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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金石錄》是李清照亡夫趙明誠的一部關於金石收藏整理的學術著述,這本書傾注趙明誠、李清照夫婦的畢生心血,著錄了他們所收藏的夏、商、周三代至隋、唐、五代金石拓片二千種,為目錄10卷、辨證20卷、跋102篇。〈金石錄後序〉,作者李清照。因夫婿趙明誠生前已寫下書的序文,列於書首,故李清照作此篇「序」,附於書後,故稱「後序」。李清照作後序時,夫婿已過世六載,個人生活又幾經曲折,故百感交集,寫下這篇著名的「後序」。

書中介紹夫婦二人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經過,以及《金石錄》一書的內容與成書過程。李清照回憶了婚後三十四年間的憂患得失,婉轉曲折,細密詳實,語言簡潔流暢。李清照把她對丈夫趙明誠真摯深婉的感情,傾注於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中,娓娓動人地敘述著自己的經歷和衷曲,使讀者隨著她的悲歡而歡欣悲切,令人心馳神往,掩卷悽然。


泰山刻石拓片(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藏).png
上圖:秦.泰山刻石拓片(局部)(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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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錄後序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蹟,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職者,皆載之,可謂多矣。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塚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聯,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憀慄。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 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 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捨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去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茈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 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有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會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玟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有臥榻下,手自開闔。

在會稽,卜居士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得活,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牢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籤縹帶,來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紹興二年玄黑弋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文章出處】
金石錄後序
原作者: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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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一)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李清照丈夫趙明誠,字德父)所著書也。
譯文:
以上《金石錄》三十卷是誰的著作呢?是先夫趙德父(趙明誠)所寫的。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五代),鐘、鼎、甗一ㄢˇ, 古代的一種炊具)、鬲ㄌ一ˋ,一種古代的炊具)、盤、匜一ˊ;古代一種盛水或酒的器皿)、尊(古代的一種酒器)、敦ㄉㄨㄟˋ,古代用來盛黍、稷、稻、粱等的器具)之款識(鐘鼎彝器上所刻的文字和花紋;書畫上的落款和題字),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蹟,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
譯文:
書中所記時間,上自三代,下至五代,凡是鑄在鐘、鼎、甗、鬲、盤、彝、尊、敦上的題記,以及刻在高大石碑上的顯要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蹟,見之於金石鏤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錯字異文,進行汰選品評。

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職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譯文:
上能夠合聖人的道德標準,下能夠訂正史官失誤之處,這裡都記載了,內容可稱得上豐富了!


嗚呼!自王播(唐文宗時宰相,喜收藏書畫, 後因謀誅宦官,事泄被殺。家中金玉珍寶被人搶奪,而書畫棄於道路)、元載之禍(元載,唐代宗時宰相,因貪賄被殺抄家,家中有贓物胡椒八百石,鐘乳五百兩),書畫與胡椒無異;
譯文:
唉!自從唐代的宰相王播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後,書畫跟胡椒幾乎是一樣的;

長輿、元凱之病(和嶠,字長輿,晉朝人,家境富裕,卻極吝嗇,杜預說他有「錢癖」。杜預,字元凱,雅好《左傳》,著有《春秋經傳集解》),錢癖與傳癖何殊?
譯文:
至於晉人和嶠所患的錢癖,與杜預所患的《左傳》癖,也似乎沒有什麼區別。

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譯文:
名義雖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則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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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余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西元1101年),始歸趙氏(嫁給趙明誠,時李清照十八歲)
譯文:
我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才嫁給趙氏。

時先君(先父)作禮部員外郎,丞相(趙挺之;即趙明誠的父親)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
譯文:
當時先父在做禮部員外郎,我的公公擔任禮部侍郎,先夫趙明誠年方二十一歲,正在太學裡當一個太學生。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初一十五)謁告(請假)出,質(典當)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北宋汴京最大的廟宇),市(購買)碑文、果實歸;
譯文:
趙、李兩家本是寒族,向來清貧儉樸,每月初一、十五,明誠都請假出去,把衣服抵押在當舖裡,取五百錢,走進大相國寺,購買碑文和水果回去。

