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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唐代詩人元稹所寫的傳奇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這個愛情故事的原始結局是主角張生始亂終棄,令許多人感到遺憾和不滿,對張生的態度甚至變爲譴責,被斥責為「薄情年少如飛絮」。宋代以後,由於北方遊牧民族不斷入侵並與漢族同化,封建禮法觀念逐漸淡化,故事結局逐漸在民間流傳過程中發生轉變,金代出現董解元所寫的《西廂記諸宮調》(諸宮調是當時的一種說唱藝術,類似現代的評彈,以琵琶和箏伴奏,邊說邊唱),最後結局改為張生和鶯鶯不顧老夫人之命,求助於白馬將軍,由其做主與崔鶯鶯完婚,然而其影響力尚遠不如之後的元雜劇王實甫《西廂記》。

王實甫基本上根據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故事結尾改成老夫人妥協答應其婚事,以大團圓結局,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王實甫將《西廂記》改編為多人演出的雜劇劇本,使故事情節更加緊湊,打破元雜劇一人獨唱的成規,改為可由多人對唱,使用北曲,因此也稱為《北西廂》。元劇慣例一本四折,間或一本五、六折,《西廂記》則全劇共五本廿一折,鋪敘組織之功,遠遠超過前人。《西廂記》融化古詩詞中優美的詞句,提煉民間生動活潑的口語,融合了古典詩詞,熔鑄成自然華美的曲詞,文辭優美清麗,文學性大大提高。


《西廂記》劇本完成後迅速流行,幾乎中國所有幾百個劇種都以其為原本上演過這部戲,成為金聖嘆所謂的《六才子書》之一,有人舉之為元代最佳雜劇,《紅樓夢》中的主角賈寶玉和林黛玉都引用過這部劇本中的原詞


《西廂記》中許多人物都是民間耳熟能詳的,人人琅琅上口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即出於此雜劇,「紅娘」更成為漢語語言中「媒人」的代名詞。以後許多故事和劇本均受其影響,開始表現愛情自由,衝破「門當戶對」的封建禮教觀念,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牛郎織女》、《天仙配》、《寶蓮燈》等,《西廂記》可說是首開先河,藝術成就甚高。

《西廂記》原作以雜劇寫成,為便於今日讀者閱讀,以下改寫《西廂記》白話故事,原文段落、內容、文字經編者略加潤飾調整,部分露骨粗鄙處已予刪除,錯字及人名不符合原文處亦予訂正,各段擇要附上解析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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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白話故事

一、扶柩寄寺

話說在山西河中府
(今永濟縣蒲州鎮)東邊,有一座寺廟名為普救寺,乃大唐女皇武則天所建的香火院,後來荒廢傾圮了,由崔相國重新修建。廟字規模宏大,高大的山門莊嚴肅穆,樓閣殿堂各佔地勢,錯落有致。山門前一大片廣場,可以容納上萬人,那是老相國當年修造時,特地開闢出來準備用來給百姓趕廟會用的。此寺自從重建以來,香火興旺,凡是到蒲州的過往客商,都要到這裡來遊覽,隨喜參拜。

◎點出故事發生的地點:山西蒲州「普救寺」,以及此地與女主角的關係(女主角的父親崔相國加以重建)。

那普救寺的方丈法本長老,年紀已七十有餘,他未出家前是個飽學之士,滿腹經綸,無奈命運多舛,考了多次科舉考試總是名落孫山,弄得心灰意懶,看破紅塵,得當年崔相國引薦,在這普救寺剃度出家。如今主持本寺,一心向佛,成了有道高僧。
◎再提普救寺方丈法本長老與與女主角的關係(女主角的父親崔相國引薦剃度),強化普救寺與女主角一家的深厚緣分。

話說這一天,法本長老正在方丈室內打坐靜修,卻見小沙彌法聰從外走進來,向前合十禀報,說道:「啟禀師父。」
◎故事的開始通常不是主要角色,前二個登場人物:普救寺法本長老、小沙彌法聰。

法本長老微開慈目,問道:「何事?」

法聰道:「崔老相國府上管家崔安在外求見。」

長老聽得是老施主崔相國的家人前來,忙答道:「有請。」

法聰轉身出門,不多時,領了一位年過半百、鬚髮略呈花白的老人進來。那老人趨前一步,低頭道:「崔安奉夫人之命,叩見長老。」

◎第三個上場角色:崔府老管家崔安。

長老忙起身回禮,道,「管家少禮,請坐。」

崔安原是個家人身分,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所以不敢放肆無禮,恭立不坐。

◎點出「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側寫出女主角的成長環境。

長老問道:「管家到此,有何見教?」

崔安道:「我家相爺不幸去世,老夫人扶了靈柩,打算回博陵老家安葬,因為眼前兵荒馬亂,路上極不太平,到此河中府,再也不能前行。老夫人特打發小的前來,意思是想在寶剎暫且寄住,等路上稍微平靜些再走,請老方丈給予方便。」說罷,呈上名刺
(古時向人自我介紹的紙片,功能類似今日名片),上寫:「未亡人崔門鄭氏斂衽(整理衣襟表示恭敬,為古時女子所行拜手禮,後用於女子文書末尾表示恭敬用語)」。
◎透過管家崔安之口,娓娓道出故事情節的發展(相國過世,扶柩返鄉,兵荒馬亂,暫借寄寺)。
◎從管家崔安的應對言行、名刺用語,均側寫出崔家果然為知書達禮、書香門第的名門大家。


長老接過名刺,說道:「阿彌陀佛!管家哪裡話來。想此寺本是老相爺當年修造的,寺內一切,均是老相爺所賜,但住無妨。請轉禀老夫人,容貧僧出迎。」
◎扣合故事開始崔相國與普救寺、法本長老的深厚關係。
◎注意身分不同則應對有別:管家崔安求見,方丈只言「
有請」。崔府老夫人前來,方丈親自出迎。


崔安聞言,急忙轉身前行,趕緊去回禀主人。法本長老帶了知客(負責接待工作的僧人)諸僧,親自到山門迎接。

那崔老夫人娘家姓鄭,嫁入崔家,丈夫是本朝的宰相,著實煊赫一時,享過一番榮華富貴。年紀其實也並不老,才五十開外,保養得又好,風韻猶存。只因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又加上當了寡婦,因此雖在中年,大家卻都稱她為「老夫人」。

崔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叫歡郎,今年只有七歲,並非親生。因為老夫人自生了女兒以後,再也沒有生育過,覺得膝下無兒,未免遺憾,女兒最後總是要嫁出去的,那麼老相公就沒有繼承人了。因此,就在同族中領養了一個小男孩,取名為「歡」,取「承歡膝下」的意思。為了稱呼方便,也是表示喜愛,故又加上一個「郎」字,一家人都叫他歡郎。

女兒叫鶯鶯,年方一十九歲,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兼且性格溫柔,為人賢惠,而且天生聰明,多才多藝,無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針黹女紅,鞦韆蹴球,樣樣都會,號稱才女。

◎以「旁觀者敘事觀點」,大略先寫出女主角的姓名、年紀、容貌、性格、才藝。

她父親在世之時,已經為她定下了親,是許配給她的表兄鄭恆──禮部尚書的長子為妻。這一門親事其實並不能算數,因為既沒有問名納彩,也沒有六禮三端,只憑了當年老相爺一句話,就算定局了。

其所以聯姻,一來是現任相國對現任尚書,符合門當戶對的條件;二來女婿是內侄
(內人的侄子,指妻子兄弟的兒子),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也可以說是老夫人一千促成的。

◎點出崔相國、崔老夫人的傳統封建觀點:「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完全將女主角對愛情的個人意願隻字不提。

可是女兒鶯鶯小姐一直不滿意這門親事。主要是因為鄭恆不但人物長得猥瑣,而且胸無點墨,斗大的字不識得幾個,看到四書五經,腦袋就發脹。終日裡只知和一班閒人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十足一個紈絝子弟。鄭恆的這些劣跡也傳到崔府,大家都認為小姐如果嫁給鄭家少爺,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白糟蹋了一位絕世佳人。
◎以鄭恆人品的低劣,對比崔相國、崔老夫人在兒女婚姻上,傳統封建觀點凌駕於女婿人品之上,女婿人品如何絲毫不是考慮的核心。

對於這些,鶯鶯小姐也知道得很清楚,卻不敢違抗。所以一直自怨命薄,每每暗自掉淚,聽天由命。因為父親去世,孝服未除,所以尚未完婚。
◎「不敢違抗」呼應前文所說的「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崔相國、崔老夫人鄭氏的大家長父權心態,已經呼之欲出。

小姐有一個貼身丫環,名叫紅娘,年方一十五歲,是小姐奶娘的女兒,從小就侍候小姐。那紅娘生得五官端正,討人喜愛,又是百般伶俐,善於鑑貌辨色,而心地卻十分善良,頗有丈夫豪氣。鶯鶯小姐和紅娘從小一塊長大,感情深厚,如同姐妹一般,所以小姐十分信賴她。
◎紅娘從小陪伴小姐,「善於鑑貌辨色」,知曉小姐心意,兩人情同姊妹,彼此信賴,感情深厚,為下文埋下伏筆。

相爺去世以後,一來官場勢利,人在人情在,往日那些常來常往、奔走門下的所謂知交,現在一個個都如同陌路人,不來欺侮孤兒寡母就算是厚道的了;二來「長安居,大不易」,京師的花費太大,實在也待不下去了;三來相爺的靈柩也得運回故鄉博陵,葉落歸根,所以舉家搬遷。

老夫人坐在青泥油壁車裡,感慨萬千。回想當年相爺在世之日,僮僕如雲,一呼百諾,門生故吏,夤緣奔走,門庭若市,好不威風。如今返鄉,冷冷清清的只有五六個人,今非昔比,好不淒涼!老夫人思前想後,忍不住長嘆一聲,滴下兩行清淚來。

◎前文都是旁觀者在敘述人物背景,此時故事的主要角色老夫人鄭氏登場。

這時,崔安前來回禀道:「禀老夫人,老方丈親自出迎!」

老夫人從傷感中醒過來,忙用汗巾擦拭了淚水,由貼身丫鬟春香攙扶著,下得車來。入眼便看見普救寺山門前的一百零八級台階,石級盡頭處,只見法本長老頭戴毘盧帽,身披繡金線大紅百衲袈裟,率領僧眾在山門列隊相迎。老夫人一手搭在春香的肩頭上,緩步踏上台階,走走停停,直到山門,倒也不見氣喘。


長老見老夫人上來,踏上一步,雙手合十頂禮,說道:「阿彌陀佛!老夫人駕臨山寺,不勝榮幸之至!老朽迎接來遲,還請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連忙答禮,說道:「罪過罪過!驚動法駕,有勞出迎,愧不敢當,折煞老身了!」


長老說道:「老夫人一路辛苦了,請進寺用茶!」歡郎是和奶娘同車的,他瞧見母親下車,早就跟著下來了。小孩子到了一個陌生地方,樣樣都覺得新鮮,東看看,西望望,一跳一蹦。轉眼一溜煙爬上台階,站在老夫人身邊。

◎小男孩歡郎個性活潑好奇,與姊姊鶯鶯形成對比。

老夫人回頭看見歡郎在旁,說道:「歡郎!去告訴姐姐,讓她和紅娘下車,進寺安歇。」

歡郎應聲道:「是!」走下台階,來到一輛翠幄青綢車旁,高聲叫道:「姊姊,娘叫你們下車來,到寺裡去休息。」

其時,小姐見馬車停了下來,就知曉已經到了普救寺,只是因為未聽到母親召喚,不敢隨便下車,也不敢向車外張望,所以仍然安坐車中,顯得十分穩重。

◎「因為未聽到母親召喚,不敢隨便下車,也不敢向車外張望」扣合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也寫出崔鶯鶯此時個性上的矜持拘謹。

紅娘就不那麼安生了,終究只有十四五歲,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氣,雖然因為小姐不曾下車,自己也不敢下車去,卻耐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早在那裡偷偷掀開簾子,藉著那條一寸來寬的縫隙,不住地向外張望了。此刻聽得歡郎叫喚,連忙回身對小姐說道:「小姐,小姐,老夫人命我們下車去呢,快快下車吧。」

鶯鶯瞪了紅娘一眼,曼聲斥道:「急什麼?傻丫頭!」說著,微微彎腰,輕挽湘裙,緩緩移向車門。說實在的,坐了那麼久的車,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

◎「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寫出小姐崔鶯鶯外在行為與內心想法其實也有所落差,為下文埋下伏筆。

其時,紅娘早已俐落地下了車,放下踏步,在車門外等候。小姐到得車門邊,先放下面網,而後微微提起長裙,由紅娘扶著下了車。

但見她一身素服,分外精神。頭上青絲綰就了墮馬髻,上插展翅彩鳳銜珠銀步搖,銀絲八寶攢珠鬏髻,兩彎柳眉,一雙鳳目,懸膽鼻,櫻桃口,長就一副瓜子臉,面不敷粉而白,唇不塗朱而紅。身上披一件月白色灑金一口鐘,內著白雲絹對襟襖兒,下繫一條白雲綢百褶宮緞裙,三寸金蓮上則套著一雙出門穿的高底鹿皮小蠻靴。真是說不盡的風流嬌態,描不完的旖旎風姿。

◎女主角第一次上場,以近距離聚焦方式,細寫其容貌及服飾。

小姐一手搭在紅娘肩上,輕移蓮步,款擺纖腰,裊裊婷婷地走近老夫人。這時,眾僧人只覺眼前一亮,不由的疑心是否廟裡的菩薩走下了蓮台,到此救苦救難,普渡眾生。雖然看不到小姐的廬山真面目,單憑了這副裝束、這段身材,也逗引得小和尚們凡心大動,塵念頓生,心裡後悔當初剃了光頭,口內不住地默念「阿彌陀佛」。
◎以眾人反映側寫崔鶯鶯的貌如天仙。

老夫人見女兒到了,說道:「兒啊,見過長老。」

小姐禀遵母命,向法本長老恭恭敬敬地道了萬福。

法本長老雙手合十道:「不敢當,小姐免禮。」


紅娘在一邊看那法本長老銀鬚白髮,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禁動了頑皮之心,插嘴道:「老和尚,小紅娘給你叩頭啦。恭祝老和尚再活一百零一歲。」說罷,叩了兩個頭。


紅娘的調皮,在崔府是有名的,連老夫人有時也拿她沒辦法。但現在初來乍到,對了陌生人還要頑皮,未免太不成話。如果傳到外人耳朵裡,還不知怎樣笑話崔府的家教。於是老夫人把臉一沉,喝道:「紅娘,休得無禮!」法本長老卻是無所謂,倒覺得這女娃娃天真可愛,見老夫人沉下臉來,忙在一旁為紅娘解圍,笑道:「呵!呵!無妨,無妨,姑娘免禮。」回身向老夫人道:「請進內獻茶。」

於是老夫人一行人等隨著知客和尚前行,法本長老前面帶路,一直來到方丈,彼此謙讓落座。

老夫人等小和尚呈上茶來,一陣亂定,徐徐開口問道:「長老一向可好?」長老欠身合十,答道:「貧僧托老夫人之福,還算康泰,老夫人諒必清健。」

◎久別初見,先問候彼此身體健康。

老夫人說道:「老身家門不幸,先夫棄世,孤兒寡母,無依無靠。」說著不覺掉下淚來。

長老忙勸慰道:「老相爺仙逝,令人痛悼,還望老夫人節哀順變,保重身體要緊。」


老夫人取出汗巾,擦一擦眼淚,說道:「老身此次的來意,已命崔安轉達,未知長老應允否?」

◎老夫人再當面向方丈確認寄宿一事是否允諾,才合乎禮數。

長老忙道:「老夫人說哪裡話來!想小寺全靠老相爺生前所賜,斷無不允之理,老夫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老夫人道:「如此多謝了。驚擾清淨,於心不安,且容日後補報。老身思量著在貴寺稍停數日,著人到京師去把侄兒鄭恆喚來一起回博陵去。」

長老道:「既來之,則安之。但請寬心住下,待路途平靖些再作打算不遲。」


老夫人問道:「不知寺內可有安靜處所否?」

長老道:「本寺西廂之旁有座院子,房屋頗寬敞,地勢又幽靜,和小寺有圍牆相隔,可稱獨門獨戶,絕無閒人打擾,現在全都空在那裡,正好安置。只須著小和尚打掃一下即可。」

◎點出題目「西廂」。

老夫人道:「有勞長老費心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必客套,理當如此。」


這時,老夫人和長老在方丈室清談,小姐、丫鬟等在一側奉陪。其他人就忙開了:小和尚們自去打掃院落,老管家崔安則指揮車夫們抬箱籠、移靈柩,忙個不停,暫且放下不提。


且說那座長老用來安置老夫人的院子。院子坐落在藏經閣之後,寺院的西廂之東,坐北朝南,四面有一丈多高的青磚牆圍著。

踏進圍牆大門,入目是一座四合大院,院後一座三開間三層小樓,小樓四周,也有磚牆圍繞,整個院子又處在一座大花園之中,四周佳木蔥籠,花草繁茂,奇石假山,曲徑通幽,足可供怡心養性。


這是當年崔相國修建此寺時所精心安排,本欲告老還鄉時在此處修身養性,禮佛參禪,頤養天年,享一番清福。可惜天不假年,還沒來得及享用,就撒手西歸,這也是崔相國始料不及。


進得四合院來,迎面是大廳堂屋,左右是廂房,又都帶著耳房(主房旁加蓋的小房,有如耳之附頭,故名耳房)。天井裡有一條碎石小徑,路面都是彩石鋪就的卍字花紋。大廳前面有兩株龍槐,蒼虯挺拔,生機盎然。室內窗明几淨,陳設典雅,迎面是落地大屏門,屏門正中懸一幅白衣觀音像。兩旁掛一副對聯,上聯是「西天既許分東土」,下聯是「南海當移住北方」。前面有一張紅木天然几,上面安放一隻金香爐,兩邊一對白銅蠟台,左手裡一個三彩大花瓶,中插白玉柄拂塵,右手一架大理石天然山水紫檀木底座大插屏,佛像前一方紅氈毯,上面放一個蒲團,大概是為住客禮佛準備的。大屏門之後開有一門,通向小樓。崔老夫人把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聚焦細寫西廂旁院落的起居環境。

這院子是法本長老經常派專人打掃收拾,所以儘管無人居住,不但不曾荒廢,還添了幾分雅靜。

崔家住進來後,東正房的裡屋是老夫人和春香,另外一個小丫頭秋菊住外房;西正房是歡郎和他的奶娘;西廂房由崔安和他的老伴丁氏住了,丁氏是廚娘,掌管一家的伙食;西耳房作廚房;崔相國靈柩暫時停放在東耳房內。鶯鶯小姐和紅娘住在後面的小樓上,樓上的一些陳設佈局,自有紅娘去安排,不必細說。

這偌大的一座院子,大門一關,十分清靜,更沒有閒雜人等前來喧擾,彷彿是世外桃源,煩慮可消。

◎門一關阻擋得住外面的喧鬧,卻阻止不了門內的情思和慾望。

原來這時節正值暮春天氣,花園內桃紅柳綠,百花盛開,好鳥枝頭,啁啾宛轉,大好春光,卻將到尾聲,豈可隨便辜負了?況且初來乍到,正該趁機踏勘一番。那小紅娘又是個閒不住、好生事的。於是在這天早上,便竭力慫恿小姐,對鶯鶯道:「小姐,小姐,你看這屋外春景可美著呢!我們何不出去走走,看看景,散散心,太好玩了!坐了那麼多天的車子,悶得發慌,也該散散心,小姐,走吧!」
◎此段崔鶯鶯被婢女紅娘慫恿賞春,結果雖未實現,後為明代湯顯祖《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婢女春香於春日遊園所援引。

