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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赤壁賦〉與蘇轍〈黃州快哉亭記〉對「自然」看法的比較​​​​​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一作食)。」
──蘇軾〈前赤壁賦〉(節錄)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蘇轍〈黃州快哉亭記〉(節錄)

這二篇千古傳誦的古文,對於許多高中生來說並不陌生,而對於每位國文老師,或者任何一個對文化傳統稍有涉獵的人,也應該都能耳熟能詳。二篇除了都是知名的貶謫文學,都融合敘事、寫景、抒情於一爐,同時在文末均透過山水自然來論述作者對變幻世間的領悟。

不過,這兩篇古文中有一隱微處,我們也許即使讀了多年也未必容易發現,那就是,子瞻、子由兄弟對於「自然」(Nature)的看法,兩人是否都完全一致呢?

我們先來看看哥哥蘇軾的思路是如何進行的,我把文中思考的轉折處,另外用藍色指出來: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
(如果)(從)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竟然)不能以一瞬;(從)其不變者而觀之,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況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苟(若)吾之所有,雖(就算)一毫而莫取。(唯有)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以下分別論述引文各句:

蘇子先點出結論,再補充說明其所持理由。此抽象之結論,文中透過具體的自然現象來象徵引喻:「逝者如斯(水),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月),而卒莫消長也。」此在說明萬事萬物,表面上看變化無常(逝、盈虛),其實本質並沒有變化(未嘗往、莫消長)。以水月為喻,仍是順著全文山風水月的線索一脈而來。

接著,蘇子論述其理由,這是因為人們觀察事物的角度的不同所致:從變的立場角度上看,萬事萬物無不時時在變(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這二個「自」字表明人作為主體的升降、選擇、視角的不同,也就是哲學上所說的「主體性」(subjectivity),二個「則」字,論述了這二句話各自的前後因果關聯。

我認為,「而又何羨乎」這句話是這一段的關鍵樞紐。

有人可能會從柏拉圖的「理型說」以降,西方哲學「否定現象、追求本體」的那一套思想傳統,將本文理解成蘇子否定無常不定的表象,而肯定世人去追求永恆不變的本體,從而在變動現象之中,去領悟到變動背後的不變之理。柏拉圖的「理型說」(theory of forms/theory of ideas)簡單地說,就是除了我們所認識的這個現象界之外,還有個超越此世而且永恆完美的的理型界,現實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是理型世界裡「理型」(form/idea)的複刻、翻製、模仿,因此現世一切存在是變動、虛幻、殘缺的表象,不是永恆的實體,後來的西方哲學史及基督宗教,基本上都繼承了這個思維傳統。

但我的看法,把「否定現象、追求本體」套用在蘇子所悟中,這是不對的。

我為何會如此說呢?因為這一句「而又何羨乎」,在文章脈絡上係針對前段吹簫客「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的這個「羨」字而來。吹簫客所「羨」的對象,是那個永恆的本體,不管它叫做「神」、叫做「道」,叫做「涅槃」,還是叫做什麼,他所亟求成為的那個本體,他渴望與它共享長生不朽,也得到長生不朽。然而,吹簫客或任何一個人,一旦有此欣「羨」之心,即預設無常世間與永恆世界絕對劃分,割裂出此岸、彼岸對立之境,厭棄「變」而欣羨「常」,求之而終不可得,這就是吹簫客痛苦之所起,也是世上遷客騷人感時傷遇之來源。而預設二元對立的關係,常常也是世間分別煩惱、欲求無盡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前赤壁賦〉真有「否定現象、追求本體」,那也不是蘇子所代表的觀點,而是「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吹簫客。

在蘇子而言,變與不變,只是萬事萬物的「一體二面」,只是人們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下產生的偏見、執著、妄念。在蘇子而言,他是要從這變與不變的二端之爭中跳脫出來,超越這世俗意見的二元對立,所以,變與不變,不是前赤壁賦的重點,或者說,那不是蘇軾心中「最主要」的重點。

