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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這個名字,真是久違了。仔細想來,他可謂是大眾心目中的第一代公共知識份子,那時候,《文化苦旅》是中學生們的課外語文必讀書目,他則為中央電視臺青歌賽做評委,以名校教授的身份出現在公共視線,風光無限,又肩負沉重的文化使命,深情款款地叩問家國與歷史。

  

江山代有才人出,從橫眉冷對的陳丹青,到聚焦女性與女權的李銀河,十多年來,“公知”的潮流刮了一波又一波,今時今日,又傳出餘秋雨推出第一部長篇小說《冰河》的消息。封面上是一個古代女子纖弱的背影,簡單附了一行小字“一個愛情故事”,且不論這所謂的“故事”僅占百餘頁,厚厚一冊書拉了同名劇本、劇照、手稿以及“作品總攬”充數,其小說的文學性,也讓人讀畢掩卷失笑,忍不住懷疑起余秋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拼湊的情節

 

《女駙馬》+《梁山伯與祝英台》+《張協狀元》

 

余秋雨的本職工作是戲劇研究,在自序中,他將《冰河》視為自己與太太,黃梅戲演員馬蘭“在絕境中的悲劇性堅持”,其所謂的“堅持”,大概從小說的脈絡結構中便可見一斑。

 

故事發生在古代。絕色女子孟河在母親去世後,拒絕媒人的安排,女扮男裝,進京尋找失散的父親,在船上遇見了趕考的書生金河,恰逢天災,河流結冰,金河徒手鑿冰,凍傷不能參加科舉,她便決意冒金河之名代考,誰料高中狀元,被公主選為駙馬,唯有向公主說明原委,得到諒解之後,孟河被准許立於朝廷之上,面前的滿朝文武,其中的一個就是她多年前趕考,再未歸鄉的父親……進展到這裡,讀者不難看出不少古今戲文的影子——孟河的父親與母親相識于微時,中了狀元之後背叛家庭,取材自南宋的《張協狀元》;女扮男裝結伴同行暗生情愫,無疑是沿襲《梁山伯與祝英台》;冒男子之名參加科舉,不料金榜題名,出自五十年代的經典黃梅戲《女駙馬》;與父親同殿為臣而不能相認,想必是改寫自清朝彈詞《再生緣》中的孟麗君。

 

余秋雨引以為傲的是,“故事是美好的,甚至裡面沒有一個壞人、惡人,由此可見,我們的創作並非是對自己處境的直接回答”,言下之意是,雖然生活中的自己飽受誹謗,筆下的人物卻恪守住了真善美,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在這裡,甚至無需搬出羅蘭巴特的“作者之死”理論,強調將作者與文本剝離以逃避暴力解讀的必要性,僅僅從文學角度上說,在中國古典喜劇中,由於作者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加上市民觀眾的喜好與社會矛盾的特殊性,歷來偏愛大團圓結局,反面人物亦總有其苦衷,如王國維所言,“惡人肇禍”僅僅是悲劇中最膚淺的一種,所以,“無惡人”的文學分明早早並非是餘秋雨一家獨創。更何況,情節上如此東拼西湊,作者處理連貫性問題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有安插其他人物的閒暇,浪費筆墨在惡人身上呢?

 

自戀的語言

  
“美女”+“不靠譜”+“你太煩人”

  
提起連貫性問題,不得不關注到余秋雨在小說中使用的幾處插敘。


在故事開始前,他有言在先:很多作家常常以強刺激的場面開頭,以吸引最粗心的讀者,這部小說不這麼做,一上來就平鋪直敘,“如果有些讀者不想看下去了,那就應該離開,我鞠躬相送。”切莫以為余秋雨接下來就要採用後現代主義多維交叉的敘事模式,因為在後文中,這個身為“作者”的我僅僅出現了兩次,目的都是通過插敘避開故事的高潮:一處是在孟河進考場應試的部分,作者說“正是因為精彩,讀者就有了想像的動力和空間,那就不必嘮叨了”,另一處是當孟河的女性身份被揭穿的時候,作者說“連平庸的作家也會寫得高潮迭起,既然有那麼現成的驚悚筆墨,本人也就不摻和了”。如此宕開一筆,若將其稱為“反高潮”的敘事手段,讀起來也太過突兀而刻意,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也許對於作者本人來說,字裡行間炫技的滿足感與自戀的優越感,遠遠超過其對於文本自身的意義了吧。

