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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列傳〉何以居於《史記》列傳之首?

《伯夷列傳》是《史記》七十列傳的第一篇,也是《史記》中的一篇奇文,在全書中占有「文眼」地位,切不可輕易讀過。

《伯夷列傳》位居列傳之首,並非僅僅是時間順序上的安排。當時《詩經》學中有「四始」之說,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就記載了魯詩的說法:「《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詩經》中每類詩的第一篇都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如《毛詩大序》認為「四始」為「《詩》之至也」,齊詩更是在其中糅入陰陽五行、律歷讖緯等內容。處於經學勃興時代的司馬遷,在安排《史記》篇目時,不能不對「始篇」格外重視。那麼,為什麼以《伯夷列傳》中作為列傳之「始」呢?

從資料上來說,見諸經傳的三代人物甚多,例如皋陶、伊尹、傅說、仲山甫等,並「功烈尤顯,事跡居多」(《史通•人物》)。但是,司馬遷沒有取那些人物而僅為伯夷作傳,原因在《太史公自序》中有交待:「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也就是說,司馬遷痛慨時代奔競擾攘、爭名逐利之風,而取讓國餓死者為傳首,以標榜重義高讓之德矯厲世俗。這與「嘉伯之讓」而以《吳太伯世家》居於世家之首,用意相同。

《伯夷列傳》在文風上令人稱奇,是因其為傳記之變體。文雖為傳,但是記述伯夷、叔齊生平事實的僅215字,占不到全文的三分之一。文中大量的內容是議論詠嘆,迴環跌宕,縱橫變化,如蛟龍不可捕捉。但是細究起來,全文實以六藝孔子之言貫穿始末。開篇表明「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的史料取捨態度,因《尚書》見到的堯、舜、禹禪讓之慎重熟慮,不同於諸子盛稱的許由、卞隨、務光之事,所以不敢輕信後者。後又記親見許由冢,似有其人,卻因不見稱於孔子,即致疑而不敢載。由此引出孔子稱夷、齊不怨,而自己睹軼詩分明感覺到悲怨。真實情況是怎樣的?接下來敘列述夷、齊行事及軼詩,展開了「怨」與「不怨」的討論,深感天道幽隱,不可捉摸。儘管如此,以孔子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等言來折衷於正道,以富貴為輕,而疾死後無名。最後感慨「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隱然以發憤著書表彰前賢、賡續孔子自命。總體來看,全文看似開闔無跡,文風奇肆,實則組織精嚴、線索分明。以六藝孔子之言為宗,亦可見出司馬遷對經學的尊崇。

文中議論最可注意者有兩處。一是關於伯夷、叔齊「怨」與「不怨」的討論。孔子稱伯夷、叔齊為賢人,論其「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背景是當年衛國發生了父子爭為國君之戰。太子蒯聵得罪了衛靈公夫人南子,出逃晉國。靈公死,立孫子蒯輒為君,即衛出公。晉國的趙簡子又把蒯聵送回,衛國抵禦晉兵,從而發生了戰爭。事件發生後,冉有想探知孔子會不會幫助衛出公,子貢就以伯夷、叔齊發問,孔子讚美二人,自然就不會選擇幫助衛君。對於孔子論夷、齊「不怨」的話語背景,司馬遷當然清楚。但是,司馬遷做了置換,他對「怨」的討論針對的是天道。夷、齊「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顏淵好學而早夭,與此對照的是盜跖暴戾恣睢、日殺不辜卻以壽終,真有所謂的福善禍淫之天道嗎?為何行善未必福,行惡未必禍?達到了「仁」,實現了「正義」,似乎應該無怨了,但是對於因此遭遇的不公天道真能無怨嗎?天人之際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人的命運究竟是怎樣被決定的?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把握自己的命運?在這種追問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司馬遷身世遭際的烙印與創傷,是在借夷、齊之怨來寫自己的滿腹之怨。司馬遷之前,從來沒有一個史學家如此關注個體人物的命運,也從來沒有人把命運的悲劇性表達的如此蒼涼沉鬱、悲慨淋漓!對人物命運的探索,是貫穿《史記》眾多人物傳記中的終極思考命題。

另一處要注意的議論是文章的最後一部分。既然天道玄遠蒙昧,或窮通數會、不由行事,那麼個體該如何安頓自己的生命呢?難道就因此而放蕩自恣、隨俗沉淪嗎?不,一任其運遇,從吾所好而已。對於志氣慷慨的烈士來說,追求的是不朽聲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於後」。名,代表了剛烈之士的生命理想,是超越社會遭際窮通否泰的精神支撐,是對不可把握的命運力量的抗爭。而士人所成就的「名」,除了自己砥礪志行顯於閭巷外,還需要附於青雲之士才能傳於後世,「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司馬遷還曾在《孔子世家》中敘述過「名」,「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作《春秋》,為的是聲名稱於後、道義傳於世,但同時也保存了志士仁人的行跡,使他們在歷史煙雲中達致不朽。所以,著作是一種「同明相照、同類相求」的行為,「聖人作而萬物睹」,是對時或暗冥之天道的公平補償。正因著作神聖,《史記》接下來的春秋人物除伍子胥外,其他人物皆以著作立言而得以列傳。

不難看出,司馬遷對孔子著《春秋》的熱情激揚,「蓋亦欲微見己之著撰不已,亦是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索隱》注)。司馬遷曾在《報任少卿書》中剖白心事:「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彩不表於後也。」身遭厄運,侷促當世,生命理想由著作得以伸展。生命因著作而不朽,著作亦因生命投入而永恆。著作興,天道得以維持,而閭巷岩穴發憤之士亦皆有所託命矣!此為解讀《史記》中列傳的大關鍵,明乎此「述著作之本旨」,方能讀懂司馬遷為「扶義俶儻」之士作列傳之用心,方能明白司馬遷選擇人物入傳的標準。因此,章學誠說此篇「傳雖以伯夷名篇,而文實兼七十篇之發凡起例」(《丙辰札記》)。溝通太史公和筆下人物的情感紐帶是對生命不朽的共同追求,以富貴為念的庸俗尋常之人是不能入太史公法眼的。正因此,太史公在史學上第一次以人物為中心來展現歷史,人物的風采、志氣、情調被鮮活地表達了出來,人物的命運遭際受到了深切的關注和同情,而不是像編年體或者國別體那樣的史書重在關注事件的成敗、邦國的興衰。

至於此篇雜引經傳、以論帶傳的行文之妙,前人早有評點,這裡引錄一二,以供參閱:「一篇之中,錯綜震盪,極文之變,而議論不詭於聖人,可謂良史也」(《楊升庵文集》卷四七);「太史公《伯夷傳》,蘇東坡《赤壁賦》,文章絕唱也」(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六)。

【文章出處】
《壹讀》
〈伯夷列傳〉何以居於《史記》列傳之首?
2017-04-04
網址:
https://read01.com/zh-tw/nAj7k8.html#.WuWeQC5ua70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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