蘇子追求超越出離的心,在下二句「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可以看得更清楚。蘇子把客觀萬物之間現象與本質的討論收回,將問題回歸到「主體」身上,因為討論「客體」的變或不變,並無助於自我內心的解脫,也無助於個人生命智慧的超昇,所以文中拈出一「主」字,人要做自己的主人,做自我選擇的樞宰,「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對「我」以外的一切,不屬於我所有者,任何追逐或攀援(「取」),只是徒增煩惱痛苦而已。文章此處用「況」(況且)作為區隔,在「況」之前,討論側重於客體的觀察上,在「況」以後,是進一層的討論,討論方向更加側重在主體本身,從客體回歸到主體,蘇子呈現的心境是,離開變與不變的執取,找到回家的第三條出路,也就是自己的「心」身上。

既然要從客體是變還是不變之中超越出來,有沒有可能落入另一種玄虛的自我主體的幻境之內呢?在哲學思考上這不是不可能,因此「惟」所給予的回覆,也就是赤壁賦全文重心的安頓之處、結穴之地,「惟」字是本段文意轉折的最重要關節。人超越肉體、生命、身世、遭遇、人事、歷史、現實、社會......最後遺留下的那個純粹透徹的心之後,還要面對什麼?要尋覓追求什麼?

其實什麼也不必面對覓求。既不必執著回憶過去,也不必尋覓追求於將來,一切要面對的,只剩當下,剩下當下的欣賞,剩下當下的「審美意識」,欣賞眼前這片美好的山風江月,這片美好的自然。從對於普遍人類「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大前提,到「吾(蘇子)與子(吹簫客)之所共適」的小前提,文中以「是」為判斷句的繫詞,「是」以下的造物者之無盡藏(無窮盡的寶藏)成了他不安的心靈的最終歸宿。蘇子的這顆心,成了承繼道家佛家以來,朗照萬物,物我一如的心。蘇子不必再預設另外一個客觀存在於這個世界以外的理想世界,他認為,只要人願意,在自然中當下心境的享受,就是理想生命的世界,這世界不在別處,不必外求,它就在這個紅塵俗世的「自然」當中,就在能欣賞這片自然的「心」裡。

換言之,蘇軾〈赤壁賦〉的真正重點,是在心對無盡藏的「大自然」的重新發現,對於能「超然世外、欣賞自然」之「心」的禮讚。對蘇軾來說,「自然」是絕對的,「自然」是受傷心靈最後的療癒師,是生命理想的歸宿。

看完了蘇軾在〈前赤壁賦〉中對自然的看法,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裡,對於「自然」,顯然有些不太相同的見解。

我們再來看看弟弟蘇轍的思路是如何進行的,我把文中思考的轉折處,另外用藍色指出來:

士生於世,使
(假使)其中(心)不自得,(則)何往而非病?使(假使)其中(心)坦然不以物傷性,(則)何適(往)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心)宜有以過人者。將(那麼)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更何況)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否則),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以下分別論述引文各句:

蘇轍的這篇被歸類在臺閣名勝記的雜記,完全沒有涉及哲學上客體的現象與本體關係的討論,學佛坐禪的他,與蘇軾相比,他顯然更側重於內心主體性的討論。在蘇轍而言,客體指不過是照映出主體的一面鏡子,有什麼樣的心靈,在「自然」面前,就照出自己什麼樣的面目神情。

二句「使其中」互為對比的聯句,重點在說明快樂與否,決定於自己本身的心態,與外在環境毫無關係。比如說,你今天心情快樂(和心愛的人出遊),就算只去她家旁邊的社區小公園,你也一樣快樂;如果你心情不快樂(和心愛的人分手失戀了),就算能免費招待去迪士尼樂園,你也還是不快樂。讀書環境好或不好,不也是如此?你真的想讀書,家裡客廳神明桌下、夜市爸媽擺攤的攤位旁,到哪裡都不是可以讀書的地方;若你無心讀書,就算到了圖書館、到了名校、遇到名師,也很難定下心、很難真正學得到。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蘇轍的話,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蘇轍的好朋友張夢得,中年失業被貶官了,他能夠不把人生挫折放在心上,在公餘閒暇之際,讓自己忘懷得失,悠遊在山水之間,這是一種過人的修養,如果連這都做得到,那麼身處在貧窮艱困的環境,那大概也應該難不倒他了,這種「何適而非快」的修養,在蘇轍的觀點上,得力於他「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連蓬戶甕牖這樣的貧苦生活都能甘之如飴了,那麼「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這種流連於自然山水之中,當然更能讓他「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了。

