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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吳明益近日出版最新短篇小說集《苦雨之地》,本刊特邀4位夙負人文關懷的科學家,推出「科評苦雨之地」專題;刊出隔日,吳明益從創作者的立場,撰文回應,Openbook編輯部特將其納入系列報導中,留下虛構與實證、文學與科學間對話的美談。

小說家吳明益回應:為了小說

如果有讀者問我,為什麼《苦雨之地》這樣的一本小說,得找相關領域的科學家審稿?(註)我會回答,為了小說。 

小說創造一個讀者需要懸置懷疑的世界(Umberto Eco的說法),創造這世界的辦法有千百種,但都脫離不了事實的基礎。許多研究者發現,無論故事發生在地球或外太空,幻境或是實境,都受到人認識這世界能力與識見的影響。

小說作家過的人生有限、專業有限,寫的人物卻不會只是「自己」。為了這一點,如果有人能幫忙提醒在描寫那些「不同工作」人的行為模式時,所發生的誤差,再交由小說作者取決,我認為可以激發創作者的思考與想像。

其次,小說作者的取決有時卻無關知識「正確」與否,那是因為他描寫的是世間人——專業人士會有誤判,知識份子可能無知,人在愛情與悲痛中可能盲目,講話會有口誤。而這個取決過程與結果,才是小說藝術的核心,也是小說作者何以是小說作者,他所寫的是縱橫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一種自由文體。

Openbook閱讀誌非常嚴肅認真且努力地找了吳海音、黃榮棋、董景生、潘震澤四位不同領域的科學家,寫了關於《苦雨之地》的書評,我感到榮幸且感動。因為這四位科學家都是我尊敬的學者,他們願意把我的小說讀完,且提出意見,讓我心存感激。

身為一個作者,我都盡量避免回應評論,因為評論者本有權進行詮釋,當詮釋容有不當之時,自有後繼的評論者會提出來(理論上來說)。因此我向來覺得,評論者的「對手」是更用功的評論者,而非作者作者沒有壟斷詮釋權的權力,也不應該糾結於此(雖然人心很難)。

但因為科學家的評論有時是舉出「事實」,就像是歷史學家對歷史小說的「勘誤」一樣,這時就不免產生兩種文類(fiction and non-fiction)著重的重點的差異。為避免誤會,我將不會回應評價問題,也不針對同類問題一一回應,只取其一來說明小說家的立場,我想讀者當知我的心意。

以潘震澤老師的文章來說,裡面舉出的幾點恰好我們在編輯時都有審稿人提出(雖然角度不同),事實上這段正是從疾病史裡得到的訊息——在疫苗發展過程中,很多人不相信疫苗,甚至認為它會造成傷害,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換句話說,我明白這段歷史,而以小說作者的眼光做了取捨,我的審稿人也理解了我的取捨。

一個傷神的母親,在自身兒子遭遇特殊狀況,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之時,怨天怨地,寧信在科學上判斷不合理之事(即使她是一個高知識份子亦然),這是因愛而心亂。因此,小說裡刻意寫:「明知道沒有根據,但日後狄子媽媽堅稱……。」寫她「堅稱」,不是她「相信」,用意是進入這樣母親的哀痛之中,所描寫的是「她」的想法,而不是小說作者的「我」趁機為「反疫苗」的概念張目。

就像我上面所提到,這個心理描寫的小段落,有審稿人提醒過。他說他知道我的意涵,但可能會有人誤解,這般誤解恰好也就是小說呈現出來的人性多元性。小說不在道德正確、科學正確,也不是一篇為了導正視聽所寫的疾病學文章,而是一篇想刺探人類心靈的小說。當你寫的是「某種人心的狀況」時,往往另一種人心狀況的人會想「糾正」他。但世間正有此人,既是一種虛構,也絕對更符合事實。如果小說裡的人物都道德正確、都心無懸念、都知識豐富,豈不是不「正常」?

揭露這點,實是作者不應該做的事,但因為潘老師的語句較為決斷,似乎判定我原意如此,所以我就以這點為例,稍做說明。我也希望讀者可以回去感受小說,以自己的閱讀能力判斷,而非一下子相信我的說明或任何評論。

評論中提及的其他處,亦都是我做為小說作者的決定,也就是說,寫與不寫,鋪陳與不鋪陳,有時並非全然依賴知識體系的判斷,而是小說寫作者的判斷。

我相信讀者也會知道,這是一本「短篇小說集」,我後記寫的是,我寫作時是以寫長篇的「心態」在寫作,而不是說它是一本長篇小說,語意甚明。短篇故事,自然可能有共同背景,至於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共同背景,那自然也是我的判斷的一部分。拿掉這個,就不是我的創作了。

我仔細讀了這四篇不同領域專家寫的文章,這是我對文字的敬意。許多誠摯的回應也讓我想起在審稿過程中,得到審稿人數十條修改的建議,他們都是願意理解文學的科學家,這些意見都參與了我的想像力,沒有這個過程,這批小說不會是這個樣子。

我曾在受訪時提到,要自在地寫這本小說,在查證(查證後用或棄而不用)與馳騁想像之間,以一個小說作者的方式與尊嚴,為我的讀者編織故事。這是我的責任、我的夢想,以及我的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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