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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白〈將進酒〉

〈髻〉是琦君女士的散文名篇,寫的不僅是兩個女人的頭上的髮結,更包括她們心底的心結。頭上的髮結隨時可解下,但是心裡的結,常常要等到歷盡人世滄桑、往事不堪回首時,才能慢慢放下。透過母親和姨娘髮髻的變化,抒寫人間愛恨的消長,以及對人世無常的體悟。

除了「髻」作為貫串全文的具體象徵物,本文還有一個隱藏在故事發展脈絡中的無形線索貫穿其間,它就是「時間」的流逝。故事中的三個女人,母親與姨娘均由青春貌美走向衰老死亡,而作者也從天真單純,走向成長懂事,最後也步入和母親姨娘相同的生命旅途。以下分別以不同顏色,比對文中三個女人:母親姨娘作者在時間過程中各人心境的前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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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




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起在後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後。我睡覺時挨著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著她的長髮梢玩兒,雙妹牌生髮油的香氣混和著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編按:將孩童依戀母親的那份「安全感」寫得非常具體傳神,味道即使再難聞,它仍是世上唯一的母親的味道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鄉下人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髒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髒水才流向東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頭散髮。有的女人披著頭髮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頭髮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畫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洗過頭以後,墨炭全沒有了,亮著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後腦勺一小撮頭髮,飄在背上,在廚房裡搖來晃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衝她看一眼。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髮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她瞇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她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裡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髮,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髮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麼這一對水鑽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編按:作者年紀幼小,想法天真單純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髮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後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隻大蝙蝠撲蓋著她後半個頭。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
(編按:姨娘初次送禮,頗有試探未曾謀面的母親能耐的動機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裡從來不戴(編按:母親不屑姨娘的討好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編按:作者年紀幼小,想法天真單純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
(編按:女為悅己者容,表明母親在父親面前已經失寵,也是母親失寵後的自我放棄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編按:鮑魚頭雖然是老太太梳的,但也頗有宣示自己是正室(正宮)身分的用意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編按:姨娘笑母親的保守封閉,這個笑顯然不懷好意,父親就直皺眉頭(編按:父親認為母親的裝扮不合時宜,沒有官家太太應有的樣子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麼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編按:作者在長大,開始思考一些問題?」母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下人,那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裡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後,一個小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裡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然後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
(編按:以作者當時的年紀,還只能從表象上的美醜看這世間的問題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髮油,叫我拿給母親(編按:第一次是親手送「一對翡翠耳環」,第二次則是「叫我拿給」母親「一瓶三花牌髮油」,態度已經有所變化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編按:母親第一次收到禮物是「收在抽屜裡」,第二次收到禮物是「高高擱在櫥背上」,表現母親的幽怨更為加深,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泛胃。」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
(編按:以作者當時的年紀,還只能從表象上的美醜看這世間的問題。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籤子,一雙大腳鴨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編按:這些花樣變化多端的髮髻,是多麼張牙舞爪地刺傷母親的心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瞇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編按:這不是下人對主子該用的口氣,側寫母親在家中地位失勢!」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裡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編按:母親以沉默表達對姨娘的不滿,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編按:這不是下人對主子該用的口氣,側寫母親在家中地位失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編按:作者開始長大懂事了,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了

從那以後,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
(編按:作者開始長大懂事了,知道比美和醜更深刻的東西,非常貼心的女兒舉動我點起腳尖,從鏡子裡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裡,望著自己出神(編按:高堂明鏡悲白髮,因為父親的變心,母親失去了過往的神采笑容,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髮,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笑語聲(編按: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走廊那邊傳來的笑語聲是多麼充滿挑釁的敵意,多麼像銳利的尖刀刺傷母親的心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髮捏在手心,總覺得越來越少
(編按:母親漸漸走向衰老了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髮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編按:作者更大了,懂得人生的辛酸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溼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
(編按:母親最終也走向五叔婆一樣掉髮的命運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
(編按:姨娘以母親近況為話題,體恤作者思母之情,說明姨娘變了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溼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後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采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編按:女為悅己者容,表明有朝一日姨娘失去父親的依傍,已經無心打扮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來臺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裡,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
(編按:再美再時髦的姨娘,也有這樣的一天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編按:朝如青絲暮成雪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編按:指跟母親一樣,終將老病死去,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
(編按:作者真正成熟了,懂得同理同情!」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編按:姨娘此言,頗有已勘破紅塵,往事雲淡風輕之意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於人世的愛、憎、貪、痴,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編按:姨娘跟母親一樣,最後也步上死亡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編按:這個問題作者並沒有直接說明答案,答案是對每位讀者開放的

【文章出處】
《紅紗燈》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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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髻〉一文其他角色

父親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父親就直皺眉頭
.(姨娘)洗完後,一個小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裡全是笑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
.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瞇了眼
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笑語聲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


劉嫂與陳嫂

.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籤子,一雙大腳鴨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
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
.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裡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
.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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