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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白萩

白萩詩集「詩廣場」討論會記實

時間:民國七十三年十月七日下午

地點:菡影雅潔的樓頂書齋中。(落地窗外的花園裡花木扶蘇,簷下掛著一串風鈴和兩只鳥籠,籠裡各是一隻畫眉和八哥,室內幾盆盛開的蘭花。菡影原已佈置好一檯長方會議桌,但梅新嫌那樣太嚴蕭,便率眾分別据坐在籐椅或盤膝圍坐在榻榻米上;果然,氣氛自在舒適多了。)


主持者:林亨泰

紀錄:蔡珠兒


梅新:

在討論正式開始前,我想先說幾句話。今天這個會是「現代詩」與「臺灣日報」副刊共同主辦的。臺灣日報副刊主編陳篤弘先生因為有事不能來,特別要我向各位致歉及表示歡迎。

中央圖書館有個現代詩卅年回顧展座談會,亞(瘂)弦、羅行和趙天儀都代表三個不同的詩社去參加那邊的座談會。所以要遲一點來。趙天儀曾寫過不少批評白萩的文章,等一下來一定會有些意見可以談。辛令野先生因為手摔壞了,不能來。昨天聽羅行說,鄭愁予的腳也摔壞了。

希望兩位可敬的朋友都只是小傷不礙事。還有,季紅和彭邦楨回國,事前我不知道,所以臨時通知他們來,非常抱歉。

這個座談會,本來我希望有些年輕朋友來參加,可是白萩說,還是「老頭子」們來吧。可見他對老友的重視,認為老友才真能瞭解他和他的作品,給他意見。由於林亨泰先生經常研究白萩的作品,所以今天這個座談會,我想請他來主持。

林亨泰:

我們剛慶祝過「創世紀」三十週年,中央圖書館目前也在舉行三十年現代詩特展。白萩就是在三十年前開始寫詩,並得到第一屆現代詩獎,因此可以說,白萩與中國現代詩一起茁壯、成長。

首先,他以「羅盤」一詩獲得覃子豪先生的推薦而得現代詩獎;後來曾加入「現代派」,也當過「創世紀」的編輯委員,更是「笠」詩刊的創辦人之一。差不多重要的詩社都與他有關。

本來詩的世代是以十年為期,正如生物以三十年為一世一樣。也就是說,一個詩人的黃金時代可能只有十年。但白萩經歷了三個十年,而不論什麼時期,他都至少有一首傑出的代表作。能夠這樣長久保持傑出的表現,白萩,實在是一個難得的詩人。

今天在座的諸位,也都是在現代詩萌芽後就開始寫詩的,是現代詩成長的見證人,就請大家一起來談談對白萩的看法。

洛夫:

每個詩人都有他能被大眾共賞的普遍性,但是一個好詩人,除了普遍性之外,一定還有他的特殊性,白萩詩風的特別有下面幾點:一是智慧、思想的詩。白萩的詩,絕大部分是中國所謂「言志」的詩,即使表面上看來抒情的也是。他往往借一些很單純的事件,來表達他個人內心的塊壘,如早期的「雁」和「羅盤」等,都有其寄託所在。

白荻(萩)很早就以詩來表達、詮釋個人對生命的反應,或者思考的過程。他比一般詩人成熟很早。我們常說詩人早年以才情寫詩,晚年才是以智慧和思想來寫。但白萩一開始就以智慧和思想來寫詩;他用思想來控制語言的運作,幾乎看不出年輕人的浪漫抒情,可以說他的詩是很知性的,也可以說是很冷酷的。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熱情,只是往往把熱情儘量地冷卻、凝固,提昇成一種主觀意念。

通常他是先有感於外在的事實,然後醞釀成內心的思考,最後再呈現於意象的語言。他不太重視以感情來動人,而是強調自己的獨立思考。因此白萩是對存在的自覺性很強的一個詩人。

對存在的強烈批判,尤其是晚近的詩。如這本詩集中的「我知道」,及「芽」等等,就是以自我與現實的對比,來彰顯自我存在的倔強性,強調自我的突出及重要。另外一首「世界和夢」,表現外在世界的冷酷無情,與內心世界的衝突矛盾。後半段可說是在表達潛意識中的情慾:

推窗看世界
悃怠的鳳凰樹
後邊是教堂的頭部
高頂著十字
有一隻莫明的鷹
盤繞了一圈之後
便攻擊
關窗看自己的夢


情慾的地毯柔軟
雙人床上典祭著
一隻裸白的軀體
一頭暖昧的猛虎正在
一步一嗅
一嗅一口涎


對於一般人在潛意識中不可說的情慾或慾望。詩人常有現實的理性與原始的人生、獸性的衝突,這便需要以智慧和思想來處理。二是戲劇性的矛盾情景。對於人生存在的卑微、現實的諷刺,白荻(萩)通常採取戲劇性的手法來表現。而這戲劇性產生自詩中某種矛盾的情景(situation)。「塵埃」、「廣場」這兩首詩都可以看出他的這點特色:

《塵埃》

疲困之後
一點塵埃逐漸掉下


冷漠的是那些高樓的軀體
冷漠的是那些窗口的眼睛
不甘心地
像蝴蝶在他們之間
起起落落


偶然歇在女人的衣襟
卻被嫌惡地彈下
偶然落在急行的鞋履
不被哀憐地踢開
一點塵埃逐漸掉下
終於重重地摔向大地
半夜被一色巨響驚醒
天空高遠而星嘲笑
我是一點塵埃
在大地的懷裡仆倒地哭泣


強烈的矛盾戲劇感在後面這兩句:「一點塵埃逐漸掉下/終於重重地摔向大地」,一點塵埃怎會重重地摔向大地呢?這完全是矛盾的語法。這種矛盾語法產生的藝術效果,較之平鋪直陳的方式強得太多了。

再來看「廣場」:

《廣場》

所有的群眾一哄而散了
回到床上
去擁護有體香的女人


而銅像猶在堅持他的主義
對著無人的廣場
振臂高呼


只有風
頑皮地踢著葉子嘻嘻哈哈
在擦拭那些足跡


這首詩對人生現實有諷刺的暗示。藉廣場上的銅像,來諷刺那些很崇高而為大家膜拜的偶像。在後段他用輕鬆的嘲弄(對比)手法寫道:「只有風/頑皮地踢著葉子嘻嘻哈哈/在擦拭那些足跡」。因為強烈對比而產生的戲劇性,使詩的語言產生張力,詩的意義也愈發有力,令人讀後感受更深切。

三是詩與現實。白荻(萩)是一個現實主義的詩人,但不是社會寫實詩人;他的詩不是只寫社會現象,而是要掌握現實後面的真相。我想包括我在內很多從事詩創作的人,都不會同意一般所謂的社會寫實詩人「那種看到表面有什麼就把它寫出來」的寫法。直接觀察而看不到表相背後的本質的話,很容易歪曲這個東西,因為你所看到的不見得正確客觀。太接近現實,反而看不到現實的真面貌。

詩人與現實應該維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太近了不妥,太遠太空疏也不好;有了相當的距離,詩人才能處於一種很清醒的狀態,也才能把握、看清現實。白荻在這點上做得相當好。

此外,個人的觀點,往往可以改變現實。這在目前西方的文學作品中,可以舉出很多例子。理解現實的角度和方向改變了,現實本身也因之呈現不同的面貌,因此詩人對現實的詮釋,往往因觀察的焦點不同而改變。

現在我以《一線》這首詩為例來說明一下

《一線》

上昇的是天空是逃離
下降的是波濤涵湧是沈淪
一線分開寄身的世界
留下你在中間
無依地飄盪


午寢醒來
一隻雁追向水平線


你是一粒細微
在天空之間
尋找今夜的歸處


這首詩的結構大致與前面的「塵埃」、「廣場」很接近,都具有戲劇性;但它的手法更具電影效果,開始時用長鏡頭把畫面推得很遠,「上昇的是……」、「下降的是……」然後「午寢醒來/一隻雁追向水平線」,逐步濃聚鏡頭,最後小到「你是一粒細微」(他用「細微」,是少見的形容詞當名詞用。)意象由大漸小,最後小到只剩一點點;可是我們讀詩的印象反而是由小而大。「意象小,感覺大」,個人似乎面對著天地間的海闊天空,感到一種由衷的卑微。以超越現實的層面來說,這首詩給我們一種宇宙性的孤寂感。

最後有一點我要說明的是,在張雪映作的訪問記中,談到詩的不同語言與主張、幾個詩派狀況及演變過程,白荻說:「臺灣現代詩卅年來,發生了幾次不同觀念的對抗……第三次的對抗是在《創世紀》從事超現實的實驗,產生了大量劣詩的時候,紀弦宣布解散《現代派》揚言取消《現代詩》,來個斧底抽薪的作法。余光中則以新古典主義,回歸到中國傳統來對抗。《笠》詩社以現實主義和新即物主義,來重建詩中被破壞了的外界輪廓。後來《創世記》的班底另外成立了《詩宗社》,倡導了《風、花、雪、月》的傳統,對本身再來個自我否定。……」(見《詩廣場》一一○頁)

這段話,我姑不論《創世紀》當時的實驗是否產生了大量的劣詩;我要說明的是,紀弦宣布解散《現代詩》和揚言取消現代詩,絕不是因為《創世紀》有大量的幼作出現,而是他倡導詩風的一致,受到了社會上普遍的反對。

當時紀弦在幾個場合中,也曾當面對我和亞(瘂)弦稱讚超現實主義,認為很能使臺灣詩壇有不同的風貌和新的突破。至於他後來宣布取消現代詩,乃是受到外面的攻擊。而余光中的新古典主義,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一路線下來,恐怕不是受超現實的影響。這是第一點。第二點,「詩宗社倡導了《風、花、雪、月》的傳統……自我否定」,這恐怕更是一個誤會,「風花雪月」雖是書的名字,但其實根本是反傳統,非常現代的,「風之貌、花之聲」,像這樣一個題目,並不真是風花雪月!至少內容絕不是的。

林亨泰:

剛才洛夫把白荻(萩)的詩的特徵觀察得很仔細,當中提到「自我的察覺」和「衝突的現實」,我深有同感。「自我的確立」,對現代詩來講,是很重要的一點。所謂詩的現代化,其實就是強烈自我的確立,如果詩人沒有這種主題性的自覺,那以後所謂社會性的問題,就無法連接、延續了。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自我,談社會性是注定要失敗的。像蘇俄、日本,從封建的狀況突然進入社會性的轉變,中間沒有經過強烈自我的培養,這樣跳了過去,就人類的進展來看,不是很正確的。

白荻(萩)因為具備了強烈自我,所以在面對現實時才有了對抗及對比,而且這些對抗、對比還能戲劇性地發展下去。

關於「超現實」,我想這是詩壇很大的一個誤會。我們常說「西化」或者「現代化」,但我覺得,供我們「西化」、「現代化」的時間太短了,還沒有開始,就受到反對,要西化、要超現實,再把那些變成自己的,這是不容易的。我們從清末開始的新文化運動等等,都是點到為止,根本對西方不了解,遑論西化!