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葛天氏為傳說中的遠古帝王,其時代人民幸福無憂)之民也。
譯文:
回到家中,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一邊展玩碑文,一邊咀嚼水果,自己覺得我們就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

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ㄕㄨ,紡粗的絲),窮(盡力蒐集)遐方(遠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譯文:
後二年,明誠出仕做官,便立下志願,即使節衣縮食,也要走遍遼遠之地,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蒐集起來。

日就月將(日積月累),漸益堆積。
譯文:
日積月累之下,家裡的收藏品就越積越多。

丞相(指趙挺之)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宋代掌管修史、藏書、校對 的機關),多有亡詩(指《詩經》三百零五篇 以外的詩)、逸史(野史),魯壁(西漢魯恭王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擴大宮殿,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汲塚(晉太康二年,汲郡有盜魏襄王墓,得竹書數十車,皆為竹筒蝌蚪文)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
譯文:
公公在朝廷工作,親戚故舊中也有人在館閣的,常常有《詩經》以外的佚詩、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發掘出來的古文經傳和竹簡文字,於是就盡力抄寫,漸漸感到趣味無窮,以至欲罷不能。

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典當衣服來購買古董)
譯文:
後來偶然間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珍寶器,也是換下衣服把它們買下來。

嘗記崇寧間(宋徽宗年號,西元1102至1106年),有人持徐熙(南唐時著名畫家)《牡丹圖》,求錢二十萬。
譯文:
曾記得徽宗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南唐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二十萬錢才肯賣。

當時雖貴家子弟,求十萬錢豈易得耶?
譯文:
當時就是貴家子弟,要籌出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

留信宿(兩夜),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譯文:
我們把它留了兩夜,終於因為想不出法子而退還給了他,我們夫婦倆為此還惋惜悵惘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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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後屏居(閒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
譯文:
後來我們回故鄉青州閒居十年,仰有所取,俯有所入,衣食生活有了餘裕。


連守兩郡(趙明誠於宣和三年出守萊州,建康元年移守淄州),竭其俸入,以事鉛槧(音ㄑ一ㄢˋ,鉛,鉛筆。槧,木牘。鉛槧皆為古人紀錄文字的工具)
譯文:
明誠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太守,他把全部薪俸拿出來,從事書籍的刻寫。

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
譯文:
每得一本,我們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題上書名。

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張開或捲起),指摘疵病(缺點,毛病),夜盡一燭為率。
譯文:
得到書畫和彝、鼎等上古酒器,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指出上面的毛病,每晚討論的時間以燒完一枝蠟燭為準。

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
譯文:
因此所收藏的古籍,都能做到紙札精緻,字畫完整,超過了許多收藏家。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決)勝負,為飲茶先後。
譯文:
我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猜中與否決定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

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譯文:
猜中了,便舉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懷中,起來時反而飲不到一口。

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譯文:
我們甘心在這個環境中過一輩子,所以我們雖處於憂患貧窮之中,而胸中的志願從沒有屈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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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分類編號),置書冊。
譯文:
收書的任務既已完成,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把大櫥編上甲乙丙丁的號碼,中間放上書冊。

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聯,或少(稍)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在污損之處,塗上雌黃補正),不復向時之坦夷(不像從前那麼不在意)也。
譯文:
如需講讀,就拿來鑰匙開櫥,在簿子上登記,然後取出所要的書籍。我有時把書籍損壞或弄髒了一點,他定要給以批評,並責令揩完塗改,性情不再像過去那樣平易和藹了。

是欲求適意而憀(音ㄌ一ㄠˊ,悲恨)慄。
譯文:
收藏書籍本為尋求適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場不愉快。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不同時吃兩樣葷菜),衣去重采(不同時穿兩件繡花衣裳),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譯文:
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同時吃兩道葷菜,不同時穿兩件繡花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

遇書史百家字不刓闕(刓,ㄨㄢˊ,殘缺不全),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則購買回來),儲作副本。
譯文:
遇到諸子百家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版本不假冒的,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

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
譯文:
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

於是几案羅列, 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譯文:
於是羅列在几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遠超過聲色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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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今山東淄博)。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大小書箱裝得很滿),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譯文:
到了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太守,聽說金軍進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四顧茫然,只見滿箱滿籠都是書籍,一邊戀戀不捨,一邊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