鶯鶯的心情卻不像紅娘那麼無憂無慮,不煩不惱,她的內心深處,正隱藏著一種無人可訴的幽怨──父母給她訂下的那段極不般配的親事。隨時都在希冀著掙脫這看不見的束縛,衝決這摸不著的牢籠,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可是,這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更不敢果斷地違反從小接受的那種嚴格家教身處在官宦貴族的家規管束下,她短暫的少女時代就要消磨殆盡,可卻沒有一點自主的權利。所以,來在這門掩重關的蕭寺之中,面對清雅的住室和一點一點流逝的大好韶光,她只覺得壓抑和苦悶,似乎對一切都不大感興趣。
◎呼應前文伏筆「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寫出小姐崔鶯鶯外在行為約束與內心真實想法的落差。


紅娘要小姐到花園裡走走,小姐卻也提不起興趣來。紅娘幾經勸說,小姐的心也就稍微搖動,說道:「既然如此,待我去禀告母親一聲。」
◎呼應上文紅娘從小陪伴小姐,「善於鑑貌辨色」,知曉小姐真實心意。

紅娘一聽就搶白道:「小姐,你又來無事生非了。若去禀明老夫人,又是這個不可以呀,那個不方便啦,豈不是自找麻煩!反正是自家的院子,又不是到大門外邊去拋頭露面,用得著去禀明嗎?」

小姐道:「這是禮數,聖人說過:『父母在,遊必有方。』怎可隨便出遊?」

紅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小姐,妳又來了。真像個窮酸秀才。聖人說得是『遊』,我們是去散步,這是兩碼事兒!」

◎側寫崔鶯鶯自幼飽讀詩書,卻被禮教規範壓抑已久,心思不知變通。

二人正在談論之際,忽聽門外春香叫道:「紅娘,老夫人命妳陪了小姐,到佛殿來參拜。」

紅娘一聽,打從心底下高興出來,連忙回答說:「春香姊,謝謝你。我和小姐就去。」說罷,對鶯鶯道:「小姐,怎麼樣?這下可放心了吧。」鶯鶯笑著罵道:「傻丫頭,就妳亂起勁。」說著準備出門。


只見鶯鶯今天是家常打扮,頭上青絲挽了個螺髻,翡翠玉簪拴定,髻前插一根珠鳳雙股步搖釵,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穿一件淡湖綠杭紡對襟大褂,月白雲綢百褶湘裙,鳳頭弓鞋,更顯得清秀雅緻,人淡如菊。

◎雖只是尋常隨意淡妝,對比下文,更凸顯天生麗質難自棄。

鶯鶯和紅娘相扶相攜,出了房門,沿著碎石小徑,曲曲彎彎,經過花園到佛殿去。但見春意闌珊,落英繽紛,片片桃花,飄墜小溪。真是「花落水流紅,春去太匆匆」。鶯鶯本來是想藉觀景散心解悶,不想平添了萬種閒愁,說不得也只好帶著淡淡的傷感,隨著紅娘,往佛殿而去。
「傷春」意識。中國文學上兩個重要的傳統:「傷春」意識、「悲秋」意識 。但是這二種意識有所區別:「悲秋」則純粹是男子的悲哀,所悲哀的是美好的才學、理想、志願落空,已經衰老卻一事無成,所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傷春」多半指女子追求愛情,春天是百花綻放之時,是人萌發愛情、追求愛情的季節,女子在春天時,內心產生對愛情的嚮往,春天是愛情覺醒的季節,春天有一個節氣叫驚蟄,冬天動物昆蟲都伏藏在地下,春天的一聲雷,把萬物驚醒了,所以傷春是追求愛情。女子傷春的另一層含意,是男子要追求一個欣賞任用他的人,所謂感士不遇,女子沒有人愛,有如男子沒人欣賞重用,所以詩詞中的女子傷春,常象徵男子希望得到別人欣賞、獲得重用。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詞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悲感,這有另外的意思,不是雙重的性別,而是具有雙重語境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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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崑曲西廂記之崔鶯鶯(左)與紅娘(右)

二、遊殿驚艷

今年是大唐德宗皇帝貞元十七年(801)月,在北方還不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早晚仍然春寒料峭,可是在通往長安的各條官道上,已有不少舉子(赴試考生),騎著馬不緊不慢地向京師而來。原來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朝廷開科取士,試期就在二月裡。儘管還有一年時間,可大家還是提前趕去,到京裡作一些準備,一方面溫習經書,另一方面──也是最為緊要的──是去走門路,就是把自己的得意文章詩作送到名家大老的府上,請他們賞鑑推薦,稱為「溫卷」(編按:此為唐代傳奇小說產生的主要原因)
◎點出時間為中唐。

卻說在河中府一條寬廣的官道上,行人往來,其中有一主一僕頗引人注目。主人是一位青年公子,白面書生,他頭戴一頂淡藍色軟翅儒巾,面如銀盆,兩道劍眉,一雙俊目,高鼻樑,四方口,天庭飽滿,地角豐圓,身穿一件淡藍色海青,風流瀟灑,一表人材,騎在一匹高頭大白馬上,更顯得分外精神。
◎故事男主角正式登場,細寫其衣容貌著。

這位公子,姓張名珙,表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原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其父官拜禮部尚書,不幸在五十歲剛過的時候,得病而亡,一年之後,慈母也相繼去世,從此家道中落,所幸祖上尚有一點薄產,尚不致飢餒。

張生從小接受父親的教誨,立下了安邦定國的大志,抱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抱負,又經過名師宿儒的教誨,凡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早在七八歲總角之年,就能吟詩答對,嶄露頭角,有神童之名。成年以後,不僅生得面如宋玉,貌若潘安,風流卓絕,倜儻不群,而且滿腹錦繡,文章蓋世,獲得了洛陽才子的美譽。


張生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又未娶妻成家,一身無牽無掛,故經常出外遊學。遊學是唐代讀書人的一種風氣,投師訪友,可以增進學問;遊歷名山大川,可以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張生自然也不例外,他像無根的蓬草那樣,到處遊學;又像蠹魚那樣,鑽研在詩書經傳之中。

眼見得又是大比之年,張生也收拾上路,到長安去趕考,特地繞道河中府,是來看望一個知己朋友杜確,表字君實,原和張生是同鄉,又是同學,兩人志同道合,就訂下了八拜之交,雖然是結拜弟兄,其感情卻勝過親弟兄。杜確後來棄文就武,練就了一身本領,一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三韜六略,太公陰符,孫子兵法,無不通曉,先得中了武舉人,接著又中了武狀元,官拜征西大元帥,統領了十萬大軍,鎮守蒲關,當地人們很尊敬他,稱他為白馬將軍。

◎白馬將軍杜確在下文會再度出現,在接到張生的求救信後,馬不停蹄直奔蒲州,與孫飛虎展開一場激烈廝殺。

張生騎在馬上,一路瀏覽沿途的風光景色,不覺已經到了蒲津。這蒲津渡原是個交通要道,與關中的夏陽津相對,中間隔著九曲黃河,成為秦晉的分界,蒲津亦成幽燕的要塞。黃河之水流到此處,奔騰咆哮,捲起巨浪,浩浩蕩蕩,直奔大海,真有一日千里之勢。

張生一路行來,與小廝琴童到了河東城裡。河東縣
(今山西省永濟縣乃古代虞舜的國都,到了戰國時代,韓、趙、魏三國分晉,歸屬於魏國,名叫蒲阪,原是一座古城,經歷了改朝換代的滄桑之變,依舊保存著它的古樸風貌。城市雖然不大,但由於是秦晉商旅往來的交通要道,所以城裡也很繁榮。街道兩旁,商號林立,茶坊酒肆,秦樓楚館,旅舍客棧,俱都齊備。雖然沒有通都大邑那種紙醉金迷的繁華,卻不乏繁盛商城人煙輻輳、熙熙攘攘的景象。

張生主僕一路行來,不住地左顧右盼,想要找一家比較像樣的旅店,準備歇宿,以消解旅途的勞頓,順便也領略一下河東的風土人情。二人到了一家客店門前,見這一家客店的門面很是氣派,門前打掃得十分乾淨,擦得閃亮的金字招牌上寫著「狀元坊客寓」五個大字,張生一看,第一印象就不錯,而且這「狀元」二字也正是切合自己赴考應舉的好口彩,就決定住下。

早有店小二迎出來,對著張生一抱拳,說道:「公子爺!住店嗎?請裡邊來,這裡有乾淨客房!」


張生道:「小二哥,先把馬兒牽去遛一遛,上好草料餵一餵。」

小二答應道:「公子爺請放心,小店有專人侍候馬匹。」說罷,向裡邊喊道:「來客人啦!餵養馬匹囉!」話音未落,裡邊已走出一個打雜的,在琴童手裡接過馬韁,把馬牽往後槽。


小二走在前頭帶路,安排了一套兩間的上等客房。張生一看,非常滿意,房間確是寬敞!佈置也不俗,窗明几淨,粉牆潔白,牆上掛了一幅韓幹
(唐代畫馬名家)的畫,雖然是贗品,倒也神駿飄逸,替這送往迎來、十方混雜的客房增添了幾分雅氣,張生不覺點點頭。

這時,小二送來了龍井香茗,替張生斟上一杯,說道:「公子爺請用茶!」張生接過茶杯,品了一品,覺得清香潤喉。在北地能夠喝上這種上等茶葉,又是在這小地方,也是很不錯了。

張生放下茶杯,說道:「小二哥,這裡可有什麼遊覽之處?不拘什麼名山古剎,名園勝境,名宅福地,名花寶坊,只要能夠賞景散心都可以。」


小二說道:「公子爺要想遊玩散心,我們這裡就算普救寺最有名了。這所寺廟,乃則天娘娘的香火院,蓋造得不同尋常,琉璃大殿,高聳雲漢,舍利佛塔,直矗青霄,氣勢宏偉,法相莊嚴。南來北往的三教九流,士農工商,達官貴人,凡是經過這裡的,沒有一個不去瞻仰。」

◎千里姻緣一線牽,冥冥中男女主角即將不期而遇。

張生聽到有這等好去處,心裡很高興,一刻都不想遲緩,就吩咐琴童道:「琴童,我要到普救寺走走,中午就回來。」

張生當下更換衣服,頭戴一頂蔥綠解元巾,軟翅搖搖,身穿一件蔥綠色杭綢海青,腳登粉底皂靴,儀容俊雅,一表堂堂,不愧為洛陽風流才子!他從容瀟灑地直往普救寺來,一路上看不盡的北國風光。

雖說河東府地處北方。由於靠近黃河,水土滋潤,春景不減江南,一樣的板橋流水,波翻細浪,桃紅柳綠,春光駘蕩。四野裡的農夫們都在辛勤耕作,空氣中摻和著泥土的清香,一派熱鬧氣象。牧童橫騎在牛背上,信口吹著短笛,一副自得其樂,更增添田園淡泊的情調。一向住在城裡的張生,對此田園美景,不覺心曠神怡,大有寵辱皆忘之慨。


不知不覺,前面已經到了普救寺。但見寺外翠柏森森青掩日,蒼松鬱鬱綠遮天。紅牆碧瓦,樓殿重疊,好一座清幽宏偉的古剎!張生站立在一百零八級台階下抬頭觀看,雄偉的山門正中簷下,高掛一塊藍地金邊的匾額,上寫「敕建普救禪寺」六個斗大的金字,上手裡一行小字,寫著「大唐天授二年建立」,下手裡也是一行小字,寫著「尚書右僕射臣褚遂良
(唐代名書法家)奉敕謹書」。張生不免對山門外的美景多領略一會,並未立即進寺。

此時,寺裡的小和尚法聰,恰巧也到山門口來。這法聰乃是法本長老座下的一個弟子,為人聰明能幹,又十分乖巧,反應快,口才好,在普救寺內三百來個和尚沙彌中,深得法本長老的信賴。

原來今天法本長老出去赴齋,臨走時,囑咐法聰道:「法聰,你在寺裡照看,但有來訪的,就問清楚姓名、來意,記在心裡,待我回來,告知明白。」

其時張生已在山門口,法聰見寺前一位白面書生,人物俊雅,連忙上前,兩手合十,問道:「施主從哪裡來?」

張生道:「小生自洛陽到此,聽說寶剎高雅清爽,風景優美,方丈佛法宏深,學貫古今。一來瞻仰佛像,二來拜訪長老,請問長老在嗎?」


法聰道:「今天方丈不在寺中,赴齋去了。」

張生聽了,不無遺憾地說道:「真是不巧!請教小師父上下法諱?」


法聰道:「小僧法聰,請先生方丈拜茶。」

張生道:「既然長老不在,就不必喫茶了,敢煩法聰師父引路,我在寺內瞻仰一番,也就滿足了。」


法聰道:「請先生隨小僧來。」說著,就引張生進了山門。

張生踏進山門,迎面是一尊大肚彌勒佛,肥頭大耳,張著大口,笑嘻嘻地對著香客遊人。佛龕兩旁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下聯是「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中國古代寺廟的布局,大多是從山門殿開始,殿內有兩大金剛(哼哈二將),然後再往前,左右兩側分別為鐘樓、鼓樓,正面是天王殿,殿內有彌勒佛面向山門,兩側分列四大天王,彌勒佛背側為面向大殿的韋馱塑像,後面依次為大雄寶殿和藏經樓,僧房、齋堂則分列中路左右兩側,大雄寶殿是佛寺中最重要、最龐大的建築,「大雄」即為佛祖釋加牟尼。

再往裡走,法聰道:「先生,這裡是天王殿。」

張生抬頭觀看,只見四大天王,怒目橫眉,猙獰可怕。殿柱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風調雨順」,下聯是「國泰民安」。

佛教四大天王手上各持劍、琵琶、傘、靈蛇,分別象徵風、調、雨、順。

遊過天王殿,往裡一個大庭院,院子裡蒼松翠柏,古木參天。正中一條水磨方磚砌就的甬道,筆直筆直地通向大雄寶殿。左手是羅漢堂,右手是千佛殿。

法聰道:「先生,我們先來看看羅漢堂。」

張生道:「多謝了,請帶路。」


於是法聰領著張生由左邊走廊到羅漢堂來。在羅漢堂門口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五百羅漢,數仔細,是凶是吉?」下聯是「三千世界,看清楚,如幻如真」。進門一看,見五百羅漢排列得整整齊齊,有的凶惡,有的慈祥,表情姿態,各各不同。

二人看罷羅漢,法聰道:「對面是千佛殿,我們到那裡看看。」

張生道:「很好,千佛殿諒必有趣。」


千佛殿門對羅漢堂,兩人穿過庭院,進了殿門,只見小小的佛龕上下左右,排列得密密麻麻,諸佛菩薩,一個挨一個,蔚為壯觀。張生對此很感興趣,盡情瀏覽,法聰也從旁解釋指點。

遊畢千佛殿,來到大雄寶殿。這大雄寶殿建造得氣象非凡,白玉台階,琉璃碧瓦,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十分莊嚴肅穆。兩旁對聯頗多,可看的卻不多,只有正門兩副很有意思。靠近門的一副,上聯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已瞭如來真實義。」下聯是「四大本空,五蘊非有,是非般若密多心。」外面一副,上聯是「有意焚香,何須遠尋竺國。」下聯是「誠心禮佛,此處即是西天。」正中一塊藍地金邊的匾額,上面寫著「大雄寶殿」四個金字。

◎透括張生雙眼,引領讀者熟悉普救寺環境。

張生隨了法聰進入大殿,只見殿內高大寬敞,合抱粗的朱漆大柱,青石為礎,斗拱藻井,畫棟雕樑,樑上懸掛著層層佛幡,三世如來佛前彩幢密密,香几上陳設著木魚銅磬,各色供果,沖天爐內香煙燎繞,馥郁氤氳。藻井正中處垂下一根黃銅鍊子,懸掛一盞琉璃長明燈,火焰終年不熄。在正上方雕樑上,掛一塊泥金匾額,上書「咫尺靈山」。東西大殿柱上有一副對聯,上聯是「三世駕慈航,普渡眾生超苦侮」,下聯是「大千懸慧日,遍施法雨灑諸天」。

張生對這雄偉的建築,讚歎了一番。正在妙語如珠,忽然間覺得眼前一亮,有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突然走進了他的視野,不禁令他幾乎閉過氣去。

◎寫男女主角初次相遇。

原來今天紅娘和鶯鶯小姐奉了老夫人之命,也到大殿隨喜來了。老夫人本以為今天沒有人燒香,所以准許她們出來,哪裡料到偏偏就有一個遊人,從此鑄成了一段好姻緣。

這時,張生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鶯鶯小姐身上。張生雖也曾見過無數漂亮女子,卻從來沒有見過像鶯鶯這樣的佳人,不由得意亂情迷,眼睛發直,如醉如痴,六神無主。鶯鶯踏進大殿時,也早就瞥見了張生,鶯鶯不像張生那樣露骨,只是用眼角一瞟一瞥,不動聲色。


本來張生一直注視著小姐的一舉一動,觀察到小姐臉上起了一點紅暈,露出靦腆的樣子,張生完全被陶醉了。

紅娘回頭一看,發現了張生,就對小姐說道:「小姐,那邊有人,咱們回去吧。」說著,就去攙扶小姐。


鶯鶯小姐聽得紅娘叫她回去,倒有點捨不得就走,但又不能不走,而芳心卻已繫在眼前這個書生身上,所以在起步時,還微微回頭深情看了一眼。

這些微妙的感情交流,在極短的時間內進行完成,法聰並未察覺,仍費勁為張生講解寺內陳設,而張生則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直到看不見小姐的影子後,才有點清醒過來,問道:「小師父,剛才怎麼菩薩現身了?」


法聰已看到小姐和紅娘到來,因為彼此常見,所以並不在意。現在聽到張生在問,就說道:「別胡說八道!那是崔相國的小姐,什麼菩薩不菩薩的。」

張生喃喃道:「未料到世界上竟然有這般女子!」


張生說道:「你仔細看看,如果不是這落花滿地柔軟芳徑,怎麼能顯得出這步香塵淺淺的鞋印。且不提她的眼角留情處,就說這腳印已經把小姐的心事傳遞出來了。」法聰可不高興了,說著,就在芳徑上仔細勘察,找了老半天,就是沒見小姐踩下的弓鞋腳印,只好站起身來。

◎情人眼裡出西施。

張生繼續說道:「剛才她走到櫳門兒前面,剛挪了一步遠,剛剛的打了個照面,而臨去的秋波那一轉,就讓我忘了自己是誰。」

法聰道:「施主,別胡思亂想,小姐早走遠了。」

張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像神仙一般回歸冥冥洞府去了,只留下了楊柳輕煙,鳥雀喧鳴。梨花深院,門掩重重,白粉牆面,高似青山。小姐啊!我的心就被妳勾引得意馬心猿,心神不定。」


法聰道:「算了算了,別惹事了,人家是相府千金。」

張生依舊如醉如痴地說道:「環佩聲聽不到了,蘭麝的香味兒還瀰漫在這裡的空間。我的心情,好似在東風裡搖曳的垂楊枝條,難以安定,是春天晴空裡的游絲,牽惹了片片桃花。小姐啊!你回去以後,桃花面緊貼在珍珠簾,是在盼望嗎?人家說你們是河中開府相國家,我說是南海水月觀音院。」

「河中開府相國家」象徵崔鶯鶯的外在富貴身分,「南海水月觀音院」象徵其內在枯寂心境。

張生說到這裡,話音漸漸低下來了,只顧自言自語道:「也罷!『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小生不到京師去應舉就是了,她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小生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哪在乎區區狀元!可惜玉人不能相見,這座梵王宮,我真懷疑它是個武陵源。」
◎焦點仍不斷聚焦在張生初見鶯鶯的感受心情。

後人遂有一首〈蝶戀花〉,專寫張生初見鶯鶯的情景,詞曰:

麗質仙娥生月殿,謫向人間,未免凡情亂。
宋玉牆東流美盼,亂花深處曾相見。
密意濃歡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輕分散。
最是多才情太淺,等閒不念離人怨!


