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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伯夷列傳〉劄記──淺析《史記伯夷列傳》

在剖析〈伯夷列傳〉之前,我認為必須先拉大視角,從整部《史記》的框架來看〈伯夷列傳〉的定位。首先遇到的問題會是,為什麼在諸列傳之中,〈伯夷列傳〉被列為第一篇?這個問題同樣也見於世家各篇章的鋪排,亦即〈吳太伯世家〉之所以為世家的首篇與〈伯夷列傳〉之所以為列傳的首篇,其原因即可能並無二致──讓國思想的體現。因此,我認為在談〈伯夷列傳〉之始,應該先從它怎麼反映與辯駁太史公的孔家思想下手。

誠如上述,太史公在篇章次序的鋪排上就反映了他對孔子思想的贊同,是以太史公怎麼看待讓國,我想可以從孔子怎麼看待讓國觀之。


就從伯夷、叔齊讓國的例子來看,叔齊讓國,是尊禮,尊的是嫡長子繼承的傳統禮法規範伯夷讓國,是行孝,行的是不違父命之孝,同時也是盡忠,盡的是恪守君命之忠無論前者後者,都可以歸入兩人奉禮為圭臬的價值,而當他們在行為上自然而然、不刻意而為地表露出這種價值的時候,正是孔子所言之「仁」的一種體現。

回歸到〈伯夷列傳〉的本文來看,也恰恰印證了太史公肯認讓國思想的這個推測。就〈伯夷列傳〉的內容而言,真正記述伯夷、叔齊的「傳」其實極為簡短,然而在如此簡短的記述當中,偏偏從「孤竹君之二子也」這個身分敘述開頭,為的是帶出伯夷、叔齊讓國的故事,而後文述寫的也的確是讓國。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伯夷、叔齊雖是以讓國聞名,故太史公只揀選讓國這段生平也許並不奇怪,更遑論還必須考慮到有些史實已不可考。但從前述綜觀之,不免讓人猜測這樣的揀選或許是有意的,而這個有意也正回扣到太史公肯認讓國思想之假設。

再往下看,〈伯夷列傳〉中鮮有對話,也因此這稀少之至的對話,我認為更能表現出太史公對讓國思想的評價。其一是伯夷、叔齊的諫言:「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為什麼太史公非要在此引這段話?想原因是,從一個人的言語、行為能推測其價值觀。也因此,當伯夷、叔齊提出「孝乎?仁乎?」的質疑時,這極可能不是一種巧合或隨意的編排,而是太史公讚賞伯夷、叔齊至孝至仁的一種暗示。其二是太公說的:「此義人也。」更是假旁人之言行激賞之實。由此觀之,太史公的的確確是在明示暗示著,他對孔子的讓國思想深表認同。

但這個結論其實並不難想像,因為從更多的線索來看,太史公贊同孔子的思想可說是理所當然的推測。所謂線索大致可分為二:一部分是太史公對孔子的尊崇,另一部份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就太史公對孔子的尊崇而言,同樣從他為了孔子不惜破壞《史記》固有的體例就能略見一二。按《史記》體例來說,孔子應該被歸在列傳當中,但太史公偏偏將他歸為世家,已經很明確地表露出他個人對孔子的評價。回過頭來看〈伯夷列傳〉,在前頭就說了「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雖然表面意義是對於孔子為何沒有記下許由、務光等人的事蹟提出疑問,但背後代表的意義可能有二:一是對孔子的看重,原因是當太史公在質疑孔子為何沒有記述一些仁聖賢人的同時,也代表孔子對他而言是重要的,否則他沒有必要在意孔子記了什麼、漏了什麼。二是對自我的期許,此處先按下不表。往後再看,太史公於後文中一再地引述孔子「道不同不相為謀」等語也是同一個概念。再往後,他對孔子的尊崇就更趨明顯,甚至直言「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夫子、驥說的都是孔子,對孔子的景仰之情昭然若揭。

