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白先勇小說《玉卿嫂》之悲劇因素
壹 前言
在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中，〈玉卿嫂〉是白先勇小說中唯一的一篇具有完整的情節的悲劇故事，《玉卿嫂》悲劇的原因。在於一個女人選擇了一個不屬於正常理解下的愛，玉卿嫂在苦苦追尋到底是什麼？是肉體、是慾望、是美？企圖通過某一外界事物達到時光倒流或抓住時光，「時空矛盾」是白先勇小說中許多人物的共性。在〈玉卿嫂〉中，中年守寡的玉卿嫂鍾情二十出頭的粉面美少年慶生，年歲差異引發的人物扭曲成為小說的母題。白先勇曾說︰『我寫作，是因為我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註一）在白先勇心目中，這個世界最大的悲劇是什麼？是「歲月催人老，時光不可留」嗎？或者是授獵者與被獵者間的控制與禁錮關係？由於這篇是白先勇早期的作品，因此，本文想藉由故事綱要（悲劇的前因後果）、寫作手法、人物性格分析、…至最後的綜合評比，分析關於〈玉卿嫂〉悲劇的背景、前身、隱喻甚至延伸的幾個因素。希望能從這些分析中更進一步了解早期的白先勇的寫作風格、創作理念，進一步了解白先勇這位當代 偉大的作家。
貳 正文
一、故事綱要
容哥兒的舅媽帶了一個名叫玉卿嫂的女人來當他的新奶媽。玉卿嫂是一名夫家家道中落的遺孀，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然而生得一副標緻的好容貌。容哥兒看了心喜，玉卿便正式成為容哥兒的奶媽。玉卿嫂長得很美，底下的男傭人覬覦她的美色，而她卻能冷靜自持：遠房表哥滿叔想討玉卿嫂做媳婦，玉卿也不曾為他的豐厚家產而心動。
玉卿嫂每隔不久就說要回娘家一次，一日容哥兒偷偷跟蹤出去，發現玉卿嫂在一條寡陋的小巷子裡藏了一名男子名叫慶生。慶生是一名體面的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大約二十來歲，玉卿嫂和慶生以姐弟相稱。容哥兒見了第一眼便喜歡上慶生，於是後來便常常去找慶生玩，或者帶慶生到戲院去看戲、到街上吃小吃。慶生原是一名孤兒，從前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因為後來得了癆病，被趕了出來，幸而遇著他玉卿姐才接濟了他。隔天容哥兒帶慶生去看戲，台上一名旦角名叫金燕飛，是一個十七八歲、俊俏的女孩。慶生看得入了神，然而在容哥兒打趣著問慶生喜不喜歡台上那姑娘的時候，慶生卻彷彿突然受了驚似地不敢答話。容哥兒總覺得這姐弟倆有些怪異。玉卿對慶生總是無微不至，平日賺來的錢也幾乎全給慶生過活。然而另一方面來說玉卿嫂卻似乎總想一逕地管住慶生，頂不喜歡讓慶生到外面去。
一日夜裡容哥兒找不著玉卿，便偷跑到慶生那兒去，卻正巧撞見了玉卿與慶生在床褥上交歡的情形。自從那一晚以後，容哥兒便開始發覺這兩姐弟有些不妥了。又有一晚容哥兒與同學到戲院去看戲，聽說慶生與戲院裡的金燕飛親熱地像小倆口似的，又看見慶生獨自在台下看戲。容哥兒把聽說的事情告訴玉卿嫂，玉卿便和容哥兒到戲院附近等，瞧見慶生與金燕飛親近地走在一起的模樣，玉卿渾身發 抖、癱軟在地。玉卿好不容易在慶生家裡等到他回來，央求他不要離開她，慶生掙扎著說道請玉卿放他自由。玉卿臉色死灰，傷心欲絕地回家。隔幾天玉卿說晚上要出去，要到慶生那裡處理些事情，很晚才能回來。容哥兒早上醒來發現玉卿尚未回家，走到慶生家竟看見玉卿和慶生已然雙雙死去，慶生的喉嚨有一個杯口那麼寬的窟窿，玉卿伏在慶生身上，胸口插著一柄短刀；慶生狀似猶然在掙扎，而玉卿的表情卻十分平靜。
二、人物分析
01、玉卿嫂：
人前人後都給人乾乾淨淨又乖又樸實的樣子，但對慶生卻想用盡所有方法將他綁住似的，慶生去到哪她的眼珠兒就轉到哪，感覺很有壓迫感，但對慶生也是特別的溫柔、特別的好。『對玉卿嫂來說，愛情便是依附於一個男人，為他受苦受難，把自己變成愛情的附庸。愛某個男人，這便是他人生的全部要義，於是由此喪失了自己獨立的精神，在玉卿嫂與慶生之間多少有些空洞的愛情中，似乎讓人感到，正是積澱於她意識中的傳統文化驅使著她愛的死去活來，而不是愛情本身所使然。』（註二）
02、慶生：
