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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臺灣原住民漢語文學選集》,描寫作者透過回憶、紀念,與父親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相逢。通篇充滿少年時期對父親的印象和孺慕情懷,與父親共賞電影的溫潤時光,並流露出深層的宗教意涵。作者兒時不能諒解父親飲酒、散漫的生活方式,認為父親的隨性豪飲是一種不負責任的人生態度。然而隨著自己成為人夫、人父,才深刻理解父親靈魂深處的蒼涼。這是一種身為原住民族被邊緣化、被歧視的無奈。透過書寫,得以親近、了解父親的一生。

身為原住民,作者有意消除漢人對原住民酗酒的刻板印象,因此「去汙名化」一直是孫大川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原住民族傳統的飲酒文化乃基於一種感恩、敬重祖靈庇祐的哲學,而非消極頹廢的人生態度。而這些領悟,也是作者藉由回溯、紀念,一點一滴慢慢拼湊的父親形象,所以作者才說,紀念是另一種方式的相逢!

八○年代原住民漢語文學的開展,象徵一種時代性的意義,也就是沒有文字的原住民族群,藉由漢語的書寫系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證明了自我的存在。孫大川以卑南族的身分,譜寫出有別於漢文化以「山海」為依歸的原住民文化,代表另一個臺灣經驗對於原住民文化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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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是另一種方式的相逢

父親過世已整整二十年了,對他的「認識」與「思念」也成長了二十年。人的記憶和情感,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們常超越時空,讓生者與死者一次又一次地相逢。

我十五歲便失去了父親,對他的認識當然是不成熟的。童年印象裡,父親溫和、沉默、閒散且善飲。典型的部落、農業性格。他喜歡吃清淡的東西,做菜的風格與口味竟遺傳到我們每一個兄弟姊妹身上,尤其是二姊和哥哥。每次看他們兩人處理野菜,方式和效果都像極了父親;因此,在後來由他們主持的家庭聚餐裡,我們總不期而然地想到父親做菜、吃飯和說話的神情,他二十多年來,似乎從未「缺席」過。也許這正是耶穌為什麼要透過「最後晚餐」,建立祂和追隨者「共融」、「合一」之方式的祕密。「聚餐」裡的「紀念」,可以讓參與者具體地經驗到死者的「臨在」;我想,「復活」的意義大致不出於此。


從某個角度說,我們對死者的「認識」是「倒敘」的。我們是在「追憶」中,逐漸「發現」或「領悟」死者生時言行的全幅意義。少年時代,有一段時間,我不大能諒解父親飲酒、散漫的生活方式。那種對人生抱著「嘲弄」及帶著幾分「自棄」的態度,總讓我覺得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有一回,父親騎著單車載我到臺東市區看日本武士片──那是當時我們常背著母親共同「創造」的快樂時光。直到現在,我對日本武士片仍有偏愛,似乎其來有自──和往常一樣我們共同約定:我看我的電影,但不向母親「告發」;他喝他的酒,但不可喝醉。當然,時常是他「犯規」而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回,他又「背信」而爛醉如泥,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妥協。一路上,淚流滿面地推著他和單車,歪歪斜斜地走了九公里的石子路返家。從此,我們偷偷看電影的機會便寥寥可數了。父親當時說:「有一天等你長大了才會了解我!」我始終記掛著他的這句話。這些年來,自己為人夫、為人父,而且更認識到原住民那種徘徊於「黃昏」及「黑夜」的命運,才漸漸體會到一個武士和獵人,失去其部落與弓箭,輾轉於家庭和民族責任間的心情
   
民國七十五年清明過後,我從比利時赴瑞士探望因車禍殘疾而返鄉多年的白冷會賀石神父。他是父親的舊識。當時,我們曾和幾位老神父一同爬到白冷會總會院後山的墓園,而對著一排排矗立的墓碑,他們為我一一介紹那些躺在地底下的「友人」之生平事蹟,回憶著一九四九年以前在黑龍江傳教的點點滴滴。他們或祈禱或喃喃自語,生者與死者竟是那麼接近。賀石神父因而提及了父親,並「證實」我對父親的「事後」理解。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的確是在對自己所愛的人」之不斷追念中,更深地了解人生。


