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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帖

2009年九月應郝明義先生之邀,參加他主辦的一系列以「經典」為名的演講。「閱讀經典」內容多是一種書籍,或談《易經》,或談《史記》,或談《莊子》,或談「李商隱詩」,在經、史、子、集裡選一著作來介紹。最後,我選了蘇東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是蘇東坡大約在1082年寫的詩稿墨跡,是文學,也是書法,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三」,現在收存在台北故宮。

書畫的「經典」很多,但歸類比較難。受限於現代書籍的規格,也常常在經典的閱讀裡被忽略。

1970年前後我在故宮隨莊嚴老師上「書畫品鑒」,通常都是調出一卷書法或一軸山水,看書畫,也看收藏印章、題記、跋尾,很難歸類在經史子集任何一部之中,因此常常會懷念當時那種「閱讀」經典的方式。北大一百年校慶,我就選了〈寒食帖〉來談,2009年又一次在北大講〈寒食帖〉,也算特殊緣分。


寒食題簽

1970年在故宮跟隨莊嚴老師上課,當時〈寒食帖〉在王世杰手上,寄存在故宮,看到的人還不多。

莊嚴老師帶著幾個研究生看這卷子,畫卷沒有打開,就從畫卷外面的題簽開始講起。

梁鼎芬是廣東人,光緒六年的進士,曾經因為反對李鴻章議和被貶官。他回廣東後從事教育,得到兩廣總督張之洞賞識,以後一直做張的幕僚。辛亥革命後,梁鼎芬成為保皇黨,反對康梁維新,更反對孫文革命,力保滿清,曾出任末代皇帝溥儀的師傅。這題簽寫於「宣統癸丑」,已是1912年,辛亥革命次年,梁鼎芬仍奉清正朔「宣統」,表示不接受民國。

梁鼎芬對張之洞極崇敬,有知遇之恩。張之洞也曾經看過〈寒食帖〉,認為是難得一見的蘇軾真跡,一度想要收藏。張之洞死後,賜諡「文襄」,梁鼎芬睹物思人,特別在題簽上標註「張文襄公稱為海內第一」,是讚美〈寒食帖〉,也是懷念故人老友。

1970年,我看書畫的經驗並不多,對畫的捲收展放,「題簽」的辨識,「包首」的材料考究,都從莊嚴老師指導學起。還沒開始講〈寒食帖〉,周邊的細節已經學了不少。

打開〈寒食帖〉先看「引首」,「引首」有點像書冊的題目,常常是名人題字。〈寒食帖〉的「引首」是乾隆題的四個字──「雪堂餘韻」。「雪堂」是蘇軾貶謫黃州時的書房名稱,這個書房大概建成於神宗元豐4年8月5日(1081年)。

元豐2年(1079年)八月蘇軾被人誣陷,以寫詩得罪當政者,遭遇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獄」,被囚禁在京城御史台獄中,日夜審問,此地烏鴉群聚,屬於中央台省機構,一般人都俗稱「烏台」。


負責勘問的御史李定等人都欲置蘇軾於死罪,蘇軾在獄中從囚房窗口眺望一帶青山,在給弟弟蘇轍的絕命詩裡有名句──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將近三個月的囚禁勘問,期間也有許多人在暗中營救。神宗皇帝心智開明,並不昏庸,對於蘇軾的才華一向也欣賞。神宗祖母,當時已是太皇太后的仁宗曹皇后,聽說蘇軾下獄,更是不斷談起當年仁宗如何賞識蘇軾、蘇轍兄弟,視為青年才俊。當時仁宗已年老,蘇軾不過是二十歲的青年,仁宗認為這樣的人才要留給後代子孫治國之用。曹皇后轉述這一段歷史,神宗感念祖父愛才惜才,而自己卻把祖父選拔賞識的人才囚禁獄中,要被御史定重罪,心中大為慚愧惶恐。蘇軾的文字獄一案因此在神宗堅持下輕判。蘇軾下放黃州,被要求「思過自新」,造就了蘇軾這一段時間在黃州文學書法各方面創作的高峰。

蘇軾在元豐3年(1080年)下放黃州,起初借居在定惠院,後來經過好友馬夢得的幫助,也得到黃州太守徐君猷批准,在黃州城東一片山坡的廢棄舊營壘棲身。

蘇軾在當地父老協助下,除草開荒,經過一年,整頓出一個可以居住的規模。

元豐4年八月,他的書房建成,蘇軾提筆寫了「東坡雪堂」四個字的匾額。「東坡」是城東一片坡地,意外成了蘇軾落難時的棲身之處。他自稱東坡居士,經歷大難,似乎從此開始,死去了「蘇軾」,活過來一個全新的生命──東坡。


書房始建於大雪紛飛的季節,建成已是夏季,東坡紀念大雪的天寒地凍,彷彿更可以砥礪頑強不屈服的生命意志,因此命名「雪堂」,並且在書房內牆壁繪畫雪景,呼應著他在黃州時寫的詩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正也是「雪堂」二字更深的隱喻吧。

黃州時期東坡許多重要的作品都在「雪堂」寫成,如〈念奴嬌〉、〈浪淘沙〉、〈赤壁賦〉,當然,還有〈寒食帖〉。乾隆在「引首」寫的「雪堂餘韻」也在讚嘆〈寒食帖〉是東坡在「雪堂」這個留下最可靠也最珍貴的手書墨跡。


