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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趙令穰.橙黃橘綠冊頁(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味道好極了

中國古典書畫,詩書畫相倚。詩歌與繪畫像是攣生兄弟般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所以要看畫前得先讀詩,讀詩之前得先搞定書法,書法不會看,詩歌搞不懂,畫就甭提了。

但是啊!才二十多歲的小鬼頭那懂得這麼多。這簡直是個殘酷大考驗,即便是在課前做再多的準備,但面對浩如煙海的故宮書畫藏品,哪能件件都知道,是楷書是行書那倒還好,不懂詩的意思,但至少字也還勉強看得懂,來個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就成了。但是面對草書就沒轍了,尤其是一些大師的草書,根本就不按牌理出牌,滿紙龍飛鳳舞,美則美矣,但就是看不懂。古代哪來的標準草書可言,經常就是面對這些作品發楞,認識的字就唸出來,不認識的就吱吱嗚嗚的混猜瞎說。......老先生也不答腔,就這樣皺著眉頭聽我們瞎混,也不打斷我們,就等著我們稀哩呼嚕的讀完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詩。

總記得老先生對我們沒有斥責,也沒有責罵碎念。只是自言自語低聲地說個幾句:「這樣不行啊!這樣不行啊!」

然後,老先生自己會把詩一字一句地慢慢讀出來,帶著鄉音音節有點重,但倒也挺有味道的。之後他會做說:「來,你們再試看看。帶點感情,讀讀看體會一下。」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這是一首寫在宋代畫家趙令穰(活躍於西元1070-1100年)(編按:南宋畫院畫家,趙宋皇室成員,宋太祖趙匡胤五世孫)的扇面〈橙黃橘綠〉上的題詩(原畫已裝裱為冊頁),原詩來自蘇東坡的〈贈劉景文詩〉,因此詩作與畫作都叫做「橙黃橘綠」。但題在扇面上的詩有個字與原詩不同,已被改過了。「正」與「最」一字之差,意境不同,感覺也不同。

〈橙黃橘綠〉的行草書題跋,據說有可能是南宋高宗趙構(編按:宋徽宗之子,南宋首任皇帝,在秦檜挑唆下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親筆題字,趙構的書法很好,以宋代來說,他的書藝不在父親北宋徽宗趙佶之下,甚至有青出於藍的氣勢,......不過,這件作品上題跋的字跡還是柔弱了點,比起趙構的幾件經典書法蘭來說,氣勢就是差了一口氣。所以,即便這是趙構的書法,但也未必是佳作。

至於這張畫作的作者趙令穰,以宋代畫院巔峰時期的職業畫家水準來看,趙令穰的筆墨也並不是十分好。......

所以,〈橙黃橘綠〉在台北故宮大量的扇面冊頁畫作收藏中,並不是很起眼的一件。

但這件作品,卻是讓我真正踏入古典世界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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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傳)宋高宗趙構.橙黃橘綠冊頁(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記得就在那年輕的歲月裡,某天看到這件〈橙黃橘綠〉正在展出。小小的一張冊頁,在老故宮還沒重新裝修改建前,有點擁擠陳舊的玻璃櫃裡靜靜地躺著,千年的歷史在這裡安安靜靜的等待。

在那天,老先生拄著他的雨傘手杖,帶著我們幾個小鬼頭慢慢地挪步到這張畫前。最後停在展覽櫃前。但這次很反常的沒有要我們先讀上畫作的題跋,帶著鄉音,濃厚的鄉音,一字一句慢慢地唸了出來。不像是對我們說話,而更像是讀給自己聽,專注而且投入。

當時我並不懂〈橙黃橘綠〉的典故,更不知道劉景文的故事。只知道這首詩的感覺很美,語意直白易懂,「一年好景君須,正是橙黃橘綠時」,大概也能知道這是勉勵人要活在當下的意思。但是,畢竟是太年輕了,〈橙黃橘綠〉的意境不止於此,當下沒能記懂,也不知倒這詩除了美之外還能有些甚麼?

在這幾個學生中,大多都是由我來擔任扛椅子的任務,老先生年紀大了不經久站,所以講課時不時得坐著,我就搬著那張沉重的木頭椅子在他身旁跟著,適時請老師坐下來免得老師累著。當時我們只有幾個同學,一個幫老師拿著杯子、一個拿公事包、我就搬椅子。......

扛椅子的我,離老師最近。當下看到老先生專注地讀完了詩,臉上彷彿一時間有了光芒,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這張歷經了人生歲月的臉上,有種神奇的魔力。

是淚光嗎?可能是故宮的光線太暗了,我眼花了吧?

但是,當下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何這張不起眼的畫,筆墨技巧只能說是尚可,灰灰暗暗的又小小一張,真的沒啥讓人一眼吸引的地方,台北故宮那一堆宋畫收藏裡,隨便找個幾件都比這幅作品好,那又為何老先生要感動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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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橙黃橘綠冊頁(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當天下課後,回到學校的圖書館,忍不住好奇開始查找〈橙黃橘綠〉的背景資料,在那個沒有電腦網路的年代裡,一切都得回到讀書的本質,到書海當中梳耙尋找原始的來源。當然,這現代人習慣在估狗大神輸入關鍵字,找資料的習慣截然不同,網路資訊也不能說不好,它確實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可以方便迅速地查詢到相關的資訊,但資料往往太過單一,而且電腦是很笨的東西,你得告訴它要找甚麼?而且你沒告訴電腦要找甚麼,它甚麼也不會告訴你。但過去那種到圖書館翻查書本的老方法,也不能說是笨,反倒是在如煙浩瀚的典籍尋找資料來源的過程中,可以意外地找到更多更有趣的訊息,讀書的趣味也就在這裡,在達成目標的過程當中,永遠會有柳暗花明另闢蹊徑的樂趣

