝發生淫猥行為為校警當場捕獲該生品行不端惡性重大有礙校譽除記大過三次外並勒令退學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學校長高義天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五月五日


1-1

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陽光把我們那條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著赤足,拚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頭望去,父親正在我身後追趕著。他那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一隻手不停的揮動著他那管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自衛槍。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根根倒豎,一雙血絲滿佈的眼睛,在射著怒火。他的聲音,悲憤,顫抖,嘎啞的喊道:

畜生!畜生!

3-20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們懂麼?你們能懂麼?

......「阿青,」傅老爺子說完他自己的故事,一隻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隻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逕淌著淚水的眼睛,深深的嘆道,「你們這些孩子,只顧怨恨你們的父親,可是你們可也曾想過,你們的父親為你們受的苦,有多深麼?......阿青,你父親呢?你知道你父親也在為你受苦麼?」

3-23

......我從一條街蕩到另一條街,不知不覺竟走到重慶南路盡頭,南海路的交叉口處了。自從我被學校開除後,這半年來,我總是有意無意避免走近這一帶地方,因為育德中學就在南海路上,我不願撞見舊日的同學師長。但是這一刻,我卻突然起了一陣衝動,要回到那母校去看看。這是星期六的下午,學校不上課,即使碰見舊日的老師同學,他們也未必還認得出我來。我的頭髮留長了,長得蓋住了眉毛,而且又穿著一條牛仔褲,完全不像一個中學生。育德中學的圍牆是紅磚砌的,巍峨高聳,兩扇鐵閘敞開著,我走了進去,穿過對著正門的那座辦公大樓,大樓下面牆上的布告欄裏貼滿了布告,也有兩則是學生犯規記過的:高二乙班黃柱國數學月考作弊,大過一次。初三丁班劉健行偷竊公物,留校察看。倒是沒有勒令退學的。大概後面的「戈壁沙漠」仍舊在飛砂走石,我們的操場一颳風便黃塵滾滾,我們叫做「戈壁沙漠」,每次我們在操場上上完軍訓,回到教室,大家的眉毛都白掉了,敷上一層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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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李青母親、少年李青


母親之死

2-4

弟娃──

......剛才朦朧間,我看見了弟娃。他就站在我的床頭,穿著他的童軍制服,有肩帶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張雪白的娃娃臉,他笑嘻嘻的伸出手來,對我說道,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歲,我送了一管口琴給他,是在功學社買的,蝴蝶牌,兩百七十塊,花了我半個月的送報錢。弟娃愛得不忍釋手,上學他把口琴插在褲子後面袋裏,晚上他便放在枕頭底下。睡到床上,還要拿出來吹兩下,開始弟娃只會吹單音,後來我教他和聲,他一學便會,而且吹得比我還要有板有眼。那時候學校裏正在教〈踏雪尋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這首輕快得像流水似的曲子。有時我們上了床,熄了燈,弟娃還要把口琴掏出來,把被窩蒙起頭來吹,口琴聲從被窩裏透出來,悶得嗚嗚的響。有一次,把父親吵醒了,他氣沖沖跑進來,一把將弟娃被窩掀開,弟娃怕挨揍,趕緊雙手抱住頭,縮成一團。父親看著,竟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見父親那張蒼紋滿布嚴峻的臉上,綻開那樣一抹慈藹的笑容。我跳下床,從床底拖出我那隻竹篾籠子,從裏面掣出了我送給弟娃的那管蝴蝶牌口琴來。幾個月沒有擦拭,口琴的白銅皮有點發黃了。我放到口邊隨便吹了兩下,聲音還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點霉味。我從家裏跑出來的那天,這管口琴正好插在褲袋裏,是我從家裏唯一帶出來的東西。

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來。這三個多月,是一連串沒有記憶的日子。......

......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了。......

「麗月姊,你分一半元寶給我,我錢給你,」我掏出了二十塊錢來遞給麗月。

「你又燒給誰啦?」麗月詫異道。

「我燒給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錢麼?」

「他向我要口琴,」我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歲了。


......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車,坐到車子的最後一排角落裏去,汽車裏很燥熱,剛洗完澡,一坐下來,一身又濕了。我要乘到西門町,然後轉到南機場去。母親就住在南機場那邊。有五年多,沒有見到母親了。我得到關於她最後的消息,是她在南機場跟一個開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還是弟娃告訴我的,他曾經到南機場去看過母親兩三回。母親帶他到西門町一條龍去吃蒸餃,兩人吃了三籠。可是母親後來卻吩咐弟娃:以後沒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這次弟娃去世,母親並不知道。好幾次我都想告訴她,不知怎的,總沒有去成。因為許多年沒有跟母親見過面,怕見了大家尷尬,沒有話說。