「雪堂餘韻」四個字寫在湖綠石青色的畫柬上,一枝淡墨雙鉤折枝花卉,襯映著乾隆有點柔媚的書法。「引首」正上方有乾隆白文「乾隆御筆」印一方。

「引首」前後「隔水」裱綾,是用《易經》爻卦紋織成圖案,前「隔水」上還有乾隆親筆寫的簽條「蘇軾黃州詩帖」,落款是「長春書屋鑑賞珍藏神品」,下撳「乾隆宸翰」朱文小璽。「神品」二字上也重疊蓋有「神品」連珠印,可見乾隆收藏到這一件作品的得意與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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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展出中的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寒食節

〈寒食帖〉原來是「寒食詩稿」,元豐5年(1082年),「雪堂」建好的第二年春天「寒食節」,東坡寫了兩首詩,留下這篇草稿墨跡。

「寒食」是古代的節日,從冬至算起一百零五天是「寒食」,因此多在來年春天清明節前一日或兩日。

「寒食節」是古代春祭的節日,禁火三日,吃冷食,爐灶無煙,因此也叫「冷節」或「禁煙節」。

「寒食節」又流傳著另一個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有關介之推的歷史故事。


春秋時代,晉國國君獻公寵愛妃子驪姬,驪姬要安排兒子奚齊繼位,因此毒死太子申生,又要加害申生的弟弟重耳。

介之推等大臣,為了避禍,帶領重耳,出亡晉國。流亡期間,眾人備受苦難。重耳一度沒有食物吃,飢餓之時,介之推從腿股上割下一塊肉給重耳吃。「剜股奉主」,重耳極為感動。

十九年後,重耳回到晉國,繼位為晉文公,要重用流亡期間的隨侍者,特別是介之推。誰知介之推卻奉母隱居綿山,不肯出仕,使得文公思念不已。後來有近臣建議,火燒綿山,介之推極孝順母親,一定會帶母親避火下山。文公下令山上留一小徑,期待介之推會從小徑逃出來。大火燒山三日,介之推沒有蹤跡。三日後火滅,在山上一棵焦枯的柳樹上找到介之推和母親擁抱著的屍體。文公大慟,悔恨不已,命令天下禁火三日,紀念介之推,以後每年此時都爐灶禁火,舉國冷食,成為流傳久遠的「寒食節」的來源。


「寒食節」在唐宋是重要節日,對於忠心耿耿的文人,對於懷抱忠君愛國之思的士大夫,對於孤苦受誣陷讒言的謫臣,被君王下放,遭受汙辱,孤獨困苦之中,彷彿介之推緊抱柳樹的焦屍,用頑強的肉體對抗著外在逼迫煎熬的熊熊烈焰。

唐人詩裡有寫「寒食」的詩句──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蘇東坡下放黃州第三年,遇到寒食節,他想起死去的介之推。沮鬱荒涼的春天,不斷下著雨,數月不停的雨,一切都煩悶潮濕。雨中杜鵑、海棠一簇一簇開放,腥紅如血,白如雪花,潔淨如淚,清明祭掃墳墓的人,燒著紙錢,紙灰在空中飛舞,像翩翩追逐的白色蝴蝶,像死去又回來的不甘心的魂魄。


「寒食節」吃著冷菜,心中卻比冷食更為寒涼,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蘇軾在新安頓好的「東坡雪堂」,冰冷的爐灶,潮濕的蘆葦柴梗,看著墜落在泥濘中的海棠,紅的像胭脂,白的像雪,一朵朵花,卻都墜落汙泥,弄髒了自己。

東坡要寫詩了,寫一個春天排遣不去的愁緒,寫一個生命在窮途末路絕望的哭聲,寫一個曾經熱烈的青年,如今失去一切夢想與熱情,如同死灰的心境。 


【文章出處】
《聯合報》
〈行草系列:寒食帖〉
2010-01-15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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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花」與「泥」的兩難

1082年,下放黃州第三年,寒食節,蘇東坡寫了兩首五言詩,詩的原稿成為書法名作,被稱為〈寒食帖〉。明朝大鑑賞家董其昌認為是傳世蘇書最好的一件,也被認為是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之後的「天下行書第三」。

〈寒食帖〉既然是詩稿,應該先讀文學的部分。

詩稿又是作者親筆原始手稿,因此讀完文學部分,接著就可以從筆跡欣賞書法。文學與書法,是兩個不同的層次。閱讀作者原稿,交錯往來於文學之美與書法之美間,是以原稿來閱讀經典最大的快樂,與閱讀排版印刷的書籍感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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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
(燕支,即胭脂)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
(「子」點去),病起鬚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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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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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東坡寫詩本來自然率性,「烏台詩獄」之後,更是反璞歸真,用字簡單,語意明白──自從來到黃州,已經過了第三個寒食節──沒有難懂的字,沒有艱澀典故,平鋪直敘,完全像白話。

蘇軾下放黃州是1079年,到黃州過了三次寒食節,這首詩大概寫於1082年的春天清明節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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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每年到了春天,到了寒食清明,就惋惜春天要結束了。但是,惋惜也沒有用,春天不容惋惜,並不停留──十個字中,重複用「年」和「春」。重複的字,就用一個點表示,閱讀者可以感覺到手寫原稿的節奏韻律,文學的內容與書法形式融合為一體,只有手稿可以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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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今年又苦雨」,今年雨特別多,使人苦惱。「兩月秋蕭瑟」,兩個月來,下雨不停。

