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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非當事者)

題解

愛滋病防治已是全球化醫療議題,本文是《第33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也是台灣少見以愛滋病為題材的文學創作,作者楊邦尼是馬來西亞作家,文中紅色字體為原文,部分專有名詞與台灣所用有差異,白字註解按語採用部落格《心之語》原編者說明,以便不熟悉醫學名詞的讀者閱讀。文中最後一句「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讀來無奈,但沒有訴諸悲情或死亡。本文在發表當時曾引起論戰(另見附錄),但愛滋病對患者來說已非絕症,本文對幫助民眾多一點理解愛滋病友,平等對待所有的人而免於歧視,喚醒社會對這一議題的覺醒,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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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魯迅《藥》


一、毒   

病毒如星雲爆破,血液裏光速流竄,首次病毒檢測載量(病毒量),82108。   

我已經忘了多少次進出醫院,私密的,偷偷的,透光就會死,深怕被熟悉的人撞見,嗯,你來醫院吶,看病嗎,拿藥唷,什麼病啊。不,我學荒人和女巫,我們是不結伴的旅行者,一個人。即使打個正面,當是隱形的。   

不要張揚,親愛的,別說。   

蘇珊.宋塔格揭露疾病的隱喻,它經常是一種秘密,不是對病患而言。癌癥確診總是被家人隱瞞著病人。然而,病情確診後,至少是病人隱匿著家人。直到紙包裹不住火,一次意外的走火,燒起來,你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目病癥堵塞之,化名之,最常的遁詞,感冒,細菌感染,積勞,壓力,醫生交代靜養,休息。我背轉過身,不看,不聽,不聞,病毒隱身術,了無察覺,它在體內滋長,漫漶。   


事隔多年,直到有一天,我例行每三個月驗血,四個月複診,結果顯示病毒載量無法檢測(病毒量測不到),我才張大眼瞳定睛直視病毒模樣,像把玩一尾在身上纏繞的蛇,或劇毒黑蠍子,綠眼蜥蜴,我和它們竟相安無事共處一身,相忘於江湖。   

惠施詰問莊子何以知魚快不快樂,糾纏在話語打結處,莊子回以,請循其本。是啊,我糾結在病毒,百口莫知所辯,不知何時進入體內,請循病毒之本。   

全名Human Immunedeficiency Virus,人類免疫缺陷病毒。如果病毒持續蔓衍,突變成Acquired Immunodefiency Syndrome,後天免疫缺陷綜合癥(後天免疫不全症候群)。(按:AIDS並非HIV突變造成,既是文學就不必深究)你看它在體內滋長,充滿智慧,狡黠如狐,如貍,它隱藏,它變異,它依附在T細胞內迅速複製,恒河沙數。毒和T細胞共舞, T細胞亦即CD4,CD4數量愈高,免疫系統對抗傳染病的能力愈強,反之,愈弱。病毒表面上的旋鈕和T細胞外層的受體相同,像乘滑梯溜進T細胞內自我繁殖,蛹在蟄伏,一旦成熟旋即離開T細胞,以攻擊更多其它T細胞,循環往複。   

CD4低於200,開始服藥,藥盒子上腥紅色的標記,這是毒藥。每晚睡前一顆淡黃毒藥,每一粒膠囊內含600克的依法韋侖(=efavirenz希寧),你讀它的醫藥學名詰屈聱牙的上古經文,非核苷類逆轉錄酶抑制劑,由不同藥方調配而成,高效抗逆轉錄病毒治療,白話文就是美國華裔醫生何大一1996年研發的雞尾酒療法,哦,好妖嬈的文字藥。病毒在複製過程中,依法韋侖向病毒發出誤導的指令,使其脆弱甚至崩潰。病毒不死,它只在保持低調,暫時不出沒,尋找避難所,它打的是森林游擊戰,它潛入地窖,洞窟,伺機等候免疫系統的漏洞就絕地反攻,狡兔何止三窟。   