被玉卿嫂管得死死的，但他很年輕才 20 出頭，很受不了被玉卿嫂綁得死死的，所以自從和容哥兒去看了戲後，更嚮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後來還和戲場中的金燕 飛在一起。「對慶生來說，他才剛剛二十歲，他渴望自由，渴望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男人， 渴望一種平等的、無憂無慮而又浪漫的愛情生活；同時性格上心理上的軟弱稚嫩 也使他無力承擔玉卿嫂全部的精神依附。可是生活上對玉卿嫂的依賴卻讓他不可能實現這種願望。愛的禁錮讓他窒息。」（註三）
「一方面慶生被玉卿嫂的愛情所囚禁，而另一方面玉卿嫂也把自己囚禁在自己的 愛情之中。前者雖有意識卻無力掙扎，而後者卻在無意識中作繭自縛，最後兩者都在這種愛情中窒息而死。悲劇便由此誕生。」（註四）
03、容哥兒：
年約十歲生在大戶人家的小男孩，很喜歡玉卿嫂這個新保母，後來認識了慶生，也很喜歡慶生，甚至帶著慶生出去看戲，親眼目睹玉卿嫂和慶生之間發生的種種，但很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情感，覺得玉卿嫂就像是老鷹那樣緊緊的攫著慶生這個受傷的小白兔。
三、人物評比
01、玉卿嫂對慶生
A、情人：
「玉卿嫂對於慶生的濃烈愛情從作者的字裡行間是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的，她對慶生無怨無悔的付出在在都顯示了她對慶生的愛有多麼強烈。像她曾經對慶生不只一次的說過：「慶弟，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願……我守著你服侍你一輩子……我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只要你心裡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註五）
B、供養者：
「容哥兒提到：「玉卿嫂什麼事都幫慶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她幫他釘鈕扣、做鞋底、縫枕頭囊……平日玉卿嫂是一個毫子都捨不得用的，我媽的賞錢、她自己替人家織毛線、繡鞋面賺來的工錢，一個子一個子全放進小漆皮匣中，月尾時她把 錢都拿去慶生那…」（註六）
C、毀滅者：
因為玉卿嫂真的太愛慶生了，當他知道慶生想從他身邊離開逃跑的時候，那種無助又絕望的恐懼感使她產生了想與慶生同歸於盡的念頭，她不願意放手，因為她太愛他，最後她卻又親手將他推入死亡。
02、慶生對玉卿嫂：
從容哥兒眼中看來，或許慶生怕她比喜歡她來的多，有玉卿嫂在身邊慶生總顯得很不自然，而慶生動不動就說：「玉姐說……」是否也說明了在他心中玉卿對他就像是一個控制他的人，而他自己是個處於被動狀態的弱者。而慶生最後和玉卿 說的那段話：「你要管我我就想避開妳，避的遠遠的……求求妳，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了……。」或許這就是慶生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真實感受。慶生對於玉卿的感情看起來根本不能算愛，一旦當慶生遇到了真正吸引他的人－金燕 飛，他就想離開玉卿嫂。若是慶生愛玉卿嫂，他又怎麼會想要離開她，甚至從一個幾乎百依百順的兔子變成一個反抗的獅子呢？
03、容哥兒對慶生、玉卿嫂
容哥兒在整篇小說中是引導情節走向的主線人物，但卻是以一派的童稚口吻來敘述這場由自己主導的悲劇。容哥兒對慶生的喜愛相當明顯，但是追其究竟是屬於一種對成年男子的崇拜、像崇拜自己高大神氣的哥哥？還是作者在〈月夢〉裡隱約地對半成熟、尚待發育的年輕男子纖細而又飽含生命力道的身體深深的愛慕呢？後者的可能性大得多。因為容哥兒曾說過：「家裡男傭人的絡腮鬍像一叢亂 茅草，扎得痛死了。」（註七）然而容哥兒卻在看見慶生的睡相時說道：「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柔得發軟的青鬍鬚就喜得難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註八）很顯然，他還不怎麼欣賞成熟男人的特色，卻對年輕又漂亮的慶生一見鍾情，懷著孩子氣的獨占慾。