在幾天的時間裡,在關渡的圖書館的小研究室裡堆滿了宋史的相關資料,找找劉景文看到米元章(編按:米芾,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翻翻趙令穰看到蘇東坡。哎呀!原來這幾個人根本是玩在一掛的好朋友。

然後開始讀這幾位宋代文友之間的贈答詩,讀他們寫的文章,讀他們的生活,讀當時的時代。那個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黑名單〈元祐黨人碑〉原來與他們有關,然後大奸臣蔡京也牽涉到其中,他們雖然已經過世千年之久,原本冷冰冰的文字,但讀了它把一切一點一滴的串聯在一起之後,他們不再是歷史上的一個名字,原來他們是活著的人,會哭會笑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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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元祐黨籍碑(元祐黨人碑)


在那個平常很少人的圖書館裡,我突然有個感覺〈贈劉景文詩〉不是寫給後人讚美欣賞的,蘇東坡大概也沒有想到千年之後,會在台北故宮裡出現他的詩。雖然古人說「沒有遠慮,必有近憂」,但蘇劉等人應該不會如此聰明地預想到,他們倆人的贈答詩會被畫在扇面上,又被趙構給寫下,然後再流傳千年被人讚美。

蘇東坡寫的是他的感慨,在面對人生無常的一種文人式抵抗,發出小小抗議,一點點無奈,更多的希望期許而已。他的詩,文字美意境,這是一首好詩,但這是他自己的詩,送給朋友的詩,在那個飄搖的時代裡。

在那一瞬間,突然間我懂了!

書畫藝術的本質究竟是甚麼?

文人與文人的生活才是根本的所在,這些古人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藝術」是甚麼?他們也沒有想要為萬世立心,為生民立命的那種野心。這些都只是文人生活的一種型態,就像是今天我們上館子、看電影一樣的稀鬆平常。即使某位書法家寫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也不是因為要推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們沒有想要當另一個范仲淹,而僅是喜歡這篇文章,或者就智是接受某位友人的委託寫下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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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傳)宋高宗趙構.橙黃橘綠冊頁(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當天,老先生自己一個人靜靜地了〈橙黃橘綠〉,他也沒說甚麼,單只說我們回去吧!就離開了故宮。

在離開時,他自言自語地說了:「味道好極了!味道好極了!」

「味道好極了!」

「味道好極了!」


多年後,我也開始踏上了教職一途,雖然現在不用吃粉筆灰,教室有了電腦有了投影機,一切的科技化設備都有了,但是內容還是老東西,用的還是老方法。「味道好極了」成為我在上課時常講的一句話,這大概在我心目中就是最好的意思吧?來自老先生的一句話,但我終生受益於這句話,也是對老先生的感念與記憶。

「味道好極了」這句話究竟是甚麼意思?一時之間很難解釋得明白,這需要時間的累積,經驗的沉澱,年輕時是無法懂得年輕人愛的是春暖花開,但世事無絕對的美好,還是有春夏秋冬花開花謝的一刻。有人說,某些東西年紀還沒有到是不會懂的,就像是某電視台播放的日本旅遊節目,常看到日本人在吃某些種類的壽司生魚片時,會用一句話形容:「這是大人的味道!」

大人的味道,意思是說它可能不是甜美的,但帶點苦,帶點澀,三分無奈七分感慨,以及一肚皮不合時宜。但是以上這些通通綜合在一起,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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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趙令穰.橙黃橘綠冊頁(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十九世紀西方美學裡,英國曾經出現過用「品味」二字來描述一件「好的」藝術品,但是好的未必是美的,所以他們用品味二字來替代。雖然品味的定義人人不同,但這倒也是符合藝術的真正本質,因為藝術品未必都是美好的,它綜合了各種人生經驗,除了美好的那一面之外,還呈現出各種面向,醜惡、暴力、流血、嗜殺這些東西都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我們的血液基因裡就有這樣的特質存在,所以藝術也會出現這樣的內容。......

味道好極了,這是人生的味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經歷過的人可能也很難理解究竟是甚麼味道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如果把這兩句詩對比那份黑名單〈元祐黨人碑〉,看到蘇軾等一干「朋黨」全部列名其上,名字被刻在碑上當作國家的敵人昭告天下。就會 知道這兩句究竟是甚麼意思了!

在趙令穰的畫作中,它只畫了一河兩岸,河岸的樹叢是橘子樹,有綠橘子黃橘子橙黃橘綠,幾隻水鴨在河上飄蕩,幾叢蘆葦,一縷遠山,清清淡淡,沒有吶喊沒有呻吟,沒有慷慨激昂,只有一抹回憶兩行輕煙,連兩岸的人家行人都沒有。劉景文與蘇東坡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畫面中就這樣呈現出來

難道,這不就是「味道好極了」嗎?

延伸閱讀:

最是橙黃橘綠時----蘇軾:贈劉景文(翻譯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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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知道了,故宮──國寶,原來如此》
〈序──故宮離我們很近,但卻離我們很遠〉
(本文為原序文部分節錄,題目為編者擬訂)
作者:邱建一
【作者簡介】
邱建一,國立藝術學院美術史研究所畢業,臺北市立教育大學助理教授,講授藝術史與古代文明等相關課程,專長為藝術史學與藝術考古學,誠品書店誠品站駐站作家,新月社負責人,創辦新月藝文,活躍於各私人講堂、社教機構、各電視節目講授中國及西洋藝術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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