我試著追溯毒是什麼時候入侵體內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樣。比如某一個燥熱失眠的夜晚,遊晃公園,三溫暖,一群覓食的蝙蝠,視覺退化成蟲蟻,憑嗅覺,觸覺,我們的燃點極低,低到最下體,半尺軟肉棒的催發,一經碰觸就燎起大火不可收拾,比如一隻夜蛾趨向火燭,玉石俱焚,不惜美麗羽翅,我燃燒,故我在。可是,過境千帆,赤裸肉身,我怎麼不記得是何人面目,溶鏡模糊,淡出視線。

我放棄追蹤,回過頭,看前方,我得活得夠久,夠長,寫下毒和藥交媾和解的奮戰歷史。   


病毒載量,顯示血液中的病毒含量,病毒載量高,CD4細胞下降,免疫系統削弱。耳轟鳴,易疲倦,臉燥熱,高燒,送入院,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是前兆,可是怎樣都必須偽裝其他病名,酷兒先驅王爾德引述他的愛人同志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詩,愛,不能說出它的名字。我躲進愛的羽翼下,僅有好友H知道。   

我剖視病毒在眼前,放大瞳孔張望,雖然血液中的病毒無以偵測,我走進去端詳,褻玩,撫摸,你仔細瞧,病毒直徑120納米,呈球形,外膜是磷脂雙分子層,嵌有跨膜蛋白,向內形成球形基質和半錐形衣殼,衣殼在電鏡下呈高電子密度,內含RNA基因組,逆轉錄酶,整合酶,蛋白酶以及宿主細胞。   

我看得雙眼落英繽紛如繁花異草魔幻世界,目眩神迷,我沉醉,我必須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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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醫院(示意圖)

二、藥   

時間到,我服藥。   

開始吃藥的第一天,從此生命起了變化。決絕的欲死,死亡驅力在緊急追趕,和你開個玩笑,約在撒爾馬幹會面,我認真想過赴約。  

賜死的毒,活命的藥。   


藥在吞吃後十五分鐘迅速在體內發酵。先是雙手麻痹,凍僵,然後蔓延背脊,頭顱,全身,億萬只螻蟻匍匐潛進,啃食,嚙允經年累計的沈屙,壞疽。我捲縮在床,輕關門,窗外雨霏霏尖針墜下,醫生三言兩語早早交代,藥效有副作用,立竿見影,我當時只應聲,噢,嗯,沒想它來得這麼快,迅雷不及掩耳。   

毒與藥在體內正式掀開戰幕,肉身是廣袤戰場,那在蝸牛角上征戰的蠻觸兩國,血流成河。   

我隱忍著痛,時間濃稠似鐵漿緩慢前行萬年冰河在徐徐蠕動。冷風自毛細孔溢出,起身拉開衣櫃找衣物蔽寒,雨沾滿窗玻璃,內外交攻。這裏是長年炎夏半島,我怎可凍死在自家床上太荒唐,我起來走動,驅逐寒意,臉色純白如冰人一具,沒有回溫的癥狀,我軟塌在床,像一隻地鼠掘地冬眠渡過寒冬,能往身上蓋的全蓋上,只剩下兩個黑乎乎的鼻洞通外界的氧氣進來。   

我下樓,免得父母叨念我怎麼遲遲不下來吃晚餐,脫下長棉衫,我不想老母問不舒服嗎看醫生了嗎。盛飯,吃不到兩口,難下咽,唬弄幾下,把剩飯菜倒掉,毀屍滅跡,匆匆洗了碗筷,徑自上樓,掩門。   

第一個念頭,死。毒藥在拔河,我是那橫陳兩頭的繩索,骨肉在劇痛,撕肝裂肺。雨在下,冒雨騎車從路橋躍下,或者草率寫下幾行遺言痛不欲生原諒我,用枕頭捂住窒息歹命一條。一念三千,萬千粉塵世界紛至沓來占據眼膜視網,合不上,沒法睡,意識清醒,冷入心扉,骨椎痛,痛入心椎,心底的最深處,不知多低的幽谷,無光的所在。   