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西元1127年)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
譯文:
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在建康過世,明誠南來奔喪。

既長物(餘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國子監所刻之書)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譯文:
多餘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複的幾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後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

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
譯文:
經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

至東海(今江蘇連雲),連艫ㄌㄨˊ,船頭)渡淮(淮河),又渡江(長江),至建康(今南京)
譯文:
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才到達建康。

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
譯文:
這時青州老家,還鎖著書冊什物,佔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備船把它裝走。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音ㄨㄟ ㄐ一ㄣˋ,灰燼)矣。
譯文:
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就化為灰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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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建炎戊申(建炎二年,西元1128年)秋 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
譯文: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再度被起用任職於建康。


己酉春(建炎三年春天)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今安徽當塗),將卜居贛水上。
譯文:
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塗,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


夏五月,至池陽(今安徽貴池)。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指入朝見皇帝),遂駐家池陽,獨赴召。
譯文:
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見。於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捨舟坐岸上,葛衣岸巾(古人以頭巾覆額, 把頭巾掀起露出前額,稱做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光明的樣子)射人,望舟中告別。
譯文:
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


余意甚惡(心情惡劣),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緊急;指金兵入侵 ),奈何?」
譯文:
此刻我的心情緒很糟,大喊道:「假如聽說城裡局勢緊急,該怎麼辦呀?」


戟手(以食指與中指分開成戟形,指向對方)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去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宗廟祭祀的用具)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
譯文:
他伸出兩個手指,遠遠地答應道:「就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卷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著背著,與自身共存亡,千萬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


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 此指建康),病痁ㄉ一ㄢˋ,瘧疾 )
譯文:
一路上不停地奔馳,冒著炎暑,感染成疾。等到達皇帝駐蹕的建康,竟患了瘧疾。


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ㄉㄚˊ,憂恐),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ㄉㄧㄢˋ,瘧疾)。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
譯文:
七月底,有信送到家裡,說是明誠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他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藥,病就令人擔憂了。

遂解舟(開船)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譯文:
於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茈胡ㄔㄞˊ ㄏㄨˊ,柴胡,植物名,可做藥)、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人體心臟與橫膈膜之間的部分。舊說以為是藥效無法達到的地方,故引申為病症已達難治的階段)
譯文:
到達以後,才知道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生命已經危在旦夕。

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
譯文:
我不禁悲傷地流淚,匆忙中哪裡忍心問及後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曹操《遭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 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學作組屨賣也。」指不念家事,沒有留下遺囑)之意。
譯文:
譯文:
八月十八日,明誠便走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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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葬畢,余無所之。
譯文:
把夫君安葬完畢,我茫茫然不知到什麼地方是好。

朝廷已分遣六宮(建炎三年七月,因避金人南下,朝廷遺散六宮逃命),又傳江當禁渡(長江禁止渡航)
譯文: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後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止渡航。

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譯文:
當時家裡還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約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數量與此相當。


余有大病,僅存喘息。
譯文:
我又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口氣。

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會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送行李往投之。
譯文:
時局越來越緊張,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後宮的護衛在南昌,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裡去。


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
譯文:
誰知到了十二月冬天,金人又攻下南昌,於是這些東西便全數失去。所謂一艘接著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又像雲煙一般消失了。


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ㄎㄨㄟ,高峻屹立,孤自存在。形容變亂之後唯一存留的人或事)
譯文:
只剩下少數分量輕、體積小的捲軸書帖,以及寫本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詩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幾件,南唐寫本書幾箱。偶而病中欣賞,把它們搬在臥室之內,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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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ㄆㄛˇ,叵測,難以預測),有弟迒,敕局刪定官(職掌收集詔書並編篡成書的官員),遂往依之。
譯文:
長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敵人的動態難以預料,我有個弟弟李迒,在朝任勅局刪定官,便去投靠他。

到台,台守已遁(逃走)。之剡(前往浙江嵊縣),出睦(又至浙江省建德),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
譯文:
我趕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經逃走;回頭到剡縣,再到睦州,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岩,僱船入海,追隨出行中的朝廷。

