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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九年,我進師大國文系,新生訓練期間,一左一右正好與好古成痴而又意氣風發的兩位老兄,隔鄰而坐,兩位老兄架起深度近視眼鏡,正對著已發黃的書頁,逐行審視誦讀,我驚覺到這兩位可能是國文系的刻板縮影,逼得我問自己,這會是我一生擺脫不了的氣味跟形象嗎?

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以守護「中學為體」的文化理想而言,中文系堪稱是最後的據點;而以開發「西學為用」的學術標準而言,中文系則是最老舊的學門,堂而皇之的逃離在現代學術理念與方法學的檢驗之外。從勝義說是自成一家,往劣義說是困守在故紙堆中,而走不出路來。


中文系的架構格局,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此當是兩千年來文史哲不分家的國學傳統義理是窮究存在之理的哲學,辭章是抒發生命之情的文學,而考據是還歸歷史真相的史學。依司馬遷的說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際是哲學,通古今之變是史學,成一家之言則是文學;實則,三者一體不可分,司馬遷雖以一代史家與絕世文豪留名千古,然問所願,想當然耳非哲人莫屬。學究天人之際,才得以通古今之變,人性由天道而來,天理內在人的心性中,故古人今人心同理同,雖在朝代興替體制變革間,天不變道亦不變,是謂道貫古今。通過時間的沈澱與世代的印證,這一聖賢哲人所體現的真情實理,穿越千古的考驗,成了百世認同的價值體系與文化心靈。

中文系上自天文、下至地理

再以四庫全書的經史子集為例,子是哲學,史是史學,集是文學,經則是橫跨三界而超越其上的經學,不論是章學誠所說的六經皆史,或王安石所譏刺的斷爛朝報,反正「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莊子.齊物論》),當是千古治道所依據的常軌大法,且「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天下篇》),政事發於心志,言行依循名分,陰陽交感和合,此與哲理之善,史實之真與情意之美,已融匯一爐了。

由是而言,中文系的課程,上自天文,下至地理,而中歸人情,當真包羅萬有,說得真切點,當是國學系,此所以背負的包袱過重,學術界域不明,甚至不屑分工,注定難期專精,人人皆以學究天人自許,人人皆難逃食古不化的困境。

民國四十九年,我進師大國文系,新生訓練期間,一左一右正好與好古成痴而又意氣風發的兩位老兄,隔鄰而坐,兩位老兄架起深度近視眼鏡,正對著已發黃的書頁,逐行審視誦讀,我驚覺到這兩位可能是國文系的刻板縮影,逼得我問自己,這會是我一生擺脫不了的氣味跟形象嗎?我申請休學,逃回家鄉再沈潛一年,把國小五年級的那班學生帶畢業,他們考上初中,我再認命的回師大就讀。我跟那兩位很國文系的老兄,錯開了一年,讓我很幸運的遇到了中文系的異類,由數學系轉來的曾昭旭,而展開了兩人在中國義理學路上幾十年同心並行的進程。

師大國文系,號稱全國第一大系,為了培養需求量最大的中學國文師資,每年級有三、四班之多,外加夜間部兩班,真的是兵多將廣,軍容壯盛。系主任是程發軔老夫子,他是左傳專家,精通曆法,孔子誕辰就是他推算出來的。他年老體衰,國文系大本營就在第一棟行政大樓的三樓,老夫子每天爬上三樓,要用時十來分鐘,做他吐納調息的功夫,上課入門首在教導一呼一吸,要與腳步應和的養生之道。他是湖北人,幾年間我還是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還好他開的「國學概論」與「左傳」兩門課,都只上一節,另兩節由劉正浩老師上,或許這樣,我才沒有學得聽湖北腔的本事。

只要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就知道國文系有多古老。有一回文學院週會,他上台演說,一開口就得罪了各路的英雄好漢:「我們文學院什麼都有,有畫圖系,有唱歌系,有跑步系,…」一語未了,群情譁然,藝術系、音樂系與體育系的同學,怒形於色,臉為之綠,國文系的同學悶坐當場,當真抬不起頭來,還好老夫子沒說英語系是洋鬼子系,那我們豈不是坐實成了古董系了嗎?

在本土文化跌落谷底的年代,讀國文系要有相當的道德勇氣。親友會面,說唸師大,那當然是榮耀,不過他會進一步關心:「請問唸哪一系?」你如實回應,保證他會用詭異的眼神瞄你,好像觀賞一塊古董般,從你的頭往下看到你的腳,再從腳看到頭,端詳半天再拋出一句:「你真的唸國文系!」我那時年少氣盛,也就沒好氣答說:「我唸童子軍專修科!」至少還可以野外露營,且日行一善,顯得神氣也可愛多了!