西廂記.jpg
上圖:崑曲西廂記

三、巧借西廂

話說張生在普救寺大雄寶殿巧遇鶯鶯小姐,驚為天人,一時間神魂顛倒,也不知是如何向法聰告辭,一路上失魂落魄返回河東城裡,已經是萬家燈火了。

這時,琴童正在著急,公子出去遊賞,原來說好回來吃午飯,現在已經到了傍晚還不見回來。忽然聽得樓梯聲響,趕忙開門一看,見公子精神不振,有氣無力地回來。

琴童想,壞了,相公早上出去還是神清氣爽,現在回來卻失魂落魄,莫非在外面撞到了什麼邪祟,著了什麼魔?

琴童一聽,嚇了一跳,忙叫道:「公子!公子!你醒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張生還是呆呆地坐著不回答,只是翻來覆去他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琴童說道:「公子,您有什麼難辦的心事,說給小的聽聽,也好讓小的替您想想辦法。」

張生神智稍一回神,告知琴童今日閒遊普救寺無意間邂逅絕世佳人的經過。張生說道:「小姐在臨去時對我秋波那一轉,傳給我無限情愫,這分明是有情於我,我怎麼能辜負小姐的一片心意呢?」


琴童道:「公子,您且慢一廂情願。您別光顧了面貌長得美,她是什麼出身,您知道嗎?」

張生道:「她是已故相國崔鈺之女,相國千金,出身高貴,我去娶她,也有點高攀了。」

琴童疑惑道:「相國千金怎麼會住在寺廟裡?」

張生道:「她確是相國千金。她是隨母扶柩回故鄉,避亂暫時寄住在那兒的。」

琴童道:「您別想得太美了,小姐看上了您,她家老夫人不見得也看得中啊!豈不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除非老夫人中意了,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張生道:「我心急如焚,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蒲關不去了。」

琴童道:「你不去見杜公子了?」

張生道:「去是要去的,等我和崔家小姐成婚以後,我們夫妻雙雙去拜訪義兄,那有多風光!」

◎義兄即前文說的張生八拜之交白馬將軍杜確。

琴童道: 「公子,您若要成此好事,一定要設法住到廟裡去,這叫做『近水樓台先得月』。」接著說道:「如果能借一間半間僧房,只要有耐心,總會成功的。」

張生一聽大喜。主僕二人商議已定,且等明日到普救寺去借僧房。琴童倒在床上就鼾睡,張生卻輾轉反側,盡在胡思亂想,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闔了一會眼。待到雞叫立刻起身,喚起琴童,匆匆梳洗後就要出門。


卻說法本長老,昨天出去赴齋,很晚才回來。所以早上起來,就喚法聰道:「法聰,法聰!」

法聰聽得長老呼喚,趕忙從屋外進來,問道:「師父,有什麼吩咐?」


長老道:「昨天有人到此嗎?」

法聰道:「有一位公子來拜訪師父。」


長老道:「是何方人氏?可曾留下姓名?」

法聰道:「他說是洛陽人,姓張,名叫君瑞。」


法本長老原是一個飽學之士,對於當時一些有名望的讀書人,也相當熟悉,一聽說是洛陽張君瑞,就知道是當年的神童,現在的洛陽才子張珙張君瑞。現在居然前來拜訪,心裡很是高興,可是來而不遇,未免有點遺憾。就對法聰說道:「張君瑞乃當世才子,請都請不到,沒有見到面,很是可惜。你到山門外去看看,今天也許他還會來,就趕快來報知,我要親自出迎。」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生已經舉起手要敲寺門了。不多時,長老和法聰從裡邊出來,長老見了張生,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不知先生駕到,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張生看那老和尚,慈眉善目,鶴髮童顏,就向長老一拱到地,還了一禮,說道:「小生才疏學淺,蒙長老不棄,不勝榮幸。今又驚動法駕,愧何如之!祈請長老恕罪。」

長老道:「先生哪裡話來,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識荊,真是三生有幸!」

兩人客套一番以後,又互相謙讓著進入方丈。分賓主坐下,法聰送上香茗,侍立在長老身後。

張生先開口道:「長老,小生久聞寶剎幽雅,景色優美;久仰長老學識淵博,精研佛理。今日得能瞻仰清輝,不勝榮幸之至!」


長老道:「小寺荒僻簡陋,蒙先生不棄,玉趾光降,實乃老僧與小寺之幸也!先生名滿洛陽,來此河中,不知有何貴幹?」

張生道:「小生早失嚴親,只留下四海一空囊,琴劍飄零,遊學四方。今逢大比之年,正擬赴京應試,以取青紫。如能博得一官半職,亦足可聊慰先靈。」

長老道:「先生孝心,令人欽敬!」


張生道:「長老過獎了。小生今日特地前來拜謁長老,客路奔馳,來得匆忙,沒有什麼禮物相贈,窮秀才人情只有紙半張,哪裡拿得出七青八黃。」說著,從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來,說道:「小生有白銀一兩,奉與長老公用,略表寸心,萬望笑納。」

長老推辭道:「先生不必如此,想先生在客中,必多花費,老僧斷難接受!」

張生道:「區區之數,難買柴薪,不夠齋糧,不成敬意,只能充當一杯茶水之費罷了。」

長老道:「老僧絕不敢受!」


張生見長老再三不受,發愁起來,心想,這老和尚不貪錢財,借房子的事就難以開口了,這可怎麼辦呢?

法本長老也並不笨,活了七十來歲,世事的閱歷頗深,今見張生一定要贈送銀兩,一定懷有什麼目的,他不肯直說,大概讀書人拉不下臉面,不好意思開口,那就讓老僧問吧。於是道:「先生,是否有什麼事相託?」


張生道:「實不相瞞,的確有事相商。」

長老道:「請教了。」


張生道:「小生客居他鄉,並無親友投奔,目前暫借招商客寓居住,無奈客店乃四方雜處之所,嘈雜煩囂,使小生無法溫習經史,耽誤了文章。所以想找一個幽靜之處,租借一間半間斗室,避開塵囂,俾可專心致志地攻讀。」

長老聽了,點點頭說道:「是啊,讀書需要安靜的環境,不知先生找到否?」


張生一聽,隨即說道:「唉,難哪!連日東奔西走,一事無成。」

長老同情地道:「看來這房子是不好找。」


張生於是提起欲寄住普救寺的請求。長老一聽,原來看中了普救寺。長老心想,普救寺的確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是張生是富家子弟,飲食斷不得魚肉葷腥;寺廟則是素淨場所,豈不有污穢佛門之慮,以往所以一直不外借,這是最大的原因。今日如果借給張生,恐怕不大妥當。長老想定了,說道:「先生,小寺固然清幽,然而此乃佛門清淨之地,先生乃官宦子弟,享受榮華富貴,不戒口福,恐怕過不慣山寺的清苦生活,老僧以為,先生還是另擇佳地為妙。」

張生說道:「長老,小生雖然出身官宦,利祿功名卻非我所願,身列孔門,卻虔誠佛法,至於口福之欲,何足道哉!小生早就想茹素吃齋,以清腸胃。
吃苦是不怕的,請長老不必為小生擔憂。」


長老聽了張生的一番議論,說道:「小寺自從崔相國重建以來,從未出借過,不大好開例。此例一開,大家都來租借,這普救寺豈不成了普救客寓了嗎?還請先生寬容一二。」

張生道:「長老,例是人定的,可以開,也可以滅。萬望長老玉成則個,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張生不斷請求,法本長老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


長老說道:「既然如此,敝寺房屋頗有幾間,但大都簡陋不堪,有屈先生,於心不安。不如和老僧同住一室,彼此風雨聯床,抵掌論心,亦一樂也。先生以為如何?」

張生道:「長老一片盛情,小生不勝感激。和長老同住,得以朝夕相處,固屬美事,無奈小生有夜讀的嗜好,恐怕有擾清夢,影響長老休息,於心不安,還是另住的好。」


張生接著說道:「不要香積廚,也不要枯木堂,拋開南軒,遠離東牆,就是那塔院裡的西廂,最稱我的心腸。」

長老道:「那裡果然僻靜,確是讀書勝地,老僧就命人掃榻恭迎。」


長老道:「不知先生何日屈駕小寺?」

張生想,打鐵要趁熱,遲則恐怕有變,就說道:「就在今日吧。」說罷,就打算起身告辭。就在張生將起身未起身時,從外面進來一個人,張生只覺得眼前一亮,把已經提起來的身子又重新在椅子上放穩了。

◎由人物的登場順序,帶出情節的發展連結。

只見那進來的人,頭上梳個雙丫髻,左鬢邊插一朵五彩宮絹花,兩道彎彎細眉,一雙巧目,非同尋常,一看就是機靈慧黠的人。櫻桃小口,薄薄嘴唇,一看就是伶牙俐齒之相。桃花嬌臉上一雙酒渦,顯出天真無邪之態。身穿白綾對襟襖,外罩月白半臂,白碾光絹挑線湘裙,一身縞素,好比觀世音菩薩旁邊的龍女,原來來者正是鶯鶯小姐的丫鬟紅娘。

紅娘踏進方丈,一眼就望見了張生,就這麼一眼,已經把張生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紅娘心想:
「此人我認得的,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眼光盯住小姐不放的那個書生嗎?昨天我惱他對小姐沒有禮貌,不把他放在心上,並未細看,今天看看,著實不錯。不過他來這裡幹嗎?」

一眨眼間,此時紅娘已經走到了長老面前,行了一個禮,說道:「長老萬福!」

長老問道:「紅娘姐姐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紅娘答道:「奉了老夫人之命,特地前來請問長老幾時與老爺做佛事。如果選定了日期,就給個回音。」

長老道:「二月十五日,就可以替老相爺做佛事了。」


紅娘道:「小婢和長老同去佛殿看了,再回夫人的話。」

長老道:「好。」回頭對張生道:「張先生,請梢坐片刻,老僧陪同小娘子到佛殿去看一看便來,此事與先生無關,故不敢有勞清神,先失陪了!」說罷,轉身就走。

張生抓住機會提議同去,長老說道:「既然如此,就麻煩先生一同去走走如何」三人一起來到佛殿上。


長老對紅娘說道:「這齋供道場都已經準備就緒了,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來拈香。」

張生問道:「敢問長老,為何做道場拈香?」

長老答道:「這是崔家相國小姐的一片孝心!一來為了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二來又是老相爺三週年孝滿除服,所以要做一壇道場好事。」


張生聽了,方明白做道場的原因,又聽到小姐也來拈香,那不是一個接近小姐的好機會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心下忽生一計,於是說道:「慚愧!慚愧!」說著,就哭起來了。

長老覺得奇怪,問道:「先生,何事傷心?」


張生哭著說道:「想我張珙自幼父母早亡,別說從未延請一僧一道設壇追薦超度,就連一陌紙錢也未焚化過。『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想小姐乃一女子,尚有報答父母之心,小生枉為七尺男兒,幾年來湖海飄零,至今未盡一絲孝道,豈不愧煞人也!是以傷心,叫長老見笑了。」


長老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這書生也是一位孝子,應該同情,就說道:「先生不必悲傷。」


張生道:「懇請長老慈悲為本,方便為門,設法與小生附齋一份,追薦雙親。」

長老道:「先生如此孝心,老僧理當方便。先生只要破費五千文錢,附齋一份足夠了。」

◎法本長老一片善心成為張生利用的工具而不自知。

張生道:「多謝長老!不過,長老雖然答應,不知老夫人和小姐同意否?如若不允,也是枉然。」

長老道:「先生放心!在老夫人和小姐處,自有老僧為先生說情。想老夫人和小姐都通情達理,諒無不允,請放心,包在老僧身上。」

張生道:「長老的恩情,小生沒齒難忘!」


長老道:「正事己畢,兩位請到方丈室用茶。」

紅娘對長老說道:「多謝長老,小婢不喫茶了,遲回了恐怕老夫人怪罪,要趕緊回話去。」說罷告辭。


出了殿外,張生找了機會,向紅娘問道:「小娘子莫非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麼?」

紅娘有點不大高興,沒什麼好聲氣地說道:「我便是,不勞公子動問!」


張生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罷,又深深地一揖到地。

張生道:「小生有一言,相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


紅娘聽了,又氣又好笑,自報履歷,長長的一大篇,真是個書呆子。就把俏臉一板,說道:「誰問你這些了?憑什麼要替你轉告?真是書呆子!」最後一句把心裡的活也順便帶了出來。

張生連忙說道:「姐姐你誤會了!小生並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麼?」


紅娘發怒道:「公子枉為讀書君子,難道忘了孟老夫子說過的話?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古人云: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孔聖人也說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我家老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哪怕是十二三歲的孩童,未奉傳喚,也不敢隨便進入中堂。前些日子,我家小姐未經禀告,出了閨房,被老夫人看到,把她叫到院子裡,訓斥道:『妳一介女子,沒有禀告就走出閨門,萬一碰到小和尚或是遊客,豈不是自找羞辱!』小姐當時就認錯,說道:『從今以後,一定改過自新,不敢再犯。』老夫人對親生女兒尚且如此,何況對我們下人?小姐受了老夫人的嚴訓,怎麼 會對你『臨去秋波那一轉』呢?先生學習先王之道,應當遵守周公之禮,不關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用心思。今天你走運,碰到了我,還可以原諒。如果給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絕對不跟你罷休。今後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要胡說八道!」說罷,轉身就走。

紅娘只是一個婢女,對張生這一套孔孟之道,原來她是從老夫人那裡學來的,老夫人經常教訓鶯鶯小姐,像和尚念經似的,她在旁邊聽得滾瓜爛熟了,故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把一個滿腹經綸的張生教訓得發昏。

◎透過紅娘之口帶出老夫人重視儒家禮法。

張生聽了以後,心裡十分痛苦,把憂愁全都撮到了眉尖上。張生不禁煩惱老夫人也太過慮了!也期盼小姐不要錯過了機會,別等到眉毛淡了才想到要張敞來描畫,青春將逝的時候回憶起阮肇入天台,到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張生在走廊胡思亂想了一大通,才想起應該向長老告辭了,趕忙走進方丈室,長老已經等候了一會,見張生進來,問道:「先生,哪裡去了?」張生不能說被紅娘教訓了一通,只好又撒個謊,說道:「小生更衣去來。敢問長老,房子怎麼樣了?」

長老道:「就依照先生的意思,在塔院側邊西廂有一間房,十分安靜,正適合先生住下,現在已經收拾好了,先生隨時可以搬來。」


張生道:「多謝長老!小生即刻便回店中搬行李去。告辭了!」說罷起身,向長老一揖到地。

長老也起身還禮相送,說道:「先生,慢走。」

張生道:「長老請留步。」


長老叫法聰道:「法聰,代為師送張先生。」

法聰領命,引著張生送出山門,張生對著法聰一揖,一徑回城搬取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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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隔牆唱和

話說張生辭別了長老,離開了普救寺,一路上胡思亂想。如果住在客店裡,雖然人喧馬鬧,塵囂嘈雜,還可以消遣解悶,搬到寺裡,禪堂清靜,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終朝枯坐,這種淒涼的日子,讓人怎麼能忍受得了!在那裡,院宇深深、枕簟冰涼,一盞燈,一個影,只在書房帷幕上搖晃,即使是達到了今生的願望,也難以消磨這般長夜!

張生不知不覺進了城,回到客店,琴童早已把行李收拾齊整,張生到帳房結了房飯金,琴童一肩行李,主僕二人直奔普救寺而來。

卻說鶯鶯小姐自從昨天在佛殿上見到張生以後,覺得有點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來。張生的俊雅儀容,瀟灑舉止,風流人品。出眾才華,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一閉上眼,好像張生就站在自己的身邊,突然一醒,原來她正靠在妝台邊紅木圈椅,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

小姐不禁難為情起來,頓時雙臉飛紅,她想到自己是相國千金,大家閨秀,自幼就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訓,《女誡》、《女箴》背得滾瓜爛熟,怎麼會如此心猿意馬?幸虧紅娘不在,否則又被這她取笑了。

小姐心想:「唉!不去想他了。可怎麼也不行,心裡亂糟糟的,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一會兒又想他是否婚配?轉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親作主,許配給表兄鄭恆。此人形態猥瑣,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十足的紈絝子弟,嫁了這種人,實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鄭恆也像書生那樣,那該多美滿!怎麼又想這些了?不知我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傳過去的情愫,他是否覺察?是否接受?什麼時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屬?那時間,才子佳人,雙宿雙飛,卿卿我我,舉案齊眉,該多麼幸福,多麼稱心如意,人生可以無恨了!」小姐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情七上八下。

◎寫男女主角互相愛慕思念。

就在此時,紅娘上樓來了。紅娘答道:「問過了,因為老和尚還沒有回復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紅娘到前邊廟裡去問老和尚,故此遲回了。」

小姐又問道:「日期定下了沒有?」

紅娘答道:「現在已經確定了。二月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說罷,卻嗤嗤地笑個不停。


小姐見紅娘這樣的痴笑,心裡一虛,該不會被她看出我在想那個書生吧?紅娘笑著道:「小姐,妳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咱們昨天在寺裡見到的那個讀書人,今天也在寺裡。」

小姐一聽紅娘說起那書生,心裡非常高興,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況,卻又裝作事不關己,淡淡說道:「在又怎麼樣?有什麼好笑的。」

「裝作事不關己」、「淡淡」寫出女主角的故作矜持,暗自竊喜。

紅娘還是笑著道:「小姐妳別先急著下斷語,好笑的在後頭呢!聽我說下去。老和尚帶領小婢去看齋堂,那書生也跟著去看,在回方丈室時,那書生卻在門外等著,看到我出來時,對著我深深唱了個喏,說道:小娘子莫非是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麼?我說:是便怎樣?他說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紅娘就學張生打恭作揖的樣子,自己又笑了起來。

鶯鶯急著問道:「那後來呢?」
「急著」寫出女主角對男主角的在意。

紅娘道:「他又說:小生在此等候多時了!我說:你等我幹什麼?他說:小生有一言敬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誰問他來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透過紅娘的間接轉述,曲折連結起雙方訊息的傳遞

小姐聽了,芳心暗喜,不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貫,連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張生,卻忘記了自身已經受聘,真是銀燈紅蠟,不照自己,只照別人。
「尚未娶妻」寫出女主角最關切的心事。

小姐還沒有回答,紅娘繼續說道:「這真是一個書呆子,要我給小姐傳言,誰替他傳去!小姐,妳說可笑不可笑?」
◎紅娘意在套話,也頗有故意促狹捉弄之意。

小姐幾乎笑出聲來,這丫頭,說不替他傳話,卻全傳過來了。小姐心想:在平時妳經常打趣我,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妳了。於是說道:「啊!紅娘!果真可笑之極!想那書生的話是傳不得的,像那娶妻之類話語,更不能讓夫人知道!」

紅娘終究不是傻子,說出口就覺察到說漏了嘴,全都說了。聽小姐這麼說,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來,撒嬌道:「小姐,人家就說錯這一回,妳就揪住了不放,下回妳也得留點兒神!」

紅娘又道:「小姐,我說他是書呆子,那書生連忙說道:
姐姐誤會了,小生並非書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嗎?小姐,你說像話不像話?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於什麼哩,世界上竟然有這等的傻子!真恨不得馬上去禀告老夫人!」

小姐聽了不覺也由衷地笑了起來,心裡甜蜜蜜的,心想自己沒有看錯,但此事萬萬不能讓母親知道。於是說道:「紅娘!禀不得!此事只能妳知我知,不可讓夫人知道!」

小姐說罷,向樓窗外望瞭望,道:「紅娘,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晚間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準備香案,咱們到花園燒香拜月去。」


