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題解

本詩選自《因為風的緣故》，以「尾生抱柱」的故事為基礎，鋪展出兩種不同的愛情觀，因此副標題訂為「一題二式」。

《莊子》書中記載，尾生與女子相約在橋樑下會面，久候女子不到，河水暴漲，乃緊抱橋柱溺水而死。作者設想二種情境、增添情節，描摹人物內心，第一式書寫尾生因堅守信約而溺斃，第二式則寫尾生棄約離去而存活。作者以不同角度提供讀者更多思考，處理人生各種難題時，未必只有單一解決方式，換個選擇或許能產生不同結果。

本詩以一題二式的對照方式呈現，情節充滿戲劇效果，意象鮮明生動，賦予傳統典故新的生命，極具藝術價值，且富思辨意義。






愛的辯證．一題二式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莊子盜跖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式二：我在橋下等你

風狂，雨點急如過橋的鞋聲
是你倉促赴約的腳步？
撐著那把
你我共過微雨黃昏的小傘
裝滿一口袋的
雲彩，以及小銅錢似的
叮噹的誓言
我在橋下等你
等你從雨中奔來
河水暴漲
洶湧至腳，及腰，而將浸入驚呼的嘴
漩渦正逐漸擴大為死者的臉
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
好冷，孤獨而空虛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篤定你是不會來了
所謂在天願為比翼鳥
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後登岸而去
非我無情
只怪水比你來得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

【作品出處】
《因為風的緣故》
〈愛的辯證．一題二式〉
作者：洛夫
【作者簡介】
洛夫，本名莫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運端，台灣現代詩詩人。洛夫生於中國湖南衡陽，初中三年級時，因閱讀大量俄國文學作品，將自己名字由「莫運端」改為俄國風味的「莫洛夫」，筆名洛夫、野叟。1949年國軍在湖南招考青年入伍，洛夫隨軍隊抵達台灣，1951年考入政工幹校第一期，1953年畢業，分發至左營海軍陸戰隊，1954年與張默、瘂弦共同創辦《創世紀》詩刊及《創世紀》詩社，歷任總編輯多年。後就讀於淡江文理學院英文系，1973年畢業，軍職退役後，曾任東吳大學外文系副教授，後於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華僑大學、廣西民族大學、山西中北大學任客座教授。1996年移居加拿大溫哥華，2016年夏返台定居，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荷蘭、瑞典文，曾入圍諾貝爾文學獎。2017年獲國立中興大學頒贈名譽文學博士。2018年3月初出版最後一本詩集《昨日之蛇》，同月19日凌晨3點21分，洛夫病逝，終年91歲。






註釋解析

愛的辯證．一題二式

尾生與女子期（約定）於梁（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莊子盜跖篇（《莊子》篇名。盜跖，相傳為名叫跖的古代大盜。跖，音ㄓˊ）
◎辯證，源出希臘語「dialego」，意為談話、論戰的技藝，是一種邏輯論證形式。辯證法是一種思想方法，創始於黑格爾，為客觀精神發展之過程，有正、反、合之程序，可見事物之變動性、關連性、矛盾性。
◎辯證結構的詩是洛夫創作經驗中較為特殊的類型，他自述此詩的創作過程時，說明當時欲追求一種知性詩的風格，因此採用辯證法（正反合）的手法，給予「尾生抱柱」正反兩種詮釋，「合」則由讀者來總結。
◎尾生的愛情傳說與《莊子．盜跖》原本的中心思想並無關係，而尾生這種非理性的殉死，原本是被莊子所批判的。
◎洛夫的最初構想：只是想借用男主角為「守信而死」的故事，經改編並賦予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架構，而轉化為一殉情事件。洛夫本來想為讀者提供一種莫名其妙的淒惻之美，但當第一式〈我在水中等你〉後，他突然發覺這種表達方式過於通俗，甚至有點濫情，覺得須加以補充，使其更形完整、更具深度，使感性的情節化為知性的理念，於是他又開始構思第二式〈我在橋下等你〉。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借用《莊子》中的尾生故事來改編，最後呈現的主題與〈盜跖〉篇的中心思想並無關係，只是取其「等待」的情節來進行愛情觀的辯證。
◎式一標題已暗示尾生的殉情。式一的切入點是等不到女子，尾生由即將溺斃到溺斃後的過程，此式強調的是「痴」，三節各自呈現不同時間點的尾生的心境。
◎式一的意象：
1.身體的意象：膝、腹、喉嚨、眼睛、耳朵，寫水慢慢淹上來的程度，藉此寫出尾生的痴情。
2.水中生物意象：牡蠣和水蛇，寫尾生在陰森幽暗的水中仍堅持等待，以顯現其痴情。
◎超現實筆法：透過死者的眼睛看到大水之後的等待；透過鬼魂的意志表達堅貞的心意。
◎情感層次：殷切企盼→溺斃後仍不悔地等待。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痴迷的、悱惻纏綿的，非理性的愛情觀。






