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慶明談台灣現代詩──周夢蝶「剎那」
台灣現代詩的另外一個很重要的面貌，是不只是面對生存情境抒發自己的情感，一個很重要的一點是他能夠對自己的情感把他當作關照的對象，再重新去反思他的這個情感。那麼一個最好的例子，我們可以用周夢蝶的這首「剎那」，佛教徒把它讀作「剎那」，那我想這都是可以的。
剎那
當我一閃地震慄於
我是在愛著什麼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事實上是我們的愛的經驗，其實包含了一個特殊的對於時間跟空間的超越。
這首詩分成兩個部份，第一個部份是強調其實當一個人什麼都不愛的時候，就被自己困在一個圈圈裡。
但是愛的意思是超越自己心靈的小圈圈，可以說把你的心打開，當你的心打開的時候你才能夠愛，所以他其實是在講愛的經驗最重要的，第一個是心靈的一種開啟、開放。
所以這樣的一種經驗，他用了一個很特別的一個表現的方法，這個表現的方法不是用具體的，是用象徵的，覺得他的心像什麼？像垂天的鵬翼。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心靈卻可以含括整個的宇宙，所以他這裡用了垂天的鵬翼的時候，強調的也就是這個東西，所以他說會向外的、猛力的、擴張又擴張，我們看過鳥拍翅膀飛起來非常有力量的感覺，我們又看到他這個翅膀又猛力的向外擴張，這裡很重要是那個猛跟那個垂天等等，也就是說愛不只是一個迷戀或者是這個迷執，這裡就牽涉到有兩種不同對愛的定義，這有一種定義是說「Fall In Love」，你就掉到裡頭，就被困在裡頭，可是這裡頭的愛所代表的是一種能夠去關懷，能夠去付出，能夠去擁抱，這個能夠去……所以它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一種東西。
所以對於某些人來講的話，假如沒有愛做支撐的話，所有的道德可能是空虛的，也就是說現在發生什麼災難，很多人不只是捐錢，他還可以衝到那個地方去做各種的活動，這裡頭背後都是有一股力量，一種強而有力的一個力量，然後這是從一個空間上的一個擴大。
人最悲哀的一件事情是他無所愛，所以他就活在一個好像是自己的監牢裡，但是當他從這裡走出來，當他開始關懷、他開始擁抱，擁抱的結果就是擁有，而且為他付出、為他奉獻、為他什麼……的時候，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愛代表的是空間的自我超越，你可以說這個擁抱或者是擁有，甚至是自由的飛翔，當你擁有這樣大的空間的時候，你可以自由自在的，你並不一定要受到怎麼樣的一種限制。
有人常常忘記了愛的本質，就畫了好多的界線，你跟我信仰不同的宗教、你跟我屬於不同的族群，你就不愛，其實真正的愛的本質是要超越這些的。
然後第二是時間，也就是說愛很神秘的一點是，我們可以超越我們生存的有限時間，我們可以體驗到某種永恆，俗語說的這種剎那間永恆，在什麼時候會產生？在你真正體驗到愛的時候你會產生，所以他一開始說永恆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其實我們一般的時候是瞻前顧後，可是我們瞻前顧後的時候我們就離開了我們的現在，雖然我們人在現在，但是想的是未來，想的是過去，但是真的愛的時候，所有的經驗都是現在，過去的一切是現在，未來的一切也是現在，然後在現在當中整個的凝聚在所有的時間，凝聚在這一點上面，所以他就說「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也因為這樣在時間上有了超越的結果。
我們最容易直接有感覺的是具體的擁抱的是地球，所以他說地球就像什麼？「小如鴿卵」，像鴿子的蛋，那為什麼一定要用鴿卵？因為鴿代表和平，「我輕輕將它拾起，然後納入胸懷」，也就是其實說了半天，是你的心無限的擴大，以至於你的愛可以包含、可以容納整個的世界，銀何系太遙遠沒什麼感覺，但是地球是有真正的感覺，特別是我們已經活在一個地球村的時代。
那詩人在這裡用很清楚而明白的具體的意象，他一方面用垂天的鵬翼，這一方面用地球小如鴿卵，然後以及很重要的是這首詩裡頭最有戲劇性的是在第一句「當我一閃地震慄於……」，他突然發現他在愛，有時候我們常常不曉得我們在愛，在這裡頭他其實是顛倒過來，在愛當中開始關照自己的愛，然後發現愛對我做了什麼樣的一個工作，使我產生了一個怎麼樣的一個影響或轉變，那麼這個轉變使我在心靈上無限的開放、無限的自由，具有一種強而有力的，當你愛的時候，你不擔心你自己無力，你有無力感的時候，因為你現在心裡沒有愛。
然後另外一個就是說，你開始能夠覺得掌握到生命或宇宙當中的某種永恆的事物，我們的生命覺得空虛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會朝生暮死，所以最後一切都會消失，然後我們覺得一切都是虛空，但是當你真正體驗到愛的時候，你會覺得愛是無限的，所以說愛是永不息止的，然後就在這個地方他才會覺得好像永恆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這一點。
好，那題目為什麼叫做「剎那」？這裡的意思用的絕對不是佛教的意思。這裡其實要講的是非常短暫，但是短暫其實在佛教的話，這個「剎那」其實就是一念之間，但是事實上一念之間，我們經驗了什麼叫做永恆？就是不會消失的某種真理。這個是這首詩的作者有足夠的佛教經驗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個人的精神的高度表現在這裡。
【文章出處】
〈柯慶明談台灣現代詩──周夢蝶「剎那」〉
網址：
http://cod.nou.edu.tw/21web/content/13/13-01-03tv.htm
作者：柯慶明
【作者簡介】
柯慶明（1946年3月12日－2019年4月1日），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師承臺靜農、屈萬里、洪炎秋等先生，曾到美國哈佛大學和日本京都大學研究漢學，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所教授，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2019年4月1日，在家中因跌倒而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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