卻說張生雖然受到紅娘的一番奚落,但是並未灰心喪氣,要娶鶯鶯小姐為妻的心意還在。不過,他也不是沒有顧慮的,他想,小姐是相國千金,自己總歸是已經敗落了,恐怕門第不相配,說不准會白費心機。好在小姐尚且有情,希望還是有的。所以仍舊帶了琴童,搬入普救寺來。

這時法聰已在山門迎接,見到張生,迎上前去。張生見是法聰,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了!」說罷,法聰走在前頭引路,一行人走過佛殿,繞過花牆,曲曲折折,來到西廂,把行李搬進一間僧房。

張生也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間「容膝山房」,屋子雖然小了一些,可佈置的格局卻很有雅趣,室內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綠紗窗下放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旁邊紫檀小茶几上放著一盆清供,小巧玲瓏的清虛石上長滿了綠苔,還長著一棵小小的蒼虯古樸的五針松。小佛龕裡供一尊白玉魚籃觀音,法相莊嚴,佛前小巧的餾金香爐內青煙裊裊,香氣氤氤。牆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室雅何須大」,下聯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實情。推開綠紗窗,小欄於外是個小庭院,院內青草鋪滿地面,有兩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樹,真是一株楊柳間碧桃。近牆角有一堆太湖石疊就的假山,疊得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環境十分幽雅。

張生看了非常滿意,就向法聰致謝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你費神費力,陳設幽雅,佈置得宜,小生這廂有禮了!」


法聰聽了張生的稱讚,忙答禮道:「張先生少禮,小僧無能,先生謬讚了!」

法聰對於張生本來就有好感,張生對鶯鶯小姐有情,他也清楚,他對張生和鶯鶯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幫助張生,一心想促成其事。於是法聰就對張生悄悄地說道:「張先生,告訴你一件好事。」

張生見法聰那麼神秘,又聽到「好事」兩字,就料到一定和小姐有關,連忙湊上前去。

法聰道:「先生,告訴你,小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園裡來燒香拜月。特別是月半、十六,碰上了一輪明月,那是一定到花園裡來燒香的。今天是十五,天氣又這麼好,小姐是必到無疑!這裡和花園只有一牆之隔,先生今晚上要不要去碰碰運氣?」


張生聽了大喜,說道:「多謝指點!」法聰告辭,回到師父那裡去了,放下不提。

再說張生,聽了法聰的建議,立時就見到小姐,可是現在還剛到申未酉初,太陽在西山就是不肯落下去,月亮卻又像被拖住似的不肯上來,弄得張生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用完晚膳,挨到了晚上,張生催促琴童自行睡去,不必侍候,自己準備往院子裡去。

這時初更已起,月上東牆,兩廊的和尚們都睡著了。張生想,還是先到假山上去等著,順便察看一下那邊花園裡的形勢。於是踱出房門,走到院子裡,深深吸了口空氣,就覺得神清氣爽。抬頭仰望,只見玉字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

張生覺得天氣微涼,現在已夜深人靜了,他側耳細聽,踮著腳步悄悄而走,要等待佳人出現。但是等到那一更之後,院內仍然萬籟無聲。


話說唐代民間原來就有拜月的風俗,拜月的大多是女子,其目的在於乞巧、乞美、乞求萬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圓月的,也有拜中秋月的,或有拜新月。

鶯鶯從幼年起,就養成拜月的習慣,以求保佑雙親健康長壽,自己萬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園裡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晝,清光皎潔,正是拜月的好時辰,因而命紅娘趕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園來拜月。
◎讀者也為張生緊張起來。

鶯鶯讓紅娘幫著把曉妝卸了,換上了晚妝。頭上的青絲,隨手挽了一個墮馬髻,身穿淡湖綠對襟羅衫,繫一條淡湖綠百摺湘裙,素緞白綾弓鞋,緩緩款款,移步下樓。紅娘手提著八角綠紗燈,在前邊引路,走下樓梯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一道圍牆把庭院和花園隔開,圍牆左邊有一道角門,可以通往花園,平常卻是緊關著。
「門」的意象象徵女主角緊閉心房。

紅娘和小姐走近角門,紅娘撥開門閂,拉動門扇,那門「吱呀」一聲開了。這一聲「吱呀」,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得格外的響,也傳得特別遠。別人聽了,那是單調的開門聲,不足為奇,可是現在傳到了正蹲在牆那邊假山上的張生耳朵裡,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開門」的意象象徵女主角微微敞開心房。

張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塊石墩上,一抬頭,剛好探出圍牆,把隔壁花園裡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視著花園內的一切變化,時間似乎過得漫漫無盡,始終不見有任何動靜。
◎讀者也為張生緊張起來。

張生心想:小姐此時還下來,大概不會出來了。據法聰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別好,小姐不可能不出來;難道是她母親不放她出來嗎?應該不會,燒香拜月是件正經事,老夫人不至於把女兒拘管得那麼緊;還是小姐的玉體違和,忽然生起小毛病來?應該也不會,昨天不還是好好的。張生左思右想,始終猜測不出小姐不來的因由,眼見月上闌干,他已坐得痛腳發麻,依然不見一個人影。

張生正等得灰心喪氣,意懶神倦,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就聽得「吱呀」一聲,這聲音是那麼悅耳,如蕭似笙,萬分動聽。這一縷聲波,從張生的耳朵進去直叩心扉,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參似的,立刻精神抖擻,信心百倍。

張生把目光盯住角門,雖見到朱漆木門緩緩打開,剛好一陣輕風吹過,送來一絲淡淡的幽香,直沁張生心脾,他立刻站起來,踮著腳尖定睛仔細瞭望。香風過後,只見門開處一盞綠紗燈先從出來,緊接著是紅娘
,隨後便是鶯鶯小姐。

張生一見,頓時雙眼亮了起來,人說燈下看美人,現在月下看美人,更有萬種風韻,令人越看越愛。


卻說鶯鶯小姐踏出角門,看到花園裡月光如水,便說道:「紅娘,月色如此明亮,也不用掌燈了。將燈留在院子裡,把香桌搬到太湖石旁邊放好了。」

紅娘聽了小姐的吩咐,把紗燈留在院內,然後把香桌在太湖石旁邊安排好了,說道:「小姐,來燒香吧!」小姐緩步走到香桌邊,說道:「紅娘,拿香來!」


小姐接過紅娘遞過來的線香,雙膝跪在拜墊上,先叩了三個頭,對著一輪明月祝禱道:「此第一炷香,祝願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說罷,叩一個頭,把香插在香爐裡。

小姐接著說道:「這第二炷香,祝願高堂老母身安氣平,健康長壽!」小姐又叩了一個頭,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爐裡。

這些話在牆頭上的張生都聽到了。這第二炷香有主顧了,是孝敬老母親的,一片孝心,實在難得!只不知這第三炷香獻給誰了?

小姐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這第三炷香嘛......」說到這裡卻頓住了,說不出口。只見小姐小口微微在動,只不過不出聲而已。

張生在牆頭上可著急了。小姐說到第三炷香時就不說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究竟是什麼樣的心事呢?


原來小姐近年來有滿腹的幽怨,她根本不願中表聯姻,表哥鄭恆又蠢、又俗,令人討厭,她自己無法反對,她能對母親說:「女兒不願嫁給表哥,請母親與女兒另外許配一個如意郎君吧!」且不說女孩子家的羞恥心,千金小姐的身分還在其次,違抗父母之命,卻是大逆不道。這不如意聯姻的痛苦,近年來一直折磨著小姐,更為痛苦的是還不能跟別人商量,哪怕是紅娘也難以說出口。因而藉拜月的機會,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

此時,紅娘見小姐不言語,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紅娘對小姐不滿意中表聯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紅娘於是說道:「小姐,妳不願明說,讓我來替妳祝告:「祝願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個風流倜儻、性情溫柔、滿腹經綸、月中折桂的狀元郎來作夫婿,也拉紅娘一把!」

小姐聽了臉上一紅,嬌瞋道:「啐!紅娘,休得胡言!」其實,小姐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是在想:「知我者紅娘也!可是妳雖然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妳還不知道我已經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現在已經有了目標,可以具體地去想了。」想罷,又拜了兩拜,說道:「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說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天地間一片清雅,而小姐那兩三聲的長吁短嘆,卻又為這景色添加了一些愁怨的情調。

張生在牆上,對小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為了終身大事,她的嘆息,在這如鏡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輕雲薄霧,也不是香煙微風,這幾樣都氤氳得看不分明,但小姐肯定已經動情了!張生想,我雖然不及司馬相如,但小姐卻很有卓文君的風雅。司馬相如用瑤琴來打動文君的心,這裡沒有瑤琴,姑且做一首詩,高聲朗誦一番,看她有何反應?
◎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琴挑卓文君,借琴聲傳達自己的愛意。

於是張生沉思起來,他抬頭看見皓月當空,低頭見花陰滿地,觸動了靈感,詩情噴湧,立刻口占五絕一首,高聲朗吟,詩曰:

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月光),不見月中人?

夜深人靜,張生的聲音又不低,鶯鶯和紅娘都聽得非常清楚,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邊牆角吟詩啊!」
◎一堵牆分隔了二處相思。

紅娘道:「小婢聽出來了,這聲音就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書呆子!」

小姐聽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他,卻想不到他就在隔壁,近在咫尺。剛才的吟詩聲抑揚頓挫,擲地有金玉聲。那詩章浸透了濃烈的深情,不能當面傾訴,就借詩篇來傳遞情愫後兩句寫入寫情,更有深意,這「月中人」明明是在說我,那麼他也是對我有情的啊!

紅娘見小姐低著頭不說話,就問道:「小姐,你在想什麼?」

小姐聽得紅娘在問,心想,能說我在想那隔牆的書生嗎?那豈不被紅娘笑死!於是說道:「我在想那首詩,真是好詩!古人說『文如其人』,一點也不假。」

只聽紅娘說道:「小姐妳說好就好,反正我不懂。小姐妳讀了不少書,不如也做上一首詩給對方瞧瞧!」


張生在牆外,聽得這一番話,不禁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對著小姐深深一揖,心裡默念,口中不敢出聲。

鶯鶯早就想和詩一首了,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倒不怕張生見笑,卻怕紅娘取笑,現在紅娘主動提起,於是說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韻,和他一首。紅娘!妳聽了!」

鶯鶯曼聲吟道:

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小姐的這一聲「紅娘,妳聽了」,表面上是對紅娘說的,實則是在通知隔牆的張生,「喂!你,聽好了!」張生自是心領神會。紅娘主僕的對話,張生全都聽在耳中,紅娘說自己聽不懂詩,小姐卻叫紅娘聽了,這無疑是衝著張生說給他聽的。
◎弦外之音。

張生聚精會神,側耳細聽,對小姐所吟的詩句,一個字都不敢放過,聽罷詩句,張生心想,這「行吟者」嘛當然是自己了,這「長嘆人」自然就是小姐妳了,自古惺惺借惺惺,怎能錯失這個表白機會呢?

張生於是從假山上站起來,準備跨牆過去。他這一探身,半個身子都露在牆頭上了。


小紅娘本是個鬼精靈,她知道那公子就在隔牆,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監視著牆頭,恐怕他攀爬過牆來,如果給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鬧大了。現在牆頭上突然長出了半個人來,也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書生,急忙說道:「啊喲!小姐,牆上有人!」

鶯鶯雖在吟詩,但她知道張生就在牆的那邊,本來芳心已經安定,但此時給紅娘一叫喊,突然見到意中人從牆頭上探身而起,還是嚇了一跳,驚慌地叫了一聲「啊!」


小姐心知無法再作逗留,只好說道:「我們回去吧!」說罷,一手搭在紅娘的肩頭,轉身過去,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又回過頭去,深情注視,只是在晚上,雖然月光明亮,張生只看見小姐微微回頭,卻沒有看清楚。

紅娘急忙扶著小姐,進入內園,轉身把角門關好,自去安置不提。

卻說張生見紅娘扶著小姐去了,心中的後悔,難以用言語來表達,不覺搥胸頓足,懊惱自己的莽撞,嚇壞了小姐。

張生不住地長吁短嘆,他抬起了一雙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圍,只剩得碧澄澄的蒼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篩月影,剛剛的一切好像歷經一場夢境,今晚上看來又得單相思到天明了!想小姐現在是珠簾已經放下,房門也再度關緊,剛才還悄悄問這「月中人」,小姐在那頭低低地應答自己這「行吟者」。現在是風清月朗,剛到二更時分,難道二人生來命薄,彼此沒有緣份?

張生從假山上下來,一步一停,來到院子裡,庭院裡空蕩蕩的。他呆呆地站在那裡,風吹動著竹梢,東搖西擺,宛如他現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籠上一層薄薄的雲翳,正像他心頭蒙上的陰影。

◎寓情於景。

張生懶懶地回到書房,對著那盞碧熒熒的矮油燈,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舊幃屏,燈兒暗淡,散射出傷感的光芒。窗外浙零零的春風,從稀疏的窗櫺裡透進來,把紙條吹得特別地響。天大的好事從現在開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詩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證據,再也不必到幻想的夢裡去苦等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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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西廂記


五、道場鬧齋

話說老夫人和鶯鶯要在普救寺裡,請法本長老做服滿除孝、超度亡魂的功德道場。原定二月十七日到十九日三天道場,長老顧忌到二月十九日乃觀世音菩薩生日,普救寺每年都有廟會,善男信女前來燒香拜佛,小商小販前來設攤作買賣,四方遊客前來趕廟會看熱鬧,屆時人山人海,喧鬧異常,鶯鶯小姐出來拈香不便。所以提前一天,定於二月十六日開啟。道場設在功德堂,昨天已經準備就緒。

道場正中央是一座薦亡台,台上供著崔相國的神位,上寫「大唐故相國崔公珏之神位」。神位前擺著酒盅箸匕,各色供果,香爐燭台,樣樣齊備。下手也有一座薦亡台,比起來要小一些,乃是張生花了五千文大錢的附齋,神位上寫著「大唐故禮部尚書張公悅之神位」,下手並排又設一神位,上寫「先妣張門李氏太夫人之神位」。其他法物法器,安排妥當,只等和尚們來做法事了。


長老年事已高,一般法事不再親自參與,都委託大弟子法智當班首主持一切。這次因為是追薦剃度他的老施主崔老相國,所以長老破例,在十八日功德圓滿時出來主持。

再說張生,自從晚上隔牆唱和以後,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書房裡的。先是呆呆地坐著,繼而是斜靠在屏帷前,後來就躺到床上,長吁短嘆,翻來覆去,捶著枕頭,拍著床沿,幾乎一夜未眠。

正在此時,法聰來了。一來是問張生是否去拈香,二來是想了解張生在昨晚的情況。他來到西廂容膝山房,一手推開房門,只見張生睡在床鋪上,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原來張生昨晚是和衣而睡的。

法聰喚醒張生,問起昨夜之事。張生對自己和小姐的事,並不隱瞞,於是就把昨晚之事說了一遍。


法聰一聽如此,神秘地說道:「張先生,您附耳過來,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法聰低聲說道:「十八日功德圓滿這天,小姐辰時準時出來拈香,先生不要耽誤了!」


張生聽了大喜,朝著法聰一揖到地,急忙道謝。法聰笑著說道:「不必言謝,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卻說張生聽了法聰的話,心裡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又可以見到小姐了;難受的是這十六、十七漫長的兩天時間如何消磨過去。

琴童見主人這兩天茶飯不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出幾種辦法,向張生逐一提議。

張生焦急地說道:「快快講來!」


琴童道:「是的!第一,跟老和尚下十七八盤棋。第二,不然就練練劍術,練好身體,精神煥發,小姐見了更加喜歡。」這二個辦法都被張生給否定了。

琴童又說道:「這第三,包準公子滿意!公子是彈琴高手,您就彈幾支古曲,把琴聲傳送到小姐耳中,讓她知道您在想她。」

◎寫張生才華洋溢,善於彈琴。

張生想了一想,說道:「這主意還不錯!如此就拿瑤琴來。」

琴童連忙去把牆上掛著的那張瑤琴取了下來,放到琴桌上,轉身就去焚香。

張生忽然說道:「琴聲難以遠傳,彈到最響,豈不是要斷弦的麼?斷弦就是死了妻子,是大大的不吉利!」於是彈琴傳情一事又作罷。

琴童問道:「公子您見過小姐幾次了?小姐的面貌、模樣都記住了沒有?」

張生道:「昨天夜晚,我在假山上偷窺小姐拜月,我見到了她,可惜月色雖佳,總沒有在大白天看得清楚,但對小姐的容貌刻骨銘心,難以忘記!」


琴童道:「公子對小姐一片誠心,小的被感動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了。公子善於繪畫,那何不把鶯鶯小姐的容貌體態畫下來,可減少相思之苦。」

張生聽了,覺得這主意還不錯,把小姐的容貌細細繪出,朝夕相對,雖然不能和真人共處,也足可以畫餅充飢了。也完全可以消磨這難熬的兩天時間。於是,吩咐琴童道:「琴童,紙墨伺候!快去準備!」


琴童應聲就忙開了。在琴桌上撤掉瑤琴,拿出畫箱,鋪好宣紙,焚起一爐好香,一切就緒,就在旁邊伺候。

張生默默地坐在椅子裡,仔細構思,稿定下來了,畫的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的就是鶯鶯在大殿上那個姿態,髮式衣著,都保持原樣,不過在臉部描繪時則把小姐「臨去秋波那一轉」也畫了出來。畫得含情脈脈,千般嬌態,萬種風流,十分傳神。這也是張生的精誠所至,把一往情深的相思流注在筆端,才能畫出如此生動的佳作來。

◎寫張生才華洋溢,善於繪畫。

張生對自己的創作十分滿意,特別是對自己能夠把小姐的「臨去秋波那一轉」畫出來,非常得意,認為是神來之筆,是自己的畢生傑作。他在調朱弄粉,點染丹青,揮筆作畫之中,不知不覺地打發掉了時辰。由於對小姐的愛,對小姐的一念志誠,在作畫的時候專心致志,心無旁騖,落筆速度不疾不徐,只兩天的時間,在第二天掌燈的時候就大功告成了。剛剛脫稿,來不及裝裱,就把這半成品懸在粉牆上,對著畫中人自我欣賞,心情很是陶醉愉快。

琴童道:「公子和主母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可謂門當戶對!」張生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琴童道:「公子,且慢高興!您和主母是門當戶對,可是老夫人,不,是您的岳母不知是否和您門當戶對呢!」

張生聽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個嘛,這個嘛......」良久,才說道:「這個也無妨,一來,只要小姐喜歡我就行,二來,我即將去應試,若能高中狀元,高官厚祿就在眼前,我何懼之有!」

琴童道:「但願如此!公子,明天要去拈香見主母,還是早一點睡覺吧!」於是主僕二人各自安寢,一宿無話。

話說隔日張生起得很早,梳洗後一身素服,頭戴白綾解元中,身穿蔥白緞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顯得格外風流瀟灑。

這時,法聰來了,他是來看看張生是否已經起身,一大清早提醒他要早一點到道場去,兩人一前一後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緊跟在後面。


話說功德堂裡,十分熱鬧,香煙繚繞,直飄戶外,和尚們念咒誦經的梵唄佛號聲,有如大海裡的波濤重重疊疊,殿內幡影飄搖,法鼓鐘鐸齊鳴,如同二月春雷轟響。

法智帶領著一班小師弟們,虔誠地禮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長老的安排,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們都要來拈香,而且由法本長老親自主持,所以和尚們個個都不敢懈怠,早早來到功德堂宣佛、誦真經,十分用心。

法本長老見張生到了,雙手合十,張生問訊請安已畢,燃香手持之後,在父母神位前雙膝跪下,默默禱告:「一炷香,祝願在世的親人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二炷香,祝願亡化的先人早昇仙界,皈依三寶。三炷香,只願小紅娘不要頑皮惡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保佑小生和鶯鶯小姐早早成就幽期密約,比翼雙飛。」祝告已畢,又叩了三個頭才起身。

