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有樂町.jpg
(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相逢有樂町〉(有楽町で逢いましょう
)是一首1957年由日本人法蘭克永井演唱,之後流行於台灣的日本歌曲,本質上是一首戀曲。

本文〈相逢有樂町〉是陳芳明在1987年所寫的散文,作者時年40歲。〈相逢有樂町〉是作者父親常常哼唱的一首歌,代表著接受日本教育以來那一代人青春年華的逝去。全文書寫作者父親的人生重要大事,包括父親如何度過戰後的白色恐怖,如何拋擲自己的生命於商場中、酒廳中的種種事蹟。陳芳明這篇散文充滿抑鬱與悲哀的情調,讓讀者彷彿逐漸落入了一片淒迷的雨霧中。


1994年,陳芳明出版的四本散文《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土》,組構他由童年到50歲左右的人生,裡面大多是這種悲情的散文。而且愈到80年代晚期,悲情就愈加濃厚,文章中有大量悽愴、死寂、迷失、沉淪……這些負面的字眼,龐大的他的悲劇性的散文不斷向失敗的、不如意的往事索求更多的回憶。

台灣的戰後的文學在王禎和、黃春明、楊青矗的諷刺文學之外,隱隱然還有一股強大的悲劇文風。陳芳明悲情的文學作品,就是其中的代表。


相逢有樂町.jpg
(圖片引自網路)



相逢有樂町

在有樂町,我與我父親的時代不期而遇,然後又交錯而過。

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就熟悉的地名,是東京市內的一個車站。山手線的電車在此靠站時,我看到了站名,竟猝然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愁意。我想起了父親的戰後初期的身影,還有他那時代的蕭條、寂寥與苦悶。有樂町,這個名字出現在父親常常低唱的一首歌裡。每當酒後,父親就以沉悶的聲音唱起叫做〈相逢有樂町〉的日本歌。我並不了解歌詞的意義,但隱約可以感覺到父親是在撫慰自己的傷口,在傾瀉一股難以壓抑的情緒。我從未認真去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世界彷彿與我是隔離的。憶起父親孤獨坐在夜晚的後院淺斟低酌,偶爾便吟著日本歌謠,那分情景於今仍然使我感到心痛。

有樂町,於我是不快樂的。看到了站名,好像車廂又帶我穿過了時光隧道,回到蒼白的、青悒的一九五○年代。〈相逢有樂町〉的歌聲,恍惚中又在深夜的何處悠然傳來。午夜的車聲,敲打著靜了的、甜睡著的東京市街。有樂町車站外的街燈,輕染著一分凄迷,也夾雜著一分召喚。年輕時代的父親,是不是也懷抱著愁情,走過同樣的街燈之下?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相逢有樂町〉,是一首戀愛中男人的情歌。歌詞甜美,也帶著憂鬱。起首的兩句便是:

如果等你的話,
雨就下了……


經過有樂町時,正值午夜。車窗外並沒有雨水,吹進的是沁涼的、微濕的夜風。我可以看見車前伸長的鐵軌。在遠處燈光的投射下,閃爍著雨條平行的、烏亮的鐵軌。倘若我與父親在有樂町相逢,他會把年輕時代的心情告訴我嗎?而我,能夠理解他的時代與他的世界嗎?

父親,是我最早的「日本接觸」。他是在殖民地時代受教育的,談話中,台語與日語交互使用。對孩子管教,他總是毫不遲疑以鞭子毒打;喝斥的聲音,儼然在指揮軍隊一般。如果這可以稱為我的「日本經驗」,那實在是不快的,而且也近乎恐懼。然而,父親也有他感性的一面。他酷嗜帶孩子遠行,以旅途中之所見來增加我的知識與常識。我之所以能夠較其他兒時的同伴有更多的旅行經驗,純然是父親帶給我的。

我並不清楚,父親對日本是否懷有眷戀?對於世事政治,他絕口不談。他的時代,無疑是充滿室息、找不到出口的年代。像所有戰後的台灣男子一樣、都賣命工作,不捨晝夜。深夜裡、偶有查戶口的事件,全家都陷於驚怖的空氣中。戰慄的、無聲的空氣,怵然凝住。在白天,父親卻又好像安然無事,他只是埋首討生活。為了維持一絲做人的尊嚴,父親每天都辛勤不懈。他與他的那一代,大約都是這樣謹慎、苦鬥而存活下來的吧。在忙碌的日子裡,父親很少從容與孩子談過話。多少年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眷戀著日本?

