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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國家一級古蹟:台北城碩果僅存的北門(承恩門)

台北平民城記──械鬥造就一座城

城牆圍築的府城,是正史中的台北形象。官造城郭之外的大稻埕與艋舺,卻是另一個台北──在這裡,160餘年前爆發的驚天一戰,奠定了台北城市經濟、宗教的最初格局,也賦予了這座城市更多的平民情懷和記憶。

修讀於台灣時,我曾有這樣一段經歷:手捧一幅1895年版的《台北府城地圖》,希望能古今對照地遊走台北城。這期間,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的感慨,自然少不了,但更讓我困惑的是,那些老店老街為何不見踪跡?再細讀地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繁華的台北城,實際上由三個部分組成,除了我遊走的台北府城,還有艋舺和大稻埕兩地,它們在淡水河邊呈三足鼎立之勢。

台北府城建成於1884年(光緒十年),當時歷來「消極治台」的清政府一反常態,傾力打造其規劃的最後一個府城,僅城牆就耗費了30餘萬根上好石材。誰料好景不長,20年後它便被侵占台灣的日本人幾乎拆毀殆盡。如今的府城還能看到些許當年的影子:官府精心設計的城池,城內有巡撫衙門、文武廟和城隍廟等遺址──這是一處官方的門面。

更平民的記憶,則留存在艋和大稻埕兩個區域,它們依傍著淡水河,一南一北,我要找的老街、老店、老人也都在於此。然而,二者看似平淡而和諧的格局,卻與160餘年前一場驚心動魄的械鬥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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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懸掛在台北城的上空,映襯出這座城市的靜謐。這靜謐之下,卻蘊藏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160餘年前的一場移民械鬥,形成了艋舺和大稻埕兩個區域,與台北府城呈三足鼎立之勢,共同構成了台北。

最慘烈的內戰

時間回到1853年
(編按:清咸豐三年),這也是大清國艱困、動蕩的一年。


台灣淡水河邊,艋的碼頭上熙熙攘攘,不斷有貨船靠岸、裝卸貨物。一位矮小乾瘦的中年人,被人簇擁著,專注地看著要靠岸的貨船。他叫黃龍安,儘管才36歲,但已顯得蒼老而世故,說起話來令人不寒而慄,是三邑人的首領。所謂三邑,指福建泉州的晉江、惠安和南安三個地方,這三地的人最早來到艋舺,是地頭老大。黃龍安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因為他看到剛上岸的一艘船,滿載著同安人的貨物和老鄉。這讓他想到兩年前的一場惡鬥。

那是咸豐元年,福建漳州移民為爭奪台北商貿之利,與艋舺三邑人大打出手,漳州人一度攻入了艋舺地界,將三邑人圍困。黃龍安原本指望同為泉州老鄉的同安人能出手相救,沒想到他們不僅作壁上觀,甚至還想坐收漁翁之利。他憤怒地對剛從八甲莊(今台北老松國小,同安人聚居地)返回的使者喊道:「天若不滅我,我發誓一定要鏟滅八甲莊!」而今,舊怨未消,湧入艋舺的同安人又日漸增多,已經影響了三邑人的茶葉和稻米生意。想到這,黃龍安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他暗自思忖:不能坐以待斃,要主動出擊,將同安人趕出艋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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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清代艋舺三邑、同安、安溪移民勢力範圍

不久,黃龍安悄然下令,讓族人三天兩頭地侵擾河壕對岸的八甲莊,想先藉此牽制和麻痺同安人的主力。而八甲莊那邊呢?領袖林佑藻與黃龍安年紀相仿,也是位說一不二的主,他早就對三邑人壟斷艋舺心存不滿,因為官府的無作為,他們運到艋舺的貨物甚至還要向三邑人交稅,並受到三邑兵勇的百般刁難。林佑藻和手下商討,準備武力爭取艋舺,甚至還購置了一些槍械。不過,對三邑人在河壕的侵擾,林佑藻並未放在心上,以為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但是他錯了。

