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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紙硯──中國書畫的悲情與喜悅



這些年,喜歡畫畫或寫書法,原來是為了在紙上完成一種形式,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但是,當筆在接觸到紙的那一刹那,卻有另一種感動蕩漾開來,轉移了原來想要表達的形式。我發現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在專注於看水滴在硯石上滲暈開的過程。我經常用的硯有兩塊,一塊是紫紅色圓形的端硯,另一塊是濁水溪黑石琢磨而成的螺溪硯。這兩方硯都很普通,一點也不名貴,但是它們都有石頭原質的粗樸,當水滴在硯上的時候,石質的紋理和質感都發生了變化,彷彿又回憶起它們未被雕琢成硯以前在溪河水邊與水廝磨的歲月。那水在石上滲開,哭石之死,哭硯之生,哭歲月與生命的滄桑啊!

水在石上滲暈的速度很慢,層次也很複雜,使一塊彷彿枯槁了的石塊重新又滋潤復活了。中國筆墨的使我著迷是在工具本身似乎就有了洪荒初闢的混沌大氣,從石頭與水開始了宇宙的創造,也開始了人的創造。

 



墨是一項難懂的東西。我們—般以為墨是一塊凝固的黑色的固體。但是,墨是「松烟」,一種極細微的近於氣體的塵芥似的粉末,被聚合了,膠著在一起,那從植物焚燒至死以後聚合的焦枯的黑色,是曾經活過的樹木一生的呼叫罷,因此,這些年,得到—塊好墨,特別珍惜,那沾潤到水,在石上廝磨而起的墨的烟痕,與水與石的紋理一起流動,如煙雲變滅,早在「水墨畫」之前已有了水墨的交融變幻。「水墨」二字習用太久,中國人已經不太記得水墨二字說的就是「水」「墨」,而不是山水、花卉或梅蘭竹菊。

物質最本質的存在常常遠比形式更重要。繪畫從繁複形式的經營造作沉澱到「筆墨」的抽象領悟是一層境界,從「筆墨」的領悟再沉澱到只是「水墨」的存在與不存在更是不可言喻的喜悅。

墨因為時代不靜,特別難以領悟。替代的墨汁,黑色顏料都不再是聚合樹之生死灰烟的「墨」,墨也逐漸與水無激情糾纏,只是死滯的黑色而已,因此英文譯為BLACK,不再是樹之生樹之死的「墨」了。



紙是載體,中國書畫的紙,從絹帛、礬紙一變而為生紙大約是在宋元之際。紙是許多植物的纖維緊緊糾纏懷抱在一起的一片空間。在埔里看工人抄紙,以竹製篩篾抄起紙漿,纖維和纖維擁抱在一起,還可以見到一種立體的組織。紙壓平曬乾之後,我們對它的組織個性已經遺忘了。但是,每當水墨在紙上滲暈開來的時候,彷彿又是紙的甦醒,它也彷彿記憶起自己曾經是風光雨露中的一種植物,如今雖然破碎成纖維,但仍能一分一寸地在水中復活。



中國書畫的令我不安,仍是這筆墨紙硯中俱是死灰復燃的生命,一一在水中甦醒,再叫出它們的歡喜、悲哀、傷痛與感謝。

因此,一枝筆使我端正,因為竹枝的被截斷,因為有死去的生命的毫末供我狂歌揮淚。


我有更多的時間細看水在石上滲暈,看墨與水在石上廝磨,看動物的毫末細細吮吸著水墨,也看這水墨在緊緊擁抱糾纏的紙上如淚渙散濕暈。

中國書畫的領悟最後只是「水墨」二字而已,所以也可以不去畫畫,而只是靜看屋頂上雨漬的「屋漏痕」而已。然而桌上有筆墨紙硯,所以可以異常端正,因為是面對大千世界中的樹之死、石之死;並且心中有願,願在水的滋潤淚的漫漶下要有樹之生、石之生。所以書畫是悲情,也是喜悅。

【文章出處】
《美學概論》(東華出版)
〈筆墨紙硯──中國書畫的悲情與喜悅〉
(編按:原文無標題,各段標題為標者另加)
1995-08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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