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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赤壁賦〉寫於蘇軾一生最爲困難的時期之一──被貶謫黃州期間。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寫下〈湖州謝上表〉，被誣作詩「謗訕朝廷」的罪名，遭御史彈劾，被捕下獄，幾罹於死，史稱「烏臺詩案」。後經多方營救，於當年十二月釋放，貶爲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近乎一種「準犯人」式的管制生活。

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於農曆七月十六日初遊黃州赤壁，十月十五日再度泛遊赤壁，前後各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爲題的散文賦，後人為作區隔，因稱第一篇爲〈前赤壁賦〉，第二篇爲〈後赤壁賦〉，後者可謂前者的續篇。

前後二賦雖然都以秋江夜月爲景，以客爲陪襯，但〈前赤壁賦〉意在借景抒懷，闡發哲理，〈後赤壁賦〉重在敘事寫景，抒發仙遊出世情懷。前賦描寫初秋江上夜景，後賦則寫江岸上的活動，時間也移至孟冬兩篇作品通過同—地點（赤壁），同一方式（月夜泛舟飲酒），同—題材（大江高山清風明月），反映不同的時令季節，描繪不同的自然景色，抒發不同的生活情趣，表達了不同的主題思想。

貶謫生涯使蘇軾更深刻理解了社會和人生，也使他的創作更深刻地表現出內心情感的波瀾。一樣的赤壁景色，境界卻不相同，同工異曲，各有千秋。

延伸閱讀：
隨緣自適、超然曠達的生命態度----蘇軾：赤壁賦(原文+翻譯)
一處赤壁，兩樣心情----前後赤壁賦比較

配合課程：赤壁賦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東坡全集》）
〈後赤壁賦〉
原作者：蘇軾




註釋翻譯

（一）第一段：作者在月明風清之夜，與客行歌相答。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山坡，山腰小路）。
譯文：
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跟隨着我，一起走過黃泥坡道。
◎全文分爲三個層次，第一層次寫泛遊之前的活動，包括交待泛遊時間、行程、同行者、爲泛遊所作的準備。

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譯文：
這時霜露已經降下，葉全都脫落。我們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擡頭望見明月高懸。四下裏瞧瞧，心裏十分快樂；於是一面走一面吟詩，相互酬答。

已而（不久）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怎麼對得起這樣的好夜色）！」
譯文：
過了一會兒，我嘆惜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沒有菜。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麼度過呢？」
◎寫初冬月夜之景與踏月之樂，既隱伏着遊興，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對話。面對「月白風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餚與美酒，再遊赤壁已勢在必行，不多的幾行文字，又寫景，又敘事，又抒情，三者融爲一體，至此已可轉入正文。
◎前後二篇〈赤壁賦〉均沿用了賦體主客問答、抑客伸主的傳統格局。

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不過）安所得酒乎？」
譯文：
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裏去弄到酒呢？」
◎可是東坡卻「節外生枝」又插進「歸而謀諸婦」等句，不僅給文章增添生活氣息，而且使整段「鋪墊」文字更呈異采。

歸而謀諸婦（妻子）。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譯文：
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幾斗酒，保藏了很久，爲了應付您突然的需要。」就這樣，我們攜帶着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
◎先有「有客無酒」、「有酒無餚」之憾，後有「攜酒與魚」而遊之樂，行文在平緩舒展中有曲折起伏。




（二）第二段，從江岸夜景寫到山崖險情，從感嘆寫到恐懼的心情變化，極盡騰挪跌宕之姿。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多少，指才隔沒多久），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這江山變得幾乎認不出了）。
譯文：
長江的流水發出聲響，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聳；山巒很高，月亮顯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來。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遊覽所見的江景山色再也認不出來了！
◎進入文章的第二層次，此乃全文重心，純粹寫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聲」四句，卻寫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濺流緩、石出有聲的初冬獨特夜景，這裡作者不吝筆墨地寫出了赤壁夜遊的意境，安謐清幽，山川寒寂，從而誘發了主客棄舟登岸、攀崖遊山的雅興。
◎前後〈赤壁賦〉均駢散並用，情景兼備，堪稱優美的散文詩。
◎〈前赤壁賦〉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後赤壁賦〉則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同季節的山水特徵，在作者筆下都得到了生動逼真的反映，給人自然之美的感受。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亂草），踞虎豹（蹲在像虎豹般的怪石），登虯龍（攀爬像虬龍一樣的樹枝），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河神）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譯文：
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着險峻的山岩，撥開紛亂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狀的怪石上，又不時拉住形如虯龍的樹枝，攀上猛禽做窩的懸崖，下望水神馮夷的深宮。兩位客人都不能跟着我到這個極高處。
◎「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西鵲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寫出奇異詭怪的景物，令人驚心動魄。山石高峻怪異，既是對立、壓迫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徵了他積鬱難消的苦悶之情。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令人敬畏）乎其不可留也。
譯文：
我大聲地長嘯，草木被震動，高山與我共鳴，深谷響起了回聲，大風颳起，波浪洶湧。我也覺得憂愁悲哀，感到恐懼而靜默屏息，覺得這裏令人畏懼，不可久留。
◎可是，當蘇軾獨自一人臨絕頂時，那「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的場景，又不能不使他產生悽清之情、憂懼之心，作者不得不離開絕頂，返回舟中。