這時候再由太史公對自己的期許觀之,更可以理解他在〈伯夷列傳〉裡面對孔子的疑問與定位呈現。如上所言,太史公質疑孔子記述上的闕漏,反過來從他史家的身分解釋,就是要讓這些被歷史洪流埋沒的人能夠登上歷史舞台。這也是為什麼他在最後寫道「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于後世哉?」無疑在表明他願意如孔子作春秋,讓歷史的洪流成為不朽的碑碣。簡言之,太史公文裡文外所透露的,是自許也是自詡,而這自詡的對象既是孔子,當然更反映了他對孔家思想的認同與追隨之意。

然而,由以上結論檢視〈伯夷列傳〉,卻似有無法貫徹之處。太史公在文章的中段引了孔子對伯夷、叔齊是否有「怨」的評述,孔子的說法是「怨是用希」與「又何怨乎」。照理說尊崇孔子的太史公假若也認同這個評述,那應該是引到為止,至多再加以闡發,但太史公的做法卻完全背道而馳,他反而引了軼詩為辯駁。雖然結論是「由此觀之,怨耶非耶?」,看似不表態,可從軼詩的內容來看,一講登西山而采薇之怨,二講以暴易暴,不知其非之怨,三講亂世之下,安適歸矣之怨,顯見太史公並不認同孔子對伯夷、叔齊「怨乎」這個問題的看法。

因此太史公去反駁孔子說法的這種不尋常,加上大篇幅論述這個問題的突兀,就會引出下一個問題:太史公問伯夷、叔齊怨不怨的用意是什麼?事實上後文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太史公用悲憤的語氣正反面舉例論證「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一語的謬誤,拉回伯夷、叔齊「怨乎?」這個問題來看,也就是太史公自己的怨,怨的正是天道的不公。綜上所言,之所以從太史公對孔子的推崇為切點蓋觀〈伯夷列傳〉,是因為這凸顯了太史公反駁孔子之不尋常,而這個異處,即便從太史公寫作文章的習慣來看,亦是極度不尋常。是以由此可以得到下一個結論──太史公做伯夷列傳,骨子裡其實大半是在抒怨。

但若要就「抒怨」二字就這麼結了〈伯夷列傳〉,卻不只是太顯單薄,更是有所偏頗。對於一個心中有怨,卻隱忍一切,發憤著述的人,「抒怨」決不會是他脫離一貫寫作體例唯一的目的。那更進一層的目的是什麼?我認為是「明志」,亦即我認為要談論〈伯夷列傳〉,更好的說法是「抒其怨,明其志」。而太史公欲明之志,我想就如前述是藉孔子作春秋的「記」與「遺」明其志,是希望自己能以「記」補「遺」,是期許自己能成為閭巷之人能依附的青雲之士。再從更大的框架來看,太史公自序中引述先人「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之言,其後更不避諱地說「小子何敢讓焉」,前後呼應相照更托出太史公藉伯夷列傳以明志的意圖。

確立了太史公「抒怨、明志」的寫作意圖後,就不免會帶出最後一個疑問:那麼「抒怨」與「明志」之間是否有關聯?換言之,兩者是環環相扣還是各自成立?就我的看法,我認為是前者。至於其原因,我覺得要回歸到伯夷列傳中的重重矛盾去抽絲剝繭,以下分兩層次析之。