農曆九月初五,在猛將黃阿成的率領下,三邑人自龍山寺浩浩蕩盪出發,以土炮為掩護,徑直朝八甲莊猛撲。林佑藻見狀,火速召集下屬陳士通、李士傑等將領率兵攔截。一日廝殺下來,來勢兇猛的三邑人居然被擋在了八甲莊之外。這時,黃龍安發現了對方一個致命弱點:北部幾乎是門洞大開。林佑藻自然不會粗心到忘記排布守兵,他心裡盤算著,三邑人若要由北部防線突破,則必須穿過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而安溪人由始至終都沒有捲入此戰的跡象,因此清水祖師廟可算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他篤定,北方防線無需顧慮。然而,他又錯了。

黃龍安的妙計是,拆了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由此長驅直入,與黃阿成所率部隊對八甲莊形成合圍之勢,一舉消滅同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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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艋舺、大稻埕、台北府城地理位置鼎足而三

建於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的清水祖師廟是安溪人的信仰中心,其實黃龍安也並無把握,是否能說服安溪人拆廟。他連夜找到安溪人首領白其祥商議此事,果然,對方不同意,哪能隨便讓別人拆了自己的廟呢?黃龍安略一沉默,向白其祥承諾:「打完這場仗,我們一定幫助你們重建祖師廟。」如此,白其祥才勉強答應了黃龍安的提議。

九月初七,天微亮,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悄然無息地消失了。黃龍安親自率部,由北部防線直搗八甲莊,如入無人之境。黃阿成則再度由河壕攻入,使同安人腹背受敵。縱使林佑藻等人馳援北部,但已無回天之力。

「八甲莊的噩夢還是降臨了──在南面的夜空中,黃阿城的部隊射出的火箭已呼嘯而來,彈弓炮拋射的火球也紛紛落入八甲莊內……八甲莊數十年來的苦心經營,在烈焰中迅速崩解毀滅了。暗沉的大地上,成排的房舍店屋已成了鬼蜮裡嘶鳴的幻影。」在台灣學者王湘琦的歷史小說《俎豆同榮──記頂下郊拼的先人們》(後簡稱《俎豆同榮》)中,他用這樣的文字來描述那場戰爭的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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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湘琦小說:俎豆同榮

頂下郊拼,亦是歷史上對這場械鬥的定名,皆因三邑人曾佔據艋舺而被稱「頂郊」,同安人勢力較弱而被冠以「下郊」之稱。戰敗的林佑藻沮喪極了,他帶領自己的同鄉倉皇逃離了八甲莊,最終定居在大稻埕。這裡在艋舺以北,舊時因民眾常在此晾曬稻穀而得名,荒無人煙,與熱鬧繁華的艋舺無法相比。

文獻中也有與王湘琦這段描述相應的記載。在第一歷史檔案館的「軍機處錄副奏摺」中,有一份當年台灣總兵邵連科的奏摺,提及:頂下郊拼「殘毀村莊大小七百九十餘處。而新莊最為繁盛之區,店舍、民房不下五六千戶,概成灰燼。」


在這份奏摺中,邵連科並非只提到了這一場械鬥,還有咸豐三年的漳泉械鬥:「南至嘉義,北至淡水,路途為之梗塞」;咸豐四年閩粵械鬥:「彰淡被焚各莊,全為焦土,哀鴻遍野,觸目心傷」,「閩莊被焚大小二百餘片」。為何清朝台灣械鬥連連?160年前三邑人和同安人內戰的深層原因又是什麼呢?這還得從台灣的歷史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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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這是一張清末艋舺的想像復原圖(繪圖/徐逸鴻隨心)。依傍淡水河的艋舺,憑藉碼頭貨運而欣欣向榮。最早到此的是來自福建泉州的三邑人,他們幾乎壟斷了艋胛的大部分貿易,且擁有特權。後來進駐的福建同安人,聚居在八甲莊附近,對三邑人的壟斷構成了威脅。1853年,二者發生了激烈的械鬥,史稱「頂下郊拼」。三邑人為這場械鬥做了充分的準備,其領袖黃龍安發現八甲莊的北部防線很弱,幾乎只靠安溪人的祖師廟為天然屏障,於是三邑人說服了安溪人,夜拆祖師廟,出乎意料地從北面攻入八甲莊(如圖所示)。最終,同安人戰敗,逃離八甲莊。