長老見張生拈香完畢,說道:「先生,等老夫人出來,你就說是老朽的親戚好了。」

張生道:「多謝長老成全,小生記住了!」


卻說崔府,今天也都忙開了。相爺三週年道場是一件大事,脫孝換服以後,也許小姐和鄭姑爺就要辦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視。老夫人今日一早起身,由丫鬟春香、秋菊侍候著梳洗完畢,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當,準備到寺院去拈香。等了許久,見女兒還未前來,就讓紅娘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卻說鶯鶯小姐因為昨晚遲睡,此刻尚在高臥,昨夜她心事重重,思緒萬千,明天的道場功德圓滿,就要除去孝服,對她而言並非是好事。現在家中人手不夠,特別是缺少男人來支撐門戶,所以孝服一除,母親必定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來,也許是一件大喜事,可是對於鶯鶯來說,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著打從心底討厭的男人過一輩子,簡直比死還要難過,想想往後的日子,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張生的形象,心裡暗暗埋怨造物無情,不肯成人美事。

忽聽得紅娘呼喚,小姐大吃一驚,心裡一急就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繡床上,身邊什麼人也沒有,才知道做了一個好夢,見到是紅娘呼喚,想起夢中之景,嬌臉上不覺一紅。紅娘見小姐醒來,見了她卻臉上一紅,紅娘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想必是夢見了那位書生了。今天要辦正事,紅娘不想去取笑,對小姐說道:「小姐,時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小姐覺得很難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遲,連忙起身,梳妝打扮。今天是去道場在亡父靈前叩頭,用不著濃妝豔抹,首飾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對白玉釵綰住鬢髮,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環;身穿雪白杭綢對襟襖,繫一條雪白杭綢百褶湘裙,三寸金蓮上一雙小巧玲瓏的白綾鳳頭鞋,渾身縞素,宛如白衣觀音下凡塵。紅娘幫小姐打扮就緒,主僕二人下了妝樓,來到中堂,小姐見過娘親,全家一起出了院門。

院門外已經停下了兩乘大轎,一乘小轎。老夫人和小姐分別乘坐兩乘大轎,奶娘抱著歡郎坐一乘小轎,一行人浩浩蕩盪地出了後寺門,繞道直奔山門而來。到得山門的滴水簷下,轎子停下,轎夫迴避,春香扶著老夫人,紅娘扶著小姐出轎,早有法本長老在山門迎接。

長老見崔老夫人駕到,合十施禮,說道:「夫人駕到,老衲未及遠迎,還請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長老少禮,有勞出迎,實不敢當!相煩引路。」一行人等隨著長老一徑到功德堂來。


老夫人一踏進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無限悲痛,顫巍巍地走到老相爺的薦亡台前,點燃香燭,在神位前雙膝跪下,一陣哀傷,淚水不住地流淌,心裡有無數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傾吐。想當年相爺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門庭若市,奔走滿座;如今是人走茶涼,門可羅雀。剩下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寄寓寺院,難返故鄉,幾番寄書給女婿鄭恆,至今杳無音信,只怕耽誤女兒的終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現在則希望渺茫。想到這裡,更加傷心,不覺放聲痛哭起來。

◎老夫人既哭丈夫,也哭自己。

哭了一會,丫環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勸住。老夫人從拜墊上起身,奶娘把歡郎抱過來,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後是紅娘攙扶著鶯鶯小姐過來跪拜。

小姐到得薦亡台前,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掉,親手點好三炷香,插在香爐內,轉身撲倒在拜墊上,放聲痛哭,只喊了一聲「爹爹啊!」就泣不成聲了,可是她的心裡在邊哭邊訴:「爹爹,您老人家生前最喜歡女兒,教我讀書寫文章,詩詞歌賦樣樣教,琴棋書畫件件學,讓我學得滿腹經綸,哪料到您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歸,丟下了苦命的女兒,叫我去倚靠誰?」小姐想到「倚靠誰」,心裡更加悲切了。

一幅幅畫面在小姐腦中逐一出現,小姐心裡想著:「爹爹您疼我愛我十六春,卻沒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設想過,您臨終的一句話,把女兒許配給表兄。爹爹啊,您是聰明人做了糊塗事,只知道門當戶對、中表聯姻、親上加親的好,卻不了解表兄是何許人?他是個不思上進、沒有出息的無賴子!爹爹您不僅葬送了女兒一輩子,也損害了我們崔家的好名聲!」小姐越想越痛苦,本來是哭父親的,現在是哭自己了。

◎鶯鶯既哭父親,也哭自己。

她又想,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他老人家知道女兒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定會依從女兒的心願,絕不會像母親那樣硬咬定中表聯姻,門當戶對。小姐悲從中來,想著「母親啊!您枉做了娘!怎麼不懂得女兒的心願呢?您就那麼忍心讓女兒去跳火坑嗎。」越想越悲傷,真是痛斷肝腸,幾乎哭暈在台前。

再說張生,自崔家一行人跨進功德堂以後,便對一切視而不見,只盯牢其中的鶯鶯一個人,彷彿連每根髮絲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只對小姐的一舉一動,臉部表情的變化,絲毫都沒有放過,現在他看到小姐如此慟哭,心想她這樣痛哭,是要哭壞身體的,他心想不妨跪在拜墊上,陪她一起痛哭,也可以減少小姐一半的悲傷。


且不說張生,就是法本長老雖然年紀老大,高居法座誦經,也不禁被鶯鶯的容貌所折服。殿裡法鼓鐃鈸、金磬木魚齊敲,不少僧人全都弄得神魂顛倒,法聰見了,覺得師兄弟們今天似乎都撞著了魔道,莫名其妙。

趁著大家都在勸慰小姐之時,張生早已悄悄走到薦亡台前,趴在拜墊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後來想到自己父母雙亡,湖海飄零,既未立業,又未成家,更為傷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為眷屬,前途渺茫,後路空虛,不覺悲從中來,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雖然不是驚天動地,至少也是聲震屋瓦。

最先聽到張生哭聲的是紅娘,她一聽覺得這聲音好耳熟,隨即想到他也出了五千大錢附齋,也就會意了。和紅娘同時聽到哭聲的是小姐,她循著哭聲微微一側頭,從眼角上看過去,見張生趴在一側的薦亡台前哭拜,小姐也想起來了,聽紅娘說過,他是附齋薦亡而來的,想不到他也是一個孝子,可見他的感情和自己是一樣的,小姐想到這裡,哭聲不覺低下來了。

紅娘見小姐的哭聲減弱了,忙及時勸慰道:「小姐,不要哭壞了身子!」說著,就去把小姐扶了起來。小姐也趁勢起身。

老夫人也聽到了張生的哭聲,她也循著哭聲看過去,只見在下側也設有一座薦亡台,她明白了,原來在功德堂裡還有一家同時在做道場。但老夫人略有不悅,要做道場也可以另選日子,何必擠在一起呢?於是就對長老詢問。

長老聽得夫人叫他,應聲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道:「請問長老,那邊是什麼人家?為何兩家擠在一處做功德,恐怕不大妥當!」


法本長老一聽,心想原來在答應張生附齋之時,是打算先來禀明老夫人的,後來事務繁多,一下子給忘記了,難怪老夫人要責問。現在只有把張生和自己的關係說得親密一些,或許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諒。就連忙說道:「老夫人,請寬恕老衲專擅之罪!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親戚,是一個飽學秀才。父母雙亡以後,無可報恩,聽得小姐追薦老相爺,觸動了思親之心,故懇求老衲替他附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親情難卻,故而答應了他,來不及禀明夫人,萬望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原來如此,長老何罪之有。這人知書達禮,孝心可嘉,既然是長老的親戚,便是老身的親戚。何不請來一見?」

長老道:「遵命!」心想張生儀表不俗,才華出眾,不會丟人現眼,盡見無妨,就向張生那邊走來。

此時的張生,已經沒聽到小姐的哭聲了,他自然也停下,從拜墊上起來,站在那裡。只見長老走近,說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來請先生相見。」


張生聽到老夫人相請,心裡非常高興,這位未來的丈母娘是應該要見一見的。就對長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見愛,小生理當拜謁,還請長老引見。」說著,就跟著長老來了。

老夫人坐在薦亡台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看到法本長老領著一位年輕的書生走過來,這書生相貌堂堂,儀表非凡,舉止斯文,目不斜視,看上去是一個謙謙君子。崔老夫人心中不免頓生好感。

◎先敘述老夫人對張生的初步印象頗有好感。

法本長老帶了張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將身一讓,手一招,說道:「公子請過來,這位就是崔府相國夫人,上前見過了。」

張生在走過來的短短時間內,心中想道:「本來讀書人初見長者,大多是一躬到地,可今天情況特殊,一來,對方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二來,搭伙薦亡,佔了便宜,應該道謝;三來,也是最主要的,她是未來的丈母娘;四來,我的禮數周到,小姐在旁邊看到我彬彬有禮,對她的母親如此尊敬,也就是尊敬小姐,小姐就會更加喜歡我。如此說來,這個大禮是一定要行的。」所以張生聽老和尚一介紹,立即上前一步,雙膝跪地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給老夫人叩頭了!」


老夫人沒有提防到張生會行大禮,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啊喲,先生行此大禮,老身萬萬不敢當,快快請起!」

張生叩了頭,道:「多謝老夫人!」說罷,站起身來。


此時,小姐站在母親身後,今天是個機會,不必再「臨去秋波那一轉」了,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瞪眼狠瞧,那是有失身分的。可她又捨不得不著,在這種場合,小姐也是很會做作的,只見她把粉頸微微一低,眼皮略略下垂,倆眼似看非看,一個勁地打量著張生。

◎女主角仍充滿矜持,故意裝作毫不在意。

她見那書生的外表風流瀟灑,倜儻不群,青春年少,雄姿英發;從他的禮儀上看,心思十分機敏,才學當今第一,舉止灑脫,令人愛慕。不禁暗自思量讚嘆道:「好一個讀書人啊!如果有這般的夫婿,我已終身無憾!」小姐此時不但不再悲傷,而且很高興,她長了這麼大,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一個男人,現在不僅看了,而且看的是心上人,心中覺得很滿足。
◎鶯鶯第一次細看張珙。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

張生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安敢妄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但坐無妨。」


張生道:「是,恭敬不如從命。那麼還請老夫人先坐,晚生才敢放肆。」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老身告罪了。」

說罷,在椅子裡坐穩,道:「先生請坐。」


張生見老夫人已經坐下,說道:「晚生大膽,告坐了。」

說罷,後退兩步,在旁座上恭恭敬敬地把半個身軀放到椅子上。


老夫人看了,很是滿意,這秀才很有教養,一定是位大家子弟,倒要問問他的身世,於是道:「請問先生大名?」

張生答道:「晚生單名一個珙字。」


老夫人道:「不知怎生寫法?」

張生道:「乃是斜玉之旁一個患難與共的共字。」

◎張生這句「患難與共」也同時傳遞給小姐聽。

老夫人道:「佳名,佳名!請教台甫(請教大名)?」

張生道:「草字君瑞。」

老夫人道:「想必是君子的君,祥瑞之瑞!府上何處?還有什麼人?」

◎老夫人這句「府上何處?還有什麼人」意在測試雙方門第是否相對等。

張生道:「老夫人容禀:晚生家住中州洛陽城,先嚴官拜禮部尚書,為國操勞,只因盧杞奸賊弄權作惡,先嚴憂憤而卒,不幸慈母相繼去世,從此家道中落,剩得晚生孤身一人,湖海邀遊,琴劍飄零,虛度二十三春,既未立業,更未成家,實在愧對先人!」
◎張生一句「更未成家」,意在言外;但一句「家道中落」,重視門當戶對的夫人想必心裡已有數

老夫人道:「聽了先生的身世,老身深表同情。先生年輕有為,文章蓋世,掇巍科,取青紫,如同拾芥,榮宗耀祖,光大門楣就在眼前。希望先生好自為之!」
◎老夫人只是客套誇讚,略表口頭上的慰勉祝福,對於「更未成家」置若罔聞,避談自己女兒姻緣。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教誨,金玉良言,自當刻骨銘心!」

紅娘在旁邊聽得差一點笑出聲來,這書生又來了,還是「二十三歲尚未娶妻」那一套,不過今天藥沒有換,湯倒是換了,並沒有說「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尚未娶妻」,肯定是怕老夫人見怪,不敢如此放肆,總算還老實。

琴童始終跟主人在一起,當張生凝視小姐,琴童也盯著紅娘,可惜的是,琴童雖想紅娘,紅娘不想琴童,一眼也沒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這使得琴童感到喪氣,當張生趴在拜墊上嚎啕大哭之時,他也趴在地上陪哭,借題發揮,吐吐他不被瞧得起的委屈。

當琴童聽到公子在說「更未成家」時,一心以為崔老夫人會說:「先生不必優慮,老身有一小女,容貌不俗,可配君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這不是很好嗎?可是老夫人卻不這麼說,只是說了一通大道理,心想真是豈有此理,這樣有才有貌的女婿,打了燈籠都難找,這老太太大概老糊塗了。


就在老夫人和張生寒暄時候,滿寺僧人念誦完最後一卷經,法會就要功德圓滿了。

長老走到老夫人面前道:「啟禀老夫人,薦亡功德已經圓滿,天色不早了,那就請老夫人和小姐回宅安歇吧。」

老夫人道:「長老辛苦了,小師父們辛苦了!那麼老身告辭。」說罷,帶領著一眾人等回歸宅院。


張生聽得長老在請老夫人等起駕回府,心裡說不出的滋味,為什麼不把佛事多做一會兒呢?有心的哪能及得上無心的好,多情的反而被無情的惱。真個是玉人回去得快,好事收場得早。道場既然已經完畢,大家都各自散了。


普救寺.jpg
上圖:山西蒲州普救寺


六、君瑞退賊

話說在河中府的雷首山盤踞著一股官兵草寇,什麼叫做官兵草寇呢?官兵草寇就是本來是朝廷的正規軍隊,如今則成了強盜土匪。這一股草寇人馬也不算少,有五千人馬,草寇頭子叫孫飛虎,原為河中節度使丁文雅的部將。主將丁文雅既飛揚跋扈,又懦弱無能,他殘暴無道,失去了民心,統率無方,失去了軍心,部下分崩離析,各自為政。
◎扣合唐代藩鎮割據史實。

孫飛虎本來奉命鎮守河橋,但一來沒有油水可撈,二來朝廷經常欠餉,更加維持不了,三來要受管轄,不能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很不自由,所以乾脆把隊伍拉出來,佔山為王。在河中府一帶燒殺搶掠,姦淫婦女,騷擾百姓,人民恨之入骨。
◎情節一轉,惡人角色孫飛虎登場。

崔家運柩返歸故里,寄寓普救寺,路上就是被孫飛虎所阻,而白馬將軍杜確鎮守蒲關,也正是要剿除孫飛虎。
◎將前文崔家扶柩寄寺、白馬將軍杜確鎮守蒲關,情節匯流統合。

孫飛虎曾在朝廷為官,所以知道崔相國其人,也聽說過崔相國的千金小姐天姿國色,絕代佳人,有傾國傾城之貌,一直垂涎三尺,意圖染指。現在聽說鶯鶯小姐借居在普救寺,真是天賜良機,不禁動了強搶鶯鶯,作為壓寨夫人的歹念。

一天,孫飛虎對嘍囉們傳令道:「大小三軍聽我號令:飽餐一頓,餵飽戰馬,人皆銜枚,馬盡勒口,連夜進兵河中府,圍困普救寺,把崔家小姐給本大王搶過來,重重有賞!」


從雷首山到普救寺有不少路程,五千賊兵多半是烏台之眾,沿途免不了打家劫舍,擄掠搶奪,鬧得個雞犬不寧。百姓紛紛逃難,齊向府城擁來。

起初還只有少數難民,到後來越來越多,驚動了知縣,知縣老爺一聽孫飛虎的人馬殺來,嚇得魂不附體,趕忙下令關閉城門。城門一閉,後來的難民進不了城,只好擁向普救寺,和尚終究是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並沒把山門一關了之,而是來者不拒。一時間,差點要把普救寺給擠滿了。


難民們進了普救寺,以為到了安全地帶,都放下心來,但也有人擔憂,就議論開了,有人說道:「聽說孫飛虎這次目標,主要是要到普救寺來。」

哪知說曹操,曹操就到。孫飛虎的人馬已經到了普救寺前。孫飛虎的軍馬一到,就在寺前的廣場上紮營,列成陣勢,設立旗門,壓住陣腳,就命一個嗓門大的小嘍囉到山門前來叫陣。孫飛虎說,因為是搶壓寨夫人,也要有一點禮數,叫做「先禮後兵」。

五千人馬聲勢也不算小,早驚動了寺內人們。普救寺僧眾發現山門外人喊馬叫,一看不得了,孫飛虎果然來了!連忙把山門關緊。

小嘍囉對著山門吼道:「寺裡的和尚們聽著!快把崔鶯鶯獻出來,萬事皆休,若有半個不字,我們大王說,就要放火燒掉寺院了!」後邊還有不少嘍囉一齊鼓譟喊著。

法聰一聽大吃一驚,心想不妙,趕快去禀告師父,氣喘噓噓、腳不點地的直奔方丈室來。

法聰喘息著說道:「師父,禍事到了,山門外來了雷首山的強盜孫飛虎,帶了五千人馬,把寺院團團圍住,口口聲聲說快把鶯鶯小姐獻出,如若不然,就要放火焚燒寺院,不分僧俗老小,全要化為灰燼!師父,快想想辦法吧!」

長老聽了吃驚不小,說道:「此話當真?」但長老年紀高,閱歷較深,凝神細聽下,果然外面傳來喊殺之聲,他讓內心保持鎮靜,知道碰上了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只有冷靜對付才可能脫險,說道:「法聰,你快到外面去告訴僧俗人等,叫他們不必驚慌,為師自有退兵之策。」法聰一聽師父有辦法退兵,非常高興,連忙出去安定人心。

法本長老真的有什麼妙計良策嗎?他實際上一點辦法都沒有,只不過讓法聰去暫時穩定人心而已。他是一寺之主,心裡比任何人都要著急。他靜下心來,全面思考了一下,覺得孫飛虎是衝著鶯鶯小姐來的,此事一定要報知老夫人,商量一個解圍之法,於是長老急忙直奔西廂而來。


崔家的老總管崔安剛從長安回來,他在長安並未找到姑爺鄭恆,不敢在外多耽擱,急急忙忙趕回,和孫飛虎的隊伍前後腳到了普救寺,寺外發生的事他也清楚,便急忙奔進來禀告。老夫人在內堂也聽到外面人聲鼎沸,不知出了什麼事,正要命人出去查看,卻見兩位老人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進來,看樣子一定有什麼急事。

法本長老道:「老衲參見夫人。」

總管也道:「夫人在上,老奴叩見夫人!」

夫人道:「長老少禮,罷了。你們此等模樣,到此何事?」總管氣喘著說道:「禀報夫人,禍事到了!外面草寇孫飛虎兵圍寺院。」

夫人一聽非同小可,強盜上門,確是禍事,說道:「強盜搶劫,這便如何是好?」

長老此時喘息略定,說道:「搶劫還在其次,還有更大的禍事!」

夫人問道:「什麼禍事?」

長老道:「賊寇是為了鶯鶯小姐而來的!」

夫人道:「怎麼說是為了我的女兒呢?」

長老道:「賊人孫飛虎聽得小姐貌美,所以包圍寺院,高聲叫喊立即把小姐獻出,否則就要放火焚燒寺院了!請夫人拿個主意,以免玉石俱焚!」

夫人聽了,好像五雷轟頂,幾乎暈了過去,已經急得六神無主,還能想得出什麼良策,只有痛哭流涕,哀哀哭道:「啊喲!我的老相爺啊!你為什麼去得那麼早呵!想你在世之日,何等的顯赫,小小的河中府,也踏不上我家相府的台階,更別說河東縣了!現在你去世了,人一走,茶就涼,這些當官的近在咫尺,竟坐視不救,不肯發一兵一卒前來解圍。老相爺啊,你丟下了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叫我怎麼辦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住啼哭。

老夫人一哭,長老也被擾動的情緒,一個勁地念叨:「阿彌陀佛,這便如何是好?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闔寺平安,賊人速退,阿彌陀佛!」


還是老總管崔安鎮靜些,對老夫人說道:「夫人暫勿傷心,依老奴之見,何不請小姐出來商量商量?小姐是才女,或許能夠想出退兵之策。」

老夫人一想不錯,女兒聰明,這事又與她有關,也應該讓她知道,就讓身邊一個小丫鬟到樓上去請小姐出來。小丫鬟連忙走出內堂,往小姐的閨樓而來。

將近閨樓,剛巧紅娘從樓梯上下來,見了小丫鬟,問道:「急匆匆到此有什麼事?」

小丫鬟見了紅娘,急忙說道:「紅娘姐,不得了啦,出了大禍事了!老夫人命我來請小姐下樓,又叮囑我不能說給小姐聽,小姐聽了要急壞的。」

紅娘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不能告訴小姐,我紅娘不是小姐,說給我紅娘聽沒有關係。」

小丫鬟道:「我不能說的,就是強盜孫飛虎帶了五千嘍羅兵圍困了寺院,老夫人再三囑咐我不能說,那狗強盜要來強搶小姐,我不說了,那強盜說如果不把小姐獻出去,就要放火燒寺院,大家一起燒死。紅娘姐,你說像這樣的大事,我能說出來嗎?」

紅娘一聽大吃一驚,心想,小姐突然得到這消息,不急死也得急出病來,還是讓我去。就說道:「你先去復命,我和小姐隨後就到。」

小丫鬟道:「好吧,我先走了,可姐姐妳要小心一些,千萬別露出口風。趕快來,老夫人等著哩!」

紅娘見小丫鬟已走,心裡直如壓了一塊大石頭,急得喘不過氣來,連忙上樓,每踏一步,就想起和小姐從小在一起長大,名為主僕,情同姊妹,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現在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強盜是沒有什麼理好講的,眼看小姐就要被搶去了。好不容易爬完了這幾步樓梯,到得房門口,先把眼淚擦乾了,免得小姐起疑。把門簾一掀,推開房門,只見小姐站在窗口,向外眺望,似乎也覺察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再說鶯鶯,自從在功德堂見了張生以後,回到閨房,神魂蕩漾,情思不定,想起了隔牆吟詩唱和,一直在思念張生,弄得茶飯不思,懶洋洋的有氣無力。況且又是在這暮春天氣,更讓人傷神勞心,身上的羅衣,忽然寬大了許多,一個黃昏已經忍受不了,怎麼能挨得了幾個黃昏!