藥毒在麾軍作戰,喊殺,旗鼓相當,發聾震聵。   

打電話求救,像困絕孤島當時手機尚留一息電量,收到可以撥通的微弱訊號,那是天使羽翼上反射出的亮光,我不能就此了斷,尚有生機一段。   

電話接通,H一路陪我走來,從患上感冒幾乎丟了命進院入加護病房,我以為病毒已攻克身體一命嗚呼,我們用手機傳遞病情,囑我順著情勢走,別怕。H知道那個不能說,的秘密。他聽我說,喃喃咒語,痛就會減少一點,忘掉一些。我昏沉中想說一死白了,H回我,好不容易才跨踏出千斤第一步,吃了第一口藥,怎麼未戰先降敗。我無以應答,自慚形穢,窩囊沒用。   


H和我一起到診所驗血,等報告,等待結果的時間綿長,長如晝日,日頭不落山。確定無誤,安排到醫院看門診,再到特別門診,層層關關,疊疊折折,從普通醫生轉到傳染科醫生,一個部門換一個部門,守了大半日,迂迴為了進入。終於見了主治醫生,開處藥方一長串,拿號碼等領藥,再到指定西藥店買管制不得見光的藥。(按:台灣不是這樣,西藥店不賣HIV藥物,要去指定醫院)

服下第一口藥,一夜漫長,長得黎明永遠不會到,緩緩步下地獄門,餘悸,心慌。詩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來尋找光明。我在絮絮和H說著吃了藥很難受中,睡著。太陽沒有出來,一片烏藍的天。   

書寫的時候,藥效在隱隱發酵,天旋地轉,我趕緊裹身上床。   

然而,在以後許多個夜裏最難熬的藥效反應是糾纏不去千絲萬縷醒不來的夢,夢浮淺在岸邊,沉不下海,游不上岸,那是毒和藥最難將息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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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醫院(示意圖)

三、毒藥   

一個我們未曾經歷之處的舉動,創傷的肉體,惶恐的獸,一個比遠更遠的遷移,奮力的遠走,直到不敢向前。停在那裏,等待毒藥和解共生。   

在用藥多年以後,我才敢惶惶翻閱藥劑上的英文說明單,打開的潘朵拉黑盒子,密密麻麻,英文魔法,逐字逐句,看藥效,挖掘出土的作戰圖譜,讀著的時候仍在微微顫動,我看懂了,我一一經歷過的,神經系統癥狀,最常的會失眠,嗜睡,注意力不集中,惡夢連連(按:這些是希寧常見的副作用),副作用催枯拉朽排山倒海,很多英文單字不認得,逐一翻查字典,皮疹,暈眩,作嘔,頭痛,疲倦,過敏反應,失調,混淆,麻木,眩暈,肝炎,焦慮,沮喪,胡思亂想,激動,譫語,狂喜,情緒波動,迷醉,幻像,精神異常,神經衰弱,偏執,驚厥,搔癢癥,腹痛,視線模糊,光變應性反應,皮膚炎,胰腺炎,自殺傾向,我讀不下去,站起來,呼口陽氣。   

我端詳病毒生態,研發的解藥在追逐病毒如何機靈狡猾的演進,易言之,毒在抗藥。你看它的中文譯名,百轉千回,如饒舌口令,維樂命(=Viracept維拉賽特,已於2007年下市),施多寧(=Stocrit希寧),雙汰滋(=AZT+3TC卡貝滋),賽瑞特(=Zerit,即d4T),佳息患(=Crixivan,台灣已很少用),立妥威(=Retrovir,即AZT),硬膠囊的沙奎那維(=Saquinavir,台灣已很少用)。   

