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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夢。


搖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刹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文章出處】
〈擺渡船上〉
作者:周夢蝶
【作者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生於民國十年,卒於民國一○三年,年九十四。開封師範學校肄業。民國三十七年隨軍來臺,四十八年開始在臺北市 武昌街擺書攤維生,主要販賣詩集和文史書籍,吸引當時許多嚮往文學的年輕人,一直到六十九年因胃疾而結束營業。周夢蝶常穿著一襲長袍,沉默寡言,生活清簡,給人超脫世俗之感。詩作文字清新,表達對生命的體悟,充滿哲理,又有入世的關懷,情感豐富。曾獲國家文藝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等,散文集《風耳樓墜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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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句賞析

(一)

◎「擺渡船」是個清楚且強烈的象徵,從此岸到彼岸。擺渡幫助人越過本來被河流隔絕的兩岸,在交通不發達的時代,河流,尤其是寬一點的河流,使兩岸難以通聲息,彼岸既近又遠,往往在眼界中,同時卻又在經驗外。「擺渡」是從此岸到彼岸,彌縫想像和經驗,唯一的方式。
◎「擺渡」、渡頭出現在極其曖昧的條件中。河的兩岸如果有堅實的理由形成頻密的互動,那麼人們就會在兩岸間搭起橋來,方便隨時通過,也就不會有「擺渡」,不會有渡口。
◎只有在河出現曲折變化,兩岸變得較為靠近的地方,服務有限、可有可無的渡河需求時,產生渡口和「擺渡者」。
◎「擺渡者」必定帶著一點寂寞、神祕的色彩,他們有很多時間守著空空的船,等不到需要渡河的人;還有,他們來往兩岸,在兩個世界裡都無法安定安居,不屬於那邊,也不完全屬於這邊。
◎古希臘的神話中形容人的死亡,就是一段從生界到死界的擺渡過程。
◎但丁《神曲》中描述地獄,入口的景象也是一艘又一艘的船,將剛死的人運送過來。
在東方,「渡」也是佛教最重要的觀念,佛所成就的,正是將人從無明的痛苦中帶出來,如同裝到一艘船上,從此岸渡到彼岸般,讓人看到光明,遠離此岸的煩惱。
◎生死、悟化,都是在眼界中卻又在經驗外的分隔,只在幽微、稀有的時刻會從此界到彼界,因而通過的方式,就是「擺渡」,不會是方便來往的橋或路。
◎赫曼‧赫塞在小說《流浪者之歌》(或譯為《悉達多求道記》)中塑造過鮮明、令人難忘的「擺渡」、「擺渡者」形象。小說中悉達多厭惡了城裡充滿慾望的繁華生活,看到籠中的鳥而意識到自己和鳥同樣失去了自由,衝動下他放走了鳥,也離開了城市。但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能去哪裡,他走到河邊,一個沉默不語的「擺渡者」接納了他。此後十六年的時間中,悉達多在河邊擺渡,先是協助「擺渡者」,然後自己變成了一個「擺渡者」。
在求道、得道的過程中,聆聽河水的聲音,感受河的無盡流淌,是他的成長、突破關鍵。悉達多能成長、能突破,正就在於弔詭地,他學到了河流看似從來不改變的耐心。
◎河取消了時間,或說河流顯現了自然的時間(無時間),對照人在時間中變化老去,受到時間與變化的種種折磨,愛與恨與占有與遺憾與遺忘。
擺渡船是人造的,擺渡是人的行為,然而在所有的人的行為中,大概找不到一個比擺渡更接近自然,彷彿隨時要融入自然之中的了。悉達◎多在如此的人為與自然交界處,找到了超越人間痛苦的領悟。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詩一開始讓我們看到擺渡船,但不是看到船上的人,只看到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在修辭上,這是典型的「換喻」,以部分代替、代表全部,用鞋取代了坐船的人。
◎「換喻」的作用,是突顯部分的重要性,例如最常見的,用「王冠」來代表「國王」,指涉了重點不在國王這個人,而在他的王位,他在這個位子上所具備的尊崇與權力。
◎也因而,「換喻」必然帶來一份自然的停留叩問:為什麼用這個部分來取代全部,而不是直稱全部,或改選其他的部分?用鞋來代替人,因為上上下下擺渡船的,都是出外、行走的人,從這岸過到那岸去。
◎我們看到了一雙雙、那麼多那麼多的鞋,難免想問:那人呢?那些應該穿著鞋的人呢?接下來的三行詩,幫我們把「人」補回來,只不過用的仍然還是「換喻」的手法。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夢。