我們的問題是:什麼都不徹底,如果能的話,詩壇就更有力量了,不致於觀念紛紊而缺乏理論基礎了。

洛夫: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對於西化或超現實的沒有基礎。根本還沒成長,就完全被外界打垮了……

林亨泰:

就是說,社會沒有給我們一點時間來實驗:到底好或是不好?根本還沒有東西就垮了嘛。


季紅:

首先我把話題拉遠一點,先談談有關詩中「物」與「我」的關係。我覺得一個人寫詩,大致有以下三個層次:

第一層,寫外物、外景,而兼寫內心的感情,但感情與外物是兩立的,各不相干。當然這是最幼稚膚淺的。像洛夫剛才說的,有些以寫實主義為名目的人就是如此。譬如以下雨寫愁,下雨歸下雨,愁歸愁,兩者各不干犯交融。

第二層是,觀察外邊的現實之後,心中有所感觸,心與物有某種程度的融合。

第三層,當然是外物與內心的感情融而為一。而這寫法也可以分為兩類,白荻和我自己的寫法就不同。白荻的寫法是把外物送到「我」的心裡但「我」與外物能有對抗的狀態。以個人的情感、思考、想法為主調,去描寫外在的現象。而我的寫法是,「我」與「物」融合之後,我不排除外物,我只讓外物自己說話,表演,但仍有「我」在,只是衝突或決鬥的痕跡不強烈,不明顯。

在我讀這本書時,看到了白荻(萩)這種對於現實的抗爭精神。這是相當「西化」的。說西化也許太籠統了一點,但傳統的中國文人,大致上不怎麼抗爭,有的話,也是消極性的,用一句大家常說的話,就是:「那也就算了!」就是這種態度。西方文人就不是這樣,他不去忍受,要爭;雖然很孤絕或危險,可是要爭,自我存在的意識很強烈。

白荻(萩)的詩就是如此,「自我存在的孤絕」,(是生存,不是生命,他強調)這可能是十九世紀以來哲學與藝術思想的主調。我個人非常欣賞這樣的表達,而且我覺得白荻(萩)在這方面的表現,可以說是臺灣最成功、特殊的。他的思考與詩作的表達技巧溶合得那麼綿密、突出。

我認為「戲劇化」這三個字不足以說明白萩(萩)語言的創作與運用。所以我想新創一個名詞:「新的語言對位法」來形容它。大家看看《我知道》這一首:

《我知道》

外邊有一座獨木橋
我知道
有人正血熱地對峙
他們在爭先
橋的彼端是路
路的彼端是城鎮
城鎮的彼端是繁華


在小小的硬殼之內
寄居著一點赤裸的靈肉
我知道
我只是曠野上
一隻失群的蝸牛 
讓我小歇一會兒
等他們的足聲遠了
再上路
堅定地走完長長的一生


從首句「外邊有一座獨木橋/我知道」,好像有一個人漠不關心地觀察外物,輕輕鬆鬆地說「我知道」,語調這麼平、這麼輕;我用三組輕字來說明:輕忽、輕鬆、輕蔑。在語言上故意不予份量,情感上幾乎是輕蔑的;而同時又以一組比較強烈的句子來與它們對位。「詩廣場」中滿佈這種一鬆一緊、一弛一張的對比技巧。像前面說過的「塵埃」,和下面這首《晨》:

《晨》

沉重的是孕婦的腳步
在黎明的路上
支持著丈夫日漸肥大的精蟲
而踣倒的過去 
是拖在後面的影子


稀微的鐘聲
在遠遠的天邊響著:
上路吧
而我醒來,我是墓上青草
一面蔭護著鬼魂
一面吸取他的骨髓
我是快活的,對草早晨的太陽
活得鮮鮮美美


鐘聲稀微地響在天邊

最後一句「鐘聲稀微地響在天邊」更見重量。這種處理方法很特殊,我似乎還沒找到第二個這樣寫法的詩人。不記得是白萩(萩)自己說的還是他引用別人的話說:「你怎麼思想就怎麼說話」,他的詩就可以引證這句話,雖然我自己並不很同意(這種說法)。

白荻(萩)的思維和語言的運用是一致的,不像有些作者,語言與思想有很大的裂痕,語言用得很重,思想傾向卻輕;或者語言用得輕,思想傾向卻重。這個「重」不是剛才我引白荻(萩)的《晨》時說的「重」;而是說句法或許強烈,可是讀來並不深刻的意思。

