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jpg
上圖:女王蜂


蓮花公主

膠州竇旭,字曉暉。方晝寢,見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顧,似欲有言。
譯文:
山東膠州的竇旭,白天睡覺時,看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人站在他床前,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好像想說什麼。


生問之。答云:「相公奉屈。」
譯文:
竇旭問他有什麼事,他回答說:「我家相公想請你去一趟。」


「相公何人?」曰:「近在鄰境。」從之而出。
譯文:
竇旭問:「你家相公是誰?」他答道:「就在附近。」竇旭不便再問,便跟著他出了門。


轉過牆屋,導至一處,疊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又見宮人女官,往來甚夥,都向褐衣人問曰:「竇郎來乎?」褐衣人諾。俄,一貴官出,迎見甚恭。
 譯文:
轉過牆角,他被引導到一個地方,這裏疊閣重樓,萬椽相接,萬戶千門,錯落有致,和人世完全不同。只見宮人女官來來往往,都向褐衣人問道:「竇郎來了嗎?」褐衣人說來了。一會兒,竇旭見一個官員出來,十分恭敬地歡迎他。


既登堂,生啟問曰:「素既不敘,遂疏參謁。過蒙愛接,頗注疑念。」
譯文:
登上殿堂後,竇旭說道:「平常沒有往來,所以沒來拜見,而今承蒙熱情接待,很使我不安。」


貴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傾風結慕,深願思晤焉。」
譯文:
官員說:「因為你出身清高,世代德厚,我家君王傾心仰慕,很想和你面談。」


生益駭,問:「王何人?」
譯文:
竇旭更加驚奇,問道:「君王是誰?」


答云:「少間自悉。」
譯文:
官員回答:「過一會兒您自己就會知道。」


無何,二女官至,以雙旌導生行。入重門,見殿上一王者,見生入,降階而迎,執賓主禮。禮已,踐席,列筵豐盛。仰視殿上一扁曰「桂府」。
譯文:
沒多久,兩位女官員來了,她們用兩面旗子為竇旭帶路。進了兩道門,看見大殿上坐著一位君王。那君王見竇旭進來,忙下臺階迎接,兩人按賓主施禮,然後在筵席前落座。筵席很豐盛,竇旭仰望殿上的一幅匾額上寫著:「桂府」。


生跼蹙不能致辭。王曰:「忝近芳鄰,緣即至深。便當暢懷,勿致疑畏。」生唯唯。
譯文:
竇旭局促不安,連話都說不出來。君王說:「你我既然是鄰居,緣分很深厚,應當開懷暢飲,不必疑惑。」竇旭連連答應。


酒數行,笙歌作於下,鉦鼓不鳴,音聲幽細。
譯文:
酒過數巡,殿內響起悅耳的絲竹之聲,幽雅纖細。


稍間,王忽左右顧曰:「朕一言,煩卿等屬對:『才人登桂府。』」四座方思,生即應云:「君子愛蓮花。」
譯文:
過了一會兒,君王忽然左右看了看說:「我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才人登桂府』,請大家對對看」。四座的人正在思考,竇旭隨聲答道:「君子愛蓮花。」


王大悅曰:「奇哉!蓮花乃公主小字,何適合如此?寧非夙分?傳語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
譯文:
君王大喜,說道:「真奇妙啊!蓮花是公主的小名,怎麼這樣巧合?難道不是早有緣分?傳話給公主,不能不出來拜見君子。」


移時,珮環聲近,蘭麝香濃,則公主至矣。年十六七,妙好無雙。王命向生展拜,曰:「此即蓮花小女也。」拜已而去。
譯文:
過了一會兒,公主到了。公主才十六七歲,美妙無雙。君王命公主向竇旭施禮,並說,「這就是小女蓮花。」公主拜完就走了。


生睹之,神情搖動,木坐凝思。王舉觴勸飲,目竟罔睹。
譯文:
竇旭一看見她,便愛慕不已,呆坐沉思。君王舉起酒杯勸他喝酒,竇旭竟然像沒有聽到一樣。


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敵,但自慚不類,如何?」
譯文:
君王好像略略看出他的心思,就說:「我的女兒和你還相匹配,但是自慚不是同類,怎麼辦呢?」