謹記每天必按時用藥,是毒是藥,兩造為敵為友。早上十一點,吃藥成了密教儀式,動作快,免得被人發現,你吃什麼,藥嗎,生病了啊。掰開白色藥粒,一口水,順著水流入喉,到胃。夜裏十一點,迷幻的鐘點,我吃的是,你聽這名字多詩意,施多寧,的藥。一點都不寧,快則一小時,慢則兩小時,藥和毒又在絞繞,昏眩,地球在極速運轉。黑夜,一切不可見者,便可見。

開始服藥即終身吃藥,穿上一雙紅色芭蕾舞鞋,停不下來,直到不能再旋轉。(按:希寧容易引起頭暈)醫生護士好心提醒一定得每天按時服藥,噢,藥與毒結下終生不悔的契約,直到終死的那天。病毒在血液中少於每毫升50複製體,你知道毒和藥處於休兵狀態,簽下和平框架。我要有一整套修身養息敗部復活的計劃,準守,實踐,貫徹。   


每天固定時間,失之毫厘,謬以千厘,不能閃失。(按:「按時」服藥沒誇張到要如此斤斤計較)毒很聰穎,它計算你吃藥的時間,錯過防守,病毒趁隙而動。把藥分別存放在定時要去的地方,辦公室,房間,無論到何處隨身攜帶輕便隱身墨綠小藥盒,出外旅行注意用藥時差,在手機鬧鐘設定計時訊號,提醒服藥。我吃藥越久,就越步步追蹤病毒行跡,毒和藥成孿生體,從此形影不離。   

後來,我恍惚怔忡,毒和藥的區別在哪裏?它們相知相守,敵友不分,你儂我儂,合一天地。

背著光,背著眾人私下交往,磨合,直到毒消隱在體內無所有之鄉,長相守望,我一天一天把身體鍛煉,泳游,散步,舉啞鈴,伏地挺身,仰臥起坐,若隱若現的六塊肌,不飲酒,不熬夜,一副姣好體魄,如獲重生,新造的人。   


我不孤單,毒藥在體內,執我之手,與我偕老。


【文章出處】
《時報文學獎》(第33屆散文組首獎)
〈毒藥〉
2010-10-06
網址: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01006000751-260115?chdtv
作者:楊邦尼
【作者簡介】
楊邦尼,馬來西亞作家,南京大學(新加坡)中文碩士研究生。

【註解出處】
《心之谷:關於傳染病的點點滴滴》
〈《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毒藥【楊邦尼】〉
2010-10-15
網址:

http://heartvalley.blogspot.com/2010/10/blog-post_1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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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回應與挑戰/鍾怡雯的「神話不再」 

感染愛滋本來就是「不能說的祕密」,感染者連最親密的家人,愛人,友人,有時候都得三緘其口……

鍾怡雯的〈神話不再〉(《聯副》2012年10月7日)掀開了文學獎評審的底牌(潘多拉的盒子?),以及她自己文學信仰的神祗。事由是鍾2010年擔任《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不吐不快」,爆料決審過程:


「其中兩篇題材特殊的自傳體散文有『虛構』之疑。四位評審各執一辭,於是主辦單位決定單刀直入,當下去電詢問兩位作者所寫是否『屬實』。寫原住民題材的作者老實承認,純屬虛構。他理所當然落選了。另一位寫自身愛滋病『痊癒史』的作者大言不慚,此乃自身經歷。於是他得獎了。得獎的是馬來西亞同鄉。這篇散文流浪過幾個文學獎,等待的不外乎這一刻,二十萬。那年是報社慶祝六十年,獎金特別高。」

鍾很厚道,沒有指名道姓那位「大言不慚」的是何人。我就是鍾「言之鑿鑿」的「馬來西亞同鄉」:楊邦尼,所以我是來「自首」的?自首承認自己非愛滋感染者,「用謊言得了一次大獎」?可是鍾怎麼就「認定」我「大言不慚」?「寫自身愛滋病」與「於是他得獎了」這二者有因果關係嗎?得愛滋病——寫愛滋病(而且是「痊癒」耶!可能嗎?)——得獎,這是哪門子的邏輯?按鍾的邏輯:甲患癌——寫抗癌史的主角就是甲——於是甲得文學獎?