用語平淡,然而情感不平淡,這是白荻(萩)最特別的地方。白荻是一個經常改變,嚐試各種表現方法的詩人,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樣子?他會改變他的「觀物」方法嗎?會走到「我」與「萬物」合而為一而不是對抗的境界嗎?我覺得這個境界是比較高一點;當然這完全是個人的看法,原醷接受各位的批評。

洛夫:

我剛才說的是戲劇性的手法,你是另一種說法,意思都是說兩個力量在對抗。其實亞(瘂)弦、商禽以及我個人部分的詩裡面也常見這種手法,只是題材與表現方法都不盡相同而已。白荻(萩)則用得比較突出。

季紅:

是啊,他是明暗、輕重的對比很清楚。他的《有人》、《夜》、《一人》都很好,尤其《有人》這一首我覺得真是寫得好:

《有人》

眾蟬鼓嘈
而一蟬沉默
眾蟬沉默
而一蟬高吟
有人


對著天空深處
點叫自己
自己大聲的回應


最後幾句,充分寫出人類存在的孤寂──沒有人答應,只有自己回應自己。寫得人心裡會顫抖。再看《夜》:

《夜》

所有的嘴閉上了
因為 結束爭辯
所有的眼閤上了
因為 生命疲厭
所有的耳關上了
因為 爭辯結束
只有一條野狗
在長街不屈地搜察著門戶
走走又
看看
看看又
走走
最後
在長街的盡頭
不知嗅到了什麼
而淒 厲 了 一 聲


「走走又/看看/看看又/走走」,寫得多麼輕鬆!這種語言我是用不來的。而用一條狗來寫人類的孤寂,呵呵!真是孤獨,真是無奈,真是寂寞!

洛夫:

他大概還不只是孤寂,因為他有抗議啊!

季紅:

是啊,他是在抗議。

林亨泰:

語言與思考是否一體?我所謂的語言,是指一個意象、或者背後的那個「人」。如果語言很輕鬆,是否代表效果就不強烈了?

季紅:

語言並不完全和思想重疊。最簡單的例子,我們可以用音樂思考,用繪畫思考;當中即使有語言存在,也是很模糊的。所以說,「用意象來思考」也許還完整一點。

商禽:

我想從「思考與語言是否一致」先來談談超現實。據我了解,超現實是受了佛洛伊德的潛意識、精神分析……等思想的藝術工作者,發展出來的一種文學觀。

我們平常用文字、語言發表想法,是合乎文法,是現實的。然而人就算睡著了,還是會思考,這種思考,就廣義而言,也是用語言思考,但並不等於現實層面的語言,與說、寫出來的語言不相吻合。而超現實主義認為:這種語言更具真性。因為人凡是從潛藏的意識突出到現實的層面之後,就受到現實社會的道德以及文法規範的檢查,因而加以正確組織。

我們腦中的思考有時是有聲的,有時只有色彩,有時是介乎文字與意象之間;但也有好些人是用「意象」來思考。總之,超現實主義是要肯定這種未經社會規範、組織、檢查的語言,所以才說,人類文化不過是盤「打翻了的鉛字」。

在座的諸位也許有的並不用超現實的手法寫作,但仍會有超現實的思考。好比我們坐車從街上經過,眼睛接觸到廣告牌上的文字,這邊是「牛肉麵」,下一個是「中華民國萬歲」,也許「中華民國」被擋住了,於是你馬上想到「牛肉麵萬歲」!(眾笑)

所以說,這是沒什麼道理可言的,在後來超現實主義的方法論中,叫做「自動性技巧」。好像把主詞、動詞、受詞、形容詞……各自分裝在不同的瓶瓶罐罐中,然後抓出來排列,形成如同「我吃到一顆鮮美的乳房」之類的句子,因此難免被批評是在「玩不完整的文字遊戲」。其實我並沒有提倡或標榜「超現實主義」,只是發現,肯定了這是在某些時候更接 近真實的一種表現手法而已。一般人只從中文的「超」這個字的字面來看超現實主義,認為是超脫、逃避現實,所以就不能容忍。其實在法文原意上,這個超現實的「超」字(sur)有「更」的意思。所以「超現實」就是更真實、更現實,也就是要擺脫現實層面的束縛與規範,才能返真。

談白荻(萩)的詩卻糾結在超現實主義上,我想是不太妥的,因為一般說來,白荻(萩)詩作中的超現實思想倒不是很常見的。白荻(萩)可說是全能藝術家,他從事繪畫工作,又對音樂很醉心;所以剛才季紅兄提到「語言的對位法」,我想是其來有自的。其實除此之外,白荻(萩)的詩中還蘊藏了其他的高度音樂技巧,如音題變奏、迴旋曲,乃至賦格形式……等。譬如「詩廣場」的最後一首「Snowbird」便是典範式的「主題變奏」。第一樂段用賦格形式寫完之後,接著是另外一個主題的間奏;間奏完後,第二段又以類似方式發展,第二至題緊接著出來;第二主題的音位進行方式,與前面的間奏有同樣的變換。

而白荻(萩)作品之吸引人,原因更在於他的文字如同繪畫,是「意象先於意念」。詩既是文字,一定涉及意念;而白荻(萩)從不把意念先推出來,總是一個接一個的意象,譬如《夜》:

所有的嘴閉上了
因為 結束爭辯
所因為 生命疲厭
所有的耳關上了
因為 爭辯結束


白荻(萩)自己畫畫,所以也運用相同的原理來處理文字,把這個意象加在那個意象,串綴之後完滿地表達他的概念。

前幾年有所謂「方言詩」出現,我覺得是不大成功的。能夠精確地掌握語言(不管是國語或其他方言),而將它們融匯於文字技巧中,是很高的境界。剛才季紅提到的那首《晨》,最後一句:「鐘聲稀微地響在天邊」的「稀微」兩字,用國語來看、讀,就很局限;唯有用閩南語才能了解它的意味。(眾人紛紛試用臺語默念此句,果然音韻飄渺,餘味無窮。)這裡證明了白荻(萩)真是掌握到語言的精髓了。

最後談到政治意義的藝術性。即所謂的政治文學。對某人或某事不滿因而發而為文,自古即有,但那時叫「風」體,而不是「政治體」。白荻(萩)這書的背面寫著:「……可做鄉土、政治文學轉變點的參考方向」,不錯,這話說得很好。白荻(萩)的作品絕不是憤怒而沒有意義的怒吼,雖然感於事實,然而本質上是悲天憫人的,更重要的是,出之以藝術手法,把它寫成一首詩。所謂藝術,必須產生自某種距離,一個詩人或藝術家便是以他有經驗的手法,處理文字與意象,使它們和現實有距離;使讀者(觀眾)的感受更深刻。所以談到政治意義,就必須注意到(詩的)藝術,這樣,你才有資格向白荻敬禮!

林亨泰:

剛才談到詩的超現實,中國人錯在從「超現實」這三個字來想、來推斷內容。事實上它是一種概念,「surrealisme」,代表的是龐大的學術理論和概念,沒有仔細觀察,只以「逃避現實」這個理由來攻擊它,是很大的錯誤,事實上我曾看到一篇評論,大意是說,超現實已經在走下坡了。為什麼呢?因為它「太現實」啊。

西方的種種主義、思潮是否發展或走下坡,我們可以不用關心。但只要是好的,都值得我們學習。到最後受益的也是我們自己。

洛夫:

一般人誤解超現實,因為不懂什麼是現實?以為現象就是現實了。

彭邦楨:

從當初我編《中國詩選》,第一次認識白荻的作品(那時他只是十八歲左右的高中生),直到現在,白荻(萩)的一貫風範始終沒變。差不多廿年沒讀白荻(萩)的詩了,可是今天我看「詩廣場」依然有第一次讀他的詩的心情。

詩的張力(Tension),同時也是一種涵延,要能隨時抓住作品中的精神意象。是像Port(港口)一樣的東西,可以出口,也可以入口。所以現代主義也罷,超現實也好,我們詩作的努力,其實已超過了主義的範疇,是無法被一個主義局限的。

最近我發現詩壇有兩個現象:一是詩人有回歸傳統的傾向,我自己是,季紅、洛夫是,向明也是……。二是「現代詩的八股」,有學洛夫的、余光中的、楊牧的……,那些詩如果抹去作者的名字,排在一起看,就教人分不出張三李四了;像這樣沒有自己的形象、理想和生命的詩,實在沒有詩味。這是很「恐怖」的事啊。

洛夫:

也是我的悲哀呀!

張默:

不管是詩形、詩集、論文集,由創作變成鉛字,該是很嚴肅的事。而現在的詩壇卻有一言看似平淡,但是場景層出、綴接之後,結尾總讓讀者感到詩人「自己」的存在。我想他的「有人」,就是寫他自己,充分顯露他強烈的自我。下面這首《總之》:

總之一切所方火只是風
你怔住,一粒沙似的
奔波在無常裡


現在
午夜的新美街已人定
唯獨你對著詩箋
自審


越南照樣被戰火燒灼
國聯聯合國又如何
東巴還是在屠殺
雞鳴了又如何
仍是不新鮮的老太陽一個 


於是你在黎明前寫下一行:
自我存在才是存在


文末標明「寫於退出聯合國之夜」,我覺得比起當初我們退出聯合國時的許多激昂的文章,他這首詩更深蘊。

向明:

剛才商禽說了,白荻(萩)沒有受到過去文學傳統的包袱,但又涵具了西方文學的修養,是「跨越語言的一代」。他也用些我們看來俗氣的句子,譬如《下刻該將何為》這首詩中,他說:「……裸赤的雙掌/該握拳一擊/或拍拍馬屁……」談白荻(萩)詩的現實性,可以從最早的《羅盤、》《蛾之死》、《阿火的世界》……一直數到這本集子,可以說,沒有一首不具有「廣義的政治性」。白荻(萩)自己也說過:「我的文學生活是現實生活的紀錄。」他的詩現實性雖強,卻都是很好的。其實詩只要寫得好,是不必強調什麼性、什麼面的。

「詩」與「思考」可以說是一體兩面,我們當然可以強調語言、技巧,但如果思路不清,或者沒有自己的看法,語言、技巧是不足以表達的。讀白荻(萩)的詩使人有種新鮮的滿足,因為他有自己的看法。有些年輕人「為詩而詩」,而不是為了表達一種看法,於是到最後無以為 繼或不知所云,無法感動人。

(瘂)弦:

白荻(萩)的詩和他的理論很一致,譬如說,純粹的經驗要調和現實經驗,以及準確而清晰的語言,方法論的重親……等等。

《一人》這詩,有些句法實在太好了。我們每天看到的送葬場面,在白荻筆下就成 了新的經驗。把老故事加了新的詮釋,可說是生活批判的詩,當然有些嘲諷是很殘酷的,把現實剝得血淋淋,蠻「狠」的。例如下面這首《一人》:

《一人》

嗩吶和葬列
  從黎明中回來
世界已消失了一人
新美街仍然要醒來
從事生活


客棧的野雞喔喔啼叫
從雌體中拔出
便陷進男人的孤獨


燒一束香寫一首輓歌
給今日沒有回來的一人
而抬頭便見
酒樓的屋頂飄著汽球廣告說:
瘋邪死罷

※風邪斯吧諧音

最後以一個諧音的廣告結束:「瘋邪死罷」,表現嘲諷的批判,相當精準而無奈,像打中了靶心一般,真是準確而清晰的語言。白荻(萩)另外有首詩寫的是中年夫妻的疲倦感,寫得真好:「睡在雙人床上的單身漢」,白荻真是懂生活的人。

彭邦楨:

我讀《一人》這詩時,看到最後「瘋邪死罷」,覺得白荻(萩)不但是天才,簡直是鬼才呀。但這是不能鼓勵的,年輕人要是學這句法,那……

(瘂)弦:

那看他有沒有新意啊。

羅行:

我想年輕人要學這「瘋邪死罷」也沒關係啊,但你要跟他們講,這是「五十肩」才能貼的。(眾笑)

趙天儀:

白荻(萩)自己對於選詩的要求和重視有五點:

(一) 、文學態度的真摯。
(二) 、準確而清晰的言語。
(三) 、全體的有機性秩序高於個別的歧異。
(四) 、方法論的重視。
(五) 、能擴大人類已有的詩經驗。


每個人欣賞詩的背景和尺度都不同,比如說我與白荻(萩)因為太「近」(我們是小學同學,高中時有段時間也形影不離)反而模糊了。記得當年我們拿著臺北剛出版的詩集或詩刊,坐在臺中公園聊。一個晚上聊下來,這些書往往被我們聊得一無是處,可見那時是批判性地接受。現在我與白荻(萩)已很久不在一起了,也許更能清楚地看他的作品。

詩的思考可能有兩種進行方式。以寫論文為例,有人寫很大的題目,可是大而無當、空空洞洞;有人寫的雖是小題目,卻寫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同樣的,有人寫詩,由點而面;有人想由「面」入手,但也許囚於詩的專業訓練不夠,也許因為知識背景的問題,題目雖大,卻令人感受模糊。其實,正如寫現實問題並不一定以現實為題材一樣。由「點」出發,再擴大思考以凝視「全面」,可能效果會更好。比如說白荻(萩)的「鷺鷥」:

一顆星闖進黃昏裡
放哨,還見你
悠哉悠哉
獨自飛著你的天空


有時
順風一瀉
有時
逆流鼓翼
有時
對夕陽說一句
無關痛癢的輓詞


有時
落在大地
將頭伸進時間的水流
測度地球的冷暖


最後兩行,就使這詩有了宇宙性的意味了。他的語言或意象好像不摻水的顏料,直接就塗在畫布上,但上得很準確。我們看到的許多不好的詩就是因為「不準確」。在這一點上,「知識」並不能給詩很多幫助,否則在大學中教詩的教授應該是最好的創作者了。詩是要有知識,但要超越知識;要有感受,但要超越感受。詩要「精緻而集中」地表現它的主題,而且總要回到「一首詩之所以成為一首詩」的這個觀念。

羅行:

白荻(萩)在詩壇出現比我晚了約兩年,但對我來說是威脅最大的一個人。我個人會寫詩,是從傳統走過來的,從小浸淫在舊詩詞中,直到高一時遇到紀弦當國文老師,才開始寫新詩,但一直「現代」不起來。為了逃避技巧,我才加入「藍星」,但沒想到白荻的出現,把我「逃避」的夢驚醒了。老實說我寫不出東西,恐怕也是被白荻(萩)「所害」。因為威脅很大嘛。

我們從傳統語言走到白語文學,而白話文本身是很原始的,必須加以精煉、琢磨,才能成為詩的語言,而不是直接採用。白荻(萩)近些年來不停地精煉、創新詩的語言,同時也注重詩的結構,因此他並沒有像紀弦批評的某些人「扭曲了語言」。幾十年來,雖然白荻(萩)的詩也許需要深入思考其中的意象,但沒有一句是教人看不懂的。

白荻(萩)一向對自然有很廣闊的關照,這本「詩廣場」中似乎較重視對生活的關照。也許年輕時是浪漫的,到了中年後生活便教人感到無奈了。但我很擔心也關切的是,對現實生活的過度關照,會不會影響到詩創作的純粹?這是我想請教白荻的問題。

這本集子很「淡」,有秋天的菊花的感覺。也許白荻(萩)的讀者會覺得奇怪,就像鄭愁予出了「燕人行」後,後多年輕人都不大能接受一樣。也許入了中年,免不了都有這種「欲說還休」的感覺。我希望這只是一種過程而不是最後的成熟。

候吉諒:

白荻(萩)先生寫這些詩時,年紀也並不太大;然而和現代一些年輕人的作品比起來,顯然是精緻而有詩味得多了。

我覺得,現代詩壇的最大毛病,是觀念的紊亂。拿我自己說吧,有時我便不敢用自己的感覺去判斷一首詩的好壞。

再者,我覺得很不好的是,現在有很多年輕人是以集體的力量,來「打」個人的知名度。其實一個創作者最該反省的應該是:如何把詩寫得更好?