 

同樣自戀的,還有被作者形容為“讓一個象徵結構披上通俗情節的外套”的小說語言。因為通俗,所以故事中的皇朝公主,能夠在譴責考生趨炎附勢的時候說出“我見到的這樣的考生就更多了,要不然,我怎麼到今日還是單身”?因為通俗,所以金河在與換上女裝的孟河重逢的時候會說出“你的美麗,讓我不知所措”,因為通俗,所以古代人物對話中滿目可見“美女”、“不靠譜”、“你太煩人”等現代語言,因為通俗,所以男女主角動輒滿眼含淚,就連月亮也“像是被淚水浸濕的”。

 

但是出人意表的是,有的時候,作者又突然正經了起來。例如,與金河和孟河同船的考生們,在河流結冰後迅速產生內訌,眾口一詞地懷疑是金河從中作歹,有意阻攔眾人的趕考之路,這些人的長相“似仙鶴、似松鼠、似公雞、似睡貓、似綿羊”,顯然象徵著名利場上的魑魅魍魎,餘秋雨不僅借孟河之口說出“一條船就是一個冰封的朝廷”的沉痛判斷,更直言不諱地進一步大加批評“這種快捷的互認互證,是中國文人的集體本能!”凡此種種,總讓人覺得不安,仿佛那個知識份子余秋雨,就快從文字背後跳出來,又要口乾舌燥地指點江山了。

 

尷尬的性別

 

口號式標語+無實質性突破

 

同樣令余秋雨津津樂道的,還有《冰河》中聚焦於“險峻的邊緣”的性別視角,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小說中的孟河女扮男裝的行為。

 

易裝現象,自明清時期就在戲曲舞臺上層出不窮。通過扮演男性,否定女性的本體性,以身體作為載體,將男權主導的性別秩序內在化,到了恰當的時機,再以純潔的女性姿態把男裝卸下,回歸原位,繼續做一個不違婦德的女人。所以當男女主角在朝廷重逢的時候,孟河主動向金河表白“我想成家了”,儘管兩人跳出了功名利祿的誘惑,決定回歸鄉野,為不想考科舉的學子辦“不仕班”,但從整體上來說,作者最終還是選擇將孟河這個倫理綱常之外的女性,整合到和諧一致的傳統倫理秩序中去,依然未能掙脫男權宰製的束縛。

 

其實,縱觀整個故事,主人公孟河女性主體意識最為鮮明的一刻,不是她與金河的坎坷愛情,不是她與公主的姐妹情誼,而是在放榜時看到自己高中狀元的當下——孟河高興得只想手舞足蹈,而且“必須是女子舞蹈,讓千百年被壓抑的天下才女,一展憤懣”,可是想到這裡,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才不轉身跳舞呢”,她說,身體是性別政治的戰場,而她的身體終究沒有跳出那個象徵解放的舞蹈,“險峻的邊緣”的性別視角,始終顯得曖昧而尷尬,僅僅是一句口號式的標語,沒有絲毫實質性的突破。

 

結語

 

讀完《冰河》,也讓人不禁心生感慨。《文化苦旅》的小讀者們都長大了,唯獨余秋雨對大眾,對自我的認知還停留在原處,眾聲喧嘩的時代裡,他的人文關懷顯得浮誇而無趣,他的文學表達顯得做作而單薄,是那麼的格格不入。或許想來自視甚高的他,正在借助小說,嘗試在自我與世俗之間尋找一條平衡的出路,卻用力過猛,又尚未自知。《冰河》題記中余秋雨寫道,“很多藝術家總是過於急躁,留下了潦草,遺失了奇妙”,以此作為這篇小說的注腳,大約是再恰當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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