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jpg

唐代是詩的盛世,詩的形式已經完美到了極致。蔣勳從大唐盛世說起,以張若虛、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與李商隱的生命與詩作,巧妙揉合歷史知識與美學觀點,推敲一首首詩的完成。並以最貼近文本的方式,理解每一位詩人的經驗與情思,讓舊詩煥發光采。蔣勳用自己的開放心靈呼應了那些歷久彌新的詩,分享了生活的情趣、生命的感動。

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祕密,是生命的傾訴,也是文化的密碼,透過《說文學之美:品味唐詩》,不僅有滋有味地解讀了唐詩,更引領我們看見自己,理解各自的生命密碼,讓身心安穩,讓心的祕密,塵歸柔軟之地。

以下為說明方便,將「以〈兵車行〉〈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一文,節選出「石壕吏」部分進行該詩的說明賞析:


石壕吏.jpg

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下)──以〈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

〈石壕吏〉是我看過的所有類似紀錄片的詩歌當中,最讓我感動的一首,杜甫完全採用了客觀的角度。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暮投石壕村」,紀錄片一定要有時間、地點、事件。時間是「暮」,黃昏的時候,「投」是投宿的意思。安史之亂發生了,這個時候杜甫也在逃難,經過石壕村,就寄宿下來。然後那一天他碰到一個事件,「有吏夜捉人」,晚上官吏來抓兵。他用十個字就已經把紀錄片的主題說清楚了。紀錄片的畫面是:「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這個畫面非常荒謬,因為年輕人都抓完,換抓老人了,這家有一個老頭,立刻翻牆跑掉,只得由老太太開門周旋。

杜甫用我們最容易了解的文字和語言,進入這個悲劇世界。「老婦出門看」以後,是「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抓兵的官吏發脾氣罵人,說敲門敲了半天,怎麼都不來開門,老太太一直在哭。這裡運用對仗來清楚地表達官方與民間的立場。杜甫一句話都沒有講,只是在旁邊看。下面「聽婦前致詞」,「聽」是一個動詞,誰在聽?是杜甫聽到老太太在說話,從頭到尾杜甫沒有講話,他只記錄老太太說什麼話。

這是非常難的技巧,一般人會忍不住要自己跳出來說話,說你看這些官吏多壞。可是杜甫卻讓老太太說話,像一個錄音機記錄下來。「三男鄴城戍」,我有三個兒子,都在山西省的鄴城防守邊疆。老太太的敍述完全是平鋪直敍地交代事實,是一個母親講三個兒子被抓走當兵的事實。然後下面是非常慘的悲劇,「一男附書至」,最近有一個兒子寫信了,「二男新戰死」,說兩個兒子已經在戰爭裡死掉了。

讀到這個地方會有很大的不忍,「二男新戰死」之後,老太太安慰自己說:「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活著就好好活著吧,死掉的已經死了,沒有辦法追究了。這時候我們感覺到強烈的悲劇性,她應該要吶喊、要控訴,可是沒有,只是安慰自己說死了就算了,只能祈禱剩下的那個不要死吧。

我第一次讀的時候非常震撼,發現杜甫的詩裡有一種力量。一個好的藝術家,在最悲慘的事件上是不准自己流淚的。流淚的時候,會看不清楚事實,而看不清楚事實,作品就不會感動人。著名攝影家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 1918–1978)在日本拍攝工業汙染造成的人的病變時,就告訴自己不能流淚。他說一個攝影家流淚的時候,鏡頭是模糊的,他其實是要求自己有高度的節制。

老太太又開始講,「室中更無人」,她開始說謊,隱瞞了老翁已經逃走的事實。真的要進來查嗎?「惟有乳下孫」,還有一個在吃奶的孫子,總不能把他抓去當兵吧。這裡面透露了民間的悲痛,不能夠違抗官吏,可是又必須想辦法躲過災難。「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她說家裡太窮了,兒媳已經沒有完整衣裙可穿,沒有辦法出來。這首詩透露出唐代的繁華背後,人民疾苦到了非常驚人的地步。

接下來我們看到更大的悲劇。官吏來抓兵抓不到,總要有一個交代,老太太就說「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說我已經是老太婆了,沒有力氣了,但可以跟你去軍隊裡服兵役。大概官吏覺得抓一個老太太回去幹什麼,她就開始說服他「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說我還可以幫軍隊煮早飯。

杜甫的「三吏」、「三別」非常沉重,我覺得〈石壕吏〉是裡面最令人心痛的。「夜久語聲絕,惟聞泣幽咽」,夜已經很深了,講話的聲音慢慢沒有了,而低聲哭泣的聲音也慢慢遠去。「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天亮了,要繼續趕路,老太太已經被官吏抓走了,杜甫告別的時候只剩下老翁。

在這首詩裡,杜甫一句話都沒有講,只是敍述事件。可是讀完這首詩,心裡面會有很大的悲痛。文學帶來的壓力,留在整個歷史當中,會變成一種良心一個政治人物,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也要想想看,為什麼民間的詩會是這樣〈石壕吏〉大概是杜甫詩裡的極致,它的力量其實比〈兵車行〉還要大,因為〈兵車行〉還有很多有關戰爭的敍述,〈石壕吏〉連戰爭都沒有提到,只講抓兵,講戰爭讓民間一個家庭破碎的過程,這個家庭裡男孩子都不在了,老父親逃走,老母親最後也被抓去兵營裡煮飯。他只是在講一個現象,所以張力更強。

歷史上鮮少有人去做這樣的記錄,鮮少有有這樣一種人道主義的關懷。在一九七○年代美國反越戰的時候,杜甫的詩常常被提出來證明戰爭的可怕。現在的戰爭也許與那時不完全相同,但杜甫詩中描述的悲劇今天依然可以發生,翻譯成任何語言,都會讓人感動。

這種詩要非常安靜,才能夠寫好。從「暮投石壕村」一直到「獨與老翁別」,如果把一個個畫面連起來,可以看到從黃昏到天亮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個歷史事件,完全是一部紀錄片。人們其實要的就是很平凡的生活,如果連這樣卑微的要求都得不到滿足,就會產生巨大的控訴。杜甫的詩散發出來的力量非常強,非常滄桑,也非常蒼涼,會讓我們看到一個詩人在介入現實之後的痛苦。

延伸閱讀:本文上半段請另參見: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上)──以〈兵車行〉記錄時代悲劇

石壕吏.png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原載自:《說文學之美:品味唐詩》(有鹿文化出版,附《坐看雲起:蔣勳的唐詩朗讀》CD)
以〈兵車行〉〈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
2017-04-08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65434
文/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