(討論漸近尾聲,梅新便請一直忙著招待的主人也談一下)

菡影:

我和羅行一樣,從小浸淫在舊詩詞裡,因為先父也是詩人,不過他是寫舊詩的;他生前是臺灣幾個大詩社的成員之一,經常在家裡舉行擊缽吟會。我便在那些老詩人沉啞的吟哦聲中愛上詩的,也背了不少古詩詞和古文,因此,我的寫作理念存在著不少傳光思想,所以也可以說是從傳統中走過來的。不過我和羅行不同,我只會讀詩,也喜歡詩,但不會寫詩,所以羅行剛才說我也是詩人,我不敢當。今天在座的都是詩人,那我就以讀者的身份發言吧。

我很不贊同羅行剛才說,他寫不出東西來是被白荻(萩)所害的說法。我寫散文近廿年,當中也停筆過,當然也找得出理由來。可是想想那些理由,實在該打自己的嘴巴。你(指羅行)把不寫的責任推給白荻(萩)先生也是不該;其實可以藉口的理由很多,也不一定要推給他,你真正的理由應該跟我一樣,只是懶。說實說,你有你的風格(你的詩集「感覺」,不是很好嗎?),白荻(萩)有白荻的風格,何必一定要做不同的類比呢?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再寫。

第二點我想說的是,現代環境與風氣的改變,使年輕人太傾向「作秀」了。因為習慣於「作秀」,所以只是演技熟練而已;演技熟練當然可以演什麼像什麼,可是這樣演久了,很容易把自己迷失掉,這就犯了藝術的大忌──沒有自我的生命。如何從「作秀」的環境中抽身出來,從傳統中體會、培養真正的內心生活,我想這才是現代的年輕人該深思的問題。今天的社會是多元化的,可以寫的題材很多,無論廣度或深度,絕不亞於上一代所經歷的戰亂、困乏的社會,所以如果能善加體會,一定會有更多的好作品出現。

白荻(萩)先生的詩,我接觸不多,不過當年(好像是讀高中的時候)讀了那首「肚臟爆裂的樹」,給我很強烈、深刻的印象,那兩三排長長的「鋸齒鋸齒鋸齒……」,像銳利的鋸子銼鋸著我的心,讓我連想到當時教官嚴苛而無理的管理,我們這些學生只能像詩中所說的「以一座山的靜漠停立在刑臺上」面對「一排銃槍深沉冷漠的眼」。所有敢怒不敢言的悲哀、無奈全在這首詩裡。事隔多年再看白荻(萩)的詩,發現他的理念仍一路承貫下來,但感情彷彿更深更濃更熱了。無奈感雖然還存在,卻不像以前那樣彰顯,突出,而是更深沉,這是我剛才精略翻閱這本「詩廣場」的粗淺感想,不知對不對,還要請白荻(萩)先生指教。

林亨泰:

我想再補充一下。

現代詩雖然已有三十五年的歷史,但同時也造成三十五年的障礙,因為年輕的一代在創作詩時,首先要跨過這三十五年;為什麼會造成這個局面呢?我們在批評年輕一代的同時,是否自己也要檢討:為什麼?尤其中年詩人辦刊物時,不知不覺鼓勵了某些東西,這會不會造成「新八股」呢?

譬如,今年辦XX獎,明年就有模仿XX獎得獎作品的東西出現了!無法突破上一代,缺乏批判性,只會迎合。這點年輕人自己也要反省。

現代詩壇可說處在一邊回應挑戰,一邊繼續創進的轉接點上。如何融和老一輩的智慧、經驗和新一代的衝勁?是很大的問題。

洛夫:

這裡面有兩個問題:

第一,我不喜歡聽「前輩」這個名詞。什麼前生代、後生代的。所謂「前一代」已經是 accepted 了,已經存在,造成事實以及傳統了!就如同我們看唐詩宋詞一樣,有可能因為要適應自己的喜好而任意加以改動嗎?

第二是「迎合」的問題。我覺得每個詩社是該有獨特的風格,但年輕人也大可不必隨波逐流,不必迎合。反過來說,難道要詩社改變風格去迎合年輕人不成……?

林亨泰:

(解釋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要去了解他們,在作法和理論上引導他們走向更有創造性的方向。

梅新:

在座的都有編刊物的經驗,我想都有能力發現有獨創風格的好詩。

商禽:

我想拉回主題再談白荻。剛才談到中年一代的詩人有獨特的生活經驗,但這其中也包含了詩人自己忍不住的生命,這是無法模仿的。生命是無法模仿的!