季節是春天,卻像秋天一樣,蕭瑟寒涼。東坡講的是外在季節氣候,也同時是內在心情,「苦雨」、「蕭瑟」都是風景,也是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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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臥聞海棠花」,蘇詩注解,常說海棠是蘇軾故鄉四川原生種的花。詩裡的「海棠」,可以是面前的花,也可能在講遙遠家鄉曾經有過夢想的美麗年輕生命。而現在,海棠花凋零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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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泥汙燕支雪」,紅得像胭脂、白得像雪一樣的花瓣,紛紛掉落土中,被泥濘汙染弄髒了。十個字,用「花」和「泥」的意象做對比。「花」是高貴的,潔淨的,美麗的,充滿色彩;「泥」是卑微的,骯髒的,低下的,黯淡的。把這兩個字的書法放大,可以看到「花」和「泥」有纖細牽絲牽絆在一起,上面一句結尾的「花」跟下一句起頭的「泥」用牽絲牽在一起,透露「花」與「泥」間的兩難糾纏。

年輕的時候,蘇軾的生命像一朵燦爛、高傲、自負的花;現在,落難黃州,覺得「花」被「泥」土弄髒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黃州時期,東坡的詩句好像在反覆問自己:你還要不要這麼潔癖,這麼堅持?要不要像一朵花,固執自己的高貴潔淨,不肯隨汙濁世俗同流合汙?這是自屈原以來,遭遇誣陷時文人對自己的共同詢問質疑。〈寒食帖〉裡,暗喻了自己生命的兩難,「花」,還是「泥」,潔淨?還是卑汙?如何選擇?


青春的傷逝

〈寒食帖〉接下來是對時間青春流逝的感傷,用了典故,比較不容易懂──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這一段是來自《莊子》的典故,莊子在談時間的流逝,用了一個比喻──一個人怕自己的船被偷走,把船隱藏在山谷當中,以為很安全。沒有想到,半夜時分,河水漲潮,把船漂走了。

莊子比喻時間像潮水,人在睡覺的時候,時間也在流逝,沒有人能躲過時間的偷襲侵蝕,青春藏不住,生命最終會被時間帶走。

這年蘇東坡四十七歲,人到中年,容易感觸時間快速消逝。「烏台詩獄」,落難之後,蘇東坡對時間的感傷更強烈。彷彿不知不覺時間在暗中把他的青春偷走了,把生命中許多少年時的夢想偷走了。「夜半真有力」,越是在夜半睡眠中,越是不覺察的時候,時間的消逝越快。時間如此逝去,強勁有力,摧毀一切存在。


何殊病少年(「子」點去),病起鬚已白」,這裡有脫漏字,「病」用小字補寫在一邊,「子」寫錯了,用四點點掉。這都是閱讀原始手稿才會有的特殊經驗,好像同時參與了作者思考、書寫、修正的過程。

──覺得自己原來還是青年,還在寫〈南行詩〉的年紀,還在參加科考的時候,還是充滿夢想熱情的年輕人。沒有想到,一場大病醒來,頭髮鬍鬚都白了。這裡的「病」不止是講身體的病,也是「烏台詩案」的傷害。生命徹底「大病」一次,抓到監獄裡,遭受汙辱恐嚇,生命遭遇巨大挫折磨難。等「病」過去了,忽然發現,頭髮都白了。經歷巨大的驚慌,巨大的蹂躪、折磨、侮辱,懂得了滄桑,頃刻間,從青春轉為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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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石壓蛤蟆

讀完第一首〈寒食詩〉,瞭解了意思,接下來就會把視覺停留在書法線條上。

東坡的書法初看並不美,用筆很自然,有點隨意,特別因為是草稿,也不會像謄錄的定稿那樣工整規矩。

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看起,字體線條從容平凡,沒有刻意造作的姿態,和東坡的詩風一樣,平實自然,不刻意求工,閱讀者也沒有壓力,不像在看名家作品。

宋書法家中蘇書品格排第一,恰恰是因為平淡天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三十年前在莊嚴老師處看〈寒食帖〉,因為年輕,我看不出特別的好。倒是覺得後面黃山谷的跋文書法俊秀挺拔,光芒四射。心中對蘇書居四大家之首的說法,頗有疑慮。我把疑慮說出來,問了老師。莊老師淡淡一笑,說:「慢慢看,以後你就知道了。」

看了三十年,每次展出都看。手上也有一卷日本二玄社複製原寸的精印品,不時摩挲展玩,「慢慢看」變成三十年來閱讀〈寒食帖〉不間斷的功課。

從疑慮到感動,了解書法技巧畢竟只是皮毛,對任何創作者而言,品格其實都更勝於技巧的賣弄。

〈寒食帖〉看久了,逐漸了解不自誇、不賣弄、不矯情,對一個創作者的艱難。了解東坡如何在自我調侃、自我嘲笑裡完成一種毀譽之外的豁達。豁達指的是生命本質的了悟,了悟之後,下筆為文學,下筆為書法,都有不同境界的領悟。

