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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節錄)

有一次模擬考試,我把算數科一個計算題做錯了,原本是相當複雜的一個題目,大括號中括號小括號排成一列長龍,我的算法都對,算到最後,變成二十八減九,標準答案是十九,我寫成九,漏了十位數。......

我們老師很是生氣,他鐵青著臉走進教室,大喝一聲,把我喊到前面,找來一根細竹枝紮成的小掃把,那掃把手柄中間有一枝粗一點的竹子,他把那竹子拔出來,叫我把手伸出去。「你唸什麼書?」他吃人一樣的大叫:「二位數減一位數都不會減?你唸什麼書?」他一面喊叫一面劈劈劈用力狠打下去。......

回到家,家人大都已經入睡了,只有父親還像往日那樣,坐在炕坑錢煮豬食,在一下沒一下的哼著歌,炕坑裡的火燒得旺,照見他那時還是盛年的木然的臉。灶旁一條長板凳上,還擺著粗陋的飯菜,都已經冰冷了。......

沒想到父親一點都不體諒,聽完之後,馬上大聲罵我:「打死去好!讀書不打拚,不專心,打死去好!你要知,你老師打你是愛你好,你若無做不對,伊敢會隨便打你?枉費給你讀書,這樣不識三二,也敢批評你老師,你阿爸我敢是這樣教你?哭?哭好命是麼?欠人教示啦你,查埔子這樣無志無氣!」飯後,父親溫了半碗米酒,找來一塊老薑,沾米酒,開始按摩我受傷的雙手,他很用力的搓揉著。這樣揉著揉著,他一用力,我便一聲悶叫,臉部因忍痛而扭曲的表情是可以想像的。突然,我驚奇的發現,有另一串眼淚從父親那裏緩慢地滴落下來,一滴,再一滴,滴低落在我受傷的手上、心上,一種極其緩慢又極其特別的灼熱之感升騰上來,飽塞在胸臆之間。......末了,他睜大一雙細小的眼睛,炯炯然的逼視我。他說:「你要忍耐,要打拚,要有勇氣!你阿公阿媽,你阿爸阿母,你阿叔阿嬸,攏總是不識字的土牛,你要打拚!」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即使是十六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聽得到那樣的聲音。......


有一年,我已經二十幾歲,在學校沒有認真讀書,沉迷賭博,積欠別人一千五百元的賭債,那時的一千五很大,恐怕相當於現在的五千元。我沒有弄錢的地方,回家去,騙父親說我要買書,父親照樣二話不說,低頭沉吟甚久,叫起我,說:「走吧!我們去向阿樹伯借!」

我跟在他後面,那時太陽很大,我走在後面,看他不住的揮汗,背有點駝。到了阿樹伯家,他們一家人正在忙碌的工作,把剛晒乾的稻穀用風鼓吹去沙粒與壞穀,然後用布袋裝起來,滿滿的一個大晒穀場,恐怕有兩三百袋。阿樹伯問父親有什麼事,父親嘿嘿乾笑兩聲,欲言又止,看樣子很難啟齒,阿樹伯又追問一次,他說沒有什麼,就去幫他們的忙,也示意我一起幫著工作,工作中,父親出現好幾次欲言又止的場面,最後還是把話嚥了下去。一直
 
到工作做完,天都黑了,父親背對著阿樹伯,才怯怯的把話說出來。

我拿到那一千五百元,心都碎了,但仍然裝作若無其事。回家的路上,父親像做完一件大事似的,很輕鬆的講一些趣事。我把手插在褲袋裡,捏著那一千五百元,捏成一團,錢都被我的手汗弄溼了。
 

回到家,我就說我要走了。父親看看我,說:「好,你要認真讀書,不要擔心錢的事!」說完,他從衣袋裡掏出三張老舊的卻摺疊整齊的十元鈔票,塞在我手裡,說:

「阿爸只有三十元,你拿著,可以吃冷吃熱!」我說不必了,把他的手挪開,客客氣氣強忍著跟家人話別,然後轉身在黑暗中離開家門,一路走,一路哭,一直哭到車站。
 

一直到今天,父親仍然不知道這件事,我也從未對誰說過,但我記得很是清楚,一點一滴,一枝一節,都歷歷在目,永難忘懷。回到學校,把錢還給人家,然後把自己關在斗室裡,從此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離家求學謀生以後,父親從未說出他是否想念我,但我卻時時掛記著他,尤其當我與兒承甫玩得高興時,我便會想起他坐在炕灶前的那個樣子。


【文章出處】
《田莊人》
〈父親大人〉
文/洪醒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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