生悵然若癡,即又不聞。近坐者躡之曰:「王揖君未見,王言君未聞耶?」
譯文:
竇旭像癡呆了一樣,沒有聽到君王的話。鄰座踩了踩他的腳說,「君王向你敬酒你沒看見,君王對你說的話也沒聽見嗎?」


生茫乎若失,懡儸自慚,離席曰:「臣蒙優渥,不覺過醉,儀節失次,幸能垂宥。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
譯文:
竇旭茫然若有所失,很慚愧,離開筵席說:「承蒙您熱情接待,不覺喝醉了,失禮的地方,希望您能夠原諒。天色已晚,君王繁忙,我這就告辭了。」


王起曰:「既見君子,實愜心好,何倉卒而便言離也?卿既不住,亦無敢於強。若煩縈念,更當再邀。」遂命內官導之出。
 譯文:
君王站起來說道:「見到你,我心裏十分高興,你怎麼這樣倉促就告辭呢?你既然不肯留下,我也不勉強你,如果你還想來,我再邀請你。」於是,君王命令內官引著他出去。


途中內官語生曰:「適王謂可匹敵,似欲附為婚姻,何默不一言?」生頓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譯文:
半路上,內官對竇旭說:「剛才君王說你和他的女兒還匹配,你為何一言不發呢?」竇旭跺著腳後悔不迭,不覺已經回到家中。


忽然醒寤,則返照已殘。冥坐觀想,歷歷在目。晚齋滅燭,冀舊夢可以復尋,而邯鄲路渺,悔歎而已。
譯文:
這時,竇旭忽然醒來,發現太陽已經西沉。他默坐玄想,剛才夢中的情形歷歷在目。晚飯後,他吹滅蠟燭,希望重尋舊夢,但夢境已逝,回去顯然不可能,只有悔恨感歎。


一夕,與友人共榻,忽見前內官來,傳王命相召。生喜,從去。
譯文:
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忽然看見先前那個內官過來,告訴他,君王邀請他去作客。竇旭高興地跟他去了。


見王伏謁。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別後知勞思眷。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過嫌也。」生即拜謝。
譯文:
他見了君王就伏在地上叩拜。君王把他拉起來,請他坐下,說道:「我想把小女嫁給你,希望你不會太嫌棄吧。」竇旭馬上拜謝。


王命學士大臣,陪侍宴飲。酒闌,宮人前白:「公主妝竟。」俄見數十宮女,擁公主出。以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與生交拜成禮。已而送歸館舍。
譯文:
君王命令學士大臣陪同宴飲。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公主與竇旭交拜成親。


洞房溫清,窮極芳膩。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
 譯文:
竇旭對公主說:「有你在我眼前,真使人樂而忘死。只怕今天的情景只是一場夢。」


公主掩口曰:「明明妾與君,哪得是夢?」
譯文:
公主掩著口說:「明明是我和你,那裡是夢呢?」


詰旦方起,戲為公主勻鉛黃;已而以帶圍腰,布指度足。公主笑問曰:「君顛耶?」
譯文:
第二天清晨一起來,竇旭為公主塗脂擦粉,然後又用帶子量公主的腰,用手指量公主的腳。公主笑著問他:「你瘋了嗎?」


曰:「臣屢為夢誤,故細志之。倘是夢時,亦足動懸想耳。」
譯文:
竇旭說:「我總是被夢調戲,所以仔細地記下來,如果是夢,也足以思念。」


調笑未已,一宮女馳入曰:「妖入宮門,王避偏殿,凶禍不遠矣!」
 譯文:
兩人正在調笑,一個宮女跑進來說:「不好了,妖怪闖入宮門,君王在偏殿裏躲避,凶禍快降臨了。」


生大驚,趨見王。王執手泣曰:「君子不棄,方圖永好。詎期孽降自天,國祚將覆,且復奈何!」生驚問何說。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啟讀。
譯文:
竇旭趕緊去見君王,君王拉著他的手流著淚說:「蒙你不棄,本想永遠相好,那料到禍從天降,國家將要覆滅,還有什麼辦法呢?」竇旭吃驚地問怎麼問事,君王把桌上的一份奏章遞給竇旭看。