移民、械鬥與台灣史

如果問,誰是台灣最早的居民?以泰雅族、阿美族、達悟族和卑南族等為代表的原住民族群當之無愧。但若問,誰大規模開發了台灣?則必是清朝中後期來自大陸的漢人移民,他們又以福建、廣東的漢人居多。據史料記載,在1833年
(編按:清道光十三年),台灣人口已經達240萬左右,其中原住民僅約10萬。至1895年(編按:清光緒二十一年)時,原住民仍然維持這個數字,但閩粵移民及其後代卻激增至300餘萬人。從這個角度來說,台灣近代史即是一部移民史。在移民心中,對尚未開發的台灣島充滿著各種關於財富、土地和權勢的想像,但實際情形卻浸著血和淚


島上並不是黃金遍地,祖居於此的原住民仍處於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階段,難以溝通和相處。為了生存不斷開荒,移民與原住民衝突不斷。在《俎豆同榮》的書中,作者藉著林佑藻母親之口,敘述了一段三邑人初來艋舺時,與原住民紗帽廚人的一段衝突。

這故事頗有點寓言《農夫與蛇》的意味──紗帽廚人收留了初來乍到的三邑人,三邑人的頭目發誓只是藉住,雙方於是和平相處。「但不久,他們就開始違背誓約,開始燒殺,將紗帽廚人的屍體丟棄在田野中!他們像蝗蟲般侵占紗帽廚人的土地,用戎克(一種中國獨創的帆船)載著一船接一船的三邑人上岸,那人頭就像河沙般數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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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艋舺龍山寺,堪稱台北市的信仰中心,前來朝拜的人絡繹不絕,香火鼎盛。160餘年前,在那場驚天械鬥中,這裡正是三邑人的臨時指揮部,其首領黃龍安於此發號施令,指揮戰鬥。

站穩腳跟的新移民,往往會按照地緣關係聚集在一起。祖籍,是新移民身份認同的一個重要標誌,換句話說,同鄉組成了新的社會群體。同鄉語言、風俗習慣相同,易於相互照應,共同開拓、防禦外來侵擾。1833年(道光十三年),一位名為陳盛韶的人,赴台任北路理番同知兼鹿港海防,這是專門處理番人事宜的官職,番人即漢人對台灣原住民的稱呼。陳盛韶到台灣覺得事事新奇,將所見所聞寫成了一部《問俗錄》,其中寫到:「鳳山淡南粵人眾閩人寡,餘皆閩人眾粵人寡」,彼此「各分氣類」。

以地緣集結,也是一把雙刃劍。同鄉之間自然會互幫互助,但遇到異鄉族群,恐怕就不是那麼友好了。比如,儘管都來自福建省泉州地區,但三邑人和同安人之間還是不可避免的爆發了衝突。邵連科奏摺中提及的漳泉械鬥、閩粵械鬥,也都是異鄉族群間的「械鬥」。偌大的台灣島,其械鬥族群的複雜性和頻率舉世罕見,以至有了「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民間俗語。據台灣歷史學者薛化元先生的保守估計,僅在晚清大規模械鬥便多達60餘次,小型械鬥更是不計其數。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學者們也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清政府不修吏治,有人將其歸罪於清廷為防止民變在台灣採用的「分化政策」,還有人覺得強烈的同鄉同族意識是仇恨和械鬥的根源。這些當然都不錯,但更為實質的原因卻在經濟利益上。台灣學者樊信源在《清代台灣民間械鬥歷史之研究》一文中說:「械鬥最根本的原因是異類人經濟利益的衝突,在清代農墾階段,常因田地之境界,爭奪水道灌溉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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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艋舺青山王廟會中民眾扮演的鍾馗

再回頭看台北艋160餘年前的那場驚天大戰,正是經濟利益衝突下的必然結果。艋舺,這個名字源於平埔族原住民的獨木舟的發音,類似Manga。淡水河邊的獨木舟,預示了它未來的興盛將與艋舺碼頭的河港貿易相關。三邑人趕走了原住民,在這裡經營茶葉、稻米、中藥材、布匹等生意。正如電影《艋舺》裡的描寫:「艋舺從清朝到日據時代,一直都是台北最熱鬧的商業中心,這裡就像是一座金山,充滿了商機跟夢想。」

艋舺輝煌的背後,卻是移民之間的暗流湧動。三邑人因較早抵達此地,且人多勢眾,故長期佔據了淡水河沿岸及艋碼頭等核心要地,並壟斷了收稅、義倉、賑災、闢建和巡更等所有權力。而後來者同安人則因為勢力薄弱而偏居八甲莊一帶,這裡不僅遠離繁華的河岸,而且沼澤遍布,說它是艋舺的貧民窟亦不為過。經濟利益的矛盾,在這個小小的碼頭上逐漸升溫,加之在「消極治台」的大背景下清廷的駐台官員大多不願捲入族群矛盾,1853年的大械鬥由此而發!

