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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 (819年)正月,唐憲宗命宦官從鳳翔府法門寺真身塔中,將所謂的釋迦牟尼佛的一節手指骨(佛骨)迎入宮廷供奉,並大肆鋪張,送往各寺廟,要官民敬香禮拜。時任刑部侍郎以排佛爲己任的韓愈,看到這種迷信行爲,便寫下一篇〈諫迎佛骨表〉,勸諫阻止唐憲宗迎佛骨舍利之事,指出信佛對國家無益,甚至大膽指出自東漢以來信佛的皇帝相繼短命,結果觸怒唐憲宗忌諱,韓愈幾乎被處死。經裴度等人說情,最後韓愈才由刑部侍郎被貶爲潮州刺史,責求即日上道。

韓愈大半生仕宦蹉跎,五十歲才因參與平淮有功而擢升刑部侍郎。兩年後又遭此難,情緒十分低落,滿心委曲,憤慨填膺。潮州州治潮陽,在廣東東部,距離當時的京師長安有千里之遙。韓愈隻身一人,倉促上路,走到京師不遠的陝西藍田關口時,他的妻兒還沒有跟上來,只有他的侄孫韓湘趕來同行,韓愈此時悲歌當哭,揮筆寫下了這首名篇贈送給他,這首詩和〈諫迎佛骨表〉珠聯璧合,可謂雙璧,但情感上除了剛直不屈之外,顯然加入較多感傷的成分。

韓愈詩歌被歸入奇險詩派,本詩追步杜甫,沉鬱頓挫,蒼涼悲壯,風格得杜甫七律之精神,但又有新創,能變化而自成面目,表現出韓愈以文爲詩的特點。律詩有謹嚴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詩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較好。好在雖有「文」的特點,如表現在直敘的方法上,虛詞的運用上(「欲爲」、「肯將」之類)等;同時亦有詩歌的特點,表現在形象的塑造和沉摯深厚的感情的抒發上,特別是頸聯於蒼涼的景色中有詩人自我的形象。全詩敘事、寫景、抒情熔爲一爐,筆勢縱橫,開闔動盪,詩意醇厚,是韓詩七律中的精品。

詩題左遷,即貶官,又稱左降(見白居易〈與元微之書〉)。韓愈既本着「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諫迎佛骨表〉)的精神,則雖遭獲嚴懲亦無怨悔。而這位韓愈的侄孫後輩韓湘,在後世被訛傳為「八仙」之中的韓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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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八仙綵中的韓湘子(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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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八仙之韓湘子(圖片引自網路)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州
(一作「潮陽」)路八千。
欲爲聖明除弊事
(一作「本為聖朝除弊政」)
(一作「敢」)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


【作品出處】
《昌黎集》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原作者:韓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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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韓愈(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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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韓愈(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封朝奏九重天(借代皇帝),夕貶潮州路八千(虛數,形容遙遠
譯文:
早晨一篇諫書(編者註:此指諫迎佛骨表)上奏給高高在上的皇帝,晚上就被貶官到路途遙遠的潮州去。

◎首聯直抒自己獲罪被貶的原因,這個「罪」是自己主動招來:因為那「一封書」之罪,所得的命運是「朝奏」而「夕貶」,且一貶就是八千里。
◎「貶」的原因是「奏」,「奏」的本意是爲國「除弊」,可見「貶」非其罪。然而「朝奏」而「夕貶」,處罰何其迅急!一貶就貶到「八千」里以外,處罰又何其嚴厲!如此「九重天」雖高而不明,也就意在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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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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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圖片引自網路)


欲爲聖明(皇上)除弊事(一作本為聖朝除弊政,指諫迎佛骨一事),肯(一作敢)將衰朽惜殘年!
譯文:
本想替皇上除去弊端之事,哪能因為年紀衰老,就吝惜我這殘餘的生命呢!

◎頷聯直書「除弊事」,認爲自己信念正確,申述自己因忠而獲罪、非罪而遠謫的憤慨 ,富有膽識。儘管招來一場彌天大禍,他仍舊是「肯將衰朽惜殘年」,且老而彌堅,使人如見到他的剛直不阿之態。
◎頷聯直書「除弊事」,申述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韓愈之剛直膽魄可見一斑。目的明確,動機純正,後果怎樣,終亦不顧。此聯有表白,有憤慨,而表達卻頗爲含蓄。理直氣壯地聲言「欲爲聖明除弊事」,表明並未因受嚴譴而有絲毫心怯,其剛正不屈的風骨宛然如見。「肯將衰朽惜殘年」,大有爲匡正祛邪義無反顧的勇氣。
◎頷聯用「流水對」,十四字形成一整體,緊緊承接上文,令人有渾然天成之感。「朝奏」與「夕貶」、「九重天」與「路八千」、「聖明」與「衰朽」、「欲……除弊事」與「肯……惜殘年」,上下形成強烈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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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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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陝西藍關古道雲海(圖片引自網路)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阻塞)藍關(藍田關,位在陝西)馬不前。
譯文:
雲彩橫出於秦嶺,我的家鄉歸宿究竟在哪?在白雪厚積的藍田關外,馬匹也踟躕停住腳步。