問題來了:是不是愛滋病患,選擇說或不說是感染者的權益;說,以怎樣的方式說,何時何地,更與何人說?是自願的說,被逼著說,被他人指說,涉及太多罔兩陰影;不說,?什?不說,須將感染者放在現實脈絡,視社會對愛滋病或感染者的理解,寬容,還是歧視,恐懼等等多方考慮。說是愛滋感染者,與不說是愛滋感染者,與說是不是同志,不僅僅是個人問題,而是身份政治的選擇。個人感染與否都不該成為公眾討論的議題。

第二,〈毒藥〉在2009年第一次投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晉決賽,落選;第二年,我第一次參加時報文學散文獎,〈毒藥〉第二次參賽,怎麼就成了「流浪過幾個文學獎」。〈毒藥〉在09年的花蹤落選,我深深知道在某個地方,必有人,他的一雙眼睛,讀懂,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用朱天文的話來說,寫《荒人手記》的時候,是寫給「鑒賞者」看的。台灣就是我一向相信的美麗閱讀的烏托邦。所以,我投時報文學獎。別無他想。

第三,鍾怎麼知道我「等待不外乎這一刻,二十萬。」,我難道要和鍾博士辯論「子非魚」的故事嗎?寫作的當下沒有獎金這回事,寫作不是為了「獵獎金」而來。或者,如果參賽者承認是為獎金而寫,文學情操就降格了,銅臭了嗎?那以後大小文學獎就都不要設獎金唄,這樣才能彰顯文學的純粹美好?

如果散文造假呢?文學的本質不都是「虛構」的嗎?文學獎的細則上有規定凡散文寫到疾病,家人過世,就得附上就醫記錄,死亡證明書嗎?散文創作獎如果是要求「真實/寫實」才能入選或得獎,主辦單位要「嚴加說明」,如果散文寫到愛滋,而剛好書寫者的愛滋身份獲主辦方「核實」符合散文真實/寫實條件之一,但主辦單位沒有權利把作者是否是愛滋告知他人。

是不是愛滋感染者,不是由主辦單位或其他人諸如鍾小姐說了算。事涉「中華民國人類免疫缺乏病毒傳染防治及感染者權益保障條例第十四條」:主管機關、醫事機構、醫事人員及其他因業務知悉感染者之姓名及病歷等有關資料者,除依法律規定或基於防治需要者外,對於該項資料,不得洩漏。第二十三條:違反十四條者處新臺幣三萬元以上十五萬元以下罰鍰。

鍾怡雯繼續「神話」寫作:

「參賽者的道德問題。得獎人顯然預設了散文應該『寫實』,也很聰明的預知來電用意,用謊言得了一次大獎。」

〈神話不再〉一文成了「參賽者道德問題」的檄文。鍾不是我,我不是鍾,怎麼知道我知道「得獎人顯然預設了散文應該『寫實』」,連我自己都不知是否得獎,更無從預設究竟散文是寫實還是非寫實,實中又虛,虛中有實,曹雪芹的假作真時真亦假,誰說得準呢。而且更神的是鍾說我「很聰明的預知來電用意」,其筆法已是「神來之筆」。好吧,讓我還原(非寫實?)2010年9月那個遠從台北打來我馬來西亞家的電話實情(或虛情),是不是鍾說的「作者大言不慚,此乃自身經歷」云云:

下午約四點,電話打來,那頭是典型甜甜的台灣女孩的聲音,自我介紹之後說評審正在討論決審作品,對〈毒藥〉有異聲,想確定文章的「我」是不是就是現實電話這頭的我(我真懊悔怎麼沒有錄音存證),這不就是拿著刀子向我脖子?下去嗎?是,不是。二選一。我文學寫作的信仰,一夕崩塌!作品完成就完成了,讀者或評審讀到或讀不到的,不再是作者的問題(羅蘭·巴特不是老早宣佈「作者已死」了嗎。)怎麼把球丟回給作者,把作者從「墳墓裡挖出來」,萬一作者火化了呢。我支支吾吾,大致是說文學或散文的虛實,從來就沒個定案。《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追憶逝水年華》的主角是普魯斯特嗎?(有人反駁了:那是小說,散文是要「寫實」的!)這樣來來回回牽扯著,台灣女孩還是要做最後的確認:「那你這篇散文寫的是你嗎?」