戰爭,隨著同安人戰敗後離開艋舺而偃旗息鼓,但它對台北的影響,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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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艋舺剝皮寮今景(台北市廣州路)

商起商落在艋舺

勝利的三邑人當然歡天喜地,再也無需擔心同安人會跑到艋舺碼頭與他們爭利,這回他們算是艋舺的真正霸主了。但事情的發展卻遠遠出乎人們的意料。


就在械鬥的第二年,也即1854年(咸豐四年),艋舺一帶突發瘟疫。據說,連偷渡移民在九死一生漂抵艋舺,也拒絕上岸而另選登陸之處,其狀況之嚴重可想而知。屋漏偏遭連夜雨,數年後,艋舺碼頭因河港泥沙淤積而衰落,船影頻繁之景不再,日趨蕭條。但最糟糕的可能還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三邑人素有保守和排外的族群性格,之前由於有開放包容的同安人制衡,尚無大礙,但在同安人離開後,已然一發不可收拾,對外來的新事物一律排斥

1868年(同治七年),蘇格蘭商人約翰.陶德來到艋舺。陶德是首位來台的洋商,他再三考察了台灣的情形後,將福建安溪茶引種至台灣的丘陵地帶,並在台灣淡水開設了寶順洋行,後來他又成為台灣怡和洋行的代理商,可以說是一位相當成功的跨國商人。他看中當時還是商貿重鎮的艋舺,於是,以定金50元租了一間房屋,準備開設茶廠。對許多地方來說,這可能是夢寐以求的大商機,但保守的三邑人不這麼看。艋舺三大姓群起抗議,阻其開業,搗毀約翰.陶德的住所以及工廠設備,甚至還圍攻和毆打寶順洋行職員,最終釀成死傷慘劇。經此「艋舺租屋事件」一案,之後鮮有洋商敢於問津艋舺。

從歷史回到現實。當年械鬥的河壕早就變為康定路,艋舺碼頭也成了公園。眼前所見,不過是一條條以大陸城市命名的馬路:廣州街、貴陽街、西昌街、桂林路和昆明街。當我想從中尋找到些許老艋舺的痕跡時,充當導遊的阿容,是台北探索館的志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來,跟我去青草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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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艋舺龍山寺旁的青草巷

我一向以為青草就是草料,直到行至此處,方覺自己鬧了個笑話。巷道狹小且不長,清新的草藥味撲鼻而來,原來青草指草藥,青草巷就是草藥的集中販售地。

青草巷是當年先人移民的見證,那時大陸移民的生存境遇有一個諺語可以形容:「六死三留一回頭」,說的是十位來台者,也就三位能夠真正活下去,其他的可能因為蠻煙瘴癘的艋舺環境而離世或逃離。於是,草藥成為了護身符。三邑人在青草巷隔壁的龍山寺拜完神後,還會請神靈賜上一幅「藥籤」,三邑人視之若神物,得到後便立刻前往抓藥。久而久之,青草巷便在龍山寺之側落地生根,漸漸成行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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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今日艋舺華西街夜市

番薯街也是這麼一條引人無限懷想的老街。這裡是早期移民與原住民交易番薯等農作物的地方,因商而起,自然又是一處繁華之地。在艋舺碼頭興盛時,這裡是連結艋舺碼頭的重要地帶,各地商人會把商品帶至此處交易。隨著碼頭漸衰,番薯市街的商業功能漸漸喪失,轉而發展娛樂業。阿容說,老一輩台北人都記得這裡還有個名號:歡慈市街(編按:「番薯」台語音近「歡慈」。約今日台北市萬華區青山宮與環河南路之間的貴陽街)。每逢入夜,大戲院便開始上演台灣傳統劇種歌仔戲。而隱蔽在小巷內的青樓妓院也掛起彩燈,等候尋花問柳之客。據說,「稱番薯」在當時就是到番薯市街尋芳的隱語。

