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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課綱的兩大隱藏關卡

有新瓶了,那新酒呢

最近看到一些資料,各個版本的國文教科書,都多多少少開始出現一些「以前沒有的欄位」。某些欄位──「提問」或「導言」之類的設計 ──看起來跟奇異果版的國文課本,頗有「志同道合」之感。有關心我們的朋友,對此似乎不太開心。不過我卻反而覺得很愉快。這些「以前沒有、現在很像」的內容,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過程完成的,這都意味著大家都在往正確的方向走,只是改動幅度有多大的差別而已。(在台北書展聽過我們談國文課本計畫的朋友,或許還記得我說過的兩個「勝利條件」XD)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對的事情就是要大家都來做才有意義,如文化部長鄭麗君所說:「歷史不是一個人往前走一百步,而是一百個人往前走一步。

不過,如果大家都願意往前走一小步了,我就想更貪心一點,聊聊那個「一百步的遠方」是什麼樣子,我們到底想要做什麼。之前我們談了比較多技術上的、教學上的問題,這篇我想要再稍微深入一點,來談談「背後的思想體系」。

特別是,新課綱到底想要幹什麼。

事實上,奇異果版國文課本做的所有設計,都不是嶄新的東西。對教育或課程熟悉的朋友,一眼就會知道每一種欄位背後的編寫邏輯,以及它們在理論上與實際上所能發揮的功能。大部分時候,我們跟過去最大的差別,主要是「我們把它放進課本」,把過往居於次要地位、補充地位或延伸地位的東西「扶正」。

然而,這些東西只是「型」,做了這些事情,也不一定會符合新課綱的精神。舉個例來說,我們在課本裡面置入了史無前例的大量「提問」,這是比較新的做法。但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另外一本超保守的課本,它也瘋狂提問,但每一題都在問你「形音義」和「國學常識」新瓶不等於新酒,某種程度上,用新瓶裝舊酒,可能比舊瓶舊酒還要阻礙進步,因為它會帶來一種「我們已經有改革了啊」的良好感覺,但實際上卻在原地踏步。

因此,重要的還是新課綱的原則、精神,那些隱藏在複雜條文背後的思想體系到底是什麼?

「新酒」的特徵到底是什麼?

在這裡,我要跳脫「素養」、「情境」之類被大家講到爛的詞,直接從兩個方向切入。事實上,我認為國文新課綱有兩項預設值,像隱藏關卡一樣被藏了起來,一直還沒有被太多人討論。非常非常簡略地說,也許可以用這兩句話概括:

「在文學分析方法上,它轉向『文化研究』。」

「在價值立場上,它轉向『文化多元主義』。」

這才是奇異果版國文課本著力最深的地方(如果只是要改變視覺風格或編寫新欄位,事情反而會簡單很多)。如果沒有意識到這兩點的話,面對新課綱就常常會有「卡卡」的感覺,不知道它搞東搞西到底是想幹嘛。


方法上轉向「文化研究」

在我們與國文老師交流的經驗中,我們發現「議題融入教學」一直是一個令教師們很困擾的問題。不只是這版的新課綱,在過去十數年來,要求各科目融入性別、族群、階級、環境等議題的政策從未斷過,而且有越來越強的趨勢,而在這版新課綱中迎來了史上高點。


舉個行政層面的例子:現在的課本送審時,涉及性別議題和原住民議題的部分,都會另外交由專家審核相關的事例、用語是否恰當。我不知道審核的專家是誰,但從回審的修改意見書來看,他們確實找了認真的、真正的專家,顯然是玩真的。

然而許多人感到困惑的是:這些東西不是「公民科」或「歷史科」的守備範圍嗎?為什麼會被塞到「國文科」裡面來?

這裡就牽涉到文學研究的趨勢了。簡單來說,過去數百年來,當「文學研究」漸漸「學科化」,成為一門正式的專業知識後,歷經了好幾波研究方法上的變革。比如有所謂的「印象式批評」(主張讀者不應倚賴任何理論概念,而直接說出作品的美感)「傳記批評」(主張透過生平資料和作品比對,建構完整的作家形象)「新批評」(主張對文學作品的形式與機制進行嚴格分析,注重「怎麼寫出這個效果的」)之類的流派。這些流派不但是治學方法不同,連「什麼才算是文學知識」也會有些微差異,有些流派覺得作者的生平很重要,有些流派卻主張盡量不要理會傳記資料。

這篇文章的重點不是文學研究簡史,我們回到主題:如前所述,新課綱在文學研究的方法上,其實有明確偏向「文化研究」的趨勢,而非前述的那些流派。所謂「文化研究」,它是一種重視「位置」跟「脈絡」的方法當我們閱讀一篇文學作品時,不僅是欣賞它的美感、理解它的思想,更要注意是「什麼人」、「在什麼狀態下」、「帶著什麼成見或意圖」、「說出什麼話」,而這些東西,會讓我們對某一作品的政治脈絡和社會脈絡更加理解。