想到母親、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們那個七零八落,破敗不堪的家來。

2-6

南機場克難街兩邊,都是賣西瓜的小販,地上撒滿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爛鮮紅的西瓜肉,東一塊,西一塊,招來許多嗡嗡的蒼蠅。在太陽底下曬狠了,那些爛紅的西瓜皮肉都在冒著一股發了酵甜膩的餿氣。母親住的那棟房子就在克難街底的一個貧民窟裏。那是一棟十分奇特的建築物,一所日據時代殘留下來兩層樓的一座水泥房子,牆壁堅厚,牆上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個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禿禿,像是一座殘破的碉堡,據說是日本人駐軍用的。我進到房子裏,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樓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裏去。裏面陰森森,洋溢著一股防空洞裏潮濕的霉味。一座樓裏不知道住了多少戶人家,裏面人聲嘈雜,大人的喝罵,小孩的啼哭,可是因為幽暗,只見黑影幢幢,卻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著那道水泥欄杆,摸索著,爬到了二樓頂,母親住的那家門口去。大門敞著,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點著頭在打盹。那個老太婆穿著一件黃白麻紗的敞領汗衫,她頸子上的皺肉像雞皮似的,鬆垂了下來;她腦後掛著一小撮髮髻,前額上的毛髮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紅的髮瘢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額上的頭皮給揭掉了一般,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阿巴桑,黃麗霞在麼?」我卸掉了墨鏡,招呼她道。

「嗯?甚麼人?」老太婆睜開眼睛,嘎聲問道。


黃麗霞,阿麗。

老太婆也不答話,清了一清喉嚨,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裏面一間房間指了兩下。我走進去,穿過一道磚砌的衖堂,衖堂底那間房,房門垂著一張醬黃的布簾。我撈開簾子,房中黝黯,甚麼也看不見,只有隨著簾縫射進去一道昏慘慘的日光。我探索著走進了房中,裏面又悶又熱,迎面撲來一陣腥羶的惡臭,好像是死雞死貓身上發出腐爛的穢氣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聲。

我佇立片刻,等到眼睛漸漸習慣了房中的幽暗後,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張掛著一頂方帳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著一個人。我走了過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麼?」

那是母親的聲音,尖細,顫抖,從黑暗中幽幽的傳了過來。一陣窸窣摸索的聲音,啪的一下,床頭一盞暈黃的電燈打亮了。母親佝僂著側臥在床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絨線外套,下半身也裹著一條花布套棉被。她的頭深深的陷入了枕頭裏,枕頭邊堆著厚厚一疊粗黃的衛生紙;床上罩著的那頂方帳,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舊了的抹布拼湊起來的一般,綴滿了一塊塊的補釘。我走到她床頭邊,她掉過臉來,我猛吃一驚,她那張臉完全變掉了。她原來那張圓圓的娃娃臉,兩頰的肉好像給挖掉了一樣,深深的凹了進去,顴骨嶙峋的聳了起來,她的兩隻大眼睛整個陷落了下去,變成了兩個大黑洞,眼塘子烏青,像兩塊瘀傷,臉肉蠟黃,兩邊太陽穴貼了兩片拇指大的黑膏藥,一頭長髮睡成了一餅一餅的亂疙瘩。她的兩隻手緊緊抓攏,像一對踡起的雞爪子,她那本來十分嬌小的身軀,給重重疊疊的衣裳被窩裹埋在床上,驟然看去,像是一個乾縮了的老女嬰。她伸出她那雞爪般的手,一把撈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淒厲的聲音,迫促的叫道:

「你來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來,床前有個痰盂,你看見嗎?」

我把被窩掀開,將母親從床上抱起來,她的身體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一隻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來一節節的硬骨。她身上透著一股嗆鼻的藥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裏已裝滿了半盆黃濁濁的尿液,我進來時聞到那股奇異的腥羶,就是那裏發出來的。母親坐在痰盂上,佝著身子,怨怨艾艾的說道:

「剛才我喚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理我,那個死老婆子在裝聾呢!他們看見你阿母病得動不得了,便都來欺負我。她敢站在我房門口,對她兒子說:『那個查某不中用啦,還醫她做麼?』──」母親嗤嗤的冷笑了兩聲,「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這裏拖!」

母親解完小便,用幾張粗黃的衛生紙揩乾淨。我把她從痰盂上抱起來,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蓋好。」母親顫抖著聲音叫道。我趕忙將被窩裹到她身上。她這間房間的窗戶都緊緊關了起來,而且還蒙上了厚簾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麼?阿青,他們都在等我死呢!」母親壓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烏黑的右手來給我看,她的無名指上猶鬆鬆的套著一枚磨得泛了紅的金戒指。「他們等我一死,就要來脫我這隻金戒指。別做他娘的春夢啦!我吞到肚子裏去,也不會給那兩個夭壽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窮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沒有錢買──」