◎頸聯就景抒情,情悲且壯,緊扣題目「至藍關示侄孫湘」。頸聯上下句各含兩個子句,前面子句寫眼前景,後面子句即景抒情。
◎「雲橫」、「雪擁」,既是實景,又不無象徵意義。本聯景闊情悲,蘊涵深廣,一回顧,一前瞻,遂成千古名句。「雲橫雪擁」,境界雄闊。「橫」狀廣度,「擁」狀高度,二字皆下得極有力。故全詩大氣磅礴,捲洪波巨瀾於方寸,能產生撼動人心的力量。
◎「雲橫秦嶺」,遮天蔽日,回顧長安不知「家何在」?「秦嶺」指終南山。雲橫而不見家,亦不見長安:「總爲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詩),何況天子更在「九重」之上,豈能體恤下情?他此時不獨繫念家人,更多的是傷懷國事。
◎「雪擁藍關」,前路險艱,嚴令限期趕到貶所,怎奈「馬不前」!「馬不前」用古樂府:「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意。他立馬藍關,大雪寒天,聯想到前路的艱險。「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前瞻茫茫,雪擁藍關,馬也踟躕起來,但究竟是「馬不前」抑或「人不前」呢?
◎本聯借「秦嶺」、「藍關」之自然景色表述了自己的愁苦悲慼心緒,同時也蘊含爲上表付出的慘痛代價。這兩句,一顧一瞻,顧者爲長安,因雲橫秦嶺,長安已不可見,「龍顏」難以再睹;瞻者乃潮州,奈何爲藍關大雪所阻,前程曲折坎坷,不敢多想,「馬」固不能「前」,「人」卻能「前」乎?英雄失路,於此可知矣!
◎「藍關」形容關山險惡,歸途渺渺,前途茫茫,「雪擁藍關」語意雙關,明寫天氣寒冷,暗寫政治氣候惡劣。「馬不前」其實是人不前,三字中流露出作者英雄失落之悲,表現了詩人對親人、對國都的眷顧與依戀。這句借景語言情思,詩人忠而獲罪,遠貶潮陽,拋妻別子而南行,心中是極其傷痛。
◎韓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後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峯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猝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如何。韓愈爲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淚和憤怒。
◎韓愈在《女挐壙銘》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死於商南層峯驛。」瞭解這些情況,便知「頸聯純作景語」、「境界雄闊」之類的賞析並不確當。
◎李白在天寶三年(744)因玄宗疏遠而上疏求去,曾作《行路難》述志,其中就有「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一聯,亦寫仕途險惡,不過,韓愈比之李白,境遇更爲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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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主峰太白山(海拔3767公尺)(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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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山村清代老屋(圖片引自網路)


知汝(你,指韓湘)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指潮州)邊。
譯文:
知道你遠道而來定會有所打算,正好在瘴江水邊來收殮我的屍骨吧(意指自己必然死在潮州,向韓湘預先交代後事)!

◎尾聯仍情悲且壯,緊扣題目「至藍關示侄孫湘」。
◎韓愈遠貶,嚴令啓程,倉淬離家;而家人亦隨之遣逐,隨後趕來。當詩人行至藍關時,侄孫韓湘趕到,妻子兒女,則不知尚在何處。
◎韓愈原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對韓湘安排後事,以「好收吾骨」作給。
◎在章法上,又照應頷聯,故語雖悲酸,卻悲中有壯,表現了「爲除弊事」而「不惜殘年」的堅強意志。
◎尾聯沉痛而穩重。《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記老臣蹇叔哭師時有 :「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之語,韓愈用其意 ,向侄孫從容交代後事 ,語意緊承第四句,進一步吐露悽楚難言的激憤之情。很有「雖九死而不悔」的態度,也含有蹇叔哭師的悲切,抒英雄之志,表骨肉之情,悲痛悽楚,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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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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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嶺藍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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