穿著這些鞋上到擺渡船的,是一個個的夢想,各種相似或相反的夢想,夢想將這些人帶離開原來的生活、原來的家屋,讓他們上路,讓他們在來回此岸與彼岸的船上,或相向、或相背。要離家或要回家的人,驅策他們行為最大的力量,是夢。
◎「三角形」是擺渡船的模樣,有船頭有船尾的銳角三角形;「三角形」也是夢的形狀,有頭有尾,朝著這個或那個方向。


(二)

搖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那刻意用破折號拉出來的形容詞,「──深深地」、「──隱隱地」,就顯然預示了那樣的擺盪與流動,不是、不只是渡河的現實,而是當人帶著夢想在擺渡船上時,無可避免會有的關於人世擺盪、流動的潛意識聯想。
◎日本人有「浮世」與「渡世」的說法。也許是與他們多湖列島的自然環境相呼應吧,日本人對人世的看法,帶有濃厚的水的意象。
不管是浮世或渡世,表層都有一種不安穩的無常調子。乘舟浮沉,總是算不準哪一剎那是起、哪一瞬間是落。可是如果光是看表層的這份無常感,往往錯失了其背後另外更深底蘊的一種信賴與依賴。周夢蝶探索、連結外在大宇宙和自我意識小宇宙間的關係。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刹那生滅的悲喜上。

◎後面兩行,很簡單的反覆形式──「X在Y上」,前面順隨著形式的簡單給了關於擺渡這件事再簡單、再自然不過的描述──人在船上,船在水上──,然而接著形式上重複同樣的模式,內容意義上卻戲劇性地大轉彎,由具象寫實轉為抽象,再一轉轉為徹底的主觀──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而且短短的兩行間,完全沒有任何激動的語氣,詩意卻就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擺盪,從具體的一艘船,延展到水上,跳躍到無盡,立即又在時間上跳回剎那,並在空間上跳回我,我的悲喜流轉。
◎然後,在這裡,我們更清楚看到周夢蝶喜歡用、擅長用的另一項詩的技巧,當我們讀完了第二段後面兩句,後面兩句的呈現、刺激,改變了我們原先對前面兩行所留下的印象。
◎周夢蝶的詩,以及許多傑出的好詩,不能單純地線性閱讀,從前面讀到後面,由前面說了甚麼來決定後面的意義。
◎經歷了從人到船、從船到水,一下子從有限到無盡再到悲喜生滅的剎那,回頭看,前面兩句詩就不再只是形容擺渡過程的感受了。
◎讀完〈擺渡船上〉第二段,我們以為他用正面的方式主張外在大宇宙和自我悲喜生滅的小宇宙是可以瞬間統合的,或在某些神妙剎那中變得統一起來。


(三)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問句、問號出現了。兩個問句要顯示的是:如果無盡的大宇宙可以和我的主觀悲喜生滅統合在一起,那也就意味著所有自然及人文的現象,都是我意識上的負擔。我承載著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的行色,更重要,還有他們紛紜、錯雜、矛盾、相反的夢想。每個人的顛倒夢想,原來都是我。
◎大與小、客觀與主觀的神妙統一,帶來的,不是解脫,不是我把自己消除釋放到宇宙中。
◎不,一定存在著相反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把別人的悲喜都變成自己的,別人上船又下船了,但他們如水般的無盡悲喜,卻留在我的船上,留在我的身上,由我繼續負載著。

暝色撩人
◎「暝色撩人」,在這裡詩補上了時間條件,這神妙的統一經驗發生在夜色降臨之際,這四個字同時也呼應並解釋了前面第六行的「流動著──隱隱地」,夜色昏明中,船舷邊的水色流盪變得模糊隱約,讓人產生動與靜之間的恍惚錯覺。
◎一切都「隱隱地」,恍惚錯覺籠罩下,主體和刺激感受的外在現象之間,沒有了差異、沒有了距離;有形、有限與「無盡」也等同起來。原本存在、應該存在的界限消解了。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最後一行突兀地出現了「愛因斯坦」,應該就是指涉相對論中將時間和空間統合起來,將原來我們認為是絕對的時間相對化了的主張。◎是的,外界、外物不真是具體的,科學都不再保證物的基本存在了,一切變得模糊不確定,面對真相、實象,連愛因斯坦都只能很玄、很蒼涼地笑了笑。
◎科學本來應該給我們答案,然而科學的最高代表,終極的物理知識,愛因斯坦和相對論卻反而站在我們的疑問這一邊,一起動搖、甚至推翻了確切的答案。

【賞析出處】
《風傳媒》
〈楊照專文:孤獨的特權──讀周夢蝶的詩〉
(編按:內容節錄,段落重新分配調整)
2016-02-03
網址:

http://www.ruten.com.tw/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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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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