母親說著,她那雙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這一身穿得蠻標致嘛,你發財了麼,阿青?乖仔,給點錢給你阿母買東西吃好麼?我餓了一天了,他們拿來的東西,是餵豬的糠,哪裏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兩百塊錢,分了一張一百元給母親,母親那雙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捏住那張鈔票,直打顫。她那張變得醜怪破爛的臉卻綻開了,笑得像個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張鈔票塞到枕頭底下,生怕別人看見,會搶走一般。她把錢藏好,拍拍枕頭,仰臥下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醫生說,毒跑到骨頭去了,要鋸掉──」母親用手在她下身畫了一下,「兩條腿都要鋸掉,鋸一條腿要七千塊錢呢!莫說我沒錢,有錢我也不鋸!醫生說,毒已經散開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這種女人還活著做甚麼──」母親突然顫巍巍的撐起身來,她那雙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閃起光來,「阿青,你答應你阿母一件事好麼?阿母從來沒有求過你,你就替你阿母做這一件事好麼?」

「好的。」我應道。

「你阿母是活不長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廟裏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個廟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輩子造了許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過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燒成灰都燒不乾淨!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親說著,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兩行眼淚來,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頰上。我將床頭那疊粗黃的衛生紙遞了兩張給她。她接過去,揩了揩面上的淚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臥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嘆道:

「你們阿爸,其實他對我,也還不錯的。只是,只是──」

她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突然間,她嘴巴一撇,輕佻的笑了起來,問我道:

「怎麼啦?老頭子還好麼?還天天呷酒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有三個多月沒看見他了──阿母,我也離開家了。」

「是麼?是麼?」母親亢奮起來,眨著她那雙下陷閃灼的眼睛。隨即她卻伸出手來,拍了一拍我的手背,點著頭,嘆道:

「你也跑出來了,阿青。」

「是阿爸趕我出來的,」我說道。

「哦,是麼?」

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後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著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帳子裏,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後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那麼,現在只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像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於大聲說了出來,好像胸中一塊瘀血,一下子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顫,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院的吳醫生說他是重感冒,只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臺大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院裏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准他們碰他。後來阿爸將我拉開,醫院裏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後,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

「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來。

「肺炎?甚麼肺炎?我不懂?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親那雙深坑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瘦削的臉扭曲起來,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這個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還跑來哄我,告訴我生甚麼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賠命──」

母親那雙雞爪似的手握著拳頭搥起床來,一面放聲悲嚎,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慘烈。外面那個老太婆噔噔噔跑了進來,雙手亂揮,嚷道:

「瘋了!瘋了!」

我退了幾步,跑出了母親的房間,跌跌撞撞,從那道幽暗迴旋的水泥樓梯,奔了下去,母親那尖厲的慘嚎,一聲聲從樓上追逐下來。我逃到房子外面,腳下猶自不停的奔跑著。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轉,我感到一陣暈眩,冷汗從頭上水瀉一般,流了下來。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樓房,灰禿禿的矗立在烈日的太陽下,牆上布滿了一個個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監獄似的。


2-29

......
我有許多年沒有吃過這種透熟沁甜的西洋軟柿了。我記得那年母親離家出走的前兩天,她對我突然變得異樣的溫柔起來,那天她買了幾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塊兒剝柿子吃。那幾枚西洋柿已經爛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親剝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驚喜的叫道:

「真甜呵!」

順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遞給我,我咬了兩口,果然甜絲絲的,卻又帶著些許柿子特有的澀味。

「好吃麼?」母親微笑道,她摘下手帕來,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對我那樣親暱過,她那次突發的愛撫,使我感到受寵若驚,而且惶惑不解,竟至於有點尷尬起來。

「黑仔,你知道麼?你阿母小時賣過柿子的呢!」母親若有所思的追憶道。母親很少提起她在桃園鄉下養父母家的生涯,偶爾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們鄉下園裏,有十幾棵柿子樹,就在池塘邊。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鎮上去賣,賣不掉的,我就統統自己吃掉──」母親說著咯咯的笑了,「──吃多了,肚子發疼!」

母親笑得前俯後仰,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一匹黑緞似的波動起來。我看見母親笑得那般開心,樂得像個小女孩一般,也跟著她笑了起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母子倆在一塊兒笑得那般忘情。兩天後,母親便失蹤了。

「我要買兩斤柿子。」我對那個攤販女人說道。

......