飛行到日本,我多少是帶了一點心願,希望在這個國度找到父親從前的影子。他從前所看到的、意識到的日本,想必與我經驗的全然不同了。只是,我總是覺得在他身上嗅到日本的味道,那不單單是他使用的語言,而是另有一種介於粗獷與拘謹之間的氣質。這次的日本之旅,我終於在一些日本男人身上,看到了類似父親身上特有的那股氣質。如果說,那是父親對日本的眷戀所流露出來的,倒不如說殖民地教育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車過有樂町,我不能不想起父親的時代,想起他經歷過的戰爭,想起時代的轉換為他帶來的不安。他未曾提起過少年時的抱負。歷史的狂流,挾沙泥俱下,如果他年輕時有過任何夢想,也一定是被沖刷得無影無蹤了。他不曾在孩子面前頹喪過;只是他暗地裡的喟嘆與感傷,我是聽見過的。他年輕過,當然也像我在青年時期立下過誓願的。那麼戰火攜來的離亂,以及離亂後的怔忡惶惑,恐怕不是我這一代容易去設想的吧。僅僅為了這一點,我就不能不心痛地憶起他在後院獨酌的背影。他背對著家人,背對著遠逝的時代,單獨咀嚼著夢想幻滅後的苦澀、挫折、傷害。

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從避難的台南搬回高雄,把全家安頓在一個叫三塊厝的地方。我不甚了然於父親是如何掙扎過來的。後來,只聽過母親間歇談起,他賣過舊貨,擺過麵攤,又嘗試過碾米廠,最後改行從事電氣買賣。我初識人事時,他已經在經營一間小小的電氣商店。三塊厝,距離高雄火車站不遠,父親就在三民國小之前租一幢陳舊的二樓木屋。他偶爾牽著我的手,走到鐵道旁,與我一起觀望火車的北上南下。有時,火車過後,他會容許我蹲在枕木上,堆積小石塊。那往往是傍晚時分,高雄的山浸入一片暮色。父親坐在鐵道旁的田埂上,看我細心把石塊一一疊起,然後又推倒,重新堆積。他沉默的時候居多,直到夜色把他的身軀溙成一團黑影。

我想,他的內心是不快樂的吧。他從事商場事業之後,發現語言對他竟是一大羈絆,甚至閱讀報紙也頗為吃力。他參加公家機關的工程投標,總是為了自己破碎的北京話而感到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然而,他仍堅持去學習他不熟悉的語言。直到現在,他說的北京話還是殘缺不全。不過,我認為已是卓然有成了。


也許是在外面商場遭遇了語言的困難,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偏愛聆聽日本歌謠吧。我是在舊式電唱機傳出的平面歌聲中長大的。每想及一九五○年代,那種硬質唱片播放出來的旋律,仍然會在我的心室裡回嚮。直到六○年代,這樣的音樂仍然還未進入立體的階段。從美空雲雀,到小林旭、石原裕次郎,父親似乎都是喜歡聽的。這些歌手所唱的,無非是在發抒戰後日本社會的憧憬、期許、落寞與幻滅。歌頌著愛情,歌頌著生命,也唱出男性的哀愁與振作。這可能才是父親較為熟悉的語言吧,也可能只有這樣的歌才能唱出父親的心情吧。

我被送去受教育之後,接受的價值觀念,可以說與父親的世界扞格不入;甚至可以說,我是被教育來敵視父親的那個時代我走入了一個讓父親完全感到陌生的天地,一個與他的時代完全疏離、隔閡的天地。當我開始到達塑造人格的年齡時,對於自己早年曾經有過的「日本接觸」,竟產生一種厭煩,一種幾乎是近於輕視的態度。對於他穿越過的扭曲變形的時代。我並沒有學習到絲毫的寬容與諒解。我從書籍知識學來的,從課室黑板上獲得的,便是如何使用眨損的字眼來譴責他的時代。我學會了指控,指控他們那一代是穿著殖民者的服飾,說著殖民者的語言。在他面前,我仍馴服如常。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是與他決裂的。唱著〈相逢有樂町〉的父親的背影,恐怕並未察覺他的孩子已經距離他越來越遠了。

