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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2019年已過世的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馬悅然,曾讚譽楊牧為台灣最有機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

這部題名為《綠騎》(Den grone riddaren)的楊牧詩選,由著名瑞典漢學家馬悅然(Goran Malmqvist)親自翻譯完成。譯者以個人觀點精選楊牧1958年至2010年所作詩120首,次第先後,譯為瑞典文,並別出心裁,訂定書名,則全書所見左頁列印有楊牧原作,右頁為馬悅然之瑞典譯文,是為體例完整之漢瑞對照本。


詩選出版後不及十天,瑞典國內即有重要消息見報,斯德哥爾摩第一大報《每日新聞》刊登 Anna Hallberg 書評,點出楊牧詩自有一種「由柔和轉為急迫」的聲音,穿過整部詩集五百頁,動人心絃,絲毫不見隙縫與界限,而譯文顯然保存,展現之。「細雪那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 在遠方斷續爆破」,書評作者讚歎道:「楊牧詩裡美麗而急迫的聲音再現於和原文迴異的瑞典文字了。」

《綠騎》又獲2011年瑞典最美麗書籍獎(書籍藝術獎),此獎自1933年設立,每年由六位專家評選,就書籍內容、設計、裝幀等,選出二十五本,並代表瑞典年度出版品,參加巴黎書展及法蘭克福書展。

以下摘譯自瑞典文版《綠騎──楊牧詩選》序文,原稿為馬悅然以英文另行撰寫之譯序。《綠騎──楊牧詩選》:馬悅然編譯,中文、瑞典文對照,斯德哥爾摩,天鶴出版公司,2011。台灣代理:洪範書店,本書獲得瑞典2011年度「書籍藝術」大獎,於瑞典皇家圖書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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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馬悅然譯:《綠騎:楊牧詩選》(Den gröne riddaren)


《綠騎──楊牧詩選》序文

楊牧對於西方文學深入而獨到的研究心得向來為他的創作活動提供源源不絕的養料。他一生永續探索、實驗,務求不拘泥於一種固定風格,長達近乎一甲子的創作途程,對於初衷至今可謂恪守不渝。

當今華文創作的現代詩人,論對西方詩歌傳統之涉獵深入,恐鮮有出楊牧之右者。為了探窺經典文學之堂奧,他潛心修習多種語文。學古英文以鑽研英雄史詩《貝爾武甫》Beowulf;學古典希臘文以閱讀平達耳和荷馬;更為了里爾克和歌德,努力學德文。除了詩作令人稱奇的吸納,轉化用心之外,作為譯者,楊牧的成就亦屬可觀。2007年漢英對照付梓出版的《英詩漢譯集》展現了他融會中西的治學與譯事功力。這本譯詩集橫亙英詩發展的歷史縱深,精選詩作或擷要或全豹呈現,上起古英文佚名經典(包括《貝爾武甫》),續之以中古英文敘事傳奇《甲溫爵士與綠騎俠》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而於英詩傳統成大家者更自喬叟以迄吳爾芙,共選譯了三十位詩人的傳世名作。


「轉益多師是吾師」,楊牧師法的西方詩人,除了濟慈和葉慈之外,里爾克和艾略特對他的影響亦令人矚目。他以詩心獨運的譯筆完成的《葉慈詩選》出版於1997年,採原文與漢譯雙語呈現,共譯出葉慈精選詩作76首,佐以愜恰註釋。在書首的導言中,楊牧縷述愛爾蘭國族的發展始末,勾勒出這一支最初「四季遊走和歇息於無垠的綠野上」的弱小族群,如何歷經天災饑饉與殖民壓迫多重苦難,得力於先民前仆後繼的流血犧牲與意志堅持,終於在1948年推翻大英帝國統治,卓爾獨立,成為愛爾蘭共和國。在這篇導言裡,楊牧特別強調凝聚國族意識,躁進的政治活動未必可恃也非唯一的革命取徑。以葉慈的成就與貢獻為例,楊牧倡言,詩人將源自於愛爾蘭本土的古老神話融入詩歌與劇作,為喀爾特文化注入再生的活力,允為鎔鑄國族認同的先導。

而楊牧最傲人的譯事成就當推1999年以漢英對照出版的莎劇《暴風雨》The Tempest。敏於史識,楊牧以絲絲入扣,洞察人文與自然的敏銳解讀、靈動的詩韻、展現豐贍學養的註釋與評析,讓莎翁這齣封筆傑作,透過雜糅多元用語的絕妙譯藝,為台灣文壇揭開了二十一世紀的序幕。

楊牧嘗云,「小教堂初夏廊蔭裡讀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西方文化之美盡在於斯」(見《疑神》,1993)。這位奧地利詩人所著《給青年詩人的信》(Briefe an einen jungen Gedichter, 1903-08),以及史本德(Stephen Spender)的散文專書《一首詩的創作》(The Making of a Poem, 1954),進一步則為楊牧撰述已被論者目為他個人詩藝論文之《一首詩的完成:給青年詩人的信》(1989),提供了典範。這本書寫於1984至1988年,其間楊牧以客座教授身份二度任教於台灣大學。全書由十八封信簡組成,旨在為愛好寫詩的年輕學子解疑,著眼於闡發中西文學傳統互可融通的精髓。楊牧強調寫詩是一種召喚,受召者眾,得道者寥。此一召喚求之於詩人的,乃期許他堅忍不拔,窮一生之力心無旁騖追求藝術之精進。而真誠無偽的詩除了需具備洞見與知識之外,尤賴正直的人格和有為有守的道德修持相輔相成。