【文章出處】
《臺灣原住民漢語文學選集》
紀念是另一種方式的相逢
作者:孫大川(巴厄拉邦)
【作者簡介】
孫大川,台灣卑南族人,族名巴厄拉邦(Palabang),一九五三年出生。臺大中文系畢業,輔大 哲學研究所碩士,比利時魯汶大學漢學碩士,曾任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主委、監察院副院長。孫大川是文化運動者,對原住民文化復興運動不遺餘力,舉凡「原住民」的正名、語言、文獻的彙整與保存,都投注相當心力。其文字書寫特色主要呈現對文化、哲學、宗教等的關心與生命實踐。他認為所謂「原住民文學」,不僅是由原住民以漢語寫作,而是盡其所能描繪並呈現原住民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族群經驗、心靈世界及共同夢想。其創作文類包含論述、詩歌、散文、小說和兒童文學。扎實的哲學涵養,豐沛的生命能量,使他的每一篇作品立論宏遠而深刻,情思雋永而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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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第一段:父親逝世二十年,記憶和思念常穿越時空與父親重逢。

父親過世已整整二十年了,對他的「認識」與「思念」也成長了二十年。人的記憶和情感,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們常超越時空,讓生者與死者一次又一次地相逢。
◎本文共分四段,以少年的視角和成人的追憶交織而成,綿密綰(音ㄨㄢˇ)合,環環相扣。
◎文章一開始,作者說,我們對死者的認識是倒敘的,從逝者生命終點往前回溯,才是思念的開端,重逢的起點。

◎已逝者其實並未真正死去,他們不斷以一種新的方式,和生者再度相遇、重新被定義與認識

第二段:回憶兒時父親形貌,兄姐飲食遺傳自父親,並引用聖經典故,比喻父親雖辭世多年,精神依舊常在。

我十五歲便失去了父親,對他的認識當然是不成熟的。童年印象裡,父親溫和、沉默、閒散且善飲。典型的部落、農業性格。他喜歡吃清淡的東西,做菜的風格與口味竟遺傳到我們每一個兄弟姊妹身上,尤其是二姊和哥哥。每次看他們兩人處理野菜,方式和效果都像極了父親;因此,在後來由他們主持的家庭聚餐裡,我們總不期而然地
(表示意外)想到父親做菜、吃飯和說話的神情,他二十多年來,似乎從未「缺席」過。也許這正是耶穌為什麼要透過「最後晚餐」,建立祂和追隨者「共融」、「合一」之方式的祕密。「聚餐」裡的「紀念」,可以讓參與者具體地經驗到死者的「臨在」;我想,「復活」的意義大致不出於此。
◎作者兒時記憶的父親模樣,是典型的部落性格:木訥寡言,不慕榮利,而且善飲。然而這些看似美好的生命質素,在作者的成長經歷中發生了衝突與變化。
◎尋根與懷鄉是原住民文學中最甘醇雋永的主題之一。作者透過溫潤細膩的筆觸,沉穩內斂的敘述,一點一滴回溯父親的一生。同時,作者引用耶穌最後晚餐的典故,比喻父親雖辭世多年,精神卻依舊常在,尤其他的兄姐得自父親真傳,飲食、作菜、口味皆與父親神似。每一次溫馨的家族宴飲,觥籌交錯中都能感受到父親臨在的氛圍,那不僅是充滿孺慕的記憶拼圖,共融、合一的親密聯繫,更是一場穿梭記憶與思念的相逢!