也許,正是因為艋舺的衰落,或者說是那些保守的三邑人,才保留住了艋舺如今古色古香的韻味。艋舺承載的是台北最平民、最傳統的經濟活動和日常生活方式,它早就超越了族群紛爭,成為了整個台北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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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百餘年前的大械鬥,讓同安人失去了艋舺,卻在大稻埕獲得了更好的發展。上圖老照片是清末的大稻埕港口,當艋舺碼頭因河港泥沙淤積而衰落,大稻埕逐漸取而代之,成為北台灣乃至台灣全島最重要的商貿窗口。

東山再起的同安人

同安人後來的故事,與艋截然相反。王湘琦在《俎豆同榮》的自序中寫道:「我的外曾祖父姓高,一家人原是住在艋舺八甲莊的泉州同安人,後來因一場械鬥而敗逃至大龍峒,然後再輾轉遷居大稻埕。那故事令我十分感動,說的是一個戰敗的故事,也是一個從失敗中再站起來的故事。」文中所謂的失敗再站起,指的是艋碼頭的衰落成就了大稻埕碼頭的興起。至1860年前後
(編按:約咸豐末期至同治中期),大稻埕碼頭已完全取代艋舺碼頭,成為北台灣乃至台灣全島最重要的商貿窗口──戰敗的同安人東山再起了!


午後,我們從艋匆匆換乘地鐵抵達雙連站。從這裡行至大稻埕得花上一刻鐘。阿容賣了個關子:「大稻埕的面貌與艋舺大不相同,待會你就看到了!」不多久,我們已走到了李春生紀念教堂。我好奇地問:「誰是李春生?」「一個厲害的同安茶商」,阿容這樣給他下了個通俗定義。事實上,李春生與前頭那位在艋舺挨揍的倒霉英商陶德有著莫大的關聯。

在艋舺碰了一鼻子灰的陶德,第二年轉而來到大稻埕尋求合作。同安人李春生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並成為陶德寶順洋行的買辦,台灣茶葉貿易也從此開始。因為這樣,李春生還得了「台灣茶葉之父」的美譽。陶德和李春生在1869年(同治八年)租用兩艘大帆船,將近13萬斤烏龍茶運抵美國紐約,使台灣茶一夜之間便名氣大增。嗜茶如命的英國人也對他們引種的安溪烏龍茶不能自拔,維多利亞女王甚至以「Oriental Beauty」(東方美人茶)形容之。無疑,對茶葉的狂熱引致了台灣出口貿易的勃興,相較艋拒斥洋行的保守,遷居大稻埕的同安人講究開放和包容,把握住了這次命運的關鍵轉向。數年內,德記、怡和、美時、義和和新華利等五大洋行陸續在大稻埕設立分部,「大稻埕茶市」由此形成,它的繁盛一直到日據時期仍不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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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灣茶葉之父李春生

初夏的台北稍顯酷熱,我站在大稻埕碼頭邊懷想往事,不知後來黃龍安看到大稻埕的飛速發展,心內是否也曾羨慕或後悔?在經歷了多年「河川整治運動」後的淡水河尚顯寧靜,往日喧鬧的商賈早已變成了漫步河畔的情侶,但無妨,只需往迪化街方向步行片刻,便能重回往昔的繁華盛景。

迪化街是大稻埕的商貿核心區,這是同安人費盡心血營造的碩果。它自大稻埕碼頭延伸而來,僅1300米長,時至今日依然完整保留著當年的原貌──鱗次櫛比的西洋、中式或混合風格的建築混雜著,由南到北大致為藥行、南北貨,以及老行當。

由南街啟程,1850年(道光三十年),一位名為林藍田的商人為逃避海盜之災在迪化街中街開設了「林益順」商號,是為迪化街之始。此後,逃至大稻埕的林氏家族,在「林益順」商號對面陸續開辦「復振」、「復源」和「復興」三家店鋪,以南北貨為主營業務的迪化街中街初步形成。1859年(咸豐九年),以霞海城隍廟建成為標誌,南街開始發展。部分原中街商號為擴大營業,將其藥材業務分至南街銷售,因而南街多以藥行為主。在南街和中街發展成熟後,商業力量又逐步往北拓展,北街在之後數十年內自然形成,並以手工業等老行當為主。至此,迪化街大致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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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迪化街今景