容哥兒對慶生有獨占慾，玉卿嫂對慶生也有獨占慾，然而容哥兒對玉卿嫂也有著獨占慾。而他少爺的身分使他更輕鬆、更優遊自得而理所當然地介入了玉卿嫂和慶生之間、那已經十分緊張的關係之間。雖然小孩子的單純好騙讓玉卿嫂保守了外面有男人的秘密，但是玉卿嫂卻怎麼也想不到就是因為容哥兒的單純天真，以至於讓她提早失去了慶生，並且讓她目睹了慶生和情人相會、最不堪的一幕。然而容哥兒本身只是一個小孩子，他並不可能分析自己喜歡慶生的原因，正如同他不了解玉卿嫂對慶生那一股強烈的愛一樣。
四、悲劇因素綜合評比
01、單純的第一人稱
「從敘事學的角度講，《玉卿嫂》選取「旁知觀點」（註九）的敘述方法，使敘述 者（我）同被敘述者主人公(玉卿嫂、慶生)拉開了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不僅是敘述者與敘述對象的距離，而且還同時是敘述者同敘述對象的心理距離、情感距離、認知距離。作者選擇一個任性、調皮，天真、懵懂而且是養尊處優的大家小少爺，通過小少爺天真無邪的眼睛來「窺視」成人的情感風暴。選取這一雙天真的眼睛，使故事情節的設置變得搖曳多姿、風雲變幻，這無疑是作者匠心獨運之處。
這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然而這個「我」卻是個孩子，就是課文中的容哥，一個才小學四年級孩子，文中玉卿嫂的生死之戀，全是經由這個孩子親眼所見而表達出來的，他（容哥）是整個故事的敘述者，這也許妨礙了作者站在更高的層次上或更有利的主觀性來表現玉卿嫂悲劇形象。然而，孩子心目中的一切是最感性的，最直接，最單純的。作者選擇用孩子這個角度，或許是孩子的擁有的單純 想法，也許是為了避免理性的認知參入，有太多的主觀破壞了這個悲劇的感性美。
02、傳統加諸現實的反動
A、傳統女性的色彩
傳統母性形象與玉卿的愛情精神在舊時代的背景下，玉卿嫂身上帶有一股傳統女性的色彩，其賢妻良母的形象，也可由他對容少爺和慶生無微不至的照料看出。她不與人爭，即使受到長工們的調戲，胖子大娘的冷熱諷，依然忍氣吞聲，簡直是傳統女性溫柔敦厚的典型。
B、地位的不平等
玉卿嫂和慶生之間，在年齡、身體、和經濟上就存有差異和不平等。因年紀的差距，二人都以姐弟相稱，其實誰扮演照顧者的角色，似手已成為定局，玉卿嫂負擔一切生活的所需，雖然是出於自願，但是其實內心總是扮演著強者，使二人的 關係更加緊繃，使得慶生在經濟無法自主的相處上，地位更加低微。然而在性愛的表現上，相對於慶生的懦弱、退縮，玉卿嫂主動而強烈的表現，更加顯露她在情感上的侵略和強烈的佔有慾。
C、慶生的以身相許
傳統的觀念「男人是天」，男人應該負擔生計，但慶生卻因疾病纏身連自己的生活起居都無法照顧，於慶生內心的矛盾和自尊可想而知。
03、慶生v.s.Adonis、玉卿嫂v.s.野豬
在「莎士比亞敘事詩”Venus and Adonis”裡的 Adonis 是位未解風情的少年，愛神維納斯苦苦向他求愛，他都無動於衷，一心只愛打獵，結果被一頭野豬傷了他的性命。悲悼莫名的維納斯覺得有沉魚落雁之貌的 Adonis，即是野豬也一定要親他、愛他，只是他舉止粗笨，要吻他腰部的時候，不防一雙長牙把他牴死了。」（註十）玉卿嫂長得很美，死心塌地地愛上了比她年輕不少的慶生，然而當她發現她生活裡唯一的仰望都失去的時候，她自己便化身成了野豬，將慶生殺死，再結果了自己。
「在希臘神話裡，Adonis 是一位國王和他親生女兒亂倫的結晶，一落地便被維納斯藏在箱子裡佔為己有。後來被地府王后發現，兩位女神爭奪這位少年，反而送了他的性命。」（註十一）慶生跟 Adonis 有頗多相類似之處，他身患癆疾、不能自立，一直被玉卿養在一間陋巷裡的屋子。玉卿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供養者，最後甚至是毀滅他的人。正如維納斯緊緊栓住的箱子裡的 Adonis，作者似乎有意使慶生置於一個徹底無辜的角色，玉卿則是一名一逕自私地禁錮慶生肉體與靈魂的死牢，把慶生定位在一個譬如兔子之類的被獵者身分，甚至不讓兩人擁有平 等地位或互相糾纏的愛恨，自始至終玉卿似乎都是很明顯的悲劇自裁者。
04、矛盾混亂的瘋狂佔有
小說最後的結局是「玉石俱焚」的悲劇，玉卿嫂戲劇性的一刀，結束了慶生的生命，也終了自我。縱然玉卿嫂明白，死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唯有死才能完佔有慶生，她對慶生的愛已經到了瘋狂佔有地步了，玉卿嫂曾對慶生說過：「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只要你心裡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註十二）
