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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方望溪先生全集》。左忠毅公,姓左,名光斗,字共之,又字遺直,明安徽省桐城縣(今安徽省桐城市)人,生於神宗萬曆三年(西元一五七五),卒於熹宗天啟五年(西元一六二五),年五十一。南明福王時,追諡忠毅,故稱左忠毅公。逸事,又稱軼事,指史傳未載,不為人熟知的事。本文內容,係作者聽聞其父所講,而非得自於史書的記載,故稱逸事。全文藉左忠毅公與史可法師生之間的兩件逸事,刻劃左公高尚的情操與志節。

左光斗於明神宗萬曆三十五年(西元一六○七)中進士,累官至左僉都御史,職掌考核官員風紀,剛正敢言,不畏權要。光宗崩(西元一六二○),與楊漣協力排斥宦官,輔佐幼主熹宗繼位,安定朝廷,時稱「楊左」。後宦官魏忠賢得寵專權,左光斗與楊漣密謀上書彈劾,不料為魏忠賢探知,遂被害而慘死獄中。

科舉時代,應試得中的人,稱主考官為座師,自稱門生。史可法是左公督學時拔取的考生,所以史可法稱左公為「吾師」。

史可法,明末民族英雄。官拜南京兵部尚書,南明福王時,加武英殿大學士,人稱「史閣部」。
清兵入山海關南下,史可法督師揚州,死守不屈,城陷殉國。

全文對左光斗與強權相對抗的忠義事蹟,略而不書,僅記敘以下兩件逸事:一、左公視學京畿,識拔史可法;二、左公身陷牢獄,對前來探獄的史可法責以大義。以凸顯左公識才、愛才的識見器量,及其堅貞不屈的志節,形象鮮明生動。並以史可法的知恩圖報、忠勤任事,相互輝映,顯現師生之間的情義,感人至深。全文語言明白曉暢,剪裁詳略得當,充分顯現桐城派文章「雅潔」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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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左光斗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窺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

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文章出處】
《方望溪先生全集》
左忠毅公逸事
原作者:方苞

 

史可法.png
上圖:史可法


註釋翻譯

(一)


先君子(對去世父親的尊稱)(曾)言:鄉(鄉里,此指桐城)先輩(前輩)左忠毅公視學(視察學政)京畿(京城及其附近地區)
譯文:
先父曾說:同鄉前輩左忠毅公,在京師轄區視察學政。


一日,風雪嚴寒,(使人跟隨,即帶領)數騎出,(暗中)(出巡),入古寺。
譯文:
有一天,風雪交加,天氣嚴寒,左公帶領幾位騎馬的侍從,暗中外出巡視,走進一間古寺。


(音ㄨˇ,兩側的廂房)下一生伏案(桌)臥,文方(剛)成草(草稿)
譯文:
廂房內,有位書生趴在桌上睡著了,文章剛完成草稿。

公閱畢,即解貂(此指「貂皮大衣」)覆生,為(替)掩戶(關上門),叩(詢問)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譯文:
左公看完文章後,就脫下貂皮大衣蓋在書生身上,並替他關上了門,詢問寺裡的和尚,才知道那名書生叫做史可法。

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瞿,音ㄐㄩˋ,張大眼睛而吃驚的樣子)注視。呈卷,即(立刻)(當面)(音ㄕㄨˋ,簽署)第一。
譯文:
到考試的時候,官吏唱名,點到史可法時,左公驚訝地看著他。等史可法呈上試卷,就當面簽署為第一名。


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資質平庸),他日繼(繼承)吾志事,惟此生耳!」
譯文:
還請他進入內府,讓他拜見夫人,並對夫人說:「我們幾個兒子資質平庸,將來能繼承我的志向和事業的,只有這個學生了!」
說明:
本段點題,寫左公之「忠」。


(二)

(等到)左公下廠獄(東廠所設之監獄),史朝夕(從早到晚,指時時刻刻)窺獄門外。逆閹(宦官)防伺(防範偵察)甚嚴,雖(即使、就算)家僕不得近。
譯文:
等到左公被關進東廠監獄,史可法早晚在監獄門外窺探。那些違法亂紀的宦官,防範偵察極為嚴密,即使是家僕也不能接近。


久之,聞左公被炮烙(音ㄆㄠˊ ㄌㄨㄛˋ旦夕(早晚,指不久的時間)(將)死,持五十金,涕泣謀(請求、商量)(對)禁卒,卒感(感動)焉!
譯文:
過了許久,聽說左公慘遭炮烙酷刑,很快就會死亡,史可法拿了五十兩銀子,哭著向獄卒商量,獄卒被他感動了!


一日,使史公更(更換)(破)衣草(音ㄐㄩˋ,草鞋),背筐,(轉品動詞用,拿)長鑱(鏟子)(音ㄨㄟˋ,通「偽」)(清除)不潔者。
譯文:
有一天,叫史可法換上破衣草鞋,背著竹筐,手裡拿著長柄的鏟子,偽裝成清除垃圾的人。

(引領)入,(暗中)指左公處,則席地倚(靠)牆而坐,面額(額頭)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脫落,指打斷)矣!
譯文:
獄卒帶他進去後,暗指左公所在的地方,原來左公靠著牆坐在地上,臉孔額頭都已經焦爛得無法辨認,左膝蓋以下,筋骨完全脫落了!


