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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齋與坐忘

一個人一生中所接觸到的苦樂,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也是自我在感受這些苦樂的。因而當我們把各種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後,就要設法回歸內在。為了回歸內在,莊子提出了三個步驟:第一,要弄清楚什麼叫知。第二,從知回到心。知代表我與外在世界對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就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

「知」到底是好還是壞?


莊子用了一個比喻說明: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經常到中央之帝這裡來玩,中央之帝招待他們,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很感激,心想:每個人都有七竅,可以用來觀察感知,但中央之帝叫「渾沌」,渾沌就是沒有七竅,那多不方便!他既然對我們這麼好,我們就要感激他。因此南北二海之帝每天替中央之帝開一個竅,開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渾沌原來是沒有區分的,是一種混同唯一的狀態,是和諧圓滿、沒有分裂的。你替他開了七竅,使他可以得到知識,一旦得到知識,他馬上就喪失了「道」。這個「道」是最重要的,你為了追求知識的話,就可能喪失了「道」。所以,莊子強調一個人的研究態度。首先是,「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

舉例來說,宇宙之外有沒有上帝呢?這是存而不論的。因為你不能證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談。

其次是,「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你可以說,但不要去詳細討論。譬如,天文學是什麼?地理學是什麼?這是六合之內的問題,你可以發表個人見解,但不須與人商議。

第三是,「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我們古代有很多聖王,他們怎麼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議,但是不要辯論,你一辯論,麻煩就來了。

這些都值得我們參考。當你一步一步把知的範圍限制在一個有效的情況之下,就能自我約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識。否則,你知道得愈多,離「道」愈遠「道」原來是整體,既然是整體,你就不應該把它區分。而你在「知」的時候,一定會造成區分的效果。所以莊子要設法回到內心的層次,第一步就是弄清楚「知」。


「知的根源」在於心

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於心。因此就出現一個特別的觀念:「心齋」。心齋,代表你的心像吃素一樣,不要想葷的事情。

如何才是心齋?莊子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個工匠很會雕刻,他刻的人與真人完全一樣。君王看了嚇一跳,問他:怎麼能刻得那麼像呢?工匠回答說:我開始刻的時候,一定要先守齋,三天之後,心裡就不會想「慶賞爵祿」,就是說不去想會得到什麼賞賜,或者別人會不會給我一個官做?守齋五天之後就不敢想「非譽巧拙」,就是想別人會不會稱讚我,說我技巧很高呢?七天之後,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

所以,心齋的意思,就是把功名利祿統統排除;把別人對你這種技術的稱讚也都設法排除;最後連自己的生命都要設法超越,然後才去雕刻。這個時候,你的雕刻已經沒有主觀的慾望成見,刻什麼像什麼,等於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你沒有一個自我,反而不受隔閡與限制了。

這個心齋的比喻說明了:我們的心平常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許多具體的東西而不知道回頭,以致忽略了這個心本身只有一個作用,就是要讓它靜下來,從虛到靜,從靜到明。我們的心如果充滿各種慾望的話,它就是亂糟糟的,把所有的慾望都排除掉之後,它自然就虛了,虛了之後它自然就靜下來,靜下來有什麼好處呢?水如果靜下來,就可以當鏡子來用,照出一個人長什麼樣子。我們的心也是一樣,從虛到靜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話,宇宙萬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真相。

我們一般很容易扭曲我們所看到的事物,以我們自己的意思、自己的願望來扭曲,因此我們都看到自己想要看的部分,專家學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撞頭看見天上的月亮,第一個人說「月亮的光是從太陽光折射而來的」,因為這個人是天文學家。第二個人說「嫦娥奔月是多麼的美」,這個人當然是文學家或詩人。第三個人說「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種啟示,讓我們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迷路」,這個人顯然是宗教家。每一個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這樣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當然,我們也很難說月亮的真相是什麼?你一說是什麼,就代表你已經設有立場;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區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莊子設法讓我們在「心齋」這個層次中,讓自己的心由虛到靜到明。


什麼是「坐忘」?