我覺得白荻(萩)的詩充滿了飛翔的意象。譬如「雁」,就是白荻逃也逃不開,忍不住要表現的一種生命本質。在白荻(萩)的作品中,「雁」和「鷹」是兩個不能等閑視之的題材。

白荻(萩)二十三歲時的《囚鷹》一詩極受重視,似乎代表了他要掙脫生命束縛的時期;而「雁」的開始,就是他對生命飛翔的追尋了!「雁」一詩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了,而這本詩集中,差不多有十三首是具有飛翔的意象的。如:

‧ 「高頂著十字/有一隻莫明的鷹/盤繞了一圈之後/便攻擊」(《世界和夢》)

‧ 「
一隻鷺鷥/刺目地飛盡了整個天空的孤獨」(《芽》)

‧ 「
歸巢的晚鳥一隻又一隻」(《飛絮》)

‧ 「
一隻失群的小鳥/載負你無語的關懷/飛向寥落的紅海」(《下刻該將何為》)

‧ 「
午寢醒來/一隻雁追向水平線」(《一線》)


有些作品是與整體的飛翔意象不太統一的,譬如:

‧ 「世界醒來舊邊/鳥/便在空中到處宣揚」(《半邊》)

‧ 「
天空暗處留有幾聲雁聲/在死的內部蠕動了幾下掙扎」(《露臺》)


還有一種是較不具體的飛翔意象,如:

‧ 「一隻蝴蝶不打招呼/就翻過牆去了」(《臨照》)

歸結到白荻(萩)的生命關照,就是:如何以孤獨和飛翔,來追尋生命本質的意象。

詩人以各自的出發點,去追尋人類生命的整體象徵。由白荻(萩)的詩中可以看出,這是脈絡一貫的追尋,而非零碎的表現。

白萩:

今天我非常高興這麼多老友來討論我的詩。這些老友與我在詩國之中共走了二、三十年,在共同的追求過程中,對我的了解應該更深,這是我特別希望「老人」來討論我的詩的原因。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關於超現實主義,我認為我的詩也是超現實的,從繪畫中吸取了不少營養。剛才林亨泰也說過我的語言。拜超現實主義之賜,我的作品中有許多「切斷」的技巧。

第三,語言的「斷」與「連」,是我的詩學以及手法中很重要的一環,我認為在矛盾的抗爭之下才能產生有衝擊的藝術。

第四關於現實與超現實,我以為超現實比現實更現實。以日本詩壇來說,日本的「列島詩人」完全是社會性的,很多尚且是共產思想很重的詩人,而他們的手法幾乎都是超現實的。寫最現實的東西而用超現實來表達,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另一個「荒地集團」就不同了,他們關心的是現實,然而手法卻很現代。

超現實與現實完全是可以連接的,正如日常語言也可以是詩的語言。但一定要用得好、連接得好。

另外有一點,不知道各位是不是有同樣的感受,我個人在小時候讀了很多舊詩詞,可以說是從舊詩詞中走出來的。在受上一代人(如言曦)對新詩的攻擊時,我慶幸我生在現代,能從西方文學中吸引了很多的精華與方法,來寫出與舊詩詞不同的東西。我的一部分營養來源不同於舊詩詞,所以可與傳統文學相抗衡;而當我在國外與外國詩人談論詩作時,我又慶幸我是有優秀文學傳統的中國人,以此背景我可以與外國的現代詩人相抗衡。不管贊成或反對,我們都同時吸收了兩種營養來從事創作。

至於這本《詩廣場》,是與《香頌》完全同時的作品。《香頌》中,我用的是生活化了的現實,而《詩廣場》則較多樣,譬如書中的第三輯就是以較傳統的中國語言入詩。我之所以命名《詩廣場》,就是沒有認為詩該怎樣寫。詩可以是從每個方面寫的,正如一個廣場一樣,高興怎樣寫就怎樣寫,是什麼個性就怎麼寫出來。這是我的一個概念儘管我們的主張與所屬社團都不同,但我們寫出來的,都是「中國的現代詩」。

(討論會自下午一點半開始,在畫眉婉轉的吟唱,八哥嘹亮的口哨和風鈴清膽的叮噹聲伴和下,經過六個小時熱烈討論後,於七點半在眾人的掌聲中結束。)

文章出處:
《現代詩復刊》07、08期


白萩.png
上圖:白萩

【文章出處】
《詩路.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
〈白荻詩集「詩廣場」討論會記實〉
2005-11-23
網址:

http://faculty.ndhu.edu.tw/~e-poem/poemroad/bai-di/2005/11/23/%E7%99%BD%E8%90%A9%E8%A9%A9%E9%9B%86%E3%80%8C%E8%A9%A9%E5%BB%A3%E5%A0%B4%E3%80%8D%E8%A8%8E%E8%AB%96%E6%9C%83%E8%A8%98%E5%AF%A6/
紀錄:蔡珠兒
【討論對象簡介】
白萩,本名何錦榮,臺中市人,生於日治時期昭和十二年(民國二十六年)。省立臺中商職畢業,曾經營廣告美術設計公司。在臺灣現代詩壇上,白萩是唯一與藍星詩社、現代詩社、創世紀詩社、笠詩社等四大詩社皆有深厚淵源的詩人,因此詩風多變。早期有強烈抒發自我的浪漫情調,在形式上力求突破,後期企圖以淺顯的語言表現對生命存在的思考,社會批判意識濃厚。曾獲吳三連文學獎、臺中市大墩文學獎文學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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