鶯鶯心想:「看到春天已經悄悄走了,蝴蝶的粉翅,輕輕地沾上了白雪似的柳絮;燕子銜的巢泥,染上了落花塵土的香氣。長長的柳絲太短,繫不住春心,那心上人只隔個花陰那麼近,卻有如天涯海角,憔悴了花容,清減了精神。昨夜晚隔牆的詩句分明是在打動,今天在道場上心上人又不得親近,害得我坐又不安,睡又不穩,要想登臨又提不起勁,要想散步又悶得發慌,整天的情思懨懨,昏昏欲睡。想起了昨夜的詩篇,不知誰肯來穿針引線,替我向東鄰去說一聲。想起了這個讀書人,實在愛煞人!他的臉清秀,身英俊,性溫文,心多情,不由得叫人口裡念叨,心裡刻印。」


小姐正在獨自胡思亂想,彷彿聽到外面有喧鬧之聲,所以走到窗前去觀望。

紅娘此時已經進了房門,說道:「小姐,夫人叫你立刻下樓,快些走吧!」

小姐感到今天的紅娘有點不大對頭,怎麼這樣驚慌失措的,可能這小丫頭做錯了什麼事,有點作賊心虛。於是問道:「紅娘,究竟為了什麼事?」


紅娘道:「小姐,不必問了,見了老夫人就會明白的。快走吧,快走,快走!」

小姐見紅娘如此著急,心裡老大不忍,想著別把她急壞了,道:「紅娘,些些小事,不必驚慌!」

紅娘差一點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強忍在眼眶裡,心想,如此大事,還說「些些小事」。強盜的賊手快要抓到你身上來了,還說「不必驚慌」。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又一想,也別怪小姐像個沒事人,她還不知實情。想到這裡不由地說道:「小姐,這不是小事,有天大的事,快會見老夫人吧!我求求你了,快走,快走!」一邊說一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拖了就走。

小姐平常日子裡走路是裊裊婷婷,腳尖都不可以露出裙幅之外。現在給紅娘拖著下樓,急行快步,那三寸金蓮如何受得了?連連說道:「紅娘慢些,紅娘慢些!」

小姐被紅娘連拉帶拖,到得內堂門口,只聽得裡面一片哭聲,就知道確是出了大事,便把裙裾一提,跨進屋裡,兩腿不由自主地簌簌發抖,踉踉蹌蹌到得老夫人身邊,撲在老夫人的膝蓋上,叫聲「母親!怎麼了?母親!」眼淚就滾滾流下來了。

老夫人正在悲悲切切、痛哭流涕地訴說:「唉!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崔家從未作過孽,老相爺在世時,為國為民,赤膽忠心,誰料到會有此等飛來橫禍?老天爺啊,你太不公平了!」

一見女兒來到,老夫人哭得更加傷心了,一把抱住了鶯鶯不放,好像這一抱強盜就搶不去了,哭著說道:「兒啊!你知道嗎?狗強盜孫飛虎帶領了半萬賊兵圍住寺門。」


小姐問道:「是否搶我們家的財物而來?」

老夫人道:「如若來搶我家的財物,倒也罷了,那狗強盜是看上了妳啊!要搶妳去做壓寨夫人!兒啊,這可怎麼辦呢?」

小姐聽罷,嚇的魂靈兒頓時離了身軀,暈死過去。紅娘連忙扶住,並用手不住地在小姐的胸口輕輕揉搓,叫道:「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老夫人放聲大哭,叫喊道:「兒啊,我的苦命兒啊!」

小姐經過紅娘的一陣揉搓,悠悠地甦醒過來。低聲叫了一聲「娘啊!」眼淚就像泉水一般湧出來,用衣袖也抹不完。

小姐心想:「母親經常說我長得好看,將來一定有福氣,哪裡知道現在卻是個禍根!我是進退無門,叫我到哪兒去找一個能夠保護我的親人?最關鍵的是偏偏亡過了老父親這個有福之人,丟下了孤兒寡母無處投奔!耳邊聽得寺外鑼鼓震天響,料想是戰雲瀰漫,塵土飛揚,可怕煞人!那傢伙不知從哪兒聽到的,胡說什麼我生得眉黛青顰,蓮臉生春,好像捧心的西子,傾國傾城的揚太真,如果我真的是傾國傾城,豈不要把這裡的三百個和尚送了命,連那外面的五千賊兵,一眨眼就可以斬草除根,殺個乾淨,這些沒有人性的傢伙,對國對家沒有忠信,肆無忌憚地擄掠人民,現在還要來焚燒這蓋造得像天宮般的普救寺,真是無法無天了!你們又不是諸葛孔明,這裡也不是博望坡,用不著來燒屯!」


小姐悲傷過度,一時站立不起來,就靠在紅娘身上,席地而坐,一面在思考如何應付這個嚴峻的局面。

老夫人見女兒已經醒過來了,哭著說道:「老身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就是死了也不算壽夭,就是苦了孩兒,年紀輕輕的還沒有出嫁,老身和先相爺未了向日之願。死不瞑目,卻如之親何?」

小姐聽到母親說「壽夭」兩字,就想到了死,想我堂堂相國千金,如何肯從賊?被強資搶去也是一個死,倒不如自己死還可以保住一個清白之軀,今天只有一死才可以了之。就說道:「母親,不必悲傷,孩兒有一計,可退賊兵,或許可以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大家一聽小姐說有計可退賊兵,懸著的心都放下來了,無不欽佩小姐臨危不亂,一下子就想出了妙計,所以大家都側著耳朵靜聽。老夫人聽得女兒已有妙計,很是高興,說道:「兒啊,快把妙計說說!」

小姐道:「母親,讓孩兒死了吧!強盜要搶的是孩兒活人,死人是不會要的。待孩兒死後,只要把孩兒的屍體交給強盜,他們一定會退兵的。」

眾人一聽全都洩了氣,這是什麼妙計,不死而能退賊兵,才是妙計,只不過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聰明善良、如花似玉的小姐去死呢?一時大家都默不作聲了。老夫人哭著說道:「兒啊,為娘怎麼能捨得妳去死呢?」


小姐道:「死了孩兒一人,可以保全一家,保全寺廟,這是萬全之策。娘親你不必愛惜女兒,就讓孩兒死了吧!母親你白白養育了女兒十九年,就譬如當初沒有生這個女兒,娘親的養育之恩,孩兒只有來生再報答了!」說罷,哀哀痛哭,泣不成聲。

老夫人聽了,心如刀絞,說道:「女兒妳如一死,為娘也不想活了。」

小姐想:「我要死,娘捨不得,看來在家裡是死不成的了。」小姐此時已經橫下了一條心,在家裡死不成,就死到外面去,一到賊營,自盡不遲,母親也可以眼不見為淨了。心意已決,說道:「母親,孩兒還有一計,可退賊兵。」老夫人道:「計將安出?」


小姐道:「只要把女兒獻給那賊首,他達到了目的,就不會再為難無辜的人了。」

大家聽了,比得知孫飛虎來到還要吃驚。什麼?小姐自己出主意要把她獻給強盜,這怎麼成呢?小姐甘願自我犧牲,感動了大家,那是萬萬不能的!但是他們都作不得主,且看老夫人的意見吧。

老夫人聽了忙道:「兒啊,這是萬萬不能的!想我們崔家,沒有犯法之男,更沒有再婚之女,怎麼能把你獻給賊寇為妻,豈不辱沒了崔家的門第,敗壞了崔家的聲譽!這是萬萬不行的!」

小姐想:「事情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還念念不忘門第聲譽,娘親啊,您也太糊塗了!」

◎老夫人重視「門第」、家族「聲譽」。

小姐於是說道:「母親,何須考慮得那麼遠,如果把女兒獻出去,其利有五。」

老夫人道:「怎麼說其利有五,妳且講來。」

小姐道:「第一條,父親的靈柩可以保全。第二條,可以免得摧殘老母親。」

老夫人聽了,不禁感到欣慰,在緊要關頭,不僅顧到了在世的娘,還不忘去世的爹,也想到了母親,一片孝心,可見沒有白養了她。」

老夫人道:老夫人很是感動,說道:「好女兒,難得妳如此孝心!第三呢?」


小姐道:「第三,免得寺院殿堂化為灰燼。第四,可以免得寺內僧俗人等白送性命。」

法本
長老聽了,也很覺安慰,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小姐!」

老夫人道:「第五條呢?」

小姐道:「歡郎弟弟還沒有成人。」

歡郎插嘴道:「姐姐,我沒有關係,我不怕!」

小姐繼續說道:「他是崔家的繼承人。我鶯鶯如果愛惜自己的聲譽,不肯從賊,那麼許多僧俗都要被屠殺,寺院要被燒毀,父親的靈柩也要化為灰塵,愛弟之情,慈母之恩,全部玉石俱焚,我們崔家大大小小不留一個,這又何苦來呢?都是做女兒的不孝!」

老夫人道:「把妳送給強盜,為娘是堅決不願的!」

小姐哭著說道:「娘啊!妳這也捨不得,那也不願,又沒有別的妙計,還是讓女兒死了的好!」

正在此時,法聰奔得上氣不接下氣,從外面直闖進來,喘著大氣說道:「禀報師父,不好了!強盜說,再不把小姐獻出,馬上就要放火燒寺院了!師父,快些想辦法吧!」

長老聽報,更加著急,現在火已經快燒到眉毛上了,再不想辦法,將要不可收拾。於是轉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快想妙計,救救寺院吧!」

老夫人道:「長老,老身乃女流之輩,已經沒有主意了。」

長老道:「夫人,我們何不一起到大雄寶殿去,傳示兩廊僧俗人等,古人說過:十步之間,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老衲認為一定有能人出來出謀劃策。另外,老夫人可以立下重賞,常言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說不定會有人出來退賊解圍,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老夫人道:「長老言之有理,我們一起到外邊商議商議吧!」又回頭對女兒道:「孩兒,你先回去,聽候消息,一切有為娘作主。」

小姐含著眼淚,由紅娘扶著,到了繡樓上,小姐往繡床上一躺,默不作聲,只是流淚。

紅娘可嘮叨開了,紅娘道:「小婢實在替小姐著急,恨不得那個書生能來替我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小姐,妳且躺一會兒,我到前邊去看看,有什麼好消息,即刻回報。」

老夫人帶了一些丫鬟僕婦,跟著長老來到大雄寶殿。大殿兩廊下擠滿了人,大哭大喊,十分嘈雜,又傳來了寺外強盜們的喊殺之聲,真令人心驚肉跳。


老夫人顫抖著說道,「長老,有勞你向廊下傳言:倘若有人能退賊解圍,必有重謝!

長老想,到了此刻,還許下空頭願,「重謝」究竟多少重?那是要落實的。於是說道:「如何重謝?請老夫人明示。」

老夫人雖是女流,卻跟著丈夫學了一套官場圓滑之術,她所說的所謂「重謝」,是有伸縮性的,到時候可重可輕,支配權攢在自己手心裡。今見老和尚要問個水落石出,心裡不免責怪老和尚多口,但是又不能不落實,可又說不出一個確切的數字來,總不能傾家蕩產去重謝吧!於是便說道:「我願拿出崔家的一半財產來酬謝,但等強盜退去,一定兌現,絕不反悔。如若有人信不過,就請法本長老作個證人。」

長老想這還不錯,金錢人人喜愛,雖說這個「更一半家財」還是個囫圇數,外邊傳說崔家財富可觀,這個「一半」足可以打動人心,一定有能人出來退賊。

長老到得大雄寶殿門口,外邊人聲暄嘩,議論紛紛,長老由法聰扶著,對著兩廊的僧俗人等高聲說道:「大家肅靜!」兩廊僧俗立刻停止議論,鴉雀無聲,都在用心聽老和尚要說些什麼。長老依舊提高了嗓門說道:「大家聽了!相國夫人特地命老僧傳話,誰人有能耐退得強盜,夫人說,不論僧俗,情願把崔府的家財對半均分,作為酬金!有人應者,請往前來。」


長老宣說完畢,下面一片寂靜,毫無反應。長老恐怕眾人沒有聽清,就再說一遍,一連說了三遍,還是不見有動靜。只聽得有一個聲音說道:「我們如果有退賊的本領,也不會逃到普救寺來了。」

又有一個人說道:「一半財產倒是不少,可惜我們沒有退賊的本領!」

正在此時,外面又是一陣喊殺叫罵之聲。只見在山門的門縫裡瞭望的僧人奔進來說道,強盜就要攻打山門,殺進來了!

長老聽了更加著急,說起來錢可通神,現在連人也通不了啦!趕緊進殿,回復老夫人。


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等候回音,見長老進來,神色有點不大好,早已預感到有些不妙。長老道:「沒有人退賊。雖然說了,沒有用!誰都沒有這個能力退賊,現在強盜又在叫嚷著再不獻出小姐,就要殺進寺來了!請老夫人定奪。」

老夫人一聽,完了!總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料到如此重賞,還沒有勇夫!如今已經是智窮力竭,無計可施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普救寺的諸佛菩薩也保佑不了崔家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強盜的目的是來搶女兒的,也顧不得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了,把女兒送給一個普通人,總比弄一個強盜女婿要光彩一些,為了一家,就把女兒作籌碼吧。

老夫人把心一橫,對長老說道:「長老,再麻煩您去傳話,如果有哪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願將女兒鶯鶯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我言出如山,決不反悔!」


長老道:「是是是,老衲馬上去傳言。」

其時紅娘在旁,一切都看在眼裡,見用金錢也打動不了人心,心裡也很著急。又見老夫人想出個下策,用小姐作為賞格,心想,小姐嫁給平民老百姓,儘管門不當,戶不對,總比去當強盜的壓寨夫人要強得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老夫人大概急昏了頭,病急亂投醫,連「不拘僧俗」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但願那個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書生能當一下退賊的英雄就好了。

長老奉老夫人之命,又來到大殿上,代老夫人傳言,誰能夠退去賊兵,老夫人願意倒賠妝奩,把鶯鶯小姐許配給英雄。話音方落,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眾人極大興趣,一時議論紛紛。只是機會雖說是不錯,就是沒有本事打跑強盜的本事。


卻說張生,自從在功德堂道場上見了小姐,見小姐對他含情脈脈,著實有點飄飄然。但是聽到法聰告說小姐已經中表聯姻,名花有主了,他又猶如跌進冰窖,萬念俱灰。回到書房裡,不住地長吁短嘆,正在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卻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給驚醒了,想讓琴童出去看看。


琴童旱就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吵醒了,一個人悄悄地到外邊來打探情況。正當長老在宣布崔家願用一半財產募人退賊的時候,他立即返回書房,來向主人禀報。剛踏進書房門,聽得張生在叫喚,就說道:「相公,不得了啦!大禍事到了!」

張生問道:「何事驚慌?」


琴童道:「寺外強盜孫飛虎帶領了五千嘍囉把寺院團團圍住,還準備強搶鶯鶯小姐做壓寨夫人哩!」


張生道:「果有此事?啊喲!我家小姐呀!」說罷,眼淚就掉了下來。

琴童道:「公子且慢啼哭,主母還沒有被搶去,不過,強盜說,如若不把主母獻出,就要放火燒寺院了!」

張生驚叫道:「啊喲,這便如何是好?看來要玉石俱焚了!」

琴童道:「現在崔老夫人出了賞格,說不管是誰,只要能夠退賊,崔府的財產與他對半均分。」


張生道:「這就好了!可曾有人出來領賞否?」

琴童道:「我緊跑回來禀報公子,後邊的情況還不知道。」

正在此時,法聰也來了。一進門,見張生躺在床上,說道:「張先生,您好悠閒!外邊的事您知道嗎?」


張生道:「小生已經知道了。」


法聰道:「您既然已經知道了,就該想個妙計良策來解圍。您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難道一個計策都想不出來?」

張生道:「小生實在也無計可施!」

法聰道:「張先生,您難道不肯為普救寺想想,難道也不為自己想想?」


張生道:「小生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有什麼可想的?」

法聰道:「您難道能眼看著小姐獻給強盜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獻出的!」

法聰道:「那麼,您就忍心讓小姐被燒死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燒死的!」

法聰道:「小姐不能獻出,也不能燒死,那是要救她的了。」

張生道:「那是自然!小生可以不救自己,小姐是萬萬要救的!」
◎透過對話寫出張生對鶯鶯的真情意。

法聰道:「那好,趕快拿出退賊的妙計來!」

張生道:「我心己亂,有計也想不出了。」


法聰道:「張先生,不必心亂,剛才老夫人叫我師父向大家傳言,說道:
如有那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願將女兒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言出如山,決不反悔。老夫人當殿許婚,還怕什麼中表聯姻,這是一個千載難遇的機會,千萬不可放過,一解了圍,小姐就是您的了。」

張生道:「此話當真?」

法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法聰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張生道:「既然如此」,說到此,他忽然驚叫起來,說道:「啊喲不好!不拘僧俗!」