「年」這個字之後,書法字體開始變化──「惜春」二字造型很美,看來平實,卻很委婉。其中「惜」字有細的牽絲「春」字婉轉溫柔。蘇詩和蘇書都常常被解讀為「豪放」,其實他的詩詞書法,豪放的大架構裡都不失細節的溫柔婉約沒有細節的婉約,「豪放」就只是粗魯了。

「苦雨」二字是耿硬的筆法,使人想起唐初的褚遂良和歐陽詢,看到東坡規矩剛直,甚至峭立銳利的一面。

「秋蕭瑟」以後字體再一變,蘇書特有的蕭散表現出來,真如瑤台散仙,看來不成規矩,卻另有一種品格。

「臥聞」兩字妙極,尤其是「聞」的最後一筆,像垂掛的死蛇,像蚯蚓死屍,東坡在線條裡注入了落魄,失意,沮喪,百無聊賴的慵懶。線條像一根鬆掉的琴弦上喑啞的聲音,失聲了,荒腔走板,沙啞中卻都是落魄的辛酸。

東坡常跟好友黃山谷彼此嘲弄嬉戲,笑自己的書法是「石壓蛤蟆體」。寫王羲之是「王體」,寫顏真卿有「顏體」,寫柳公權有「柳體」,大書家都在創造自己的「體」。東坡寫字,不求俊挺華美,他手不懸腕,側臥毛筆,字扁扁的,他就找了一個「石壓蛤蟆體」來嘲笑調侃自己。

人世間都在爭強鬥勝,努力踩壓踐踏別人,標榜自己。但是,度過生死大難,東坡對世俗毀譽可以哈哈一笑了。從牢獄出來,看過自己的狼狽邋遢,看過自己在死亡凌辱前的恐懼顫怖,原來生命如此軟弱卑微,手上的筆,也許知道剛硬只是故作姿態,何不讓自己看一看「死蛇蚓屍」,而不是書法上習慣誇耀的「鸞飛鳳舞」。

眾人都搶奪「美」,東坡或許覺得,沒有人搶奪的那個「醜」,就留給自己吧!眾人都搶奪成功、高貴、華麗,東坡領悟了在醜陋、邋遢、難堪中也要苟活的卑微。

黃州落難,他終於領悟,生命是連「美」都可以放棄的。

黃州時期,東坡寫信給朋友,講了一件事,大意是到黃州後,心情有時不好,就到街市喝酒。酒醉踉蹌,不小心,撞到一個人。這個人(大概是地方混混)很生氣,一拳把東坡打倒地上。倒在地上的東坡,剛開始有點生氣,但是,不多久,他想一想,這混混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他高興起來,心想:「多好,沒有人認識我了!」從名滿天下的才子到市井小民認不出他來,可以回來做平凡眾生了,他給朋友的信上說:「自喜漸不為人識。

東坡在作一個很難的功課吧,修行掉知識分子的傲氣和潔癖,修行掉別人非知道自己不可的驕慢自大。

他在做生命本質的修行,修行好了這一部分,書法與文學都有不同進境。東坡書法的「石壓蛤蟆體」要追溯到「自喜漸不為人識」的修行領悟吧。

就是一隻石頭壓死的癩皮蛤蟆,扁扁的、臭癟、難看、醜陋、骯髒,蘇東坡這樣走進了文學與書法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美的學習,常常開始於「美」的執著。漫長的「執著」之後,有可能剎那頓悟,把自己從「執著」解放出來。認同自己不過是「石壓蛤蟆」,領悟了美的放棄比美的執著更難,也更重要。這時,可以與一二知己會心一笑,可以與蒼涼孤獨的自己會心一笑。

寫字通常要「懸腕」,線條比較漂亮。東坡寫字,有點懶懶的,手靠在桌上,形成「左秀右枯」,右邊的線條,不容易拉開。這個「枯」反而變成他的一種風格。審美的「風格」並沒有好或不好,只是不同而已。今天年輕人牛仔褲要撕破來穿,「破」成為一種「美」。東坡的某種「敗筆」,某種「破」,某種「枯」,某種「醜」,一一成為他生命的真實風格,成就他的文學,也成就他的書法。

「美」,其實是最後回來做自己而已。


【文章出處】
《聯合報》
〈行草系列:寒食帖〉
2010-03-01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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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空、寒、破、濕

〈寒食詩〉第二首,接在平鋪直敘的第一首之後,詩思一變,情緒澎湃洶湧,書法線條也隨之跌宕起伏,變化萬端。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點去)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
(按:同「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寒食詩〉的第二首手稿書法顯然比第一首更為縱放,在閱讀詩的內容意思之前,常常會不自覺先被視覺的書法線條吸引。

一般介紹〈寒食帖〉,如果只取局部,也多取第二首,尤其是「破」到「銜」這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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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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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詩一開始就有一種水波洶湧的感覺。春天上游融冰,水勢盛大。東坡住在江邊,連月雨下不停,江水上漲,像要湧進屋子裡來。