第三段:追念少年時期與父親悲喜糾纏的互動。共賞電影的甜蜜時光與目睹父親的爛醉如泥。

從某個角度說,我們對死者的「認識」是「倒敘」的。我們是在「追憶」中,逐漸「發現」或「領悟」死者生時言行的全幅意義。少年時代,有一段時間,我不大能諒解父親飲酒、散漫的生活方式。那種對人生抱著「嘲弄」及帶著幾分「自棄」的態度,總讓我覺得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有一回,父親騎著單車載我到臺東市區看日本武士──那是當時我們常背著母親共同「創造」的快樂時光。直到現在,我對日本武士片仍有偏愛,似乎其來有自──和往常一樣我們共同約定:我看我的電影,但不向母親「告發」;他喝他的酒,但不可喝醉。當然,時常是他「犯規」而喝得酩酊大醉。那一回,他又「背信」而爛醉如泥,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妥協。一路上,淚流滿面地推著他和單車,歪歪斜斜地走了九公里的石子路返家。從此,我們偷偷看電影的機會便寥寥可數了。父親當時說:「有一天等你長大了才會了解我!」我始終記掛著他的這句話。這些年來,自己為人夫、為人父,而且更認識到原住民那種徘徊於「黃昏」及「黑夜」的命運,才漸漸體會到一個武士和獵人,失去其部落與弓箭,輾轉於家庭和民族責任間的心情。
◎少年時期的孫大川對父親自棄、自嘲的人生態度,以及藉由酒精的揮發尋求生命解放,其實不能苟同與諒解,而這些衝突也在作者的孩提階段烙下了傷痕。
◎作者回憶說,父子兩人騎著單車,背著母親到臺東市區看日本武士片,共同「創造」的快樂時光。父親悄悄地在作者的心田裡播下了文學與夢的種籽。然而這些認同與感念卻是多年以後,才慢慢體會出來的。
◎隨著年歲漸長,閱歷漸豐,作者負笈異鄉求學,與臺東的卑南文化隔著一條幽邃、綿長的思念之河,才發現心靈深處對原鄉的渴盼竟是如此強烈,而少年時期對父親的誤解亦隨著時間慢慢沉澱、清明,轉變而成理解、認同。
◎「有一天等你長大了才會了解我!」這是作者自小至大不敢或忘的父親的叮嚀,如今終於能體會父親當年屢屢酩酊大醉的緣由,那是一種被邊緣、被歧視的無奈,一種徬徨於黑夜與黃昏的寂寞心緒。如同武士被剝奪了弓箭,演員失去了舞臺,充滿人生的荒謬與悲哀!
傳統「父親」的形象好像總要是聳立而堅實的城牆,可以為全家人擋下牆外的風雨猛獸而這些隱沒在酒後、頹喪困乏的眼淚,或許便是堅強沉默的父親們,為了對族群、家庭、個人生命「負責」所留下的片片傷疤
◎​​​​​​​如果害羞不敢抱住爸爸,那就舉起一個斟滿酒的杯子,與爸爸喝一口思念與理解吧


第四段:藉由賀石神父的肯認、證實,從不諒解到理解,不能苟同到同情與寬容,藉由紀念與父親再次相逢。

民國七十五年清明過後,我從比利時赴瑞士探望因車禍殘疾而返鄉多年的白冷會(冷外方傳教會(Societas Missionaria de Bethlehem,SMB)是一個天主教修會,簡稱白冷會)賀石神父。他是父親的舊識。當時,我們曾和幾位老神父一同爬到白冷會總會院後山的墓園,而對著一排排矗立的墓碑,他們為我一一介紹那些躺在地底下的「友人」之生平事蹟,回憶著一九四九年以前在黑龍江傳教的點點滴滴。他們或祈禱或喃喃自語,生者與死者竟是那麼接近。賀石神父因而提及了父親,並「證實」我對父親的「事後」理解。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的確是在對自己所愛的人」之不斷追念中,更深地了解人生。
◎文章末了,作者追憶有一年赴比利時探望父親的舊識賀石神父,在話當年的同時,一起到墓園巡禮。隔著墓碑,神父虔誠祈禱,前塵往事霎時湧上心頭,在賀石神父的證實下,重新認識、理解了父親,並在回溯的過程中,生者與死者都獲得了深沉的撫慰與寬容。於是,作者又一次循著思念之河,回到記憶的原鄉與父親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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