法聰倒被他嚇了一跳,問道:「先生何事驚慌?」

張生道:「我家小姐萬萬不能被強盜搶去,也不能被俗人得去,更萬萬不能給你們和尚得去!我家小姐萬萬是小生的!」

法聰道:「為了小姐,還不趕快用心想計。」

張生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說道:「有計策了!」


法聰有點不大相信,那麼快就有計。張生道:「這叫做急中生計。」

法聰道:「既然有了妙計,救兵如救火,快去見老夫人吧。」


張生道:「小師父不必性急,且慢去見老夫人,稍等片刻,待小生寫一封書信來。」

法聰道:「先生,大火已經燒到屁股上了,怎麼還有閒功夫寫信呢?算了吧!」

張生道:「小師父你哪裡知曉,退兵妙計盡在其中。琴童,速速備紙磨墨」

琴童馬上鋪好信箋,打開墨盒,端硯中的宿墨尚未洗去,稍微注上一點水,不一會,已把墨磨濃了。
張生從筆筒裡抽出一支象牙管長鋒小楷羊毫,蘸得筆飽,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信上是這樣寫的:

珙頓首再拜大元帥將軍契兄纛下:伏自洛中,拜違犀表,寒暄屢隔,積有歲月,仰德之私,銘刻如也。憶昔聯床風雨,嘆今彼各天涯。客況復生於肺腑,離愁無慰於羈懷。念貧處十年藜藿,走困他鄉;羨威統百萬貔貅,坐安邊境。故知虎體食天祿,瞻天表,大德勝常;使賤子慕台顏,仰台翰,寸心為慰。輒禀:小弟辭家,欲詣帳下,以敘數載間闊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採薪之憂。不期有賊寇孫飛虎,領兵半萬,圍困山寺,欲劫故臣崔相國之女,小弟之命,亦危在旦夕。兄長倘不棄舊交之情,提一旅之師,以推天子之恩,以解蒼生之危,使故相國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矣!鵠候來旄,造次干瀆,不勝慚愧!伏乞台照不宣!張珙再拜。二月十八日書。

張生把信寫好,從頭細看了一遍,並無差錯,就放進信封內,帶在身邊,說道:「法聰師父,請吧!」


於是兩人來到大殿,琴童跟在後面,一路上,法聰嚷道:「諸位,請閃過一旁,退賊的英雄來了!」眾人一聽,紛紛閃過一邊,讓出一條道來。

張生一邊向前擠去,耳朵裡聽到長老還在傳命:「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廊下傳話,不拘偕俗,誰能退得強盜,願將小姐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心想果然如此。

法本長老正在為已懸重賞卻仍無回音而發愁時,忽然見到張生、法聰一行前來。

張生道:「寺裡發生強盜圍寺的禍事,小生已經知道了。長老,我且相問英雄退敵之策,崔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長老道:「老夫人言道,若有人能退賊,願將小姐許配給他。」

張生道:「果真是這麼說的?」

長老道:「還有一句
倒賠妝奩。」 

張生道:「小生有一事不明,請教長老。」


長老道:「相公請講。」

張生道:「據小生所知,鶯鶯小姐早已中表聯姻,怎麼現在又要佛殿許婚了?」

長老有點遲疑了,說道:「這個嘛,也許,是為了救命要緊,顧不得中表聯姻,也是合乎情理的。」


張生道:「既然如此,就煩請長老通報老夫人,說張珙求見。」

長老說道:「先生果真能退強盜?」

張生胸有成竹地說道: 「長老不必多慮,不用騎戰馬,不必拿刀槍,也不要對陣打仗,看一看管叫那半萬賊兵化為無形。小生自有錦囊妙計,事不宜遲,速去通報就是了。」

長老道:「老衲知道了,請先生稍候。」說罷,回到大雄寶殿。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焦慮不已,恐怕佛殿許婚這一招不靈,只好大家同歸於盡。現在看見老和尚走進來,臉上顏色不似先前緊張,自己也覺得似乎心寬了一些,問道:「長老,事情怎樣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用擔心了,已經有人挺身而出,能退賊兵,真是吉人天相啊!」

老夫人大喜,雙手合十,對空膜拜,說道:「佛天保佑!菩薩保佑!長老,不知是哪位恩公?」

長老道:「此人與老夫人有一面之識,乃老衲的親戚,就是昨日附齋追薦的秀才,姓張名珙,雙字君瑞的張相公」


老夫人聽了,說道:「原來就是此人!想不到一介書生,有此謀略,我無憂矣!」

長老道:「張相公在外面,等候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連忙道:「長老,請快說老身有請!」

長老道: 「遵命!」說罷,就到大殿外,見了張生,說道:「先生,老夫人有請!」

張生說聲「來了!」便瀟灑自如地踏進了大殿,整理了一下衣冠,趨步上前,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有禮了!」

老夫人這次不同於在功德堂,還有點擺出相國夫人的架子,這次是有求於人,所以當張生進來的時候,已經站起來迎接。見張生風度翩翩、神采飛揚地走進來,向自己行禮,連忙用手虛扶一扶,說道:「不敢,不敢,老身還禮了。先生請坐。」
◎中國人所謂的「禮」往往隨著身分親疏遠近、地位尊卑、有求於人或被人所求......而有彈性不同。

張生道:「請老夫人先坐。」

老夫人坐下了,見張生坐在那裡,神色自若,頗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老夫人見了,心裡一陣寬慰,但仍然流著淚說道:「先生,家門不幸,禍從天降,孫飛虎賊人兵圍寺院,要搶小女鶯鶯,可憐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古人云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萬望先生施展子房、臥龍之才智,伸手救援,則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完全不提退敵許婚之事。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席話,心想,這些全是空洞的客套,為何不提許婚之事?從古以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老和尚的傳話終究有點靠不住,必須由老夫人親口說出,方為穩妥。但是自己卻不好意思去問,只好坐在那裡默不吭聲,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
◎預埋下文老夫人悔婚的伏筆。

老夫人見張生不搭腔,明白大概他沒有聽到我的傳話,於是說道:「先生,剛才老身曾託長老傳話。」

張生連忙接口道:「不知如何傳的?」

老夫人道:「但有退得賊兵的,將小女鶯鶯許與為妻,再倒賠妝奩,以報大恩。」


張生道:「夫人果真是這樣傳話的麼?」

老夫人道:「是老身親口許下的,先生若能退賊,老身決不食言,待得太平,便立即完婚,更有法本長老為媒作證。」

長老一聽,連忙搖著雙手說道:「夫人,想老衲乃出家之人,作媒恐怕不妥吧?」

老夫人想,現在到了什麼時候,有關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還談什麼妥不妥!就說道:「長老此言差矣!想《詩經》上有言: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老身在佛殿許婚,長老作伐為媒,乃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推辭了!」

長老道:「如此說來,老衲遵命就是。」

老夫人道:「先生,今日危在旦夕,所以佛殿許婚。先生若能退卻強盜,老身一言既出,駟馬難道!」

張生聽了,心中大喜,當即起身,搶上一步,倒身下拜道:「承蒙老夫人抬愛,晚生張珙敢不從命,請受晚生一拜!」


老夫人忙道:「先生請起,請起!」

紅娘一直在旁邊,一切場面都看得一清二楚,心裡說不出的高興,難得這公子一片好心,與我們崔家非親非故,卻能夠挺身而出,來管這份閒事。但願他能有諸葛亮之才,橫掃了這五千賊兵。那時,不但賊兵可退,而且小姐也可了卻一樁心願,我紅娘也可以得到一個好姑爺。剛才我在小姐面前錯怪了他,真不好意思,現在得趕快向小姐報喜去。走了幾步,又站下了,心想且慢,這書生有沒有退賊的本領,不要說嘴郎中無好藥,看看再說,於是又返回原地。

長老道:「先生請起,請起!」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請教退賊之計。」張生起身坐定,說道:「老夫人但請放心,不用害怕,不是晚生誇口,只要略施小計,管教掃除賊兵,保存寺院,免去眾僧俗的災禍,老夫人一家大小不叫傷害一個!」

老夫人聽了,心想這都是空話,退不了賊兵,仍是枉然,於是道:「有先生籌劃,老身極為放心,請教良謀。」


張生道:「晚生有一故人,同鄉同學,又有八拜之交。此人姓杜名確,雙字君實,也是官宦子弟,乃太宗皇帝駕前宰相杜如晦的重孫。他壯志凌雲,不襲門蔭,考中了賢良科舉,能開六石之弓,熟習八陣之法,文韜武略,滿腹經綸,內懷信義之心,外有威嚴之色。初任郡城,地方盜賊絕跡;後守邊疆,胡騎不敢來犯。武備德修,將士歸心。臨陣使一柄大刀,冠絕古今,愛騎一匹雪白龍駒寶馬,人稱白馬將軍。目前在蒲關鎮守,威名遠震,敵不敢犯。晚生已修書一封,只要送往蒲關,兄長定會前來救助。」

老夫人道:「多謝先生仗義相助。杜將軍確是當世名將,令人敬佩,有他出兵,何愁賊人不滅。不過,此法雖好,無奈賊人威逼得緊,蒲關離此尚遠,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蒲關大軍未到,強盜已經放火殺進來了,又將如何?」

張生道:「請老夫人不必擔憂,晚生還有一條緩兵之計。」

老夫人聽了,心想,這秀才足智多謀,我把女兒送給他也值得。說道:「如此,請教先生那緩兵之計?」

張生道:「老夫人,這一條緩兵之計嘛,要用著長老了。」說著就向法本長老拱拱手。

長老一聽,嚇了一大跳,忙搖手說道:「先生,您弄錯了!想老衲年事已高,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會衝鋒陷陣?還是另請高明吧!阿彌陀佛!」說著,向張生合十頂禮。

張生道:「長老不必驚慌,並非要您出去和強盜廝殺,是要借重您鬢髮如霜的法相,一寺之主的身份,請您去和強盜說幾句話。」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衲只會誦經念佛,沒有蘇秦、張儀之口,陸賈、酈生之舌,怎麼能做得了說客?」

張生道:「長老,豈不聞
生公(東晉高僧竺道生)說法,頑石點頭。您在講經說法時,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一定會成功。」

長老道:「這些強盜比石頭都不如,點不了頭,老衲恐難以勝任。」

張生道:「長老不必懼怕,不是要您去和強盜面對面說。請問長老,在寺內有沒有可以登高瞭望的地方,能夠和寺外的強盜對話?」

長老道:「有,就是在頭山門內的鐘樓。」

張生道:「長老,您只須登上鐘樓,對強盜如此如此說,強盜絕對不會傷害您,而且還會暫時退出一箭之地。長老,可以嗎?」

長老道:「計策是不錯,要老衲一人前往,尚無此膽量。」

張生道:「無妨,小生陪同您前往就是了。」


長老道:「如此甚好!有先生在旁助威壯膽,老衲遵命就是。」

於是兩人告辭了老夫人,直奔鐘樓,撩衣拾級而上。已經聽得人聲喧嘩,馬匹嘶叫,開窗一望,只見寺外旗幡招展,刀槍生光,軍容不整,陣法零亂,好一群烏合之眾。嘍囉們個個橫眉豎目,惡狠狠的好似凶神惡煞一般,正在搖旗吶喊,虛張聲勢。長老見了,兩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張生見狀,安慰長老道:「長老休怕,您在樓上,他們傷不了你,趕緊和他們對話!」

再說寺外的強盜們,見寺內一直沒有動靜,不由得焦躁起來,正想叫陣,忽見寺裡鐘樓上的窗子打開了,從窗口探出一個頭來。嘍囉們以為有人要刺探軍情,鼓譟準備放箭。


長老慌忙答道:「好漢們且莫疑慮,老僧有話,請大王前來答話。」

嘍囉們聽了,就把弓箭放下,到大帳禀報孫飛虎。那孫飛虎正在帳篷裡發怒,就要準備殺進寺內,把鶯鶯小姐搶了就走,見小嘍囉來報,問道:「何事報來?」


小嘍囉道:「普救寺裡有一個老和尚,在鐘樓上請大王爺到寺前答話。」孫飛虎聽了,說道:「閃開了!帶馬!」他踏鐙上馬,一抖絲韁,直往寺前,對著鐘樓大叫道:「尚聽著:速把鶯鶯小姐獻出,萬事皆休,若有半個不字,本大王要放火燒寺,把僧俗人等殺一個雞犬不留!」
◎反派角色孫飛虎登場。

長老往下一看,見孫飛虎生的那般模樣,嚇得膽戰心驚。只見那孫飛虎腆著一個似婦女十月懷胎樣的大肚子,三角眼,大鼻子,粗嘴唇,闊腦門,豎眉毛,寬下頦,海下一部刺猬毛般的紅鬍子,簡直是人怕鬼搖頭。頭戴一頂紅彪彪的紗巾,身披一領雲雁金縷藍戰袍,護心鏡耀日生光,套一雙抹綠狼皮戰靴;腰間右邊掛一張鐵胎弓,左邊掛一壺狼牙箭,手拿一柄簸箕來大的開山斧,胯下一匹青鬃戰馬,裝作威風凜凜,實則猥瑣非凡。長老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好怕人也!嚇死老僧了也!」

張生見了孫飛虎,也微微吃了一驚,心想這狗強盜長得如此醜陋,妄圖強搶我家小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我張珙在,狗強盜休想得逞!

聽得長老叫怕,心想這不是害怕的時刻,忙道:「長老休得害怕,速速答話!」

長老定了一定神,壯著膽子說道:「大王,請暫息雷霆之怒,且聽老僧說來:相國夫人聽得大王虎駕前來,本待早把小姐獻與大王,無奈她們母女情深,小姐嫁給大王以後,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見面,一時難捨難分。大王你若是鳴鑼擊鼓,大叫大嚷,把小姐給嚇死了,豈不可惜!老夫人言道:大王若要做女婿,請按兵束甲,退出一箭之地,讓她們母女敘別一番,然後再獻與大王。」


孫飛虎道:「本大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要馬上成親,時間不能再等!」

長老又說道:「再說鶯鶯小姐現有父喪在身,目前正在做除服道場,等三日功德圓滿,脫了孝服,換上大紅吉服,倒賠妝奩,一定獻與大王。」

孫飛虎大叫道:「不行!三天不行!」


長老道:「大王息怒,若是今天就把小姐送出,小姐穿了一身孝服來到軍中和大王成親,恐怕對大王不利。大王請三思!」

孫飛虎聽了,覺得有道理,最近軍情確是很不順利,別再惹些晦氣來,那就糟了!想到此處,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老禿驢聽著,是連今天三日,三日之後若不送來,我要你們人人皆死,個個不存!你對夫人說去,像這樣好性兒的女婿,打了燈籠也找不到,教她就招了俺這個好女婿吧。」

說罷,轉身發號令道:「小子們,咱們後退一箭之地!」就領了嘍囉們回大帳去了。


法本長老抹了一把汗,對旁邊的張生說道:「先生,強盜已經騙走了,您也聽到,三日後不送出去,大家便都是沒命的了!先生,這三日時光易逝,還望您速速退賊,一寺僧俗性命都繫於這一線間了!」

張生道:「這倒不妨。我這裡有一封給杜確將軍的書信,此地離蒲關只有四十五里。請問大師,寺院內可有能人敢到蒲關去送書信?」

長老道:「若是白馬將軍肯出兵,怕什麼孫飛虎!若說是送書信的人,寺裡倒有一個。老衲有一個徒弟,法名惠明,平日不念經文,就喜歡喝酒打架,老衲也拿他沒奈何。這個徒兒,生性戇直,你如果求他去,那是殺了他也不去的,一定要用言語去激他,不讓他去,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去的。先生,不知您會激將法嗎?」

張生道:「有這個人選就好,一切就看小生的手段吧!」說罷,和長老一起下了鐘樓,來到大雄寶殿,對著滿殿的僧俗人等說道:「強盜孫飛虎圍困了寺院,我等豈能坐以待斃?小生有一故友,人稱白馬將軍,現在鎮守蒲關,我已修書一封,要寄給杜將軍,請他帶兵前來解救,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們僧俗人等有誰敢突圍前去蒲關投書?有誰敢去?」

眾人聽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不吭聲。他們也都知道,這位書生忙進忙出,是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無奈自己沒有這份能耐去突圍送信。

張生見大家默不作聲,也並不怪罪大家,他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並非隨便什麼人都能勝任。一旦用非其人,書信落到了孫飛虎手裡,其後果不堪設想。何況他已經有了人選了,那就是莽和尚惠明。現在這和尚不知躲到哪裡去睡大覺去了?要設法把他給激出來,於是又說道:「小生曾聽說本寺之內有一位師父,武功蓋世,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仗義之人,今天為何一言不發?是否沒有到場?還是沒有膽量前往?」

再說那惠明和尚,原是胡族後裔,自幼喜歡舞槍弄棒,走馬打獵,又長得魁梧剽悍,力大無窮。後來父母雙亡,他覺得世道險惡,就看破紅塵,到這普救寺出家來了,他人是出了家,可心沒有出家,他不念經,不禮懺,不清不淨,只有一個潑天大的膽。又愛打抱不平,動不動就要拔拳相向,所以全寺的和尚都怕他三分,對他敬而遠之。雖說是佛門弟子,卻從不遵守三皈五戒,最喜歡偷吃酒肉,常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喝醉了酒就撒酒瘋,長老也拿他沒辦法,就派他在香積廚燒火。

◎惠明和尚登場。

今天惠明喝了三大碗老白乾,微微有點醉意,正躺在灶前柴草堆裡睡大覺,現在剛給外邊的吵嚷之聲驚醒,一問在廚下值日的小沙彌,知道強盜孫飛虎圍困了寺院,要洗劫佛地,殘害百姓。他聽了以後,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殺人心逗起了英雄膽。他丟掉了僧伽帽,脫下了黑僧衣,拿起了一直閒置多年誅龍斬虎的戒刀,掛在腰間,兩手提起了經年不曾打磨的烏龍鐵棍,撒腿就往大殿而來。

惠明剛到大殿,就聽到了張生的話語,這不是分明對我惠明叫陣嗎?氣得他哇哇直叫,人未到,聲先至,「哇呀呀,阿彌陀佛,氣死我也!」這一聲吼叫如同焦雷一般,震得眾人耳朵嗡嗡直響,只見他兩手一分,排開眾人,直衝到張生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說道:「拿來!」


張生聽得一聲吼,就知道惠明被激出來了。等到惠明來到跟前,一看,唷!好一個粗魯和尚!豹頭環眼,八尺身軀,好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髮的金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長老說的一點不錯,這送信的任務一定是非他莫屬了。不過,長老說的,此人是吃激不吃請的,有必要再激他一激,於是說道:「小師父,拿什麼來啊?」

惠明道:「拿書信來,讓洒家投送到蒲關去!」

張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師父,你有這個能耐送去嗎?敢不敢去啊?」

惠明道:「先生,不是我貪,不是我敢,大踏步殺出那虎窟龍潭;也不是我搶奪,也不是我包攬,實在這幾天吃菜饅頭,嘴巴里淡出鳥來,舉戒刀今日開齋,那五千人也下需要煎炒烹炸,腔子裡的熱血可以解渴,胸膛內的心肺可以解饞。再備好一萬來斤黑面,和合些酸黃齏、爛豆腐,我把這五千人做一頓饅頭餡,包剩下來的餘肉就把青鹽蘸著吞。」


張生道:「小師父勇武可嘉,你能挺身而出,一定能夠衝出重圍。不過,賊寇厲害,孫飛虎驍勇,你要留神才是!」

長老也說道:「惠明,張先生命你去蒲關寄信,全寺生死安危繫於你一人身上,你真的敢去?」

惠明道:「師父,先生,你們問我敢不敢,我要問你們用我還是不用我?你們怕孫飛虎的本事大,我說他能淫欲,會貪婪,身體淘空,已經不堪一擊了!老實說,別的人都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只會撐飽了肚皮躺在僧房裡裝聾賣傻,哪管他焚燒了寺院,殺盡了生靈。小僧是為了你這仗義的張相公和那善文能武的杜將軍,憑著這濟困扶危的一封信,用我的本領,一定要闖他一個人仰馬翻!」
◎借惠明之口,罵盡天下徒具表相的出家人。