「不然」二字表明了蘇轍思路的分岔點:同樣「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的山水自然,可以是「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的「自然」,也可以是「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的「自然」,這之間感受的不同,來自本身心態的不同,「自然」沒變,變的是「人」,是「自己」。「自然」可以是療傷止痛、自在悠遊的天堂,同樣「自然」也可以是觸景傷情、滿目蕭然的地獄。中間的分野,在於人選擇的是「使其中不自得」,抑或「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這是主體性的一念抉擇。

因此,我們可以簡單為兄弟二人的自然觀,做個小結了:

蘇軾〈前赤壁賦〉的「自然」,是一個「絕對的自然」,在拋開客體世界變與不變的糾葛之後,是受傷心靈最後也是唯一的療癒所,蘇軾的心最後在「江風山月(自然)」中找到答案。他的〈前赤壁賦〉是一篇經過辯證的「動態」思考過程,蘇軾的心靈,在宋元以來文人士大夫逐漸走向以唯心為主的傳統中,最終偏向於一顆「主客合一」的心。

蘇轍〈黃州快哉亭記〉的「自然」,是一個「相對的自然」,自然本身是中性的,隨著看的人如何看待它,而有不同的答案,蘇轍對這個問題的回覆,落腳於「中(心)」上。他的〈黃州快哉亭記〉是一篇直接闡述最後境界的「靜態」分析結果,蘇轍的心靈,是學佛坐禪影響下更向「唯心而生萬法」傾斜的一顆心。

後記:

今天下午回學校本來想改作業,沒想到作業沒改到,反而在電腦前寫了這篇文。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台北市松山區某所高中的教甄試教上抽到赤壁賦。校方指定要試教最後「變與不變」一段。十五分鐘結束後,是五分鐘專業提問。顯然我對赤壁賦詮釋的角度,和其中一位評審老師不太一樣,評審的意見大致上是,變與不變是赤壁賦的重點,而從變中追求不變,變中領悟到不變的永恆,才是蘇軾論點的核心。我的意思是從變與不變中超離出來,回到無盡藏的自然,是本文的深意。只是五分鐘再分給三位評審,時間有限,無法暢所欲言,而教師甄選畢竟是考試,不是討論學問的場合,自己也不便做過多答辯。蘇子扁舟已遠,文章觀點後人各自發揮,不同看法如今不妨一併存之,不知想法誤謬與否,且留待後人問津,也期望當年的評審,您能看到我的補充。


【文章出處】
蘇軾〈赤壁賦〉與蘇轍〈黃州快哉亭記〉對「自然」看法的比較​​​​​
2018-01
作者:樵客

【作者簡介】
 樵客,因同名同姓領域接近的名人太多,只好另取筆名,皈依法鼓山,法號果竺。男性,天秤座,高中國文教師,略帶理想浪漫性格,少年憧憬江湖義氣,欣賞俠士或騎士精神,年輕時被師長期望很高,到如今年過不惑還是充滿迷惑,沒太大本領及成就,平時不是在學校,就是在家裡,不然就在任何有書及有網路的地方,喜歡山,喜歡水,喜歡讀書,喜歡思考,喜歡蒐尋教學資料,喜歡巴哈,喜歡貝殼及園藝,興趣廣泛,喜歡不同觀念的撞擊對話,時而疏離安靜,時而熱情充滿使命,對賺錢做官不感興趣,除非中樂透讓他能買書、收藏古董、解救苦難同胞,怕打針及大蜘蛛,怕視力體力越來越不好,怕時間不夠用,老年退休後希望能走遍大江南北,到故宮當導覽員或工友,人生理想為「出世間於世間,藏天下於天下」,本站「忘路之遠近」部落格的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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