她將錢收到裙子口袋裏,推起她的車子,頂著風,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頭髮,在風中,飄得老高。偶一回頭,她望著我,卻又笑了,我捏著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車,往南機場去。我要把那袋又紅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給母親。

到達南機場克難路母親居住的那間碉堡似的陰暗潮濕的水泥樓房裏,來開門的,又是上次那個額上生滿了白瘢的老太婆,她見了我,沒等我開口便說道:

「你是阿麗的大兒子阿青,是麼?」

「我給阿母送點東西來,阿巴桑,」我應道。


老太婆讓了我進去,走到裏面那間昏幽的廳堂,她止住我道:

「你稍等。」

說著她逕自蹭到裏面,搬出一隻竹篾編的箱籠來,砰地一下丟落地上,掀開了蓋子,喘吁吁的指著籠子裏說道:

「阿麗留下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竹篾籠子塞滿了破爛的衣物,母親上次身上裹著的那件透著藥味的黑絨線衫也覆蓋在裏面。老太婆彎下身去,伸手到籠子裏翻掀了一陣,把母親兩件斑斑點點泛了黃的褻衣也扯了出來,籠裏發出一陣刺鼻的怪味。

「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你要呢,就拿幾件去。」
老太婆仰起面對我說道。

「是幾時的事──」我悄聲問道。

「你上次甚麼時候來的?」老太婆偏過頭去,瞇起眼睛想了一下問道,她腦後吊著的那一小團稀疏的髮髻,好像隨時都會剝落似的。

「是中元節,七月十五。」

「對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斷的氣。」


我雙手緊捏住那袋柿子,看著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籠子裏的破爛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來,拍了一拍手,嘮噔起來:

「阿麗病了那麼久,在床上都睡了三個多月,用了多少錢,你知道麼?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啦,很艱苦呢。這次事情,火葬費就是三千塊──是阿麗自己要燒的,我們是遂她的願。老實說,我兒子也算對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嘆氣,向我數說,她看見我沒有答腔,一直瞅著竹篾箱籠裏那一堆破爛,她便冷笑了一聲,說道:

「她那隻金戒指麼?值幾個錢?早賠進去了。你今天來,來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話:無論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們家去,葬在她小兒子的旁邊──」


「她的骨灰放在哪裏?」我打斷了她的話。

大龍峒大悲寺,我們已經跟廟裏的老師父講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個破舊荒涼的廟宇,四周圍著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築。有些貧苦老人無處安身,便擠到寺裏去棲住去了。我進到寺內,看到裏邊三五成群,衣著襤褸的老人,拱縮在一堆。有的在條凳上呆坐,有的交頭接耳在私語。一個小沙彌引我去見寺裏住持,他是一個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臉皺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軀,乾枯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說明來意,老和尚的聽覺失靈,我講話,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張癟得坑下去的禿嘴巴,一逕開翕著,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邊喊了幾次母親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點了點頭。

「黃──麗──霞──她是半個多月以前進來的吧?」老和尚的聲音顫抖而沙啞。

「是的,老師父。」

「他們說,她在等她的兒子,等他來領她回家──」

「我就是她的兒子,黃麗霞的兒子,」我彎下身去,在他耳邊大聲說道。


「咳。」老和尚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的念了幾句,然後朝我揮了一下手,說道:


「跟我來吧,小弟。」

老和尚顫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陣勁風把他那襲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飄起,他那枯瘦的身軀連晃了幾下。我跟在他身後,向寺廟右側的極樂殿走去。殿裏是置放靈骨的所在,裏面冥暗,靠正面牆有一個三疊層的木架,密密的排著三排一隻隻醬黑色圓肚子的骨灰罈,木架上端點著一盞黯淡的長明燈。骨灰罈上都貼了標籤,有的年代久了,沒人收葬,罈上積了一層灰,標籤變得焦黃,上面的姓氏字跡都模糊了。

「黃麗霞在這裏。」

老和尚走過去,彎下身,顫抖抖的伸出手來,按到第二排左邊第四隻罈子上。我趕忙蹭過去。那是一隻新罈子,在幽冥中,還微微的反著光。標籤是白的,上面寫著「桃園黃麗霞」幾個字。骨灰罈約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擠在幾個骨灰罈的中間。

「你來把你母親帶走吧。」


老和尚回頭向我說道,我將手上那袋柿子挾到腋下,佝下身去,雙手將母親那隻骨灰罈捧了起來。

「老師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對老和尚說道。老和尚點了點頭,他那張坑下去的癟嘴開翕了兩下,然後蹣跚的引領著我,踱過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門口,他卻止住了腳,對我說道:

「小弟,把你的母親放在殿外頭,裏面有佛祖菩薩,她是不能進去的。」

我把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大悲殿門檻外面地上,步入殿內,殿門上端懸著一塊烏木橫匾,「苦海慈航」四個大字金漆已經剝落,木匾齊中間開了一道裂痕。殿內神龕暗沉沉的,布滿了灰塵,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黃,蓮座也缺裂了。供臺上供著香燭果品,風從殿外捲進來,吹得香煙亂繞。我把那幾枚鮮紅的西洋柿擱到臺上的供碟裏,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為風大,劃了三次火柴才點燃,一陣濃郁的香煙撲到臉上來,薰得我的眼睛痠辣辣的。我雙手握住那炷香,插到臺上一隻藍瓷香盆裏,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寺廟,燒香拜佛。可是記得小時候,每年觀音誕,母親便買了香燭到板橋那間香火鼎盛的觀音媽廟去進香。有一次她帶了我和弟娃一塊兒去,要我們跟她一同跪拜觀音菩薩,她那嬌小的身軀匍匐在觀音大士的腳下,一頭的長髮幾乎掉到了地上。母親雙手合十,嘴裏喃喃念念,在祈求傾訴,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閃爍得厲害,在發著異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節,我去探訪她,她緊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裏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時她那雙變成了兩個黑洞的眼裏,也那樣充滿了懼畏和驚惶。母親大概一生都在害怕著甚麼,所以她那雙眼睛才會那樣一逕閃爍不定,如同一雙受驚的小鹿,四處亂竄。一輩子,她都在驚懼、在竄逃、在流浪,她跟著她那些男人,一個又一個,飄泊了半生,始終沒有找到歸宿,最後墮落癱瘓在她那張塞滿棉被發著汗臭藥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惡毒──她臨終時,必是萬分孤絕悽惶的。然而她那具殘破的軀骸已經焚燒成灰,封裝在殿外那隻粗陶的罈裏,難道罈裏的那些灰燼仍帶著她生前的罪孽麼?我朝著佛祖一頭磕了下去,額頭抵住佛殿冰涼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親回去吧,大風要來了──」

祈求完畢,老和尚顫著聲音向我招手道,他屹立在殿外的石階上,他身上那襲黑袈裟給風吹得急切的抖動著。

2-30


在龍江街二十八巷我們家的那個巷口,我便叫計程車停了下來,巷子裏了無人跡,各家門窗緊閉,只有牆頭缺口一根根光禿禿的晾衣竹篙兀自撐出牆外來,那些破爛得絲絲縷縷的尿布三角褲大概老早收走了。左邊秦參謀家的大門仍舊缺著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風中咿咿呀呀來回亂晃。巷中的垃圾堆還在那裏,黃黃黑黑的高聳著。陰溝裏漲了雨水,混濁濁的穢物沖到了路面,一片泥濘。風颳進巷子,發出嗚嗚的呼聲,使得我們這條破敗的死巷,顯得愈加荒涼,而且急亂。我把母親的骨灰罈,緊緊摟在胸前,我的手心在發汗,那隻圓肚子的罈子有點滑溜,不容易捧牢。風大逼人,腳下不甚穩靠,一步一步,兢兢業業,我將母親的骨灰罈護送到家。