這樣講有點抽象,我們直接舉一個大家一定在國文課本中讀過的例子,即朱自清的〈背影〉。如果是過去的國文課本,我們會注重哪些文學知識呢?「傳記批評」的方法,會告訴你許多朱自清及其父親的資料(這就是為什麼備課用書會這麼厚……);「新批評」的方法,會告訴你段落安排、音韻的變化、節奏的疏密,這些東西如何使得〈背影〉感人……

上述都沒有錯,都是很正常的文學知識。但如果我們引入了「文化研究」的方法,我們可能就會問:

「作者朱自清是什麼人?被描寫的朱自清之父又是什麼人?那是什麼樣的時代?當時的主流社會氛圍或意識形態是什麼?」

從這裡開始,接下來就有多種選擇了,我們可以從性別、族群、階級之類的任意角度切入,從而建構起不同的知識。比如,我們從性別角度切入,發現這兩位都是男性,以此重讀文章,我們可能就會很在意:

文章的情感表達這麼壓抑,是不是跟傳統男性的價值觀有關?而朱自清是順應這種價值觀,還是對此有所批判呢?

如此一來,作為全篇象徵的「背影」,是不是就不只是一種「手法」,更可能象徵了整個社會的性別狀態

如此一來,作為當代讀者的我們,除了「父子之情令人感動」之外,能否從中反省自己的社會:我們的父子關係有比較好嗎?我們的男性是否還處在這樣的性別狀態裡

當發問的方向轉變了,我們從一篇文章挖掘出來的「意義」或「內涵」就變了,所得的「文學知識」也就變得不太一樣了。用這樣的方法,你可以在〈與元微之書〉裡面看到階級在〈項脊軒志〉裡面看到性別在〈諫逐客書〉裡面看到族群這些文章寫的都是作者所遇所見的「煩惱」,而當這種「煩惱」有了社會共通性,大家都在操煩類似的事情時,它就是「議題」了。於是,從朱自清的〈背影〉,我們要看的不是他的性別侷限,而是從文章中結晶出來的,古往今來的性別侷限。


這才是真正的改變。當新課綱標舉出「議題」的時候,許多教材或教師的直覺應對方式,就是「選更多關於那種議題的文章」。然而一選下去,就發現時數不夠,沒辦法塞這麼多東西,因為原本的東西還是要教,哪來的空間留給「議題性的文章」?

這種應對方式,在現實上窒礙難行,在方法上也沒有抓到根本,新課綱也不是要你做這個。有議題的文章當然可以選,卻不必像配菜一樣,一定要看到關鍵字才算「議題」。重要的是轉向「文化研究」式的文學方法,在所有文章裡面挖掘這些關鍵概念。

就好比說,文學作品是一杯水,過去我們測量水的「體積」和「重量」,從中得到相關知識。今天如果我跟你說,我想知道水的「溫度」,那你需要準備一杯新的水嗎?其實不需要,你需要換個測量工具。否則,就算你給我「10度c的水」、「30度c的水」、「80度c的水」,卻繼續測量它的「體積」和「重量」,那最終也是一場空。

換回文學的例子就是:只要方法對了,朱自清〈背影〉也可以拿來談性別琦君的〈髻〉也可以拿來談階級如果方法不更新,就算讓你選白先勇《孽子》或馬克思〈共產黨宣言〉,教師還是有可能無意義地繼續補充傳記資料。

這種「文化研究」的文學研究方法,其實並非新鮮事。台灣學界大概在1990年代左右,就陸續引入這套體系了,算一算也有三十多年了。然而,不可諱言的是,這畢竟是西方引入的體系,與中文系一直以來的學術傳統並不完全相容。雖然當代的中文系訓練也有這方面的課程資源了,但過去幾個世代訓練出來的教師,很有可能在求學階段完全沒碰到這些東西(1990年畢業的老師,現在也才50歲左右)。因此,若無後續的進修補充,要在方法上更新並非易事,這等於是「作業系統相衝」的問題了,這或將會是新課綱推行的最大不安定因素。

價值立場轉向「文化多元主義」

「文化研究」的方法,與之搭配成套的,就則是一套與自由、平等、多元等關鍵詞相關的價值立場。當方法沒有貫通,面對這些價值立場,自然就會左支右絀。


如前所述,「文化研究」式的方法,注意的是作品的政治脈絡與社會脈絡,而我們之所以帶領學生讀過去的作品,也是透過那些作品的對照,回頭思考自己的政治脈絡與社會脈絡。

也就是說,這種方法其實有著強烈的「正視現實、面對差異、與他者共存」的傾向。我們讓學生練習辨識性別、族群、階級、環境等議題,讓他們熟習於尋找作家的發言位置與權力關係,最終都是要讓他們回到當代社會裡面來應用。因為學生終究會成為現代社會的公民,他們會有參政權,能發言、能投票、成為各行各業的中堅份子,他們需要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別種生活方式」。身為民主社會的一分子,他們必須能夠同理別人,才不會利用自己的參政權傷害他人,甚或是,我們希望他們成為善良的公民,可以利用自己的參政權幫助別人。