楊牧對於西方文學深入而獨到的研究心得向來為他的創作活動提供源源不絕的養料。早在1966年,他即譯出了洛爾伽(Federico Garcia Lorca)的詩集《西班牙浪人吟》(Romancero Gitano)。又十年,在洛爾伽逝世四十週年前後,他發表了〈禁忌的遊戲1~4〉、〈民謠〉、〈西班牙一九三六〉等六首詩,以活用洛爾伽詩吟的迴響追懷這位挺身對抗極權橫遭殺害的詩人劇作家。

記憶與時間撲朔迷離的主題在楊牧多首詩作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依我看來,艾略特形諸於〈焚毀的諾頓〉(Burnt Norton)詩中的時間觀或許對楊牧產生了影響,在〈水妖〉(1999)一詩略見端倪。楊牧生長在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後來任教於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前後達30多年。太平洋、海的意象、洄瀾、洋流、以及潮汐的湧動在楊牧詩中迭生多重象徵意涵。潮起潮落無情地為時間的流動定節拍。然而,搏命以身體的極限搆著精準的絕技,終生嚮往超越的完美(臻於美與真的遇合),水妖,楊牧的另我,矯疾旋身逸離於時間之外。她是她自己的女兒。我個人深信瑞典詩人哈定(Gunnar Harding)針對伯格森(Henri Bergson)「流動的當下」(now flow)這一概念所做的精闢詮釋,楊牧或許心有同感。以下是哈定在2010年歌登堡(Gothenburg)書展的專題演講中所提出的詮釋:「流動的當下,生之流流動不居,時時盛載著過往,且往前發展從而更新。它不只涵納過往,也孕育著未來。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預示著下一個即將湧現的音調,而每一個當下奏出的音調也同時溯迴改變了前此曲調的意涵。」

楊牧的第一本詩集《水之湄》於1960年結集印行,他在後記中曾經矢志自許,表明一生將永續探索、實驗,務求不拘泥於一種固定風格。回顧他長達近乎一甲子的創作途程,對於初衷至今可謂恪守不渝。在這本以瑞典文譯行的《楊牧詩選》(Den Grone Riddaren Dikter av Yang Mu)中,我決定按創作年代依序呈現楊牧的詩作,收錄了他始於1958年勃發自18歲浪漫少年情懷的歌詩,以迄2010年七十嵩齡詩人的近作,共117首。這種呈現方式,我相信較諸炫學的指引,更有助於讀者從中體會楊牧令人驚異與時俱進的創作風格。我同時期望譯詩能提供讀者掌握原詩結構的門徑:楊牧的詩特色在於語言縝密多姿,句構隨機拆解,變化有致,而主詞的省略和行尾標點符號的闕如更平添耐人尋味的多義性。


【文章出處】
《《綠騎──楊牧詩選》》
〈序文〉
作者:馬悅然
譯者:曾珍珍

【楊牧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作者簡介】

馬悅然(瑞典語:Nils Göran David Malmqvist,1924年6月6日-2019年10月17日),瑞典人,漢學家,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馬悅然是瑞典學者高本漢的學生,追隨高本漢學習古漢語和中國音韻學,曾到中國四川做方言調查一度在瑞典駐中國大使館任文化專員,歷任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漢學教授和系主任,歐洲漢學協會會長。1985年當選為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唯一精通中文的評委,他曾翻譯過《詩經》、《春秋繁露》、《西遊記》、《水滸傳》、《辛棄疾詞》、《道德經》等中國古典著作,亦翻譯魯迅、高行健、沈從文、北島的詩歌和李銳的小說等當代中文作品,致力於提升中國文學在國際的地位。
【譯者簡介】
曾珍珍(1954-2017年),臺灣比較文學學者、英美文學學者、譯者。出生於臺灣省桃園縣,1976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1992 年取得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96年移居花蓮,2000年至國立東華大學任教,歷任英美語文學系教授、系主任,與李永平、郭強生一同開創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簡稱創英所),語言中心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專長為專長比較文學、神話與文學、生態批評、美國文學。致力文學教育與學術研究之餘,亦從事文學翻譯,2008年以翻譯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童妮 · 摩里森的著作《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 )獲得第32屆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2013年童子賢捐獻專款設立楊牧文學講座基金,曾珍珍擔任執行小組主席,統籌建置楊牧書房、定期舉辦楊牧文學獎與相關講座等活動。2017年12月1日,於花蓮家中因失足意外猝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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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馬悅然說:「中國的好作家好作品多得是,但好的翻譯太少了!如果上個世紀20年代有人能夠翻譯《彷徨》、《吶喊》,魯迅早就得獎了。」而諾貝爾獎是不頒給已去世的人的,沈從文兩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但馬悅然當得知沈從文過世的消息,雖屢次想說服瑞典學院破例把諾獎授予死去的人,使出渾身解數勸說無效後,他哭著離開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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