章云:「含香殿大學士臣黑翼,為非常妖異,祈早遷都,以存國脈事:據黃門報稱:自五月初六日,來一千丈巨蟒,盤踞宮外,吞食內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餘口;所過宮殿盡成丘墟,等因。臣奮勇前窺,確見妖蟒:頭如山岳,目等江海;昂首則殿閣齊吞,伸腰則樓垣盡覆。真千古未見之凶,萬代不遭之禍!社稷宗廟,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宮眷,速遷樂土」云云。
譯文:
奏章上寫著:「因為出現了不尋常的妖怪,祈請早日遷都,以保存國脈。據黃門侍郎報告,從五月初六開始,來了條長千丈的巨蟒,盤踞宮外,吞食內外臣民一萬三千八百多人,巨蟒所經過的宮殿全成為廢墟。我奮勇前去偵察,確實看見妖蟒,頭像山峰,目如江海,抬起頭來就能把宮殿樓閣一起吞下,伸伸腰則樓閣垣牆全部倒塌。真是千古未見的凶神,萬代未遇的災禍!國家宗廟,危在旦夕!懇請皇上早日率領宮中眷屬,迅速遷往樂土。」等等。


生覽畢,面如灰土。即有宮人奔奏:「妖物至矣!」闔殿哀呼,慘無天日。
譯文:
竇旭看完,面如灰土。隨即有宮人跑來報告:「妖物來了。」滿殿哀呼,慘無天日。


王倉遽不知所為,但泣顧曰:「小女已累先生。」
譯文:
君王慌亂中不知道幹什麼,只是流著淚看著竇旭說:「小女已連累先生。」竇旭喘著氣跑回房中。


生坌息而返。公主方與左右抱首哀鳴,見生入,牽衿曰:「郎焉置妾?」
譯文:
公主正和左右的人抱頭痛哭,見竇旭進來,牽著他的衣裳說:「你怎樣安置我呢?」


生愴惻欲絕,乃捉腕思曰:「小生貧賤,慚無金屋。有茅廬三數間,姑同竄匿可乎?」
譯文:
竇旭悲痛欲絕,於是握著公主的手腕沉思道:「我貧窮卑賤,慚愧沒有金屋,只有幾間草房,暫且和我一起到那裏躲起來行嗎?」


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擇?乞攜速往!」生乃挽扶而出。
譯文:
公主含著淚說:「危急的時候怎麼能夠選擇?請你快帶我去!」竇旭就挽著公主出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家。


未幾,至家。公主曰:「此大安宅,勝故國多矣。然妾從君來,父母何依?請別築一舍,當舉國相從。」生難之。
譯文:
公主說:「這是又大又好的宅院,比我的國家強多了。我跟隨你來了,我的父母怎麼辦呢?請你另外修建一座房子,我們全國人民會跟隨過來。」竇旭感到為難。


公主號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生略慰解,即已入室。公主伏牀悲啼,不可勸止。
譯文:
公主號啕大哭說:「不能急人之急,要你這個丈夫幹什麼?」竇旭安慰勸解一番,公主仍伏在床上痛哭,無法勸阻。


焦思無術,頓然而醒,始知夢也。
譯文:
竇旭焦慮又沒有辦法,忽然驚醒,才知道這是一個夢。


而耳畔啼聲,嚶嚶未絕。審聽之,殊非人聲,乃蜂子二三頭,飛鳴枕上。
譯文:
但是耳邊嚶嚶的啼哭聲還沒有停止。他仔細一聽,不是人的聲音,而是二三隻蜜蜂,在他枕頭上飛鳴。


大叫怪事。友人詰之,乃以夢告。友人亦詫為異。共起視蜂,依依裳袂間,拂之不去。
譯文:
竇旭大叫怪事,驚醒了同室的朋友,朋友問他出了什麼事,竇旭便把自己作的夢告訴他,朋友也感到驚奇。兩人一同起來看蜜蜂,只見蜜蜂依戀在他的衣服上,拂牠也不離開。