（一）

◎描寫水來而尾生守約不去，即將滅頂仍痴情等待。
◎以戲劇性的情節加以開展，讀來具有層次感，情感轉折自然流暢。
◎式一開始就已有危機感，並點出尾生之「痴」。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明亮的樣子。炯，音ㄐㄩㄥˇ）
Q：作者運用哪些感官的描寫表現尾生的等待？
A：
1.視覺：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仍炯炯然／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2.聽覺：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Q：作者為何用「炯炯然」形容尾生的眼神？
A：強調尾生殷切地期待女子的到來。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草本植物，有刺針，開紫紅或白色小花，花呈穗狀。薊，音ㄐㄧˋ）的窸窣（音ㄒㄧ ㄙㄨˋ，形容細碎而斷續的聲音）
◎尾生專注傾聽女子是否已前來的聲響。
Q：作者以尾生「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的動作表現，可以推知他的心理狀態為何？
A：可知尾生專注傾聽，擔心錯過女子前來的任何線索，同時也反映尾生心中仍在尋求一點希望。






（二）

◎描寫尾生溺斃後屍體腫脹，等在水中的陰森情況。
◎藉陰溼的水中之物，暗示尾生的處境，意象奇詭。
◎順著時間往下敘述，想像尾生的屍體在水中仍等待著，在日月循環中，身體產生變化，唯有情不變。

日日
月月
◎以類疊法（疊字）呈現時間的流逝。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Q：「日日／月月／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暗示了什麼？
A：
1.尾生已經溺斃，成為腫脹的浮屍。
2.時間的流逝，尾生仍在等待。
石柱上蒼苔歷歷（分明的樣子）
◎再次顯現時間過了很久，自己已和四周景物融合。
臂上長滿了牡蠣（帶殼軟體動物，產於淺海水下，附生於岩礁或其他物體上，亦稱蚵或蠔）
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意象冷冽，令人寒慄。
Q：作者如何描寫身體的樣態，以表現尾生的等待？
A：
1.臂上長滿了牡蠣：牡蠣成長需要時間，表示尾生水中等待的時間非常久。
2.髮，在激流中盤繞如一窩水蛇：頭髮盤繞代表纏綿的愛，身在水中仍等待著女子。






（三）

◎說明無論水來火來，尾生都要等候的決心。
◎情感的高潮，從頭至尾皆抱著橋柱在等的尾生，面對愛情仍是堅決守信，面對外在考驗毫不畏懼，仍堅持「等你」。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音ㄒㄩㄣˊ，英、美等國計算長度的單位，一噚等於六英尺，約1.8288公尺）之下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Q：式一中，哪些語句可以感受到時間的推移？各代表什麼意義？

Q：式一詩中有許多精彩的意象，請說明這些意象的寓意。
A：
膝、腹、喉嚨、眼睛、耳朵等身體部分→寫水慢慢淹上來的程度，藉此表現出尾生的痴情。蒼苔、牡犡、水蛇→陰暗潮溼的水中之物，充分暗示出尾生在水中的幽暗處境，以及期約雖已遠去，誓言的效力仍在暗中滋生，非常生動。






式二：我在橋下等你

◎小標題透露了與溺水無關的處境。
◎第二式是根據原有的故事來設想情節，最後發展成一個與第一式截然不同的結局。這其中的轉化頗費周折，洛夫心中雖有一個概念，但要使它鋪展為一首動人的情詩，而在結構上又須斟酌情節發展的層次，使能一步步展現出男主角由情感的熱到理性的冷，並獲得一個與第一式相反，卻又合理的結局，這就不是僅靠抒情手法所能奏功的。