我們家屋簷角上那塊黑油布仍然覆蓋在那裏,上面壓著許多塊紅磚,磚頭都發了黑霉。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的屋頂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親領著我跟弟娃,我們父子三人合力把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來。我爬上屋頂,父親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面傳遞磚頭。可是愛美麗要比黛西強烈得多,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擋得住今晚的暴風雨。我從大門縫中,看到裏面家中的門窗都關閉著,沒有開燈,尚未到六點,父親下班大概還沒有趕回來。我捧著母親的骨灰罈,站在我們家的大門口,剎那間,我幾乎忘卻了我離家已經四個月了,而且還是讓父親逐出家門的。我將母親的骨灰罈擱在地下,縱身越牆翻爬到屋內,打開大門,將母親的遺骸迎接到家裏。我們那間陰濕低矮的客廳,在昏暗中,我也聞得到那一股長年日久牆上地上發出來嗆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頓時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開廳中那盞昏黃的吊燈,將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我們那張油黑的飯桌上。客廳裏一切依舊,連父親那張磨得發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沒有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廳中的吊燈下,椅旁的一張小几上,擱著父親那副老花眼鏡。夏天的晚上,屋內熱氣未消,我們都到門口去乘涼,父親一個人留在屋內,打著赤膊,就坐在那張竹靠椅上,戴著老花眼鏡,在那盞昏黯的吊燈下,聚精會神的閱讀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三國演義》。只有蚊子叮他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頭來,滿臉恚然不平。陡然間,我又憶起父親那張極端悲愴的面容來──母親出走的那天夜裏,父親喝醉後,一臉淚水縱橫,蒼紋滿布,他的眼睛暴滿了血絲,咿咿唔唔對我們訓了一夜的醉話──我一輩子也不能忘懷他那張悲愴得近乎恐怖的面容。突然我覺得我再也無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的臉。我相信,父親看見我護送母親的遺骸回家,他或許會接納我們的。父親雖然痛恨母親墮落不貞,但他對母親其實並未能忘情。他房中掛在牆上那張跟母親合照唯一的一張相片,一度取了下來,許多年後,又悄悄的掛回了原處。如果母親生前悔過歸來,我相信父親也許會讓她回家的,而我曾經是父親慘淡的晚年中,最後的一線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變成一個優秀的軍官,替他爭一口氣,洗雪掉他被俘革職的屈辱。我被學校那樣不名譽的開除,卻打破了他一生對我的夢想。當時他的忿怒悲憤,可想而知。有時我也不禁臆測,父親心中是否對我還有一絲希冀,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親一度那般器重過我,他對我的父子之情,總還不至於全然決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絕對無法再面對父親那張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頃刻間,我了悟到,為甚麼母親生前在外到處飄泊墮落,一直不敢歸來──她多次陷入絕境一定也曾起過歸家的念頭──大概她也害怕面對父親那張悲痛灰敗的臉吧。一直到她死亡後,才敢回家。母親死了,竟還害怕,怕流落在外面,變成孤魂野鬼,她那軀滿載著罪孽的肉體燒成了灰燼還要叫我護送回家,回到她最後的歸宿,可見母親對我們這個破敗得七零八落的家,也還是十分依戀的。

我從褲袋裏摸出了一張紙來,那是一張京華飯店的信箋,信箋背面寫著「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華飯店那個客人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我在信箋正面,給父親寫下了兩行字,押在飯桌上母親的骨灰罈旁:

父親大人:

母親已於中元節次日去世。這是母親的骨灰罈。母親臨終留言,囑兒務必將她遺體護送回家,並下葬在弟娃墓旁。

青兒留




我必須在父親回來以前離開,以免與他碰面。臨走前,我到我與弟娃從前那個房間去打了一轉。弟娃的鋪蓋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蓆枕頭都在那裏。枕頭上還疊著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襪,文具書籍,統統未曾移動過。但是整個房間都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沙,幾個月沒有人打掃過了。我甚麼也沒有拿,把房門仍舊掩上,走出了家門。巷裏的風迎面橫掃過來,夾著疾雨,打在臉上,陣陣麻痛。我逆著風,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終於像上次一樣,奔跑起來,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淚水終於大量的湧了出來。這一次,我才真正嘗到了離家的淒涼。
 

孽子.png
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李青


思念弟娃

2-7

......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來,釣到兩條巴掌大的鯉魚。」


......

「這管口琴送給你。」我說道。


「真的?」趙英抬起頭來,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笑道。

「你再吹一支歌來聽,這管口琴就真的送給你。」

「沒問題,你還要聽甚麼?」

「〈踏雪尋梅〉你會吹麼?」

「當然會!」


......〈踏雪尋梅〉,我跟弟娃在學校裏都學過的,是吳暖玉老師教的。弟娃的聲音很好,最愛唱歌,洗澡的時候,也一個人自得其樂唱個不停,大概是母親那兒傳過來的。吳暖玉很喜歡弟娃,說他有音樂天才,把他推薦到懷靈堂的唱詩班去唱聖詩。禮拜天弟娃穿著白袍子,唱起詩來嘴巴張得圓圓的,很滑稽的模樣。初中畢業晚會,吳暖玉讓弟娃上臺去唱〈踏雪尋梅〉,她鋼琴伴奏。弟娃穿著一身童軍制服,圍了一條白領巾,領巾上鎖著一枚銀色的銅環,一張雪白的娃娃臉興奮得通紅。他太緊張了,聲音都有些顫抖。唱完下來,一直追著我問:阿青,我唱得怎麼樣?並不怎麼樣,我說。弟娃急得一頭的汗,吳老師還說不錯嘛。你窮緊張,嗓子都發抖了。噯、噯,弟娃急得直頓足。不錯!不錯!唱得很有感情,像歌王卡羅素,我拍著弟娃的肩膀笑道。真的麼?弟娃在我身後追著問道。真的麼,阿青。你莫著急,弟娃,我說。弟娃,我來替你想辦法。阿青,我不要去念大同工職,弟娃坐在河堤上,手裏握著那管口琴,我要念國立藝專。不要緊,弟娃,我來慢慢想辦法。可是阿爸說學音樂沒有用,弟娃低著頭,拱著肩,手裏緊緊握著那管口琴。我來替你想辦法,我說,弟娃,再等兩年,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唸書。可是阿爸說學音樂要餓飯,弟娃的頭垂得低低的,夕陽照在他手裏那管口琴上,閃著紅光。弟娃,莫著急,我說。阿爸說念大同出來,馬上可以到工廠去做事。再等兩年,弟娃。我不要到工廠去,弟娃的聲音顫抖抖的。等我做了事,我來供你。我要去念藝專。再等兩年,弟娃。弟娃手裏那管口琴跳躍著火星子。弟娃。弟娃。弟娃的頸背給夕陽照得通紅。弟娃,莫著急。弟娃。弟娃。弟娃──