其實,同安人的包容,早就築進了迪化街的建築裡。南街的乾元行是一家參藥老商號,但異於其他參藥行的中式風格,它的建築是罕見的「中西混搭風格」。比如牛眼窗摒棄了西洋紋飾雕花,而擇取為商號「量身定做」的人參紋路,堪稱小景。而步入建築內部,為方便熬製藥材時通風換氣而設的中式天井就在洋樓以內。

無獨有偶,迪化街尚有另一幢類似的建築物──屈臣氏大藥房。沒錯,這與當下密布大街小巷的「屈臣氏」同宗同源。迪化街屈臣氏大藥房建於1917年,由屈臣氏台灣代理商李俊起經營。我注意到一處十分有趣的建築紋飾──與二樓英文商號「AS Watson & CO.」不同,三樓頂部雕刻著「龍鱗伴塔」的中式傳統吉祥圖案,並還有「龍鱗伴塔為記,別人不得冒效」的防偽功能。這種設計思路, 與乾元行等諸多迪化街商號「中西合璧」的理念如出一轍,將「洋味」與鄉土意涵巧妙地糅合一體。

大稻埕的「華洋雜糅」讓我很是感慨:屈臣氏、波麗露餐廳等洋味十足的商號,與鄉土氣息濃厚的永樂市場等商舖包容相處傳統藥材業與洋人們主導的茶行,亦同在迪化街的屋簷下大稻埕碼頭創造了商機,但成就大稻埕繁華的卻是同安人包容和開放的族群性格大稻埕同安人還主動接納過多批械鬥戰敗的泉州移民,允許他們安居在大稻埕外圍。為此,甚至還把自己的商貿業號「金同順」改為「金泉順」,以示對全體「泉州人」的尊重。如此的包容與開放讓不同行業、族群或文化都能安生在此,也才有了「十九世紀的械鬥發展了迪化街,迪化街的發展等於大稻埕的發展,大稻埕的發展等於台北的發展」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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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稻埕迪化街街屋立面

重構信仰版圖

在查閱「頂下郊拼」的史料時,有3處宗教建築不時出現在文獻中:龍山寺、霞海城隍廟、清水祖師廟。按說,這些地方都是清淨而莊嚴之處,但在那次大械鬥中,它們也有了各自不同的遭際:龍山寺成為了三邑人屯兵、屯糧和指揮總部,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則被動地捲入戰事而毀壞,霞海城隍更是敗走大稻埕。而今,它們是平民台北地圖中三個不可或缺的宗教信仰中心。


艋舺龍山寺,是我在台北時去得最頻繁的一座寺廟。對初來乍到的觀光客而言,眼前所及的一切無疑是令人失望的──熙熙攘攘的人潮、人聲鼎沸的廟堂,這裡真是當年械鬥時三邑人的指揮中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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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供奉於艋舺清水祖師廟的安溪移民守護神清水祖師

《台北市志》裡寫到:咸豐九年八月,三邑人準備發起進攻,「首領黃龍安立即召集全部頭人到龍山寺商量,席上決定先發製人,並定一計克服敵人。」廈門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顏章炮,曾研究過械鬥和民間守護神信仰的關係,他認為不僅神所在的寺廟往往是械鬥者的守護中心,守護神本身也是械鬥者的精神支柱,比如械鬥之前,三邑人曾鳴鑼擊鼓,以王公三爺等神像作為開路先鋒去發動進攻。還有更神奇的事兒發生:三邑人火攻八甲莊時,風向不對,火焰反而往自家吹來,正在人們不知所措時,「忽見雲端出現了一位白衣女人,向火揚袖,向西北方扇去」,而這位幫了大忙的白衣女人,就是三邑人的守護神,也正是龍山寺裡供奉的觀音菩薩。

再來說說安溪人的清水祖師廟。所謂「清水祖師」,民間俗名陳昭應或祖師公,據傳為福建安溪一帶高僧。史書有載,他素以求雨聞名,恰好安溪人賴以為生的茶葉種植對天時之仰賴程度極高,由此而供奉他。如前文所述,大戰當前時,三邑人領袖黃龍安為進攻拆毀了清水祖師廟,並允諾戰後重修。那麼,他兌現諾言了嗎?沒有。勢單力薄的安溪人只得忍氣吞聲,遲至1867年(同治六年),他們方才完成廟宇重修之募捐,8年後在原址建成,但已沒了當年的宏大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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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20世紀30年代(日據末期光復初期)的廟會,接踵摩肩的群眾簇擁著城隍爺的神轎。值得一提的,是遠處大稻埕的建築,與艋舺的傳統風格不同,華洋雜糅是這裡的主旋律,包容開放的同安人接納了眾多的新事物,也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大稻埕。

