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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詩〈剎那〉選自《還魂草》,作者周夢蝶,最初於 1954 年刊載於《現代詩季刊》,為周夢蝶膾炙人口的名篇之一。周夢蝶的作品饒富禪意玄理,情感表現內斂,蘊含超脫俗世的嚮往。。剎那,為梵語的譯音,表示極短的時間,在詩中指「現在」。全詩旨在說明人間情感能超越時空限制,創造永恆的價值。


周夢蝶《還魂草》時期(1960-1965)在這個時期,他是「一個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而且其詩所表現的是一種「自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的境界。此時期,周夢蝶詩作的哲理成分增加,悲苦成分也與日遽增,理智與情感的對峙與糾纏更為強烈,詩人常藉助深奧的典故、鋪張繁複綿密的意向,加上弔詭句法的大量使用,遂造成詩作的幽深艱澀。因此而洛夫評《還魂草》時則說:「周夢蝶的詩,不僅是處理他的情感表現個人的哲思的態度與方法,而更是一個現代詩人透過內心的孤絕感,以暗示與象徵手法把個人的(小我)悲劇經驗加以普遍化(大我),並對那種悲苦情境提出嚴肅的批評。」 作者在寫作還魂草時期,正以擺攤賣書維生,經濟狀況困窘,然而平時喜歡談詩,也熱愛莊子和佛經,故精神富足,不受困頓桎梏,詩中經常閃耀其獨特的生命哲思。

本詩在時空觀點上,對比奇特剎那竟可停駐成永恆個體竟能將地球放入胸懷。這樣泯除並超越小大之別,是來自人們心中的愛,愛可破除一切束縛,涵納永恆與無限。詩的語言雖簡單,卻充滿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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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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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年在台北街頭擺書報攤的周夢蝶

剎那

當我一閃地震慄於
我是在愛著什麼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文章出處】
《還魂草》
〈剎那〉
作者:周夢蝶
【作者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生於民國十年,卒於民國一○三年,年九十四。開封師範學校肄業。民國三十七年隨軍來臺,四十八年開始在臺北市 武昌街擺書攤維生,主要販賣詩集和文史書籍,吸引當時許多嚮往文學的年輕人,一直到六十九年因胃疾而結束營業。周夢蝶常穿著一襲長袍,沉默寡言,生活清簡,給人超脫世俗之感。詩作文字清新,表達對生命的體悟,充滿哲理,又有入世的關懷,情感豐富。曾獲國家文藝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等,散文集《風耳樓墜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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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句解析

(一)


當我一閃地震慄於
◎「一閃地」形容及短暫的時間。
我是在愛著什麼時,
◎「愛」為本詩詩眼,內涵可以是愛情、親情、友情,甚至是對生命本身的感動之情、對自然之情......這龐大的心懷,突破小小軀體的限制,而帶出以下詩句。
◎詩中的想像,來自於作者對「愛」的肯定,「愛」在本詩中,並未被具體描述,它的內涵可能是男女情愛、廣義的人類情感……作者輕輕帶過,反而給予我們更大的詮釋空間。人類因有情感而胸懷壯闊。若循此觀點,作者想透露的訊息也許是:不要拘泥於外在的觀念和束縛,人類擁有愛的能力,便足以抗衡存在的一切時空,從而自我肯定。 
我覺得我的心
◎「心」只是個容器,本身是中性的字眼,重點在「心」裡裝著什麼?變成一顆「怎樣的心」?因此比起「愛」而言,「心」比較不適合作為詩眼。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垂天的鵬翼」、「向外」、「擴張又擴張」都是形容「空間大小」的字眼。
◎因為有「愛」,所以「心」才能無限寬廣、無限擴張,破除一切束縛。詩中撐開一種前所未有的大視野,心竟能變成「垂天的鵬翼」,並且還在不斷的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肯定人心之無限寬廣。 
◎此處「垂天的鵬翼」化用《莊子.逍遙遊》中的典故,擺脫客觀的束縛,才有超越的視野。
◎《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二)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剎那,為梵語的譯音,用來表示時間的短暫,在詩中指「現在」這個時間點,相對於永恆,剎那稍縱即逝,確實非常短暫。在時間上,永恆竟可瞬間凍結停留在「現在」,現在即是永恆,短暫得以承載無限。
◎愛的力量可以突破時間限制,在短暫中也可以承載無限。
◎「永恆」、「剎那」、「現在的一點」都是形容「時間長短」的字眼。
地球小如鴿卵,
◎「地球」、「小」、「鴿卵」都是形容「空間大小」的字眼。
◎在空間上,將「我」化作無法想像之大,而地球,彷如鴿卵,可以輕鬆拾起,放入胸懷。
◎這首詩以「永恆」和「現在」作為對比,巧妙使用鴿卵、鵬翼等意象,形成極大的張力,這樣的張力皆由「愛」所觸動,剎那也因愛而成為永恆。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作者在這首詩中,就時空觀點上,設定奇特的對比:剎那竟可停駐成永恆,個體竟能將地球放入胸懷。這樣的小大之辨,來自人心的一種情感──「愛」,「愛」可破除一切束縛,愛的力量可以突破時間空間限制,小小的心卻可以容納整個地球。此處有佛家「芥子納須彌」的思想,表現出心念無所阻礙的胸襟。
◎作者在短短十行詩句中,撐開一種前所未有的寬闊視野。在寫作手法方面,最精采也是最奇特的想像與小大之辨,使時間由短至長,空間從小至大。
◎全詩刻意選擇「長」「短」時間對比的措辭。而「一閃地」、「剎那」、「『現在』的一點」都是極短暫的時間詞,但因「愛」的一念,而能延展成「永恆」如此永無止盡的時間概念。
◎全詩刻意選擇「大」「小」空間對比的措辭。在空間對比上,作者以個體的「心」對應無限擴展的「垂天的鵬翼」,驟將空間感提升至充盈天地,於是「地球」便顯得「小如鴿卵」,可以再放回個體的「胸懷」。
◎所謂的「長」「短」與「大」「小」不過是一念之間,人的心可以自由變化。