林尹父子教授哲學史趣事

當時研究所所長是林尹,與任教政大的高明,還有在港大客座的潘重規,皆屬國學大師黃季剛門下,主導台灣國學界數十年,比之哲學大師熊十力門下,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三大弟子,在形態組合上近似,只是後者開創當代新儒學之返本開新的文化運動,在氣象格局上大異其趣。林尹教「中國哲學史」,只上一堂課,說要傳給我們走入國學殿堂的訣竅,可以讓我們一生受用不盡。我們痴痴的等了一學期,什麼竅門也沒學到,更別說傳授口訣了。此後的課,都由公子林耀曾代上,他大學唸銀行金融,破格進國研所唸兩年,得碩士學位,就被推上大四的講台,講授最難也最重的課。我們不服氣,因為他只唸兩年,而我們已唸了三年。林老師倒是硬漢一條,上課不看書,一路板書猛講,卻講不出所以然來。男同學藏身後座當鄉愿,女同學挺身前座,昂首直問:「老師,你背書有什麼用,我們又聽不懂!」林老師神情尷尬,卻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背對我們,一邊板書,一邊揮汗,自顧自向黑板說道。

那時,我們已讀了胡適的《中國古代哲學史》,與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對絕學家傳的國文系傳統,當然大失所望。不僅義理之學,難與名家抗衡,即以考據之學而論,胡適對諸子年代與篇章真偽的考訂,與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繫年》的廣徵博引,斷語有據來看,以考據訓詁之重鎮自居的師大國文系,還真是相形失色。當時傳聞,想上研究所深造,還得登門磕頭,更是讓年少生命意興索然。大四那年,我發誓不唸師大國研所。

師大國文系名師群像

當時,國文系的教授陣容,可謂名家如雲。許世瑛的「聲韻學」、「國文法」,最為生動,也最嚴格,「聲韻學」的教本是董同龢的《中國語音史》,說法較新,可與西方語言學接軌;李辰冬的「中國文學史」,講的是《詩經》,且是獨門觀點,說是尹吉甫一人的作品,詩三百都是他一生的寫照;宗孝忱以書法名家,他上的「散文及習作」,留下一句名言:「白話文是粗布,文言文是細布,辭賦則是綢緞。」趙友培講「修辭學」,謝冰瑩帶「新文藝習作」,這兩門課,我比較投入用心。因為,我進國文系的本懷,是想圓作家的夢。雖說也用心思下功夫,寫了些粗布型的文章,包括散文跟短篇小說,作品也得過教育部大專學生文藝創作獎,卻在大三春假期間,遍讀從老師家攜回的一系列瓊瑤小說,自我省思再怎麼想也想不出那樣的情節,作家夢就此破碎。此外,李漁叔跟巴壺天的「唐詩」,汪經昌的「元曲」、繆天華的「楚辭」、陳致平的「史記」、李曰剛的「韓非子」,均屬一時之選。

其中,魯實先教授,堪稱傳奇人物,他好罵人,被請出東海,他保證不罵人,才進了師大。他教「文字學」,本來循例以高鴻縉的「中國字例」為教本,他卻依據許慎的《說文解字》與段玉裁的注,一路評析下來。魯實先開宗明義,以道地的湖南腔,語出驚人的說道:「我魯先生說,許慎六十分,段玉裁七十分,高鴻縉打多一點零分,我魯先生打少一點九十五分。」言下神采飛揚,滿室笑聲,他的「魯先生說」,在氣勢上直追「太史公曰」,沒有人懷疑,更多的是與有榮焉的得意。他在「書經」的課上,更是怨氣沖天的說:「我不想罵人,胡適之那個王八蛋,他胡說。」又呸呸連聲,揮臂如刀,罵道:「蔣介石那個王八蛋,把大陸給丟了,害得我魯先生遷徙流離,不得好好做學問!」


魯實先快人快語

就在講台上,魯先生衝著總統府的方位,一路砍將過去。在鬨堂爆笑聲中,沒有人覺得不對,更沒有人寫黑函,只覺得痛快愜意!在威權時代,生命被壓縮窒息,魯先生唱作俱佳的即興演出,讓學生的苦悶生命,得到了全面的釋放,魯先生逃離在白色恐怖之外,算是那幾年間師大校園最值得稱道的事!據說他僅有小學學歷,靠閉關苦讀而成,二十六歲就在復旦大學擔任教席,有一回在台北寓所,管區警察前來查戶口,看他身分證僅有小學學歷,職業欄卻是大學教授,就好奇問道:「你只有小學畢業,怎能當大學教授?」魯先生說:「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我也沒得辦法!」他治學之勤,成果之豐,在師大學園堪稱無出其右。