「欲」、「入」二字都是典型的「石壓蛤蟆體」,扁扁的,像壓爛了的身體,結構歪扭變形。線條看似柔軟,卻有內勁,是所謂「棉中裹鐵」內剛外柔的線條。東坡外在看來隨遇而安了,內在卻都是稜稜傲骨,一點也不妥協屈服。字體跌宕搖晃,如乘舟江上,起伏盪漾,書法與文學合而為一,是品鑑經典手稿最好的範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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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舟」與「水」出現像隸書的波磔。文字在書法家的記憶裡只是符號,在書寫自己的詩句時,常常不會拘泥某一種字體,篆、隸、行、草,交相錯雜,形成交響詩一般的豐富變化。〈寒食詩〉是東坡的詩,〈寒食帖〉是東坡書法,用自己的字寫自己的詩,北宋的大書法家莫不如此。〈寒食帖〉如此,黃山谷的〈花氣薰人帖〉、米芾的〈蜀素帖〉也都如此。沒有人用他人書法寫自己的詩,也沒有人用自己的書法寫別人的詩。

詩與書,都來自個人生命風格,是同一種審美,也才能夠是經典。

很難想像用另外一種書體寫〈寒食詩〉,東坡此時沮喪潦倒,生命裡的「空、寒、破、濕」,是文學內在的核心感覺,必須與外在書法形式一致,才是「審美」。例如,如果用華麗燦爛到跋扈的宋徽宗瘦金體寫〈寒食詩〉,內容與外在形式風格不同,審美上就不倫不類了。

經典,不分文學、書法、繪畫,其實是落實在人的本質品格,有品格,也才能談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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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兩句詩,十個字,講的是實景。因為寒食節,廚房是「空」的,吃的菜是「寒」涼的,爐「破」爛頹敗,柴葦是潮「濕」的。法國哲學家沙特(J-P.Sartre)在談「文字」(LES MOTS)的書裡說:詩的文字並不等同於日常文字。

東坡此處的「空」、「寒」、「破」、「濕」,是廚房的「空」、爐台的「破」,口的「寒」、柴葦的「濕」,四個字,是實景,同時也指涉內在心靈的荒涼、寒冷、鬱苦、汙濁之感。

「空」、「寒」、「破」、「濕」,隱喻生命心境的狀態,是全詩的文學核心,也是全篇書法的焦點,是思想心靈的意境,也是視覺感受的圖像。

只有文字意涵內容,〈寒食帖〉是不完整的,必須同時訴諸視覺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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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攤開〈寒食帖〉,一眼就會看到這四個字。

「空」很小,好像一個寂靜的空間「寒」的筆鋒有一點銳利尖峭,是「揀盡寒枝」的枯冷淒寂「破」寫得很大,不但扁癟,而且歪斜,好像要垮掉的結構,「皮」的左側斷裂了,「石」擠成一堆,閱讀者是從書法知道了詩人內在世界的「破」,是心靈如此的破敗,被撕裂、被扯碎、被壓扁,如風中枯絮,如垮掉的廢墟。破破爛爛的爐,潮濕燒不起來的柴葦,寒涼的菜,空的廚房,〈寒食帖〉寫出鬱悶、汙濁、破敗、邋遢、卑苦。無以宣洩、無以伸展的委屈、壓抑,都透露在流動毛筆線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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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烏鴉與紙灰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

流放江邊,孤獨慵懶,沒有歲月,也不知是寒食節。看到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才想到已是寒食清明了。

非常驚人的畫面,這個「烏」,好像「烏台」的烏,囚禁在「烏台」一百多天,窗外樹林裡烏鴉群聚,烏鴉好像變成詩人生命裡忘不掉的夢魘,忽然在詩句裡出現,成為隱喻深刻意象複雜的畫面。

「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使人想起現代文學的意象。魯迅小說〈藥〉的結尾,就是刺穿灰色天空飛起的烏鴉。文學的經典,一千年來有歷史的呼應對話。

「帋」的用法特殊,「銜」二字都用尖銳筆鋒,像犀利的刀刃劃過。東坡顯然還有淒厲的憤怒。「帋」的最後一筆拖長,像一把刀,像一路追殺的怨怒,一直錐刺向下面的「君」這個字「君」小小的,萎縮著,一點也不神氣。

創作裡有許多潛意識流動的「神來之筆」,創作者在創作中不一定意識得到。東坡說自己寫文章「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只是任憑直覺走去,並不完全刻意控制,但直覺裡潛意識的流動反而更為飽滿。在審美意識上,文學更接近理性思維,書法的直覺性、感官性卻更高,讀〈寒食帖〉第二首詩的原稿,東坡美學的極至更在書法中表現了出來。

〈寒食帖〉從「破」到「銜」,東坡手上的毛筆,從筆尖、筆肚一直用到筆根。

「破」重拙「竈」字出現許多「賊毫」「賊毫」是毛筆用到筆根,筆毫岔開,出現逆澀挫折的線、破裂的線,如生命的困頓。

書家有自己用筆的習慣,王羲之留下的雖不是真跡,從臨摹諸帖來看,他的用筆,多在筆尖和筆肚間,較少「賊毫」,他的美學裡迴避了撕裂的痛宋徽宗的「瘦金」多用筆鋒,鋒芒畢露,沒有困頓挫傷。筆鋒常常是飄逸,是銳利,是燦爛。

東坡從「破」到「銜」,出現了書法筆鋒到筆根最大的變化。像一齣交響曲,在樂章裡呈現豐富結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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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寒食帖〉用筆跟著情緒在走,時輕、時重,時快、時慢,時重拙,時困頓,時銳利,時高亢激昂,變化萬千。 