◎本詩詩旨是:當心中有愛,心就無限寬廣,便可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

◎道家代表人物莊子主張,人應破除自我的偏執,與萬物齊一,也不刻意區分世間一切對立面,如生死、美醜、壽夭等,一切順任自然,反璞歸真,與天地共悠遊。
◎莊子認為,人決定了萬物的相對性與有限性:生死、貴賤、大小、是非、善惡、美醜、榮辱、得失等等,都是人們心中的成見,被自己有限的認知蒙蔽而導致。事物間存在著普遍的差異,但此差異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此人不宜以某個特定存在的標準,來衡量世間萬物。
◎《莊子.齊物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
《莊子.德充符》:「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德充符》:「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本詩用了〈逍遙遊〉中的典故,隱含莊子之精神,詩中刻劃之意境隱然呼應莊子的論點,本詩同樣擺脫客觀的束縛,提出一種超越的視野。但是不同的是,莊子欲破除自我中心,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作者卻仍肯定個體之情感,認為因為有「愛」才得以超越束縛。可見作者雖嚮往莊子逍遙之境界,但莊子「絕對的精神自由」與「心靈的無拘無束」卻不是作者最終企求的,人間之愛、心靈有所牽繫,才是人存在的價值所在。
◎這是一首深具大愛的「情詩」。但此情詩非愛情詩也,而是一種對世界萬物有情有感、悲憫觀照的大胸襟與無私大情,跟男女之間的談情說愛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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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年在台北街頭擺書報攤的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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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周夢蝶

賞析

作者在本詩短短十行之內,撐開一種前所未有的大視野。首節將一顆心變成「垂天的鵬翼」,充塞著天地,肯定人心之無可限量。次節,詩人進一步辯證時空之小大,在時間上,無止盡的永恆竟可停留於瞬間,短暫得以承載無限;在空間上,作者翻轉既有觀念,龐大的地球,在「現在」這個點上,彷如小小鴿卵,能輕鬆拾起,放入胸懷。這些想像來自於作者對「愛」的肯定,因為就在那意識到「愛」油然生起的剎那,如此壯闊之胸懷,暢然之詩境,才得以產生。作者想告訴我們,只要擁有愛的能力,便足以超越時空。

本詩的用語清朗,在寫作手法方面,較具特色的是奇特想像與小大之辨。作者切入的角度相當特別卻合理,可引發讀者共鳴:如將抽象之心念,膨脹為碩大的鵬鳥。小大之辨的措辭則深具對比性,作者刻意以「小」與「大」的彼此襯托,凸顯小大不過是一念之間,人心可以自由變化。如形容時間,「一閃地」、「剎那」、「『現在』的一點」都是極短暫的時間詞,卻可因為愛而延長成「永恆」;在空間對比上,作者將個體的心無限擴張,「地球」便顯得「小如鴿卵」。讀者就在這時間由短至長,空間從小至大的延展中,獲得酣暢的閱讀經驗。

周夢蝶因長年潛修佛法,加上他那一襲深藍色長袍的裝扮與禪意的詩作,早就給人的「詩僧」印象。這首詩從某種神秘的動心開始,說自己感受到愛上什麼,因之心(情感)一直膨脹,竟像大鵬鳥的羽翼那樣張揚欲飛,可見詩人情思的澎湃。但在這張力強大的情感之後,詩人忽然將之收斂在一個焦點——化為脆弱鴿卵的地球,並攬在強而有力的鵬翼裡頭。相較於女人的溫暖懷抱,詩人將自己的父性比喻成堅強的、有力的巨鳥羽翼,護圍著需要保護的地球,此詩將男性對大自然的愛,昇華到「地父」的境界,在台灣男詩人一貫陽剛的作品中,是罕見的柔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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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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