2-12

......
漸漸的,我的腦子卻愈來愈清醒起來。三個多月了,這是頭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著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2-20

......


「我的家在龍江街,」我說,「龍江街二十八巷。」

「難道你不想家麼?」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厲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來。「前年黛西颱風過境,把我們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塊!」

我記得第二天,颱風過後,我們家裏漲水,泥滾滾的雨水,冒過了床腳,總有一尺深,父親率領著我和弟娃,我們三個人都打著赤膊,穿著短內褲,父親手裏提著一隻大鉛桶,我和弟娃用臉盆,父子三人,拚命舀水往屋外潑。父親嘴裏一直哼哼嘿嘿在咒罵,弟娃卻咬著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樂事似的。水退後,我們那所又陰又濕的矮房子裏,一股泥腥,總也除不掉。父親後來弄來幾把艾草來燒,他說可以去毒,因為弟娃皮膚敏感,中了濕氣,發得一身的紅疹子。


「你家裏人呢,你不想念他們?」

「我想我的弟弟。」我說。

「他在哪裏?」

「他睡在這個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2-26

......剎那間我還以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親出走的頭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為害怕,總是要我摟住他。後來我們長大了,弟娃仍舊常常擠到我床上來,我們躺在一塊兒,擺龍門陣。弟娃那時剛迷上武俠小說──是我引他入門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俠五義連環圖,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議論起五鼠鬧東京來。他把自己封為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鑽天鼠盧方。白玉堂年輕貌美,武功高,難怪弟娃喜愛,而且白玉堂那一種老么的驕縱,弟娃原也有幾分相似。冬天寒夜,我們房間窗戶漏風,冷氣從窗縫裏灌進來,午夜愈睡愈冷,雙足冰凍,於是弟娃便鑽到我的被窩裏,兩人擠成一團,互相取暖,一面大談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於小時的習慣,當我朦朧睡去的當兒,總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摟進懷裏,......

......從前暑假,我總帶著弟娃騎腳踏車到水源地來游泳,兩個人曬得像燙熟了的蝦子,紅頭赤臉的跑回去。過了兩天,弟娃便開始褪皮,總是先從鼻尖起,一張鮮紅的臉,露了個白鼻頭來。......

......我記得從前帶了弟娃到水源地來游泳,開始他不會換氣,只能游二三十公尺,還不敢過河,後來我把他教會了。第一次渡河,我陪著他一同游過去,游到一半時,弟娃嗆了一口水,害怕起來,便要回頭。我忙叫住他,不許他回去,命他摟住我的腰,帶領著他,游到對岸。那是個七月的黃昏,太陽快下山去,落在螢橋的那邊,紅紅的一團。那天水急風大,我們朝著火紅的夕陽,一同奮力的夾著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時,興奮得歡呼起來,夕陽照得他一臉金紅金紅。......

3-21

......

我躺到床上時,又想起父親來了。我想起他那次將他那枚寶鼎勳章別到我的衣襟上時,他是那樣的嚴肅、慎重,那時大概他也認為我長得跟他相像,錯把他的希望都寄託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沒有給學校開除,而能順利的考入陸軍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官,而使父親感到自豪的。在學校的時候,軍訓術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動作最標準,教官常常叫我出隊做班上的示範。我也曾因此揚揚自得,自認為不愧是軍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歡玩槍,每次到野外練習打靶,總感到興高采烈,我喜歡聽那一聲聲劃空而過子彈的呼嘯。在家裏,有幾次,我曾把父親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陸上當團長時配帶的自衛手槍拿出來,偷偷玩弄。那管槍,父親不常擦拭,槍膛裏已經生了黃鏽。我把手槍插在腰際,昂首闊步,走來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風。那天父親將我逐出家門的時候,手裏揮舞著的是一管空槍,其實父親是除籍軍人,根本無法配到子彈──大概父親覺得手裏有管槍,才能鎮壓得住人吧。那次母親出走,父親也是搖著他那管生了鏽的空槍,追趕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的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那次我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我們那間陰暗潮濕、在靜靜散著霉味的客廳裏,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我聽見隔壁房傅老爺子咳嗽的聲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親安睡了沒有,會不會還在他的房中,一個人踱過來、踱過去。

 

3-22

......

