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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瘂弦〈如歌的行板〉解讀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瘂弦.如歌的行板

瘂弦經典詩作「如歌的行板」,不祇標題是向音樂裡借來的(編按:〈如歌的行板〉,是柴可夫斯基《D大調弦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常用於弦樂合奏或小提琴獨奏,而《D大調弦樂四重奏》也正因有這個樂章才特別受到世人的鍾愛,這是1869年夏柴可夫斯基在烏克蘭卡蒙卡村的莊園旅居時,從一個當地的泥水匠處聽來,是一首小亞細亞的民謠
,整首詩的鋪陳,幾乎也都依循著音樂的邏輯

開頭兩句: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出現了反覆的韻律,然後從第三行開始,每句以「之必要」結束的模式不變,但句子長度與句子內部的節奏,卻一直在改變

一點點酒及木棉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連續三句一句句加長,即使是同樣多字數組成的後兩句,其內在斷句卻完全不同。再來是更長的句子:「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是的,很長,可是中間夾了幾個逗點,像是音樂裡的跳音一般,打斷了本來連續的句法,而且由逗點分隔開的幾個短詞,還都有不同字數。

詩進行到這裡,像是第一主題結束,換成第二主題上場:「
散步之必要溜狗之必要」,在節奏上呼應「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但其訊息內容卻又不同,然後加長一點點「薄荷茶之必要」,接著竟如排山倒海般,來了整首詩中最長最長的一句:「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這樣一個長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句子,給了瘂弦進一步變換節奏的機會,他把句子在「端」和「草」之間斷開來,不祇分行,而且把前句和後句隔開成兩個不一樣的段落。這麼一來,做為下一個段落開頭的「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就有了曖昧的雙重性格。可以連前面讀成「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也可以獨立成「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啊,這就像音樂當中,作曲家寫了一段長樂句,然後刻意讓後半句又接著反覆出現一次,所製造出的效果

接下來,本來一行一句的規則被打破了,「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之下連上了半句「旋轉玻璃門」,然後下行是「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一行中連續四個「之必要」,還出現了上一段中都沒有的句點,於是詩的節奏感再度劇烈一變。

連四個「之必要」的詩行之後,每行詩的句子轉而開始收束,一行比一行短,而且一句比一句短,但短句製造的非但不是急速的效果,反而是舒緩減速:「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陽台、海、微笑之必要/」終至這段收在──懶洋洋之必要」。

這也是前面在聲音規律上最重要的「之必要」,最後一次出現。全詩終章段落(像是樂曲的coda部!)塑造了如河流般傾洩流淌的聲音與意象: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栗在罌栗的田裡


啊!這樣一首詩。先不論其文字承載的意義,光是在聲音變化上, 就讓人目眩神移。更重要的,這樣一首詩,提醒了我們一件經常被遺忘的事──那就是隱藏在文字裡,強烈的音樂性


文字原本是對於語言,也就是聲音的謄寫紀錄。每一個不同的文明,在發展文字系統的同時,都發展出了「詩」的特殊形式。「詩」,本質上就是比較好聽的聲音,因其聲母韻母排列,或其節奏變化,而產生的好聽聲音,人們直覺感受到其中音樂性的誘惑,於是將「詩」與其他文字形式區別開來

然而隨著文明的變化、累積,文字,尤其是漢字,取得了越來越強烈的獨立個性。文字和聲音的連結逐漸疏離,終至讓許多人誤以為文字的解讀,單純祇是視覺辨認


其實,每個字背後永遠留著其顯性或隱性的「音值」其實,文字閱讀除了動用視覺之外,必然同時動用心靈裡不一定浮上自覺的幽微耳朵。我們用眼睛閱讀,卻同時聆聽

被掩蓋被遺忘了的聲音,構成了文字溝通上的伏流。是否有效的溝通,有時竟是在我們沒有察覺的層次,由那聲音伏流來決定的。有些文字美妙、有些文字粗略,不全然是字彙內容決定,而是文字連串組構成的聲音變化節奏快慢,發揮了關鍵作用。


有些人的文字格外能吸引讀者注意,因為內於文字,唱著起伏變化的歌。相反地,有些文字寫得再怎麼用心用力、華美修飾,卻總不容易打動我們,因為其內在聲音,違背了音樂性原則

「如歌的行板」直接訴諸於西洋古典音樂的啟示,要我們重新認識文字、語言的音樂特質。學習、認知古典音樂累積下來,對於什麼是「對」的音樂的原理,大有助於我們重新發現,潛藏在生活中其他地方,尤其是文字、語言裡的音樂性。

統一的調性提醒我們如何善用類似聲母、韻母,加強我們想要藉由文字表達的意念、感受。各種大小調具備的不同性格,則提醒我們去瞭解不同聲母、韻母帶給聽者的不同聯想印象。


更重要的還有樂句和節奏。如何組構、如何切分樂句,是音樂演奏中最要緊的本事,說話、寫作,又何嘗不是如此長句有長句迷人的地方,短句有短句的道理。而且長短句交錯穿插的方式,更決定了文字能不能與讀者交心、交流

在那麼重視溝通的時代,我們怎麼能忽視影響溝通至鉅的文字內在音樂性呢?我們又怎麼能不努力向音樂、尤其是高度系統化的西洋古典音樂學習取經,來強化自己感受與使用文字聲音節奏的工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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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臉書(楊照)》
〈瘂弦〈如歌的行板〉解讀〉
(編按: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暫擬)
2014-12-08
網址:

https://zh-tw.facebook.com/yangzhao1963/posts/863058890412694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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