〈寒食帖〉不能單一看某一個字,整個篇章,一起看布局,才感受得到交響曲樂章龐大壯闊的配置,感受到創作者行走於文學與書法之間驚人豐富的魅力。講布局結構,容易被誤會是刻意,創作者卻是在有意與無意間完成了一件自己也無法再複製的書法。

「帋」這個字,可以寫成「紙」,寫成「帋」,下面的「巾」拉長,就像刀子一樣,直刺下去。尖銳筆鋒,像馬勒音樂最高音的嘶叫。馬勒音樂,經常在最高音時不停,繼續拔尖而起,像〈寒食帖〉裡「帋」的書法線條。

「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銜」的淒厲高音過後,回來安撫自己,讓自己平靜,平靜裡也充滿無助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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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剪字)


哭聲與死灰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儒家的信仰者,相信生命的極致意義是「忠」與「孝」。

「忠」是盡忠於君王,但是,此時東坡流放荒野,必須「思過自新」,見不到君王,君王的門重重深鎖,盡「忠」無門。

退一步回來盡「孝」,父母墳墓都在故鄉,遠在萬里之外,盡孝也是惘然。清明節到了,無法在墳前祭拜,無法燒一燒紙錢,無法掃一掃墓地。

盡忠不成,盡孝不成,詩人在儒家的生命價值裡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想到古代的阮籍,找一條路走,走到絕路,前面無路可走,坐下來失聲痛哭。

詩人用阮籍「窮途而哭」的故事比擬自己,也想在生命絕望的窮途末路放聲一哭。卻發現自己心如死灰,沒有了愛恨,沒有一點情緒餘溫,連哭聲也沒有,一片死寂,一片飛不起的死灰。

這幾個字可以分開單獨看,它們是詩句的組成部分,單獨分開,卻像詩人的表情,愁鬱、荒涼、困頓,像最頑強的生命,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裡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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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寒食詩〉寫完了,東坡注記「右黃州寒食二首」,沒有落款簽名。宋的書法大家,尤其是東坡、山谷,多不簽名,一方面是詩稿,沒有完成,另一方面也似乎不需要簽名,風格成為品牌時,其實是不需要特別標籤的。風格,他人不能取代,是審美的自信。俗語說得好──「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寒食帖〉寫於西元1082年,之後,東坡幾起幾落,有時出仕作官,有時流放。他的修行還沒有結束,他的功課也沒有做完。

他貶到惠州,瘴癘蠻荒之處,卻發現五嶺以南的荔枝好吃極了,寫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但願長做嶺南人」。大家都說東坡豁達,處逆境困境而能樂觀,或許他只是無奈,苦中作樂而已。

東坡並沒有得罪他人,他在「烏台詩獄」之後,常常說「多難畏事」「多難畏人」,怕事、怕人,不敢惹禍,但是他太會苦中作樂了,別人懲罰他,流放荒野,他也還覺得荒野很好,罰到嶺南,大口大口吃荔枝,那些有權有勢可以懲罰東坡的權貴,生活得卻不快樂。這些人心裡因此不爽,就要再罰一罰他,最後就貶官流放到海南島(瓊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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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公元1100年前後,北宋張浩收到〈寒食詩稿〉,找到黃山谷,山谷在後面留下了精采跋尾。

黃山谷比東坡小九歲,一直以學生自居,景仰東坡詩文人品,他們亦師亦友,也常彼此調侃,戲弄對方。黃山谷一生被東坡牽連,也一直被流放,1105年死在廣西。他晚年看到〈寒食詩稿〉,自然感慨萬千,提起筆來在卷尾寫出他一生最動人的書法。

【文章出處】
《聯合報》
〈行草系列:寒食帖〉
2010-03-15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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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黃山谷的跋尾

1101年前後,黃山谷看到〈寒食帖〉,當時東坡應該在海南島,獲赦還的路上。黃山谷感慨萬千,讀著詩句,看著書法,感覺著東坡的心境,寫下了動人的跋尾。

黃山谷〈寒食帖〉後的跋尾是他一生最漂亮的書法之一。

與東坡的風格截然不同,卻相互輝映,兩大書家,並列在一起,稱為「雙璧」,這是只有閱讀原稿才會有的快樂。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
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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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黃山谷先讚美東坡的詩,東坡的詩,像唐朝李白,甚至比李白還好。宋詩崇尚自然,崇尚平淡天真,山谷是以宋人詩學來評比,東坡比李白更有一種自在平淡。

山谷認為東坡的〈寒食帖〉書法兼具唐顏真卿、五代楊凝式、北宋初李建中的筆法,貫穿了唐宋的書法美學,根柢深厚,卓然成一大家。

東坡書法,看來像無所本,但是,招招都有來源。

許多初學者剛開始看不出蘇書的好處,讀這一段跋文,字寫得如此漂亮的山谷,卻推崇前面的東坡,第二名推崇第一名,初學者也藉此知道更有高手。

「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東坡再寫一次,未必能寫得這麼好,這是在說「手稿」的意義,沒有修飾,沒有刻意,所以好,原作者再寫一次,也不一定更好。

美學上的「好」,不是技巧,而是心境,「技巧」重複是「匠」,心境卻不能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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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很多人形容黃山谷的字,好像打開將軍的寶庫,長槍大戟,劍拔弩張。

