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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宋.李唐.采薇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伯夷列傳》是伯夷和叔齊的合傳,置於《史記》七十列傳之首。在這篇列傳中,作者以「考信於六藝,折衷於孔子」的史料處理原則,提到大量詩、書、論語、周易,夾敘了伯夷、叔齊的簡短事蹟。他們兄弟先是拒絕接受王位,讓國出逃;武王伐紂的時候,又以仁義叩馬而諫;等到天下宗周之後,又恥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於是餓死在首陽山上。作者極力頌揚他們積仁潔行、清風高節的崇高品格,也抒發了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齊善行,和所謂暴戾兇殘、橫行天下的盜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軌,違法犯禁的人和審慎小心、有崇高正義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惡者安逸享樂,富裕優厚,累世不絕;而善者遭遇的災禍卻不可勝數。從而抒發了天道與人事相違背的現實,質疑了「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天道觀,對天道賞善罰惡的報應論,提出了大膽的懷疑。

本文寫作獨具特色。縱觀《史記》之本紀、世家、列傳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贊論,唯《伯夷列傳》則無。滿紙贊論、詠嘆夾以敘事。名為傳紀,實則傳論。史家的通例是憑藉翔實的史料說話,而或於敘述之中雜以作者的意見。所以,本文實開史家之先河,亦為本紀、世家、列傳之僅有。

本文縱橫捭闔,彼此呼應,回環跌宕,起伏相間。伯夷、叔齊的事實,只在中間一頓即過,「如長江大河,前後風濤重疊,而中有澄湖數頃,波平若黛,正以相間出奇。」時有鮮明比照,一目豁然;時有含蓄設問,不露鋒芒卻問題尖銳又耐人尋味。太史公潤筆潑墨之中,可略見其筆力之一斑。


延伸閱讀:
聖之清者----《史記》:伯夷列傳(翻譯)
林聰舜:天道的破產與正義法則的追尋----伯夷叔齊怨邪非邪?

【(題解)資料出處】
《古詩文網》
伯夷列傳

(編按:文字節錄修改)
網址:
https://so.gushiwen.org/search.aspx?value=%e5%8f%b2%e8%ae%b0
作者:王學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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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宋.李唐.采薇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伯夷列傳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菸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文章出處】
《史記》
伯夷列傳

原作者: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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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傳)李唐.伯夷叔齊圖(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六經)
譯文:
學者閱覽書籍雖然廣博,但仍然以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等經典作為考查徵信的依據。

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譯文:
《詩經》、《尚書》雖有缺損,但是記載虞、夏兩代的史事還是可以在《尚書》的堯典、舜典、大禹謨裡看得到的。

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閒,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
譯文:
堯將退位之時,決定禪讓給舜,而舜讓位給禹之時,都是經由四岳九牧天下諸侯的一致推薦,才讓他們先試任官職,主持事務數十年,等到做出了成就,建立了功績,然後才把帝位交給他們。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
譯文:
這是表示,天下是最貴重的寶器,帝王是最大的繼統者,把天下移交給繼承者的過程,就是這樣的艱難啊!


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譯文:
然而,也有人卻說:堯曾經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肯接受,並且以此為恥,最後逃走隱居起來。

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
譯文:
到了夏代,又有卞隨、務光等人不肯接受帝位,(雙雙投水而死)。這又怎麼說呢?
▲第一問:帝王之位這麼重要,為什麼有人根本不要?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
譯文:
太史公說:我曾經登過箕山,相傳山上有許由的墓。孔子依次評論古代的仁人、聖人、賢人,對於吳國開國者的吳太伯和伯夷等人,講述得十分詳細。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譯文:
可是我聽說許由、務光他們的品德節義極為高尚,然而經書中有關他們的記載卻非常少見,這是為什麼呢?
▲第二問:許由、務光這些隱士的事蹟,經書記載為什麼這樣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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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伯夷、叔齊(圖片引自網路)


(二)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譯文:
孔子《論語》說:「伯夷、叔齊,不會記著別人的舊仇,因此很少怨言。」《論語》又說「追求仁而得到仁,又有什麼可怨恨的呢?」

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
譯文:
我對伯夷叔齊兩兄弟的心意深感悲痛,但看到他們留下的那些逸詩又感到詫異。他們的傳記說道: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譯文: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王想把王位傳給叔齊,到了父親去世以後,叔齊要讓位給兄長伯夷。伯夷說:「(傳位給叔齊,)這是父親的遺命啊!」於是便逃走了。叔齊也不肯即位,接著也一起逃走了。(兄弟兩人都逃走,)國人只好再改立孤竹君的另外其中一個兒子為王。

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何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
譯文:
這時,伯夷、叔齊聽說西伯姬昌能敬養老人,撫養老人,兩人便商量著說:「我們何不去投奔他呢?」等他們到達之時,西伯已去世了。他的兒子周武王用車載著西伯的神主牌位,追謚他為周文王,正率軍向東出發征伐商紂。

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
譯文:
伯夷、叔齊拉住武王的馬而諫阻說:「你的父親死了尚未安葬,就要大動干戈去打仗,這難道是孝嗎?身為臣子,卻要去殺害君王,這難道是仁嗎?」周武王左右部下想動手殺掉他們,姜太公說:「他們是義人啊!」因此扶著他們送其離開。

▲第三問:借伯夷之口質問:武王真的孝嗎?武王真的仁嗎?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
譯文:
後來周武王滅了殷商的暴虐統治,天下都歸附周朝,然而伯夷、叔齊卻認為這是很可恥的事,為了表示對殷商的忠義,決定不肯再吃周朝天下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中,靠著採食薇菜充饑。等到饑餓得將死的時候,作了一首歌,歌辭說:

「登彼西山兮,采(採)其薇矣。
譯文:
「登上那西邊的(首陽)山啊,採些那薇菜吃!