我想起耶穌,父啊!你若願意,就把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

文學評審的現場殺戮血淋淋。得獎的代價如此巨大(我當時如何又「算計」了:答是的話就得獎,答非的就out?像鍾文爆料的那位「寫原住民題材的作者老實承認,純屬虛構。他理所當然落選了」),巨大到要作者私下或公開的承認愛滋病或認罪「用謊言得了一次大獎」?

傍晚的陽光斜照進房間,孔雀魚在水裡相忘而游,水光粼粼。我還在心悸,好可怕的「文學獎評審刑場」,參賽者成了「犯人」,驗身證明:愛滋病患——寫愛滋痊癒史——得獎。大約六點,台北打來電話恭喜我獲首獎,要我急急把最後的定稿,個人資料等寄回。腦中沒有獎金,沒有光環,更沒有神話。我只想到一個人,想哭。第一個傳簡訊給H,說作品得獎了,謝謝他。第二則簡訊,給在台北的友人Y,他一直是我寫作上的「對手」。

鍾怡雯「料事如神」:「很聰明的預知來電用意,用謊言得了一次大獎」鍾的這句是「人格與道德的謀殺」,事涉「中華民國刑法第 310 條」之「誹謗罪」,這是會被檢察官起訴的。倘若再次「驗身證明」(驗HIV,CD4,virus load,最好把文章中提到的那些藥一一供出來)得獎者「確實是」愛滋感染者,無疑是陷愛滋感染者於不公不義,以如此嗜血暴力的方式逼感染者現身。或者,作者無以回應,就等於默認鍾的料事如神:參賽者的道德問題。他不誠實,他以謊言騙了一次大獎,因為他謊稱得愛滋病而得獎?

鍾怡雯納悶,馬華同鄉得愛滋她怎麼可以「蒙在鼓裡」:

「本來在台灣這會是個沒人知道的祕密,沒料到剛好同鄉在。同鄉我當下很錯愕,馬來西亞的寫作圈子那麼小,來來去去就那些人,我可沒聽說誰得了愛滋。」

感染愛滋本來就是「不能說的祕密」,感染者連最親密的家人,愛人,友人,有時候都得三緘其口,又怎麼會告知「素未謀面」的鍾怡雯:某甲,愛滋病患,痊癒耶。(愛滋不是痊癒,顯然鍾教授對HIV/AIDS一無所知,常識的破產。)。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寫到:

「和其他引起羞愧感的病一樣,AIDS經常是個祕密,但不是不讓病人知道的祕密。癌診斷經常被病人家人守祕而不讓病人知道;AIDS經常被病人守祕而不讓病人家人知道。」

鍾的「神思」讓人讀了「不寒而慄」,得獎者是馬來西亞同鄉,因為是「自家人」(cit7 ga1 ngin2),所以「錯愕」,因為她「可沒聽說誰得了愛滋病」,大馬文壇「醬」小,所以只要有馬華文友得了什麼「世紀絕症」,特別還是沒有藥可治會死得很難看的愛滋病,就要告訴「同鄉」?「來來去去就那些人,我可沒聽說……」世界上許多愛滋感染者的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女感染愛滋,鍾小姐不是要高聲尖叫:「怎麼可能!」

鍾怡雯沒有投〈毒藥〉,「主要是它的技術問題。羅列硬梆梆愛滋病資料,古狗一下就有。散文平鋪直述缺乏感情,似乎在旁觀他人的疾病」,另一位評審則認為:「這篇散文大膽使用疾病與藥物的專有名詞,卻未使全文淪於枯燥。選擇簡短句法,描述他個人心境的矛盾衝突。」每位評審對散文的審美,寫作技藝的看法,見仁見智。只是鍾把寫作者的我和散文中的「我」混為一談,歷歷指出,看!這個參賽者作假露餡了吧:

「最要命的是,作者說自己歷經了發病和治療的過程,包括使用雞尾酒療法和運動等,最終戰勝疾病,現在痊癒得外表完全看不出。可能嗎?愛滋病耶。還說他得愛滋病很怕家人知道,治療過程極為保密。既然如此,為何寫出來?文中把發明雞尾酒療法的何大一寫成何大安。在這篇散文裡,這要命的筆誤可是關鍵性錯誤。何大安老師應該很高興,他比何大一有名。」

第一,我在頒獎禮上承認文章中有多處錯字,我把先前修改的稿拿出來重看,修改的痕跡斑斑,不忍卒讀,改了又改,終日不成章。把「何大一」打成「何大安」是fatal error。後來,2010年台灣散文選收入〈毒藥〉,請 Y,好友 A,三人一起校,還是「凸槌」,比如把「六百毫克」寫成「六百克」,六百克的膠囊是會一粒斃命的!

第二,愛滋病患者「痊癒得外表完全看不出」,即使是未發病的愛滋感染者也看不出來,這是common sense,鍾怡雯難以置信的「可能嗎?」。好比抗癌成功者痊癒得外表完全看不出,誰曰不可?愛滋的治療以現今的用藥不是「痊癒」,而是對病毒的抑制,undetected,如同高血壓,糖尿病是慢性病,如此而已。難道要愛滋感染者像古代犯人額頭的黥刑,烙寫:I am HIV/AIDS。這樣一看就看出來啦!

由衷的「建議鍾女士的愛滋病資訊應要及時更新,不然,身為教師及公眾人物,已汙名愛滋社群之實,有違長者之風範。」

鍾文到最後成了「文學獎末世審判」:

「這位作者消費了愛滋病,也消費同志,同時也利用了讀者或評審的同情心。我最有意見的地方在這裡。文學獎是創作,不是算計。」

寫到這裡,我仍在顫抖,背脊發冷,好想學阮籍那樣,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然後放聲大哭。我百口莫辯,我要百口辯之!我上山下海,九死未悔,讀各種愛滋文本,最早是1996年在台大誠品買的英文版的Illness as Metaphor,後來讀到 Andrew Sullivan 的 Love Undetectable: Notes on Friendship,Sex,and Survival 以及 Paul Monett 的 Borrowed Time: An AIDS Memoir 。因為理解生同情,我得寫!

是誰消費了愛滋病,是誰消費了同志,是誰願意用自己的愛滋與同志身份博取「讀者或評審的同情心」。文學獎是創作,當然要算計,我算計如何以四千字的局限寫愛滋的毒與藥,不論內容或形式都得壓縮淬煉,在迴旋如梵谷星空底下匍匐地寫。英文的drug,是藥,更是毒。

我還算計,心裡一直陰魂不散的寫作驅力,要往回寫〈毒藥〉前傳;我更算計,給我足夠的時間,沒有字數的限定,寫〈毒藥〉後傳,寫同志和愛滋感染者的孤立無援,恐懼,焦慮,汙名,屈辱。

我仍在熱帶馬來半島的房間寂寂書寫,偶爾想念台北的美好,那裡的人,A在天冷的時候買熱伯朗咖啡給我,還有J恨恨地要我陪他喝到掛,抱頭痛哭,我們活著。

以寫,代替不能言說的。文學的可貴,在苦難,在勇敢,同情,和愛。誰在乎文學獎,獎金,光環,神話。

【文章出處】
《聯副新聞報》
〈回應與挑戰/鍾怡雯的「神話不再」〉
2012-10-14
網址:

https://paper.udn.com/udnpaper/PIC0004/225099/web/
作者:楊邦尼
【作者簡介】
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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