反（返）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歇息）焉。
譯文：
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憑小舟漂流到哪裏，就在那裏停泊。
◎文章寫到上段結束，本來已可作結，作者在下段卻又突起神來之筆，寫了一隻孤鶴的「橫江東來」、「戛然長鳴」後擦舟西去，於是，已經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憫，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瀾，還爲下文寫夢，埋下了伏筆。




（三）第三段：借孤鶴道士的夢幻之境，表現曠然豁達的胸懷、慕仙出世的心情。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黑色）裳縞（白色）衣，戛然長鳴，掠（過）予舟而西也。
譯文：
這時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覺得冷清寂寞。正好有一隻鶴，橫穿江面從東邊飛來，翅膀像車輪一樣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潔白的衣衫，它戛戛地拉長聲音叫着，擦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
◎此際在作者最感孤獨之時，忽然有一東來的孤鶴，振翅橫江掠過小舟西去。這隻在暗夜獨飛獨鳴的鶴是孤獨的，它可以蔚藉同樣感受狀態中的蘇子之心。因此與客不交一言的蘇子，對牠注意極深，它不僅是蘇子此際情懷的象徵，也是七月之夜的道士新形象化。
◎鶴是一個苦悶孤獨情感的意象，歇於松柏，不作稻糧謀的孤鶴在作者心中，就像在其他隱逸者的心中一樣，本是高蹈於世外的象徵。文中的孤鶴形象，更能夠讓人感到超然物外的哲理。孤獨、寂寞、高貴、幽雅、超凡、脫俗的孤鶴，歷來便是道家的神物。乘鶴是道化昇仙的標誌，蘇軾不僅借孤鶴以表達自己那種高貴幽雅、超凡脫俗、自由自在的心境，更表現了那種超越現實的痛苦遺世的精神。
◎蘇軾曾作〈放鶴亭記〉，以放鶴招鶴、與鶴共處，來渲染內心棄世的幽情，孤鶴的形象尤其爲他所鍾愛。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跳舞），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俯）而不答。
譯文：
過了一會兒，客人離開了，我也回去睡覺。夢見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編織成的衣裳，輕快地走來，走過臨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說：「之前泛舟赤壁，你玩得開心嗎？」我問他的姓名，他低頭不回答。
◎最後，在結束全文的第三層，寫遊後入睡的蘇子在夢鄉中，見到了曾經化作孤鶴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顧笑」的神祕經驗中，表露作者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帶來的內心苦悶。政治上屢屢失意的蘇軾很想從山水之樂中尋求超脫，結果非但無濟於事，反而給他心靈深處的創傷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夢後又只能回到了令人壓抑的現實。

「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與孤鶴殊難分辨，運用象徵來營造出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化境）」
譯文：
我說：「喔！哈哈！我知道你是誰了。昨天夜晚，邊飛邊叫經過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嗎？」
◎蘇軾以「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的覺悟，聯想前來入夢的道士，也表明作者在這隻孤鶴身上，寄予了自己懷念故友之情。
◎而道士的思想，原是蘇子思想中的一個側面，蘇子──孤鶴──道士的聯結，暗示蘇軾在精神上已歸向高蹈於世外的隱逸者。

道士顧笑，予亦驚寤（夢中的「驚悟」──「恍然明白了些什麼」的體悟，比起前赤壁賦的觀念辨論，顯得更加微妙）。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譯文：
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我也忽然從夢裡驚醒。開門一看，卻看不到他在什麼地方了。
◎結尾處「開戶視之，不見其處」寫自己夢醒後開門尋找，夜色茫茫，不見孤鶴，也並無道士。一筆雙關，餘味深長。將苦悶與希望糅合在詩化境界中。
◎結尾八個字「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相當迷茫，但還有雙關含義，表面上像是夢中的道士倏然不見，更深的內涵卻是──我的前途、理想、追求、未來，究竟又在哪裡？
◎山形與鶴形，使蘇軾因自然的變化和不諳人事的精神不適感，和在孤獨中嚮往自由的念頭找到了對應。通觀全文，在我們的眼前自然就展現出了一幅「水月禪境、山鶴幽鳴」的美景！
◎本文寫蘇子獨自登山的情景，真是句句如畫、字字似詩，通過誇張渲染，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文中描寫江山勝景，色澤鮮明，帶有作者個人真摯的感情。巧用排比與對仗，又增添了文字的音樂感。讀起來更增一分情趣。但總的來說，後賦無論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不及前賦。神祕色彩、消沉情緒、「賦」味較淡而「文」氣稍濃，恐怕是遜色於前篇的主要原因。

【解析出處】
《讀古詩詞網》
〈後赤壁賦．鑑賞〉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文字已作修改）
網路：
https://fanti.dugushici.com/ancient_proses/47523/prose_appreciations/2292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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