第一,〈伯夷列傳〉裡面劈頭就說「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反面而言,太史公雖沒有說自己是不是前提的載籍極博,但「考信於六藝」是必然的。換而言之,這句話開宗明義地闡明了太史公作史記的態度,既嚴且謹,既重考證之源亦重證言之實。然而〈伯夷列傳〉接下來的內容,卻是一連串悖離此原則的過程。除了開頭不久就提出了「說者」的說法,真正講述到伯夷、叔齊的部分更是引了一大段軼詩,餘者道聽塗說、未經考證之處更是不只一二。由此而觀,太史公在短短數語間打破自己的原則,未免荒唐。因此,〈伯夷列傳〉中最大的這個矛盾,顯然是應該被另作詮釋的。太史公「考信於六藝」的這個著述原則,透露了一件事情──作為一個史家,他是重視且務求真實的。但真實畢竟是在實然面上體現的真,要在更上位的應然面上體現,就會是真理。而史家記述的,不過是在不同面向上同樣的一個「真」字。也正因如此,他的道聽塗說、未經考證並非不真,而是因為對於真理而言,考證只是鞏固它、襯托它的一種方式,並不是真理之所以為真的原因。是以這第一大矛盾反映的正是太史公的史觀,亦即不以真實為唯一的真。我認為這也解釋了〈五帝本紀〉的存在,分明五帝是傳說中的人物,在歷史當中記載他們,若要以真實為寫史的鐵律,實屬不當。但如果說記述五帝記的其實是傳賢不傳子的禪讓價值,就能反證太史公不以真實為唯一之真的史觀。若深究之,太史公視孔子所讚許的禪讓價值為真理,也不是太難想像,這更回過頭去印證了孔子思想對司馬遷的影響。

第二,誠如上述,若說太史公作史記的原則是記述真實與真理,那麼〈伯夷列傳〉通篇的疑問詞,就成了第二大矛盾。在這裡我認為,疑問句的使用其實是完全沒有矛盾的一種用法。首先從整體的文氣而言,儘管是通篇的疑問句,但答案皆呼之欲出,這原因是什麼?回溯真理的特性,正是因為真理是堪得起質疑的,更進一步說,在很多情況下真理的光芒甚至是讓重重的疑問給拭亮的。也就是說,接續出現的疑問詞句,表是委婉,裡是精明,在這委婉與精明之間似暗實明的就是真理。

既然太史公花了大半篇幅在記述真理,那麼「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定位就會因此特顯尷尬,尤其當太史公不斷地提出例證反駁這個說法,難不成這一串洋洋灑灑的論證就為了擊倒一個不是真理的法則?我認為即便太史公對這個法則有所怨懟,然而不代表他直接認定這不是一種真理。他也許怨,但怨的我想是真理不行於世;他也許絕望,但絕望的大概也不是天道親惡,而是天道不存。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假如太史公相信真理、天道本身就是險惡的,那他不該發憤作史記,墮落才會是他的結局。司馬遷所以有志可明、有志可循,必然是他的價值裡篤信著一個轉圜的餘地,這個餘地,就是真理隱蔽、天道不彰。兩者之差別在於,前者的真理、天道是惡的,後者的真理、天道是善的,只不過是不行於世。而天道不彰,就需要正義,這個撥亂反正的工作投射到歷史領域當中,就會是歷史正義。這就是為什麼太史公明其志,效法的對象會是孔子,因為孔子作春秋,是微言大義、一字褒貶,它是歷史,也是正義。更細部而言,太史公的志向在於記下孔子所遺漏的史實,在於成為閭巷之人所能依附的青雲之士,不也是為了那些在歷史洪流中被埋沒的,欲砥行立名者,而為的正義嗎?

綜上所述,〈伯夷列傳〉以一言蔽之,就是「抒其怨、明其志」。而由上論觀之,「抒怨」的反面就是「明志」,要說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說穿了也就是一體之兩面。換言之太史公不只是單純地在敘事,在記述真實與真理之中他包夾進去的是偌大的野心。也許那野心體現在事實上,再怎麼張狂不過是一部《史記》,但我想在背後它是另一種態樣的《春秋》,是歷史,也是正義。所以若要用一個概念去描述我對〈伯夷列傳〉的認定,我想他大概就是太史公心中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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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樂多日誌》
〈伯夷列傳〉劄記──淺析《史記伯夷列傳》
2015-01-12
網址:

http://reader.roodo.com/cathlitera/archives/37248195.html
作者:不詳(cathlit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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