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用力舉起)臂以指撥(音ㄗˋ,眼眶),目光如炬,
譯文:
史可法向前跪下,抱著左公的膝蓋低聲哭泣。左公辨認出是他的聲音,但是眼睛無法張開,於是使勁抬起手臂用手指撥開眼眶,目光明亮如同火炬,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局勢敗壞,不可收拾。糜,音ㄇㄧˊ至此,老夫已矣(完了)!汝復(又)輕身而昧(不明白)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音ㄓㄨˇ,支持)者?
譯文:
左公憤怒地說:「蠢材!這是什麼地方,你竟敢前來!國家大事,敗壞到這種地步,我已經完了!你又不珍惜生命、不明事理,天下事還有誰能夠支撐呢?

不速去,無俟(音ㄙˋ,等待)姦人構陷(設計陷害),吾今即(就)撲殺汝!」
譯文:
你不趕快離開,不必等待惡人設計陷害你,我現在就擊殺你!」

(於是)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音ㄐㄧㄣˋ,閉口)不敢發聲,趨(快步走)而出。
譯文:
於是就摸起地上的刑具,做出投擲攻擊的樣子。史可法閉口不敢出聲,快步走了出來。


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音ㄩˋ,告訴)人曰:「吾師肺肝,(都是,為隱喻(暗喻)修辭)鐵石所鑄造也!」
譯文:
後來他時常流淚敘述這件事情告訴別人說:「我老師的肺肝,都是用鐵石鑄造而成的!」
說明:
本段點題,寫左公之「毅」。


(三)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音ㄑㄧˊ、黃、潛、桐(桐城)間,史公以鳳廬道奉(音ㄒㄧˊ,公文)守禦。
譯文:
崇禎末年,流寇張獻忠出沒在蘄春、黃岡、潛山、桐城一帶,史可法擔任鳳陽、廬江二府兵備道的官職,奉命防守抵禦。


每有警,輒(常常)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輪流休息),而自坐幄(音ㄨㄛˋ,帳幕)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蹲坐,此處只取踞之義,踞,音ㄐㄩˋ,彎著膝蓋,臀部著地)而背倚之。
譯文:
每當有警報的時候,常常幾個月不上床睡覺,讓將士們輪流休息,自己就坐在帳幕外,選擇健壯的士兵十人,命令兩位士兵蹲坐,自己背部靠著他們,以稍事休息。


漏鼓(漏,刻漏。鼓,更鼓。兩者均為古代計時報時的器具)(改變)(輪流)(替代)
譯文:
每過一更,就讓士兵輪番替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鎧甲)上冰霜迸(音ㄅㄥˋ,散落)落,鏗(音ㄎㄥ,響亮聲)然有聲。
譯文:
每當在寒夜中站起身來,抖動衣裳,戰甲上的冰霜散落下來,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有人)勸以少(稍微)休,公曰:「吾上恐負(辜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譯文:
有人勸他保重身體稍微休息,史可法說:「我對上恐怕辜負朝廷,對下恐怕愧對我的老師啊!」
說明:
本段點題,透過後來史公之「忠」「毅」,寫都傳承自最初左公之「忠」「毅」。


(四)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親自)(到)左公第(府第),候(問候、請安)太公、太母起居(生活),拜夫人於堂上。
譯文:
史可法治理軍務,往來經過桐城時,一定親自到左公府第拜訪,向左公的父母請安,並且在堂上拜見左夫人。
說明:
公事寫完,才寫私事。


(五)

余宗老(族中長老)塗山,左公甥(女婿)也,與先君子(對去世父親的尊稱)(友好),謂獄中語乃(是)親得之於史公云(語尾助詞,無義)
譯文:
我的同族長輩方塗山先生,是左公的女婿,和先父很要好,他說左公在獄中所說的話,是他親自從史可法那兒聽來的。
說明:
這一段逸事並非杜撰,而是有所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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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桐城古城


賞析
 

本文記左忠毅公之事,對左公的言行事蹟略而不詳,只記敘他和史可法師生之間的兩件逸事:左公視學京畿,識拔史可法;左公身陷囹圄,訓勉史可法盡心國事。通過這兩件事,精鍊而生動地刻劃出左公求賢若渴的高尚情操,以及義薄雲天的愛國志節。

全文共分五段,各有其重點:

首段寫左公賞識、提拔史可法的經過。透過三個具體的情節:見史可法於嚴冬時伏案而臥,即解貂覆之;史可法應試時吏呼其名,左公瞿然注視;面署史可法為第一後,召入使拜夫人;把左公的識才、愛才作了形象化的描寫既顯現了左公的知人之明,也為下文預設了伏筆。第二段寫左公雖身遭酷刑,仍念念不忘國事的忠貞志節,以史可法的探監經過及讚嘆語,十分形象化地刻劃出來。此段一方面可看出史可法的有情有義另方面也顯現左公的為國惜才,寫來可歌可泣,師生情誼感人尤深。第三、四段記敘史可法於公則為抗禦流寇,不辭勞苦於私則能善盡子弟之道既印證了首段左公的知人之明,也照應了首、二段左公對史可法的期許勉勵。此兩段一寫公事,一寫私情,於公事著墨較多,於私事則用筆頗省,也襯托出左公以公事為重的胸襟懷抱。第五段交代所敘逸事的由來,既強調了內容的依據,在形式上又與首段「先君子嘗言」一語相呼應,造成了首尾銜接的效果

綜觀全文,蓋具有下列幾個特點:一、結構嚴謹,不僅末段回應首句,三、四段也與一、二段銜接緊密。二、襯托點染,全文有不少地方寫史可法,但無一不在凸顯左公。三、形象鮮明,寫左公的獎掖後進、剛毅不折,都是透過具體的事件使其形象化。四、用筆簡潔,篇幅雖不長,但內容豐富;尤其善用短句,把左公識拔人才的毫不猶豫之狀,以及史可法探監的險狀、左公對史可法冒險的憤怒之情,刻劃得極為生動而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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