山谷寫字,懸腕中鋒,用肩胛臂膀帶力,轉肘使腕,寫完字,他自己說「臂指皆乏」,累得要死。

山谷一生羨慕東坡,似乎在詩文書法上,東坡都不特別用力。東坡可以肘靠在桌上寫字,不懸腕,不費力到筋疲力竭,自自然然。

顯然,第二名是比較累的,看第一名在前面,因此追得辛苦。

東坡像是四兩撥千斤,有一種從容,有一種自在。

黃山谷的字其實漂亮,我年輕的時候,還不懂東坡,喜歡的是黃山谷。

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這兩個人亦師亦友,是一生的知己,詩文書法上是知己,生命的修行領悟上也是知己。

寫完跋語,山谷幽默,猜想他日東坡看到他的字,一定嘲笑揶揄山谷:佛主不在,就稱起「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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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蘇黃二人,一生情誼都在這句話中,有敬有愛,卻時時彼此捉弄調侃,直見性情。

黃山谷的筆法線條俊挺,書史上說他「盪槳中悟筆法」。書法美學都從生活中領悟,划船盪槳,水波阻力,線條力道,「一波三折」,形成一種跌宕。跋文裡的「猶」、「到」、「處」、「意」、「使」、「無」都有「盪槳」筆法,長線條,一波三折,氣息連貫,尤其是「到」的一筆到底,俊秀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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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山谷書法挺拔俊秀,風格卻比較一致。和〈寒食帖〉比較,東坡的筆法變化非常大。山谷雖掌握了美好音樂旋律,但是比較單一,不能豐富起來。人生的各個階段,從青春華美,到衰老蒼涼,東坡都轉換成書法,都轉換成審美,可以組織大交響曲,這是山谷欽佩羨慕的地方。

黃山谷影響後世很大,明朝的沈周、文徵明都學他的字。

山谷字有時拘謹,這篇跋文卻放鬆很多。尤其到結尾,「應笑我」這三個字好極了,用了東坡的句子,有一種飛揚的喜悅,完全放鬆,飛白墨色散漫,好像裡邊可以聽到笑聲。

黃山谷跋文寫完,像接力賽跑的第二棒。他也沒有簽名落款,仍然是大家風格,不怕後世認不出他的字,沒有傳不傳世的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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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局部)


張縯「埋輪之後」

黃山谷題跋在1101年,恰恰是東坡逝世那一年。四年後,1105年山谷也去世。南宋時,〈寒食帖〉傳到張浩侄孫張縯手中。張縯寫了長跋,詳述伯祖收藏以及山谷題跋的故事,〈寒食帖〉有了自己流傳的歷史。

張縯的跋裡說:「東坡老仙三詩,先世舊所藏。伯祖永安大夫,嘗謁山谷於眉之青神。有攜行書帖。山谷皆跋其後。此詩其一也。老仙文高筆妙,粲若霄漢雲霞之麗。山谷又發揚蹈厲之,可為絕代之珍矣。」

張縯蓋有「懿文堂圖書」的印,也在許多「騎縫」處蓋有「埋輪之後」的印。張家先祖是漢朝張綱,張綱當時是御史大夫,梁冀在朝中擅權,權勢太大,御史大夫都不敢講話,七個御史大夫都跟他合作,坐著馬車去找他。張綱最後把馬車的車輪埋在地下,表示破釜沉舟,不去跟梁冀合作。這是「埋輪」的典故,張縯以祖先張綱的事蹟為榮,引為典範,因此刻了這方印。書法文物經典,有時是一方印,看流傳經過,也理解一段歷史故事。

以前莊嚴老師上課,一個一個講印,講跋文,知道經典在時間裡的傳承。


元明清初

元朝〈寒食帖〉曾經張金界奴收藏,留有「張氏珍玩」、「北燕張氏珍藏」兩方印。

〈寒食帖〉後收入皇室內府,上面有元文宗(圖帖睦爾,1304-1332)「天曆之寶」的玉璽。元朝是蒙古族執政,東坡的書法文物一樣被珍貴地收藏。「經典」不止能通過朝代興亡,「經典」也可以使戰勝的執政者謙卑學習。

明朝時有韓世能、韓逢禧父子收藏〈寒食帖〉,董其昌在上面也留下題跋:

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

明代〈寒食帖〉也入內府,留有「典禮紀察司印」的半印「司印」二字。


清初〈寒食帖〉有納蘭容若「成德容若」、「楞伽真賞」、「棱伽」許多印。納蘭容若是清朝康熙年間進士,被王國維稱讚的清初詞家,文物經典的閱讀,有時會讓人在一個印前停很久,因為一方印,忽然想起讀過的一闋納蘭詞。

乾隆時〈寒食帖〉入清內府,上面留著乾隆各年齡階段大大小小的印,留著他的跋文,也留著他的繼位者嘉慶的印。

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在清宮裡安靜了一百多年的〈寒食帖〉在歷史的騷動裡又要經歷新的劫難了。


清末的劫難

清代咸豐年間,圓明園遭焚毀,〈寒食帖〉流入民間,為廣東人馮展雲所得。

東坡寒食帖山谷跋尾。歷元明清。疊經著錄。咸推為蘇書第一。乾隆間歸內府。曾刻入三希堂帖。咸豐庚申之變。圓明園焚。此卷劫餘。流落人間。有燒痕印。其時也。嗣為吾鄉馮展雲所得。

