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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如何變成陰毒變態的怨女?

曹七巧是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主人公,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悲劇人物。

在小說中,出身麻油店的曹七巧被被哥哥嫁給望族姜家殘疾的二爺,成了深宅大院裡苦苦煎熬歲月的二少奶奶。在漫長的人生中,她的人性逐漸扭曲,從一個單純的小鎮姑娘變成了一個陰毒、變態的瘋女人,異化為非人。那到底是什麼造成了七巧的悲劇呢?

小說的名字叫《金鎖記》,「金鎖」,也就是黃金的枷鎖。很多人認為,黃金就是金錢,是對金錢的占有欲摧毀了曹七巧。但從小說整體來看,摧毀曹七巧的不僅僅是金錢,還有禮法、情慾禮法、情慾、金錢共同打造了一副黃金枷鎖,使曹七巧一步步人性異化,最終萬劫不復。

一、禮法

大年道:「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


著名翻譯家傅雷曾評價說,曹七巧是「封建遺老家庭中的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的渣滓」。可以說,禮法是造成七巧悲劇的根源。

為什麼這麼講?因為在宗法父權社會裡,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地位低下。父權大過天,終身大事也得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法規定,不能由自己做主。曹七巧的父親已經去世,哥哥曹大年便成了她的家長,也成了她婚姻的主宰者。而一樁不能自主的婚姻,造成了七巧的悲劇。

七巧家裡是開麻油店的,她從小在店裡幫忙。她很漂亮,在小鎮上有很多愛慕者。當垂垂老矣,枯躺在煙榻上的七巧無線眷戀地回憶起那段靜好的小鎮歲月:

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

這些愛慕者都是跟她身份階層差不多、年齡相貌也相當的小伙子。如果不出意外,她會選擇其中一個結婚,生子。然而,她被貪財的哥哥嫁給了名門望族的姜家二爺,從此開啟了她的悲劇人生。

表面看,出身麻油店的小鎮姑娘嫁入名門望族是高攀了。但實際上,這不是什麼聯姻,而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交易的對象,就是曹七巧。姜二爺是個得了軟骨症的廢人,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姜家需要一個給二房傳承香火的生育工具,曹家貪求姜家的彩禮和地位,雙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曹七巧本人的幸福被罔顧,本人的意見更被忽略。她被當成了物品拿到婚姻的市場上買賣,喪失了人的基本權利

而在等級森嚴的姜公館裡,七巧也備受輕視,沒人拿她當二少奶奶,連那些丫環們都是一口一個「麻油店的招牌」譏諷著: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

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低三下四的人」,這是姜家上下眾人對曹七巧的真正看法。

七巧在姜公館裡的生活是痛苦的,現實一點點吞噬掉七巧的青春與美好,她的人格開始裂變,心態也變得畸形。

二、情慾

趙嬤嬤翻了個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
──《金鎖記》


除了禮法,情慾也是摧毀七巧的一個重要因素。

人有七情六慾,情慾也本來是人類正常的需求,但封建禮法卻一再宣揚「存天理,滅人慾」,尤其是女性的情慾,更是被忽視的對象。但情慾長期被壓抑,對人有很大的負面影響,這在七巧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

傅雷曾評價七巧:「她是擔當不起情慾的人,情慾在她的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慾壓倒了,纏死心地來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慾死灰復燃,要求它的那份權利。」

七巧從丈夫那兒得不到情感的慰藉,也得不到情慾的滿足,這對正值青春盛年的七巧異常殘忍。為了按捺住自己的情慾,「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她經常不顧場合說些口無遮攔的、帶有性暗示的「村話」
(編按:粗野罵人的話)
來發泄心中的苦悶,把性的苦惱掛在嘴邊。她自嘲:

「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

她直白地跟妯娌們說:

「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

她當著沒出嫁的雲小姐的面說,對著剛進門的三少奶奶蘭仙說,卻只讓她們越發覺得她粗俗、低賤,不上檯面。

但七巧的這種痛苦,在姜家得不到同情和體諒。她借抽大煙來排解苦悶,她的妯娌玳珍卻輕描淡寫地說:「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整個姜家上上下下能理解她的,竟然只有一個趙嬤嬤。當丫鬟們私下裡談論曹七巧,對其嗤之以鼻時,趙嬤嬤斥責了她們,發出了一聲嘆息:「你們懂得什麼!」

就在這種苦悶的生活中,七巧愛上了自己的小叔子姜季澤。她曾忘情地在姜季澤面前表示了對健康肉體的渴望與內心的痛苦:

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

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髮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髮髻的心子裡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裡。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在這段病態的婚姻裡,年輕美貌的曹七巧得不到一點點歡樂,愛情、慾望對她來講,宛如水中月、鏡中花。她像一隻被關在華麗籠子裡的小鳥,絕望地掙扎,向小叔子大膽表白過心意:

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下,低聲道:「我就不懂,我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

情場浪子姜季澤看著眼前的女人,覺得她很像「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悽愴」,讓他心動。但考慮到跟嫂子偷情的一系列後續麻煩以及曹七巧在姜家的壞人緣,最終還是選擇了拒絕:

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殘廢的丈夫,受到壓制的情慾,求而不得的愛情,一切都讓七巧感到屈辱、煎熬。七巧的心理發生了嚴重的扭曲,整個人愈發潑辣低俗、尖酸刻薄。

進入姜公館五年之後,那個單純的小鎮姑娘曹七巧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她的娘家嫂子跟她哥哥曹大年抱怨:

「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三、金錢

「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

對金錢的瘋狂的占有欲是造成曹七巧悲劇的最重要的原因。

她的哥哥為了錢把她嫁給了一個廢人,她要因此忍受無愛無欲的婚姻,還有無窮無盡的冷眼。在這種情況下,金錢成了她追求的目的和最後精神寄託。嫁入姜家十五年後,丈夫和婆婆先後去世,姜家分了家。儘管孤兒寡女在分家時受到了欺負,但仍然得到了一大筆金錢。她帶著兒女獨立門戶,成了自己的主人,主宰兒女命運的大家長。

曹七巧的金錢是她用青春與幸福換來的,她的占有欲格外強烈。為了保住自己賤賣青春換來的金錢,她放棄了她的愛情,也泯滅了人性中最後一點溫情。

分家沒多久,小叔子姜季澤主動找上門。七巧滿心警惕,姜季澤兜兜轉轉之後,帶著壞壞的笑開始了深情款款的表白:

季澤道:「你哪裡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拚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

七巧心中的喜悅和甜蜜是無法言喻的。張愛玲極其敏銳、細膩地刻畫了她當時微妙的心理活動: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裡,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七巧陷入了幸福的眩暈之中,差點就以為愛情終於降臨了。但她畢竟已不是當年的七巧,當她意識到姜季澤只是打著愛情的旗號來圖謀自己的錢時,她暴怒了,趕走了姜季澤。她夢寐以求的愛情,在金錢面前不堪一擊。她愛這個男人,但這個男人卻只愛她的錢。

姜季澤被揭穿後,揚長而去。七巧衝上樓去,目送著他的離去。她不停地流著淚,哀悼自己的愛情:

季澤正在弄堂裡望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帘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


這次會面是七巧心理的關鍵性轉折。姜季澤的無恥徹底泯滅了七巧的人性,她守住了自己的金錢,卻掐滅了她生活的最後一絲亮光,從此徹底成為金錢的奴隸,心理扭曲的怨女。

禮法、情慾、金錢三者共同打造了一個黃金的枷鎖,讓七巧的人性扭曲,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又毀滅他人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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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曹七巧(劇照)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怎麼變成陰毒變態的怨女的?

2019-02-24
網址:

https://kknews.cc/news/5vnnj46.html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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