◎表達這些思念及回憶是輕柔的、愉悅的。
Q：推測此處尾生等待中的心情如何？
A：尾生回憶著甜蜜的過往，輕柔而美麗的約會情景，想像情人將帶歡樂活潑的誓言赴約，心情是熱切愉悅的。






（二）

◎描寫河水暴漲的過程以及尾生的猶豫掙扎。
◎慢慢產生憂患意識，水來了，從腳往上浸泡，到臉時，「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熱情轉為冰冷，對愛情的守候顯得「孤獨而空虛」。

河水暴漲
洶湧至腳，及腰，而將浸入驚呼的嘴
◎「洶湧」和式一的慢慢上升前後對映而更顯情勢危急。
漩渦正逐漸擴大為死者的臉
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
◎對這次的守候開始產生懷疑。
好冷，孤獨而空虛
◎好冷：孤獨而空虛→虛。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此處的魚可理解為溯溪而上產卵之後，筋疲力竭的鮭魚。洛夫的詩作中也常見鮭魚意象。因為在鮭魚產卵的原生溪流源頭，散布著身體腫脹變形的鮭魚，牠完成了生命的交替任務，剩下的除了等待死亡，就是「空虛與孤獨」。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實。
◎虛實轉換，意象運用靈巧傳神。
Q：「好冷　孤獨而空虛／如一尾產卵後的魚」這樣的感覺及意象說明尾生心理有什麼樣的變化？
A：原本的熱情轉為冰冷，等待中熱切的想像被孤獨而空虛取代，自己猶如產卵後等待死亡的魚，氣力用盡之後，全身軟綿，無法再堅持下去。






（三）

篤定（確定）你是不會來了
◎式二的轉捩點。
所謂在天願為比翼鳥
我黯然（心神沮喪的樣子）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
◎拔下，意指由愛情的虛幻浪漫回歸現實理性。
然後登岸而去
Q：尾生離去前「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有何象徵意涵？
A：「白色的羽毛」象徵純潔的愛，「拔下」則是指尾生從愛情的虛幻浪漫回歸現實理性，也預告他決定放棄等待。
◎描寫尾生最後選擇登岸而去，但是對女子的感情依然不變。
◎文末確定女子不來了，尾生便登岸離去。尾生放棄這次的約定，卻不代表他不愛女子了，而是選擇活著，以換取未來還能跟女子相遇的機會。
非我無情
只怪水比你來得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堅信自己的心意終能傳遞給女子。

賞析

〈愛的辯證〉一詩別開生面，以二式並呈開拓了詩的深度，饒富趣味。全詩特色如下：

一、辯證愛的選擇，思考不同觀點。

作者借用《莊子》中的尾生故事發想，取其等待的情節來辯證愛情。詩中沒有特定立場，不特別嘉許任何一種觀點，每位讀者心中也可能醞釀出各自的答案，展現本詩獨特的思辨價值。

式一的切入點是等不到女子，尾生沒入水中，仍痴情等待，展現纏綿悱惻、至死不休的情感。

式二則是另設結局，大水淹至時，主角選擇清明冷靜地離去，因而保全性命。

二、戲劇情節刻劃心境，層次清晰明確。

本詩二式均為三節結構，三節分屬不同時間點，層層書寫其中變化。一題二式並呈，猶如布置二個展演舞臺，戲劇性地開展故事，脈絡清晰，情節生動合理，使讀者能深刻感受人物的心路歷程。

式一中的尾生，水來選擇等待，水漲繼續等待，大水沒身仍堅持等待，呈現出強烈真摯且永恆不變的愛。

式二中的尾生，水來選擇等待，水漲產生怯意，水至則登岸離開，呈現出由熱切盼望到猶豫掙扎，最後放棄的變化。

三、意象豐富多變化，展現超現實魔力。

洛夫素有詩魔之號，詩作以奇詭意象著稱。全詩錘鍊各種意象，製造出甜美愛情與幽森死靈的衝突氛圍，展現魔幻特色。

式一以陰暗潮溼的水中生物「蒼苔」、「牡蠣」、「水蛇」等，暗示等待的處境幽深昏暗。運用超現實手法摹寫鬼魂感知，透過死者炯炯的眼睛與敏銳的耳，表達滅頂等待的堅決意志。

式二轉為清朗簡明，以「小傘」、「雲彩」、「小銅錢似的／叮噹的誓言」，帶出歡樂氣息與甜蜜氛圍，「白色的羽毛」象徵純潔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