參 結論
玉卿嫂是一篇悲劇意識濃厚的作品，作者用冷靜的旁觀的敘述角度，讓我們體會了這部悲劇的兩種美感：
01、人性精神自覺與追求，自我意志的釋放，愛的力量的強悍。
02、作者將玉卿嫂美化的十分完美，可她又畢竟是現實中的人，注定要在殘酷的現實中受難，導致美的毀滅。使讀者不禁對這個現實中的不幸的人物產生憐憫與同情，對美所遭受的摧殘產生了一種人類情感中普遍的痛惜之情。
「這個悲劇既包含了人性中某種普遍的需求和願望，即傳統女子對男人的依附與佔有，男人對於自由與自主的渴望；又包含了客觀現實的必然趨勢，即男女主角的現實處理與心理反差必將造成矛盾的衝突與激化。在這樣的特定境況之下，這一矛盾具有不可調和性，悲劇的發生也就是必然的了。」（註十三）
身為一個幾乎看過所有白先勇著名小說的讀者，我覺得玉卿嫂這篇小說的背景算是白先勇自己故事的投射，他許多其他的小說中也有利用自己的背景來創造一個 新故事的例子，而由於他就讀台大外文系的背景，使他的作品深受西方文學影響，Adonis 是他早期小說中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型」，這個原型有同性戀的傾向，所以不解風情也不耐煩女性的糾纏，在這些背景之下寫出來的作品，使讀者深深 的震動了，因為他能一方面求真，一方面把自己看做中國固有文化的繼承人，這樣的一個「中西合璧」的寫作手法、這種精神，在年輕一輩的西方作家中反而是不易見到的。
肆 引註資料
註一、香港電台。http://www.rthk.org.hk/elearning/clit/writer01.htm。（檢索日期2008/03/01）
註二、陳若穎、鄭文暉。大師卷 29 從大陸到台灣的「台北人」白先勇。（台北市：海風，民 81）。頁 114。
註三、陳若穎、鄭文暉。大師卷 29 從大陸到台灣的「台北人」白先勇。（台北市：海風，民 81）。頁 114。
註四、陳若穎、鄭文暉。大師卷 29 從大陸到台灣的「台北人」白先勇。(台北市：海風，民 81)。頁 114。
註五、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十七歲〉代序。（台灣，遠景出版社，民 66）。頁 33。
註六、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十七歲〉代序。（台灣，遠景出版社，民 66）。頁 33。
註七、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台灣，允晨出版社，民 89）。頁 107。
註八、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台灣，允晨出版社，民 89）。頁 107。
註九、林鎮山。《台灣小說與敘事學》。（台灣，前衛出版社，2002 年 9 月初版第一刷）。頁 51。
註十、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十七歲〉代序。（台灣，遠景出版社，民 66）。頁 17。
註十一、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十七歲〉代序。（台灣，遠景出版社，民 66）。頁 17。
註十二、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台灣，允晨出版社，民 89）。頁 106。
註十三、陳若穎、鄭文暉。大師卷 29 從大陸到台灣的「台北人」白先勇。（台北市：海風，民 81）。
上圖：電影玉卿嫂海報
【文章出處】
〈淺論白先勇小說《玉卿嫂》之悲劇因素〉
網址：
https://www.shs.edu.tw/works/essay/2008/03/2008033117000967.pdf
作者：連芳瑜、陳世平
【作者簡介】
連芳榆、陳世平，時為台北市育成高中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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