以暴易(取代)暴兮,不知其非矣。
譯文:
用暴力來取代暴力啊,不知道這是錯誤。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
譯文:
神農、虞舜和夏禹都是授政給仁人禪讓天下,這些聖人倏忽都已不在啊,我輩今日該歸向何方?
▲第四問:借伯夷之口問:我輩該歸向何方?


于嗟(于嗟:感嘆詞)(通「殂」,死)兮,命之衰矣!」
譯文:
哎呀,死期就已經近了!我們命運苦啊,令人哀傷!」

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譯文:
最終餓死在首陽山中。從這些記載來看,伯夷、叔齊到底是怨呢?還是不怨呢?
▲第五問:伯夷叔齊是怨呢?還是不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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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傳)李唐.伯夷叔齊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三)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譯文:
有人說:「上天並不對誰特別偏愛,但祂總是幫助善良好人的。」

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潔)行如此而餓死!
譯文:
(但是)像伯夷、叔齊,總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好人了吧!難道不是嗎?他們行善積仁,修潔品行,可是這樣的好人竟然最後給餓死了!
▲第六問:伯夷叔齊不是善人嗎?為什麼善人的下場卻這麼悲慘?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
譯文:
再說孔子的七十二位賢弟子這批人吧,孔子特別讚揚顏淵是好學的人。然而顏淵常常貧窮潦倒,連酒糟穀糠這一類粗食都吃得不飽,終於過早地去世了。那麼上天對於好人的報償恩賜,到底上天是又怎樣的呢?
▲第七問:上天對善人的報應怎會這樣?


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譯文:
(至於)盜跖天天濫殺無辜的人,食人肝,吃人肉,殘忍兇暴,胡作非為,聚集黨徒數千人,橫行天下,最後竟然能夠長壽而終。這又是究竟遵行了什麼德,行了什麼善呢?這幾個例子是最典型明白,最能說明問題的例子了。
▲第八問:上天對惡人的報應怎會這樣?


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
譯文:
若要說到近代,那種操行不遵循法度,專門違法亂紀的人,反倒能終身安逸享樂,子孫保有富厚家業,一代代地傳下去沒有斷絕。

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走路不走捷徑,指光明正大),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
譯文:
而有的人(誠如孔子教誨的那樣,)居住的地方要精心加以選擇,說話要等到合適的時機才開口;走路只走大道,不抄小路;不是為了主持公義,就不奮力去做,這樣的人結果反倒遭遇災禍,這種情形簡直多得數不完。


余甚惑焉,儻(如果)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譯文:
我深感困惑懷疑,如果有所謂天道,那麼這天道是合理呢,還是不合理呢?
▲第九問:世上究竟有天道嗎?它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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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傳)李唐.伯夷叔齊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四)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
譯文:
孔子說過「價值觀見解不同的人,是不能互相商議謀劃的」,人也都是各自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事罷了。

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譯文:
孔子又說:「富貴如果能夠求得來,就是要手拿鞭子去做卑賤的馬伕,我也願意去做;但富貴如果不能求得來,那還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去做吧!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譯文:
孔子還說「天氣寒冷以後,才知道松柏是最後才落葉的。」當這個世界到處混濁齷齪,那品行高潔的人才會突顯出來。

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譯文:
這豈不是因為他們是如此重視道德和品行(把道德看得很重),又是那樣看輕富貴與茍活(把富貴看得太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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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孔子及諸弟子(劇照.周潤發飾)(圖片引自網路)


(五)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譯文:
(孔子說:)「有德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了死而名聲仍不被大家所頌揚。」

賈子曰:「貪夫徇(殉)財,烈士徇(殉)名,夸者死權,眾庶馮(憑依)生。」
譯文:
賈誼說:「貪得無厭的人為求財而丟命,有志於功業的烈士為求名而獻身,作威作福的人為追求權勢而死,芸芸眾生只顧惜自己的生命。」


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譯文:
同是明燈,方能相互輝照;同是一類,方能相互親近。《易經.乾卦》說:「飛龍騰空而起,總有祥雲相隨,猛虎縱身一躍,總有疾風相生,聖人出現之時,萬事萬物的本來面目就被揭示得一清二楚。


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
譯文:
伯夷、叔齊雖然賢明,由於得到了孔子的讚揚,名聲才更加響亮。顏淵雖然好學,由於追隨孔子,品德的高尚才越發顯揚。

巖穴之士(隱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
譯文:
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隱士們,他們仕隱進退也都有其原則時機,然而他們的名聲(由於沒有聖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沒了,不被人們所稱道,實在是可悲的事啊!


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有美德且有名聲之人),惡(怎)能施於後世哉?
譯文:
一個下層的平民百姓,要想磨礪品行,建立名聲,如果不依附德高望重的賢人,怎可能讓自己留名於後世呢?
▲第十問:如果不依附於賢人,能讓自己留名後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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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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