顏世清在民國戊午年(1919年)記錄〈寒食帖〉被廣東馮展堂收藏經過。並且說馮展堂「密不示人」,所以沒有留下印記題跋。

1924年羅振玉在跋文中提到〈寒食帖〉與張之洞的一件故事:


先師張文襄公嗜東坡書。光緒壬寅(1902年)公建節武昌,客有持此卷請謁。公賞玩不置,謂平生所(見)蘇書墨跡,以此卷及內府藏榿木詩為第一。客喜甚,言將奉獻真。微露請求意。公曰。時已仲春。貂裘適可付質庫。若以價相讓。當留之,否則不敢受也。客大失望,因求公題識。

羅振玉1902年與老師張之洞一起觀看〈寒食帖〉,二十年後,與張之洞同時觀看的端忠敏、梁文忠都已過世,羅振玉感慨萬千,稱自己為「頭白門生,尚在人世」,特別記下當年張之洞的「清風亮節」,雖然極愛〈寒食帖〉,卻沒有貪婪接受物主請求。題跋中說的「客」不知是否即是馮展雲。


〈寒食帖〉後來轉入顏世清手中,據跋尾郭枻(彝民)的記錄,〈寒食帖〉由顏世清(韻伯)以「金六萬元」賣給日本收藏家菊池晉二(惺堂):

蘇文忠寒食帖,由顏韻伯以金六萬元售於菊池惺堂。已見內藤跋於龍眠瀟湘圖。係團匪亂流入日本。書估菊池。親屬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萬元轉售於菊池。價差甚鉅。書估、菊池俱大非之。幾至興訟。事在菊池購蘇帖之前。前跋誤載此段。今再志。以之存其真。

〈寒食帖〉流入日本,似乎當年還因為價格引起訴訟。


1924年,日本漢學家內藤虎應菊池晉二之請,兩次寫下很長的跋文。

內藤虎跋文歷數〈寒食帖〉流傳經過,敘述自己在1917年的「燕京書畫展覽會」上就看過〈寒食帖〉,當時收藏的人是完顏樸孫──他是清末民初大收藏家,〈寒食帖〉上有許多方收藏印都是他的,如「金章世系景行維賢」、「景行維賢」、「景賢鑒藏」等。

顏世清大正壬戌年(1922年)攜帶〈寒食帖〉到日本,「此卷遂以重價歸菊池君惺堂」。


菊池火中搶救〈寒食帖〉

內藤虎的跋中特別提到菊池得到〈寒食帖〉第二年(1923年),日本關東就發生大地震。東京一帶房屋毀了「十之六、七」,下面一段是動人的描述:

菊池氏亦罹災,先世以來收儲,蕩然一空。惺堂躬犯萬死,取此卷,及李龍眠瀟湘卷,而免於災。一時傳為佳話。此卷昔脫圓明園之災,今復免曠古未有之震火,雖云有神物呵護,亦惺堂寶愛之力矣。

內藤虎、菊池惺堂,兩個日本人,在漢字書法的經典傳承歷史上,也成為了參與者與呵護者。

到1945年,中日戰爭結束,王世杰先生到處尋找〈寒食帖〉,「蹤跡得之」,〈寒食帖〉重新回到中國,1949年,這件經歷一千年的經典也隨王世杰到了台灣。


民國48年王世杰寫下了目前最後的一個題記:

東坡先生此帖,曾罹咸豐八(點去)年,英法聯軍焚燬圓明園之厄。尒後,流入日本,復遇東京空前震火之劫。詳見卷後顏世清、內藤虎兩跋。二次世界戰爭期間,東京都區,大半為我盟邦空軍所毀,此帖依然無恙。戰事甫結,予囑友人蹤跡得之,乃購回中土,并記于此。後之人,當必益加珍護也。

王世杰諄諄叮嚀──以後的人,一定要好好更加珍惜保護〈寒食帖〉。


結語──臨江仙

跟隨莊嚴老師在故宮上兩年的「書畫品鑑」,只是開始接觸〈寒食帖〉,書畫經典浩瀚,是一輩子做不完的功課。

畢業那年,莊嚴老師是論文的口試委員,口試完,老師從口袋摸出一個信封說:「畢業禮物。」我打開看是一幅莊老師寫的東坡〈臨江仙〉,我們上〈寒食帖〉的課,老師要我們讀東坡在黃州時期的作品,其中就有這闋〈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僮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
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這也是黃州時期東坡詞中我很喜歡的一闋,平淡自在,半夜在東邊坡地喝酒,喝了醉,醉了醒,醒了又喝,喝到三更,心裡鬱苦煩悶,回到家,家僮沉睡,打鼾聲如雷鳴,敲門不應,也就隨緣,倚靠著杖,聽大江水聲。

莊嚴老師有名的是「瘦金書」,用來寫〈臨江仙〉,少了富貴,多了文人的飄逸瀟灑老師還特別指著上面一方「偶然於書」的印,解釋說:「偶然寫了好字,才用這方印。」


上「書畫品鑑」的課,這些故事,常在記憶中,覺得自己有福氣,不止是學習知識,也知道什麼是性情中人,什麼是人品典範。一晃三十餘年,連老師家的茶與酒都在想念中。

今日整理〈寒食帖〉筆記,也當作是供在老師靈前的一份遲來的作業。


【文章出處】
《聯合報》
〈行草系列:寒食帖〉
2010-04-14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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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寒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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