「俞先生,要是弟娃還在,他一定會喜歡你這些武俠小說。《大熊嶺恩仇記》他也只看完前兩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夢裏我也夢到跟我搶武俠小說看,搶急了我還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麼?」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來,「我沒見過。」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夢裏見到他,有一次,我還明明記得握過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給他的,他生日我買給他的禮物,他要討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夢見你弟弟吧。」

「可是我從來沒夢見過我母親──她活著的時候很不喜歡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見我吧。

......我告訴他,我也喜歡游泳,從前我常常跟弟娃兩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大颱風夜裏,在公園裏蓮花池的亭閣內,當那個巨大臃腫的人,在兇猛的啃噬著我被雨水浸得濕透的身體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擱在我們那個破敗的家發霉的客廳裏飯桌上那隻醬色的骨灰罈,裏面封裝著母親滿載罪孽燒成了灰的遺骸。

3-24

有半年沒有回返植物園了,從前上學下學,天天穿過園裏,來來往往,有五年多的日子。植物園,我跟弟娃差不多是在裏面長大的,如同我們自己的花園一般。我們在育德念書時,常常跟一大夥人,成群結黨,到植物園裏去鬥劍。我們龍江街二十八巷秦參謀家的大寶、二寶也是我們的死黨。我用童軍刀削了兩把竹劍,我那柄是「龍吟」,弟娃那柄是「虎嘯」,我們是崑崙山龍虎雙俠,大寶二寶是終南二煞,龍吟虎嘯雙劍合璧大戰二煞。我們在植物園假石山的臺階上,跳上跳下,廝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終南二煞邪不勝正,往往讓龍虎雙俠追殺出植物園外。有一次我一劍把秦大寶砍下臺階,他的頭撞在石頭上,撞起核桃大的一個腫瘤,秦媽媽護短,告到父親那裏,說道:「你的兩個娃仔實在野得不像話,也該好好管管了。」我們的「龍吟」「虎嘯」被沒收去,當柴火燒掉。大寶二寶高中沒有考上育德,後來進了泰北中學耍太保去了。植物園的一草一木,我們都熟悉得好像老朋友一般。春天撈蝌蚪,夏天爬到尤加利樹上去捉知了,秋天──秋天到荷花池塘去摘蓮蓬。

......

我記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一齊到植物園來,我跟弟娃約好放了學在植物園中見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石橋橋頭那棵大麵包樹下等我,我騎車把他載回家去。我到了石橋橋頭,可是卻沒有看到弟娃的蹤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裏。猛然間,從那棵闊葉重疊巨大的麵包樹上,一聲嘹亮的口琴像拋線似的溜了下來。我抬頭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麵包樹的一枝橫幹上,那些墨綠的闊葉像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頭來,雙手捧著我送給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調〉。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聲叫道。


孽子.jpeg
上圖:公視版孽子劇照


學習單

1.故事的第一幕中,誰在追逐誰?【
父親追兒子阿青
2.主角的父親為了什麼事躲在廁所裡不出來?【
不希望被從前的部屬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
3.主角的母親做什麼事貼補家用?【
幫人洗衣服床單(不可填去歌舞團跳舞)
4.主角的父親為什麼打他的妻子?【
聽到傳聞妻子與別的男人有曖昧又太晚回來
5.主角的父親打他的妻子之後,送給她什麼禮物?【
送一件黃色洋裝彌補歉意
6.主角的母親最喜歡誰?【
弟娃
7.主角的母親為何離家出走?【
愛上歌舞團喇叭手武雄想跟他走
8.主角的父親奔跑出門時,手裡拿著什麼?【
從前自衛用的手槍
9.主角的父母親和其他夫妻相比,有個最顯著不同的關係是什麼?【
老夫少妻(老少配)
10.這個故事與趙氏孤兒有個共同交集的地方是什麼?【
兒子缺乏母愛,父親擅自決定兒子的未來

(在決定與被決定的三個角色:程嬰(父親)、母親、阿青)


孽子.png


【文章出處】
《孽子》(節錄)
作者:白先勇
【作者簡介】
白先勇,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台大文外系畢業,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獲碩士學位後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1994年退休。曾創辦《現代文學》雜誌,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明星咖啡館》、《驀然回首》、《第六隻手指》。白先勇吸收西洋現代文學寫作技巧,融入到中國傳統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與生活,富於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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