這聽起來很棒,沒有什麼問題對不對?但再一次,我們又會遇到「作業系統相衝」的問題──因為過往國文科選文和詮釋的方向,並不是建立在這種自由主義式的政治理念上的。

貫串其中的,更近似於某種「聖賢」的意識形態

在某次國文教師工作坊中,我們熱烈交流過國文科是否應該繼續自認為是「讀聖賢書」的一門學問。我的看法是,這種以古人為聖賢、強調「典型在夙昔」的思考方式,在民主社會是不合身的。我不能說它全錯,但它「卡卡的」。

「聖賢」意味著一種高級的、值得仿效的典範,它的價值觀值得所有人學習可是由「文化研究」衍伸出來的思考方式,還是會去追問他的發言位置:聖賢是誰?他在什麼脈絡下講話?他有什麼動機?於是我們可能就會去分析,孔子代表的是春秋時代某一種貴族階層,或某一種知識分子的轉型;而他的諸多論點,很可能是為了解決春秋時代的問題,但未必能適用於新媒體時代。

或者,我們的國文課本過去也常討論「自我安頓」的問題,通常就是講知識分子如果不能伸張理想,則應該如何淡泊、如何獨善其身這種「自我安頓」,帶有一種莫可奈何的意味但如果放在民主社會,我們不會希望學生淡泊、獨善其身就好──不然你以為「我都不投票,我最中立」的沾沾自喜從何而來 ──,那是專制時代的莫可奈何,當時的文人是真的會被皇帝幹掉的;在民主時代,我們希望你積極參與,理想伸張不成,那就繼續溝通、說服、組織、參與。

或在論辯的時候,古典文學的傾向是將現實利害概括為道德問題明明談的可能是治水或公務員任用辦法,但一定要用「不仁」或「無德」的修辭來描述對手。但民主社會認為比較良好的論辯,是回到具體的現實細節,盡量不要隨便啟動道德框架。你今天要談年金改革,就是要把數字算出來;要談婚姻平權,就要呈現過往社會研究的成果。

這時候,「文化研究」式的議題紛呈,不但是為了讓學生知道有這些議題,更是讓學生透過這些議題,先進行比較簡單、粗略的論辯練習,學會辨識彼此的價值差異。也因為文字、語言作為一種論辯工具,其實是很「不透明」的,有很多「雜訊」的,所以需要一定程度的練習,才不會錯失對方真正的意思。在這層意義上,閱讀文學作品其實是很有益的訓練,因為它是一種高度歧異、複雜的文字結構,最適合拿來練習「理解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瓶子有影響,但不是核心

「在方法上『文化研究』,在價值上『文化多元主義』。」
這才是新課綱沒有明說的核心否則所謂「素養」,一直強調生活情境,一直強調情意態度,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情境和情意態度?

不就是前面說的「正視現實、面對差異、與他者共存」嗎。

因此要平衡性別、要注意族群和多元文化、要探討環境議題。衍伸出去,就是課綱裡那19項議題。

沒有先抓到核心,光是去照抄外型,那意義是不大的(但我也不會說完全沒有意義,有改變就有機會)。可怕的是,如果不了解核心精神,有時候連照抄外型都會抄錯,就像之前有位國中老師,為了要在教材中置入「性別議題」,所以選了一篇主張「男主外、女主內」的文章一樣。那樣的舊酒,裝到多新的瓶子裡都很難救回來的。

這確實對一線的教育工作者會是很大的挑戰。

如果要說我對新課綱有何不滿,首當其衝的,就是沒把這兩件事講清楚吧。搞得好像這是什麼隱藏關卡一樣,萬一上路之後有教師搞不清楚,直接掉到陷坑裡去怎麼辦呢?

但衡諸現實情況,大概也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能講清楚吧。

奇異果版國文課本躬逢其盛,當然也就只能盡量在教材上幫忙架橋鋪路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我們的幸運吧。也期待更多同業能一起多往前走個一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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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奇異果版高中國文課本

【文章出處】
〈新課綱的兩大隱藏關卡〉
2019-03-21
網址:

https://medium.com/@Chuck158207/%E6%96%B0%E8%AA%B2%E7%B6%B1%E7%9A%84%E5%85%A9%E5%A4%A7%E9%9A%B1%E8%97%8F%E9%97%9C%E5%8D%A1-6e210912fc17
作者:朱宥勳
【作者簡介】
朱宥勳(1988年1月4日-),臺灣桃園人,小說家、文化評論者、專欄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學士(主修社會學、歷史)、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建中青年》主編。2010年起開始出版小說集《誤遞》與《堊觀》,2011年與黃崇凱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目前任月刊《秘密讀者》的編輯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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