霞海城隍神的命運,則與供奉他的同安人休戚與共。八甲莊葬身火海之際,林佑藻一邊指揮族人逃離,一邊想方設法營救城隍神的金身。這尊金身可不一般,是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為方便同族者祭祀,將同安霞城海邊臨海門廟的城隍神請來台灣的。《俎豆同榮》的書中,專門闢有「揣神敗逃」一節,文字裡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不亞於一場新的戰鬥──「他們奮力搏殺,神轎四周頓時成了肉搏拼殺的戰場。混戰中神轎雖數度易手,但在大龍峒勇士相助下,終究還是保住了。『咱們同安人一定要顧好城隍爺!』的喊聲此起彼落,只見那兩根滿佈刀痕、幾乎被砍折的竹篙,又懸盪地撐起神轎,搖搖晃晃的朝北奔去。」有了這番奮不顧身的營救,城隍神方才得以逃離戰火,與同安人一道遷往大稻埕,並暫時棲息在同安人陳浩然的「金同利」店舖內,接受族群的朝拜。

1856年(咸豐六年),隨著大稻埕的日新月異,在林佑藻等族群首領的倡導下,在迪化街南街修築大稻埕城隍廟的工程開始了。三年後竣工,被命名為「霞海城隍廟」。因迪化街空間狹小,霞海城隍廟佔地面積150平方米左右,僅有艋龍山寺規模的1/40。

新修的霞海城隍廟儘管是簡潔的單殿式建築,但建築上部頗像一把菜刀,這寓意著城隍神辦案能當機立斷,亦有鎮邪制煞的「警示效應」。我與阿榮入得殿內,立刻被一塊牌位吸引了過去,這是「三十八義勇公」之牌位,祭祀的是「護駕」城隍神逃至大稻埕期間犧牲的同安鄉勇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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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位於迪化街的霞海城隍廟內,供奉著「三十八義勇公」,他們是在當年的血戰中,為保護城隍爺金身撤離而犧牲的同安人。隨著大稻埕的逐漸興盛、同安人的東山再起,霞海城隍廟的廟會很是熱鬧。

廝殺早成往事。2013年6月,當我又一次來到艋舺時,適逢「城隍祭」典,同安人的霞海城隍廟回到了他們最初的土壤──艋舺,舉辦了「霞海城隍在艋舺」特展,試圖以頂下郊拼為線索講述台北城的移民史。部分台灣媒體人驚呼,這是械鬥後,艋三邑人和大稻埕同安人的首度握手。

非也!就在械鬥次年的艋舺瘟疫中,大稻埕林佑藻就曾慷慨救濟艋舺,艋黃龍安亦回贈「三郊總長」牌匾,以示對林氏的敬佩。從此,頂郊與下郊,三邑人與同安人便不曾再戰。不過,那些族群間的心理隔閡真的能因大人物的交情而冰釋?現代的文化交流與政治管治是否足以消解族群間的裂痕?

聽完我的困惑,阿容搖搖頭,他提到台灣老人常說一句諺語「咸豐三,講到擔」,「咸豐三」即是「頂下郊拼」,在此形容陳年老賬的累贅和漫長。但不論如何,這場械鬥造就的台北城,卻是獨一無二的,較之官方書寫的台北城記,這段歷史顯然更具張力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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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稻埕迪化街的街角,是人們吃宵夜的好去處。今天的台北人已很難想像它血雨腥風的過往。不過,這不妨礙台北因此獲得的改變:艋舺和大稻埕,共同書寫了台北的平民城記。
大稻埕碼頭.jpg
上圖:大稻埕碼頭今景

【文章出處】
《中國國家地理》
〈台北平民城記
──械鬥造就一座城〉
網址:

http://www.dili360.com/ch/article/p54128e64a576737.htm
作者:潘博成
【作者簡介】
潘博成,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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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稻埕碼頭六號水門今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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