我與父親之間的時代斷層,並非只是語言上的,同時也還包括政治、社會、文化、思想上的種種差距。對於我的所學,他顯然沒有發生過興趣。他更不追問,我的知識是不是實用的。在商場風塵裡打滾的他,於六○年代創造他生命中一段意氣煥發的時光。在那一個時期,我很少看到他陷入落寞的情緒裡。然而,也正好是在那段時間裡,我長大成人,同時初步建立了我自以為是新的、充滿期許的世界。父親與我,從此分別鎖在各自的時代思考裡。他並不在意,孩子是不是尊重他的觀念想法。他的孩子用一種矯揉的語言表達意見時,他看來也是那麼無所謂。直到我離家出國,父親與我似乎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促膝長談。我的離鄉前井,等於是徹底與他的時代決裂了。

到我真正能去思考父親的時代,以及時代投射在他命運裡的陰影時,我已在他鄉浪跡多年了。那時,我翻閱著戰後初期的報紙。在那泛黃、漸趨模糊的鉛字裡,我窺見父親所處社會的魅惑與詭譎。那是一個混沌的、狂亂的時代,又是一個再生的、活力的社會。我終於領悟到,父親的時代是由開放與保守的兩極社會所構成。他見證到一個高壓的、閉鎖的殖民政權驟然崩壞,也目睹了一股要求秩序重建的意願正在興起就在朝向建立一個莊嚴社會的道路上,他發現一個帶有敵意的、猜疑的價值體系也逐步形成。對抗的緊張情緒,瀰漫著他所賴以生存的島上。他自以為是樂觀進取的道路,次第變成灰黯、無望的旅程,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一場流血事件發生過後
(編按:指二二八事件),父親才確定戰爭之後所給予的許諾,都完全落空了

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但是又找不到答案。在新舊時代的交接過程中,在兩種文化激盪的夾縫裡,父親純然屬於迷失的一代。他保持高度的沉默,與其說是出於恐懼,倒不如說是帶了一分無言的抗議。他日後把自己攜進一個隱密的內心世界,也是種因於那次事件
(編按:指二二八事件)的衝擊吧。只是從這樣的觀點去透視,才能夠解釋當年查戶口時父親的驚惶心情。也只有這樣去理解,我才能夠體會父親在一九五○年代獨酌時的深沉苦悶。果真如此,父親在酒後低唱著日本的歌謠,就不能視為對日本的眷戀,而應該是受傷的靈魂暗處傳出的呻吟吧。

父親來到異鄉與我重聚時,他的前額已有些傾塌,而步履也顯現了蹣跚。看著父親稀疏的白髮,還有他鬆動脫落的牙齒,使我難以想像他縱橫商場時的豪情。他衰弱的身軀,不能不使我聯想到一九五○年代時的他。他迢迢千里來看我,終於也沒有把他的心事說出。坐在湖岸的樓頭,他定定望著波光;那種身姿,一如他年輕時攜我望著北上鐵道的情景。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彷彿已能夠揣摩他的心境。然而,也僅止於揣摩而已。

他活在一個所有出口都被封閉的時代,包括他靈魂的井口。他的掙扎與奮鬥,都表現在為了生活而奔波的行動之中。他的無言,足夠反映他的內心。我為自己當年所持的輕蔑,感到無比遺憾,也無比痛心。未能代他發抒心聲,就已值得自譴了;我竟還站在他的傷口落井下石。倘若他知道,內心是不是感到抽痛呢?

在有樂町,我與父親的時代不期而遇,然後又交錯而過。我飛抵了日本,方知我早期的「日本接觸」,實在只是表面的,是虛構的。然而,我終於還是沒有跨越時代的界限,去了解父親的悲愁。歷史的齒輪,無情地把他的世界輾平,輾得支離破碎,終至無聲無息。路過有樂町,正值午夜。我總覺得〈相逢有樂町〉的歌聲,在東京的什麼地方悠然揚起,向著天上,向著人間。

──發表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


相逢有樂町.jpg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夢的終點》
相逢有樂町
2008-06-04
作者:陳芳明
【作者簡介】
陳芳明(1947年6月10日-),台灣高雄左營人,筆名施敏輝,作家,當代台灣文學的研究學者,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教授。陳芳明在1988年以前流亡海外多年,在美國時曾經是台灣獨立運動的重要推手。曾投身政治,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曾赴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任教。在文學上與曾經有所批判的余光中、洛夫修好,並在政大台文所所長任內舉辦余光中研討會。因不滿民進黨籍總統陳水扁執政後期的表現,表示「我不會因為我是『綠色』(泛綠)支持者,就看不到綠色的缺點!」持續以「台灣獨立」意識進行社會反省批判。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