另外有個方法叫「坐忘」。坐忘就是我坐這裡休息,突然之間忘了我是誰。

如何去描寫這個情況呢?譬如,當你覺得你有腳時,表示你的鞋子有問題,你的鞋子可能太小了當你中午吃完飯時,覺得你有個肚子,這表示你的腰帶太緊了。所以你忘掉自己的腳,代表鞋子正好,忘記是非的話,代表內心處在一個和諧的狀態。所以舒適的鞋子是不會讓你感覺到的如果說你戴著眼鏡立刻發現自己戴著眼鏡,就表示鏡片很髒了。任何東西都一樣,當你一眼就看到它的存在,代表著它有問題。為什麼?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就像魚活在湖裡面一樣,它根本忘記自己是一條魚,當它記起自己是一條魚的時候,代表它已離開了水。你看沙灘上的魚,一直在掙扎著,因為它發現自己是一條魚,需要水。在水裡游的魚,常不覺得自己是條魚,它覺得自己就像處在「道」裡面,完全忘記自己是誰。


孝順的幾個層次

但是,「忘記」這個詞,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不容易。由此,莊子特別提到孝順的幾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用敬來孝順,這一點最為容易。譬如,對父母親要保持尊敬,早上起來要行鞠躬禮,晚上睡覺前再好好請安,這個很容易。

第二個層次比較難,是用愛去孝順。愛需要把內心的感情表達出來,要知道父母的需求,要替父母設想,這就比較難。

第三個層次也難,是「忘親」,把父母親忘記。為什麼說把父母親忘記才是真正的孝順呢?譬如,我跟父母親生活在一起,一天到晚想到父母親在我旁邊,以致我需要敬他愛他,這代表我心裏面有隔閡。但一個真正孝順的人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他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會覺得小孩跟他在一起沒有代溝,生活得非常愉快。所以第三個層次要忘親,忘掉父母親才能相處和諧。

第四個層次是讓父母親把我忘記,這就更難了。譬如說,我跟父母親在一起,父母覺得我在他們身邊,真是如魚得水,很開心的樣子。若是父母都不覺得我在他們身邊,這代表著父母完全感覺不到我給他們帶來的困擾。這個思想很有趣,它跟儒家孔子的思想有一點接近,孔子在《論語》裡面提到,一個人如果真正孝順的話,就要使「父母唯其疾之憂」,就是讓父母只要為我的疾病而擔心;如果父母只為我的疾病擔心,那代表我從讀書開始到就業到成家,都不讓父母擔心,只有生病是難免的。所以父母如果只為我的疾病擔心的話,代表我是一個很孝順的人。這就等於讓父母親把我忘記。

還有更難的,第五個層次是我把天下忘記,譬如,現在國際情勢如何?中國將來情形怎樣?我都把它忘記。

我想最難的就是第六個層次,讓天下把我忘記。你如果能做到「讓天下把我忘記」的話,那是最高境界。這一點很難做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學校或是公司機關,你如果明天不去上班,馬上就有人提醒你,因為別人隨時在注意你的情況。相對的,我們也在注意別人,所以這世界就構成一張網,彼此把對方網住,世界這一張大的羅網,沒有人可以擺脫,無論是快樂或是痛苦都在其中。所以莊子強調「坐忘」是有道理的,至少希望我們平常要設法少用些心機。


有一次,莊子遇到一個老人從好遠的地方提水回家,就對他說:「你怎麼不用機器來幫忙呢?」老人說:「這不好,因為用機器一定需要機心,也就是說心裏面想如何利用最少的力氣達到最大的效果。你一有機心,心中就會起伏動盪。」

的確,以前我們都說有一個抽水機就不錯了,你打一打就有水上來,後來用馬達抽水,再進一步,水龍頭一開就有水了。但這機器若出了問題,你無法知道水源在哪裡。如果你是用原始方法去挑水的話,就不會有這種煩惱。

所以莊子這種想法,是設法符合人們最自然的理念,如果你能跟大自然完全和諧相處的話,雖然你生活上會浪費許多時間,但是在他的眼光裡,時間算什麼?你何必節省時間,然後去做各種無聊的事情,造成人間許多災難與傷害,而再花時間來收拾善後呢?與其如此,還不如回到比較原始的情況,反而可以使你活得更為自在。只不過一般人沒有這個智慧可以及早發現將來的結果,看不到那麼遠,只能看到眼前的效果,而忽略了為這個效果所付出的代價是很高的。


由此可見,「心齋」到「坐忘」是莊子思想中很重要的兩個心靈層次。這是前兩個步驟。

(文/傅佩榮 來源/《傅佩榮莊子心得》 編輯/夏盼)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心齋與坐忘〉
2016-04-18
網址:

https://kknews.cc/zh-tw/news/vogar2.html
作者:傅佩榮
【作者簡介】
傅佩榮(1950年12月16日-),祖籍上海,私立恆毅高級中學、輔仁大學哲學系畢業,臺灣大學哲學系碩士,美國耶魯大學宗教系博士。曾任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及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哲學與文化》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哲學》雜誌總編輯等。傅佩榮著作甚豐,曾出版中西哲學普及讀物、散文百餘種,擅於將傳統思想轉換為現代的人生哲學,並經常於各大學、電視台公開演講,其關於儒家思想的主張為人性向善論,在兩岸有高知名度,2008年成為《21世紀經濟報導》評選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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