友人勸為營巢。生如所請,督工構造。方豎兩堵,而羣蜂自牆外來,絡繹如蠅。頂尖未合,飛集盈斗。
譯文:
朋友勸他為蜜蜂建巢,結果蜂巢頂還沒蓋好,蜜蜂已經聚滿了蜂巢。


跡所由來,則鄰翁之舊圃也。圃中蜂一房,三十餘年矣,生息頗繁。
譯文:
竇旭發現蜜蜂原來是從鄰居老頭的舊菜園中飛過來的。菜園裏有一座蜂房,三十多年了,蜜蜂繁殖很多。


或以生事告翁。翁覘之,蜂戶寂然。發其壁,則蛇據其中,長丈許。捉而殺之。乃知巨蟒即此物也。
譯文:
有人把竇旭的事告訴老頭,老頭一看,蜂房靜悄悄
的。拆開蜂房,原來有條長約一丈的蛇盤踞其中,老頭把蛇捉住殺了。竇旭也瞭解到「巨蟒」就是這條蛇。


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無他異。
譯文:
蜜蜂到竇旭家後,繁殖得更旺盛,並沒有出現其他的異常現象。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蓮花公主
原作者: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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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蜜蜂採蜜


附錄:「蜂」情萬種──蒲松齡筆下的現實與夢境

〈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裡的名篇佳構,作者李公佐描寫遊俠淳于棼,夢中被招入大槐安國當駙馬,任南柯太守,賜食邑、爵位,榮耀顯赫。直到公主病逝,淳于棼被逐歸家,才由夢中驚醒。昔日繁華與世事滄桑,使人頓悟生命虛浮,百年倏忽。

而所謂大槐安國,實乃淳于棼家中槐樹下的一個蟻穴。至於南柯郡,則是另一個更小的蟻穴!唐代文人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之,蟻聚何殊!」

清初蒲松齡的〈蓮花公主〉與〈南柯太守傳〉的師承關係何其明顯!然而他站在盛傳千年的文學廟堂之上,欲另起香爐,卻又談何容易!故事裡的蓮花公主,其實是隻小蜜蜂,作者寫到與她相關的一切,總使人腦海中浮現蜂巢間的種種景象。

首先,竇旭晝寢,夢中被一位穿著蜜蜂顏色的「褐衣人」引入「近在鄰境」,此處「疊閣重樓,萬椽相接,曲折而行,覺萬戶千門,迥非人世。」這座門戶重重疊疊,風格特異的建築,其實正是常人眼中密集蜂巢的改寫。

竇旭初到桂府,「但見宮人女官,往來甚夥」,表面上形容宮中人多事忙,其實同時暗寓蜂房中的蜜蜂,個個忙進忙出的、爬上爬下的情景。

接著,國王與竇旭談話,強調「忝近芳鄰,緣極至深」,便是一再暗示讀者,此處近在鄰家。而王府晚宴的同時,有「笙歌作于下,鉦鼓不鳴,音聲幽細」,似乎是一種特殊的飲宴奏樂,實則又是作者貼近群蜂飛鳴,扣緊蜂音所作的細緻描述。

最後,蓮花公主終於現身了,「珮環聲近,蘭麝香濃」,妙齡少女以飛翔的姿態出場,渾身散發著花香,只可惜竇旭完全不知身在夢境,一見蓮花公主便神魂搖盪,對於國王的勸飲和問話,竟若罔聞、悵然若痴,結果錯失了王者的許婚。竇旭夢醒,悔恨夢境難尋。

有趣的是,直到竇旭再度夢入桂府,新婚夫妻在洞房裡極盡芳膩,竇生突然懷疑自己身在夢中!他對公主說道:「有卿在目,真使人樂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遭,乃是夢耳。」公主的回答也很妙:「明明妾與君,哪得是夢?

蒲松齡寫夢境與現實的交錯,較之唐人李公佐,無疑是更加道盡了世間緣幻生情的意象。

【文章出處】
《人間福報》
〈「蜂」情萬種──蒲松齡筆下的現實與夢境〉
2012-10-18
網址:

https://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278548
作者:不詳

蜂窩.png
上圖: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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