時駐蹕(皇帝途中駐紮)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譯文:
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台州的章安鎮。於是我跟隨皇帝的御舟從海道往溫州,又往越州。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
譯文:
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


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譯文:
紹興元年春三月,復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


金石錄.png
(圖片引自網路)


(九)

先侯疾亟(病危)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玟(音ㄇ一ㄣˊ,美石)也。
譯文:
先夫病重時,有一個張飛卿學士,帶著玉壺來看望他,隨即攜去,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把玉壺送給金人,意即通敵。頒,分賜)之語。
譯文:
不知是誰傳出去,於是謠言中便有通敵的話語。

或傳亦有密論列(把宋代言官上書檢舉彈劾稱「論列」。此指告密)者。
譯文:
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進行檢舉和彈劾。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外朝,與禁中相對)投進(《宋史.職官志》:「符寶郎二人,掌外廷符寶之事, 禁中別有內符寶郎。」青銅器屬於符寶之類,故欲赴外廷投進)
譯文:
因為事涉通敵之嫌,我非常惶懼恐怖,不敢講話,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裡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準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廷投進。

到越,已移幸四明(今浙江寧波)。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音ㄕㄢˋ
譯文:
我趕到越州,皇上已駕幸四明。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

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
譯文:
後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

所謂「巋然(高大獨立的樣子,巋,音ㄎㄨㄟ獨存者,無慮(無疑)十去五六矣。
譯文:
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

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ㄌㄨˋ,竹子編成的箱子),更不忍置他所,常有臥榻下,手自開闔。
譯文:
惟有書畫硯墨,還剩下五六筐,再也捨不得放在別處,常常藏在床榻下,親手保管。


金石錄後序.jpg
(圖片引自網路)


(十)

在會稽(今浙江紹興),卜居士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揹負)五簏去。
譯文:
在越州時,我借居在當地居民鍾氏家裡。冷不防一天夜裡,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

余悲慟不得活,重立賞收贖。
譯文:
我傷心極了,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

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
譯文:
過了兩天,鄰人鍾復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了。

萬計求之,其餘遂牢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吳說,人名,當時著名書畫家,曾任福建路轉運判官。運使,轉運使的簡稱)賤價得之。
譯文:
我千方百計求他,其餘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

所謂「巋然(高大獨立的樣子,巋,音ㄎㄨㄟ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譯文:
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

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
譯文:
剩下一二件殘餘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平平庸庸的書帖,我還像保護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多麼愚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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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
譯文:
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金石錄》,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籤(書籤)縹帶(淡青色的帶子,用以捆綁書冊),來十卷作一帙。
譯文:
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把它剛剛裝訂成冊,插以芸簽,束以縹帶,每十卷作一帙。

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
譯文:
每天晚上屬吏散了,他便校勘兩卷,題跋一卷。

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卷耳。
譯文:
這二千卷中,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

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比喻人死已久,當時趙明誠已去逝六年),悲夫!
譯文:
現在他的手跡還像新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實在悲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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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

昔蕭繹(梁元帝)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蕭繹,晉元帝,魏兵攻陷江陵時,蕭繹命舍人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楊廣(隋煬帝)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
譯文:
從前梁元帝蕭繹當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不以身死為可悲,反而在死後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

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微薄),不足以享此尤物(珍貴物品)邪?
譯文:
難道人性之所專注的東西,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或者天意認為我資質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

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譯文:
抑或明誠死而有知,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嗎?為什麼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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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

嗚呼!余自少陸機(西晉著名的文學家)作賦之二年(李清照十八歲時嫁趙明誠,而陸機二十歲作作〈文賦〉,故云少二年),至過蘧瑗(蘧瑗,宇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年五十時而知四十九之非)知非之兩歲(李清照時年五十二),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譯文:
唉!陸機二十作〈文賦〉,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現在我已比他大兩歲:在這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這是人間的常理。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語出楚王亡弓的典故,楚王遺失弓矢, 左右請求尋找,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譯文:
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因此我以區區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也想為後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勸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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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十四)

紹興二年玄黑弋歲(《爾雅.釋天》:「 太歲在壬日玄黑弋。」紹興二年,歲在壬子,故云)壯月( 舊曆八月的別稱)朔甲寅,易安室(李清照室名)題。
譯文:
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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