辭章文學少了天分,考據訓詁引不起興趣,而張起鈞老師的課,大二「哲學概論」,大三「學庸」,大四「老子」的義理課程,卻深深吸引了我。張老師出身北大政治系,卻以老子名家,說是抗戰時候躲日機轟炸,隨身攜帶《老子》,在防空洞裡悟解出來的。他曾應邀到南伊大與夏威夷大學講學,回國時正處講學的高峰,與吳怡師生合寫《中國哲學史話》,轟動一時。張老師教書不頂認真,甚至把三班「學庸」課,群集一堂在週日上課,還說是做禮拜,引起諸多怨言。他講課隨興揮灑,能啟發學生的心志,最大的優點,是會發現有才氣的學生,我們這一屆他看到了蔡明池、曾昭旭跟我。蔡明池精明幹練,文采一流,是魯實先的得意門生,張老師卻推薦他往黨政界發展;曾昭旭本是才子型人物,卻心智早熟,越過浪漫,直契生命義理之學,他留校唸中文研究所,我則追隨吳怡學長上華岡唸哲研所。

另有吳森學長,同歸老師門下,旅美學人而回台大哲學系客座。師生五人志趣相投,成了一支講論中國哲學的隊伍,頗想編寫一套當代中國人該讀的古今名篇佳構,惜乎吳怡先生在政大聘任案中,被以安全理由否決,憤而舉家出國,前往舊金山教書著述,吳森也回美國,隊伍解體,心願也告落空。

記得在哲研所就學期間,有一門高明教授「治學方法」的課,與師大一起上,聽了整整一學期的課,我當場質疑,說這不是治學方法,而是國學概論,那一學期我得了最低的八十分,再有一門陳立夫先生「人理學」的課。也是兩校研究所同上,這一本新著,號稱洛陽紙貴,依舊是《科學的學庸》與《四書道貫》(有謂是倒灌)的路數。陳立夫先生身分特殊,林尹一旁陪坐,由吳姓教授(後任政大三研所所長)照本宣讀,有如莒光日聽訓般,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朗誦一段停下來,還歌頌兩句,立夫先生隨意解說,慈祥間藏有得意;他畢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頗有包容的氣度,我好幾回捧著他的書,直指此處有問題,這一句講錯了,他提起筆來立即修正,期末報告仍以評論他書中的觀點為主軸,未料得了最高的九十二分,為此那篇文章未公開發表!

不上師大而上華岡,後遺症還真大,有幾位教授聯合推薦我回師大任教,卻未被接受,李漁叔老師惋惜的責問我,誰叫你不唸師大。甚至,梁尚勇與呂溪木兩位校長,也表達無權聘請我的遺憾!不過,就算唸師大也不見得就能留任,師大似乎立了懲罰精英的條款,師資由助教升上來;讀博士學位者,就被迫辭去助教職,此其結果是留任師大教職者,大多未有博士學位,而獲得學位且表現傑出者,皆流落在師大校門之外,如黃永武、蔡信發、張夢機、曾昭旭、顏崑陽、龔鵬程等,都回不了師大,師大就此失去了競爭力,執國學界之牛耳的榮光,早已遙遙遠去,而不復見。

我的博士論文寫《韓非子》,升教授論文寫《老子》,此在師大修課時,已露出端倪。我的老子得九十八分,韓非子得一百分,有一回張老師問我說:「我給你的分數,是你成績中最高的吧!」我說不是,韓非子得了一百分,老師立即說:「那我的九十八,算一百零二!」通過張老師,我認識毓鋆與南懷瑾兩位特立獨行的學人前輩,碩士班時還修過南老師兩門課,兩位名氣真大,直到今天身上的光環猶未褪去,很有獨到見解與個人魅力,他們看重我,卻與我不相應,反而是梁漱溟、熊十力、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諸先生,僅讀他們的書,就震撼了年輕的生命,如《中國文化要義》、《讀經示要》、《國史大綱》、《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中國哲學的特質》、《中國人性論史》等,讓我打從心靈深處興起對幾千年文化傳統的認同感與使命感!

由於唐君毅、牟宗三兩位大師,接連回國講學,感動了許許多多的青年學人,民國六十四年七月,就在重振文化傳統之使命感的集結之下,「鵝湖月刊社」成立創刊。當時只有我通過博士學位,曾昭旭在博士班,袁保新、岑溢成在碩士班,楊祖漢、萬金川大學剛畢業,除了袁保新是輔仁哲學系的高材生之外,其他皆出身師大國文系,我們毫無資藉,只憑氣魄擔當,在回應西學挑戰的文化奮鬥上,國文系似乎盡到了本分,也搶得了生機。

民國七十五年,在余傳韜校長的聘請之下,一群鵝湖社新儒學的學人朋友,都來到了中央大學,包括曾昭旭、岑溢成、袁保新跟我;隔年,也請到了顏崑陽與龔鵬程兩位文學理論的名家。惜乎龔鵬程被淡江大力挽留,僅兼任兩門課,不過中央大學中文系的士氣,已升到最高點,加上蔡信發、張夢機與康來新的本有陣容,構成了相當有號召力的國學團隊。

當時,《國文天地》雜誌,在台北開班,周一到周五,分別開出了五門課,我的老莊,曾昭旭的論語,蔡信發的史記,顏崑陽的詩學,還有康來新的紅樓,清一色中央大學,師大王熙元教授半開玩笑的責問:「怎麼整個國文天地,都給中央大學包了!」我也半開玩笑的回應: 「我不知道啊!人家要請我們,我們也沒得辦法啊!」實則,王熙元教授時任《國文天地》雜誌社的社長,課程師資就是他排定邀請的。

那幾年,中央大學開設了中文研究所及哲學研究所,就以中國哲學的開發與文學理論的重構為導向,試圖扭轉以外文系汲納進來之西方文學理論,來解析本土文學作品的偏頗。

沒想到在校園民主化的浪潮衝擊之下,文學院滿佈鬥爭的氣氛;加上大一國文成了教授團沈重的負擔,一群學有專長的學人,忙著教系外的大一國文,系內的專家課程反而開不出來,氣悶之餘,形成心結,各自尋求出路。我借調台北大學籌備處,顏崑陽遠走東華,張夢機腦幹中風,岑溢成帕金森症纏身,龔鵬程跟袁保新當校長去了,聲勢為之中挫。這幾年,蔡信發、曾昭旭先後退休,我也即將離職他去,眼看一場風雲際會,漸歸雲淡風輕!雖說,也請來了楊祖漢、萬金川兩位中壯派學者,不過要恢復昔日風光,已時乎不再了。

義理、辭章、考據鼎足而三的中文系,當前最大的難題在,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來,成了最大的符咒。因為詩詞歌賦難以復活重現於今天,創作有待天生才氣,而與知識學問不相干,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是學不來的,小說又學自西洋,少了自家土地的養份,當然寫不出感動人心的作品;而考據、訓詁瑣碎乏味,一向冷門,不能激發青年學生的生命,這一方面的人才已形成嚴重的斷層;義理又在「去中國化」的時代脈動中,失去了幾千年文化傳統的精神天地,新生代教授已無心也無力去承擔起,引導青年學生文化認同的重任,使文系的路越走越窄,也越走越偏,地域性的台灣文學成了顯學,邊陲的情色文學也登上了正統的學術殿堂,中文系已步上了窄化自己也矮化自己的道路。

【文章出處】

《中國時報》
我所知道的中文系 
2003-07-21
網址:
http://bbs.gsr.org.tw/cgi-bin/printpage.cgi?forum=27&topic=154
文/王邦雄
【作者簡介】
王邦雄
(1941年7月27日-),筆名高瞻、王泓德,雲林縣西螺鎮人。畢業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文化大學哲研所碩士、國家文學博士。曾任台北市立北一女中國文教師、文化大學哲學系、淡江大學中文系所教授、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及哲學研究所所長、鵝湖月刊社社長。王邦雄在學生時代私淑梁漱溟、熊十力、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新儒家領航者,引起他對中國文化及傳統的認同及使命,1975年與曾昭旭等人創辦《鵝湖月刊》,起初唐君毅、牟宗三並未參與,而創刊的目的,主要在於對師大國文系的學風進行反省,直至後來唐、牟的教學重心從香港轉至臺灣,才加深了新儒家與《鵝湖》的連結。王邦雄的創作以論述及散文為主,擅以具體的生活經驗談論哲學,並與曾昭旭同樣積極於民間講學,形成不同於學院哲學的平民特色,有著作三十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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