張生道:「如果賊寇不放你過去。則將如何?」

惠明道:「先生,你放心,他怎敢不放?如若不放啊,哼!遠的就破開步用鐵棍掃,近的就順著手拿戒刀砍;有小的提起來把腳尖踢,有大的扳下來將他的骷髏頭鏟。我瞅一瞅古都都翻江倒海,晃一晃廝琅琅震山動岩;腳踏得赤力力地軸搖,手扳得忽刺刺天關撼。我從來是暴烈莽撞,不懂得心虛恐慌,磨練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壯。我欺硬,最怕軟,能吃苦,不愛甜,拚著命提刀仗劍,那怕他阻擋不放!」

張生道:「小師父勇力過人,俠肝義膽,願往蒲關冒投書,小生代表全寺人等拜謝小師父的救命之恩!」說著,一躬到地,就把書信拿了出來,交給惠明。


惠明道:「張先生言重了,救人亦是救己。」說罷,接過書信,在懷裡藏妥,提了鐵棍,背了戒刀,拜別了師父,再到香積廚去飽餐了一頓。此時已經天黑,惠明開了後山門,悄悄地沒入夜色中去了。

卻說惠明出了後山門,趁著天黑,一溜風地往外衝去。賊軍的主力大都在前山門的廣場上,分派在後山門的不多。巡哨嘍兵見從寺內衝出一個和尚,便放了一陣亂箭,惠明手腳敏捷閃躲,並未射中,仍被惠明逃脫了。小嘍囉連忙去禀報孫飛虎,孫飛虎認為逃脫個把小和尚,無關大局,所以並不介意。哪知道就是這個無關大局的小和尚,偏偏斷送了孫飛虎的美夢。

惠明逃過強盜的封鎖線,不敢怠慢,撒開大步,直奔蒲關而去。剛剛天亮,已到蒲關,恰巧杜元帥操兵點卯(舊時官署在卯時上班,由長官點名,稱為「點卯」。惠明到得轅門,對守軍說道:「普救寺僧人惠明,有天大急事求見元帥。」

守軍入內禀報,道:「啟禀元帥,轅門外有一僧人求見。」

元帥道:「命他進來。」

不久,守軍領了惠明進入大帳。

惠明上前打個問訊,道:「河中府普救寺僧人惠明稽首。」

元帥問道:「小師父到此何事?」

惠明答道:「啟禀元帥,今有賊寇孫飛虎作亂,帶了五千賊兵,圍困寺院,欲搶劫故臣崔相國之女為壓寨夫人。有遊客張君瑞,奉書令小僧拜投麾下,欲求將軍以解倒懸之危。」


元帥道:「把書信拿來。」

惠明從懷裡掏出書信,雙手呈上。

元帥接過書信,觀看以後,說道:「既然如此,小師父你可先走一步,本帥點齊兵將,隨後就到。」


惠明道:「時間緊迫,請元帥務必火速發兵。」

元帥道:「那是自然。我雖然沒有聖旨發兵,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軍,應我號令:速點五千人馬,人盡銜枚,馬皆勒口,星夜出發,直至河中府,剿滅孫飛殼,解救百姓!」

話說普救寺內,自從惠明連夜突圍以後,寺內的人都在提心吊膽,不論僧俗,都在口宣佛號,求菩薩保佑。其中最為憂慮的就是張生,他擔心惠明的安危,如果惠明有什麼差錯,後果不堪設想;倘若已經衝了出去,計算路程,救兵也得明日中午才能趕到。思前思後,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晚,張生並來回書房,他哪能睡得著,只在大殿上踱來踱去。天亮以後,老夫人和法本長老都到大殿上來了。


老夫人道:「書信已經送去好久了,怎麼還沒有一點動靜,真是急死人!」

長老道:「阿彌陀佛!真是令人擔憂,但願菩薩保佑。」


張生見老夫人和長老一起來到,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二位老人家不必擔憂,那白馬將軍與晚生情同骨肉,一定會來相救的。計算惠明小師父投書的時間,想來用不了多久,即可有好消息了。」


五千人馬在杜元帥的率領下,疾如流星,不到半日,已經到了普救寺。元帥一聲令下,把孫飛虎和他的嘍囉們團團圍住,眾將士高聲叫道:「賊兵速速棄械投降,免爾等一死!」

孫飛虎本來穩坐在大帳內做美夢,專等鶯鶯小姐來成親。忽聽得帳外金鼓齊鳴,喊殺連天,立刻從迷夢中醒來,披掛提刀上馬。出帳一看,只見對面一彪軍馬,旌旗招展,甲仗鮮明,一桿認軍帥旗上,寫著斗大一個「杜」字。他大吃一驚,暗暗叫苦道:「啊喲不好!白馬將軍到了!這便如何是好?」

說來也叫人不相信,孫飛虎強狠霸道,天王老子都不怕,就怕這白馬將軍,這也所謂一物降一物。那些嘍囉們,見了白馬將軍的軍隊,也都嚇得魂膽俱喪,因為他們都是白馬將軍手下的敗軍之將。賊兵一個個都解弓箭,撇刀斧,旌旗鞍馬都不顧,回頭來看著白馬將軍,聽候發落。有的則棄刀丟甲,趁亂逃走。孫飛虎原是杜元帥的手下敗將,如今倉皇應戰,戰不幾個回合,被元帥輕舒猿臂,從馬上生擒活捉過來,丟於地下,命小軍綁上了。


杜元帥高聲說道:「爾等原來都是渾瑊太師的部下,自從渾太師去世以後,無人統制,丁文雅又只知酒色,放鬆訓練,未加管束,想來你們只不過是為了搶掠一些財物,並無反叛朝廷之心。你們的父母妻子都在舊營,你們一旦忘記了國恩,勢必全部要被殺戮。我現在親自帶領了大軍前來征剿,殺你們這些無主亂軍,容易得好比割草。但恐怕在你們中間大多不是叛逆,只是脅從,不忍心把你們不分好壞,一概誅殺。現在你們聽著:你們不是反叛的,可放下兵仗,靠東邊坐地;要反叛的,到西邊去列隊,準備決一死戰。」杜元帥話音剛落,賊兵們都放下兵仗,跑到東邊坐在地上。杜元帥命令把孫飛虎推出斬首,其他嘍囉們全都寬大處理。

普救寺內眾人正在不安議論之際,忽聽得寺外金鼓大震,喊殺連天。

張生喜出望外,不禁大笑道:「哈哈,我家大哥來了!長老,您我速去鐘樓眺望。」說罷,拉了長老急忙爬上鐘樓,登高遠望,只見煙塵滾滾,旌旗蔽天,軍中一桿認軍帥旗上顯出斗大的一個「杜」字,果然是白馬將軍到了。

再看賊營中人仰馬翻,亂作一團。少時,又見賊兵們一個個繳械投降,孫飛虎被處斬,五千賊兵。不到半個時辰,全部解決。合寺僧俗人等,無不興高采烈,額手稱慶。眾難民紛紛離寺回家,不一一細表。


張生和長老在鐘樓上見社元帥已經得勝,連忙走下鐘樓,到山門外迎接虎駕,把杜確邀進寺裡。兄弟見面,格外親切。

張生道:「自別兄長台顏,一向有失聽教;今日一見,如撥雲見日,快何如之!更蒙救援,恩同再造!「更未成家」

元帥道:「賢弟見外了!敢問賢弟,為何不到為兄營中來?」

張生道:「請大哥恕罪,小弟本來是要前來拜謁的,無奈偶得小病,行動不便,所以失禮了。」

崔老夫人得知賊兵潰滅,已經解圍,激動得眼淚直流,真是佛天保佑,也是崔門積德,方能逢凶化吉,遇難呈佯。就吩咐擺筵,為白馬將軍慶功。元帥見了老夫人,行了一個軍禮,說道:「杜確甲胄在身,不克以大禮拜見,請老夫人鑒諒。」

老夫人道:「將軍,如此多禮,折煞老身了!」回頭對張生說道:「今日聊備小酌,為將軍慶功。張先生,請陪令兄入席。」

張生道:「晚生遵命!」於是陪同元帥入席。分賓主坐定。席間,元帥道:「杜確有關防禦,以致讓老夫人受驚,切勿見罪是幸!」

老夫人道:「將軍言重了!想老身母子的性命,都是將軍所賜,真不知怎麼來補報哩!」

元帥道:「不敢不敢,這是小將的職責所在,何用言報!」

張生道:「這次請兄長來,因見老夫人受困,言道:誰能退得賊兵的,即以小姐許親。故此斗膽作書。」

元帥道:「賢弟,既然有此姻緣,可喜可賀!」就對老夫人說道:「賢弟建退賊的計策,夫人佛殿許婚,如果說了作數,那是淑女配君子,美滿的一對!」

老夫人道:「只恐怕小女配不上君子。」

◎再次埋下文老夫人悔婚的伏筆。

張生道:「兄長現在有功於國,有義於友,有恩於蒲州的老百姓,朝廷一定會即刻封賞。到那時,一定前來拜賀。」

元帥道:「你我弟兄,何用客套、他日大喜,當來慶賀。」說罷,起身離坐,說道:「愚兄軍務在身,不能久離蒲關,況且賊人尚有馀黨未除,未便在此久留。告辭了,請老夫人和賢弟勿罪!」

張生道:「大哥軍務繁忙,小弟也不敢久留,有勞台候了!」

老夫人道:「將軍救命之情,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沒齒難忘!小女于歸之日,請將軍不棄,來舍間喝杯喜酒。」

元帥道:「多謝老夫人盛情!後會有期。」

元帥離席,張生和老夫人也起身相送,行至滴水簷下,元帥說道:「請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道:「恕老身不遠送了。」

張生則把元帥直送至山門外台階下,大家各道珍重,揮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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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劇西廂記:白馬將軍杜確(右)與惠明和尚(左)

七、夫人賴婚

話說鶯鶯小姐,自從孫飛虎兵圍寺院,由內堂回到妝樓以後,憂心忡忡,眼淚不曾乾過。儘管有兩個小丫鬟在旁邊勸解,仍然一夜沒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嘆。自古紅顏多薄命,為什麼自己如此命薄?現在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以一人連累全家與滿寺僧俗和自己一起遭難,今日必定難逃此劫難,命中註定要橫死普救寺了!

正當小姐悲痛時候,紅娘卻滿面春風地上樓報喜來了。昨天紅娘離開了小姐,到外邊看看情況,她一直在老夫人身邊,跟著到大雄寶殿,聽著老夫人兩次讓老和尚傳話,看著張生挺身而出,老夫人當面親口許婚,惠明送信,白馬將軍領兵破賊,一天烏雲全都吹散,心裡說不出的高興,老夫人在佛殿親口許婚,小姐從此再也不必為中表聯姻而愁悶,小姐如果知道了,還不知有多高興哩!那張公子想不到他不僅多情,還是胸懷奇才的義士,如果沒有他那封書信,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變作刀下之鬼!

紅娘眉飛色舞,喜氣洋洋地踏進內房,卻見小姐淚流滿面,小姐正在悲痛欲絕的時候,聽得有人在叫,抬頭一看,見是紅娘,雖然只有一夜未見,卻覺得比一年還長。現在紅娘回來,感到格外親切,連忙拉住紅娘的手,說道:
紅娘,我害苦你們了!說著,又痛哭起來。

紅娘道:
小姐休要悲傷,你怎麼會害苦我們呢? 

小姐道:
強盜是為我而來,馬上就要放火燒寺,那時玉石俱焚,同歸於盡,豈不是我害苦你們了? 

紅娘道:
小姐,別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嗎?紅娘來,是來向小姐報喜的。 

小姐一聽,在胡言亂語什麼,說道:
想我死在眼前,喜從何來? 

紅娘笑嘻嘻地說道:
小姐,您在樓上光顧了悲傷啼哭,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外邊的情況大變了,小姐,您知道嗎? 

小姐忙道:
紅娘,快些講來! 

紅娘道:
紅娘和小姐分手以後,一直跟著老夫人,到了大雄寶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長老傳言:
不論僧俗,誰人能退強盜,賞給我們崔家的一半財產。

小姐問道:可曾有能人否? 

紅娘道:
大殿兩廊人山人海,竟無一個能人!

小姐憂愁地說道: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道:老夫人沒法,第二次讓長老傳言:誰人能退得強盜,願把小姐許配給他,叫做恩上聯姻,還倒賠妝奩哩! 

小姐一聽,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麼可以把女兒當作賞格呢?大概被強盜給嚇昏了,不然,不會出此下策的。再一想,這也好,總比被孫飛虎搶去當強盜婆要強得多。就問道:
可有能人否? 

紅娘道:
「這下有的!

小姐聽了,半喜半憂,喜的是總算有人出來退賊了。憂的是不知是何等樣人,別離了虎口,又入狼窩,那才糟呢!不無擔心地問道:但不知是何等樣人? 

紅娘道:
是法聰小和尚。

紅娘話還沒有說完,小姐突然哭著說道:啊喲,我好命苦呵!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你別急嘛,紅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是法聰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白了紅娘一眼,說道:
「小丫頭,說話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

紅娘道:小姐,別生氣,這個人紅娘包你稱心如意! 

小姐聽了,不禁心中癢癢的,說道:
究竟如何。快說!快說! 

紅娘說道:
此人是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長得風流多情,一表人才。他胸懷錦繡,足智多謀,先用緩兵之計,騙得強盜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後寫了一封書信,命惠明和尚闖出重圍,連夜到蒲關請了白馬將軍到來,剿滅了賊兵,殺了孫飛虎。現在太平無事了。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紅娘恭喜小姐,賀喜小姐了! 

小姐聽了,不覺笑逐顏開,說道:
紅娘,這是真的嗎? 

紅娘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等大事,豈可胡說!

小姐問道:紅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誰?小姐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自己一直不滿意中表聯姻,所以要問問清楚。

紅娘露出一絲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說道:
嗯,這個嘛,這個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罷。

小姐一聽更加焦急了,連忙要紅娘講明此人身分。

紅娘道:
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小姐道:
哎,紅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說,我要生氣了

紅娘見小姐急了,說道:小姐,此人其實您也認得的。您不僅認得,而且見過三次面,一次比一次親。 

小姐覺得奇怪,說道:
紅娘,妳又胡說了!我怎麼一點也記不得。我一直在妝樓,怎麼會認得呢?

紅娘道:小姐,讓紅娘來提醒您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寶殿上無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牆吟詩,小姐您不是還和了他一首詩嗎?他在牆頭上露出了半個身子,您不是也看到的嗎?第三次是道場附齋,陪著小姐您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個大恩人。

小姐聽了不禁心花怒放,說道:噢,原來是他! 

紅娘笑著說:
小姐,這回可心滿意足了吧! 

小姐羞得滿面通紅,低頭不語,但心中卻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許婚是一件無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屬。不過她很了解母親的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聯姻的,佛殿許婚也許是一個權宜之計,口說無憑,不要危難一過,就要變卦,倒也拿她沒辦法。想到這裡,原來的喜氣洋洋不由得變成了憂心忡忡,這種擔心,倒不是杞人憂天,換句話來說,也許就是
知母莫若女吧!

卻說崔老夫人,自從解圍以後,心頭壓著的一塊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輕鬆!但輕鬆過後。心事又來了。

現在一女許了兩家,這可怎麼辦呢?一家是老相爺的遺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兒,老相爺的遺言不能違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棄,又是中表聯姻,親上加親,門當戶對,所以這一門親事是萬萬不能退的。現在這張生是大恩人,受恩必報,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自己親口所許,長老為證,再看看張生的人品、學問、智謀樣樣都勝過自己的寶貝侄兒,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實在也難以反悔。但她心中卻認為侄兒終究是自己人,門第又高。張生是個什麼出身?也只是個外邊人,儘管也是尚書門第,卻是敗落了的,門不當,戶不對,將有損崔家的聲譽!

她權衡輕重,橫下心來,決心賴婚。但是用什麼方法去賴呢?老夫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已經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決定先讓張生搬到院內來住,以此製造
親近的氣氛,讓大家和張生不提防有賴婚這一著棋。

話說張生送走兄長白馬將軍杜確以後,因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辭,故仍舊回到崔家大院。

老夫人對張生道:
先生的大恩,永世難忘,從今以後,你不要住在寺裡了,就搬來家裡西廂書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請即日就搬過來!

張生聽了,心裡非常高興,終究是自己人了,應該住在一起。從此和小姐見面的機會更多了,心裡越想越美,但哪敢在未來的岳母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下露一點聲色,很坦然地說道:晚生遵命。多謝老夫人厚愛,晚生告辭了。說罷,一揖到地,瀟灑離開了。


老夫人望著張生的背影,臉上閃過了一絲冷笑。

張生飄飄然地從崔府出來,心裡美滋滋的。未來的岳母大人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要他搬進去同住,這事兒得和長老說一聲,於是往方丈而來。長老正在蒲團上打坐,見張生進來,長老忙從蒲團上站起來,說道:
「先生,請坐,辛苦了!闔寺生靈,全仗您得救,老衲謹此致謝了!說罷,雙手合十頂禮。

張生一邊還禮,一邊說道:
長老不必客氣,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掛齒。

長老道:先生過謙了! 

張生道:
長老,小生的親事,您看如何? 

長老道:
鶯鶯小姐不用懷疑,肯定是相公的嬌妻了! 

張生道:
剛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廂書院去住,看來這門親事確是不用懷疑的了。 

長老道:
是好事的先兆。先生,老衲先恭喜了! 

張生說道:
托長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辭了!

西廂書院的環境十分幽靜。原是當年老相爺在正屋西邊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為讀書養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圍牆分隔,崔府處在普救寺內,是寺中院,而西廂書院則處在崔府大院之內,是院中院。現在張生搬了來,一看這個地方,十分滿意,確實比容膝山房強得多。那小院的月門上方嵌一塊小橫匾,上寫退思二字。進入書房,陳設更為高雅,粉牆上掛一幅中堂,是大詩人王維畫的山水,畫意取梁朝詩人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詩意。中堂兩邊配了一副對聯,上聯是閉門即是深山,下聯是讀書隨處淨土。周圍放著不少書櫃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琳瑯滿目。那珍寶架上,陳列著夏鼎商彝,秦磚漢瓦,各種古玩,全是稀世之珍。

張生看了這些陳設,心裡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確實是把自己當作女婿看待了。張生此時感到一切都稱心如意,心想從此以後,近水樓台先得月,雖不能和小姐朝夕相處,至少見面的機會是不會少的,更何況不久的將來就要結為連理,白頭偕老,也就不虛此生了!

第二天,老夫人帶了歡郎一起來到西廂。她來的目的是讓歡郎拜張生為師,表面上是要造就兒子,實則只要張生一接受下這個學生,那麼,婚事已經差不多賴掉了。

因為在古代,倫常觀念特別重要,在社會上,最受尊重的是
天地君親師。如果張生收了這個學生,就是老師,在輩分上就上升一級,和老夫人平輩歡郎和鶯鶯小姐是姊弟。張生於是不知不覺成了小姐的長輩了。按照五倫長幼有序的原則,長輩是絕對不能娶小輩的。這樣,張生如果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就會自動取消這門親事。老夫人的這一招棋十分惡毒。且看張生是否上當。

老夫人到了西廂,張生接進書房,分賓主坐定。

老夫人道:
先生,住此還習慣否?照看不周,還請鑒諒! 

張生道:
多謝老夫人關懷,晚生不勝感激!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應否? 

張生道:
老夫人,但請吩咐,只要晚生能辦到的,當盡綿薄。 

老夫人道:
小兒歡郎,今年七歲,天資尚佳,因家道變故,久失師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從先生為師,幸勿推辭為盼! 

張生聽了,不覺沉吟起來。按理說,以張生的才學,教個把小學生是綽綽有餘,簡直是屈才,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何況歡郎又是未來的小舅子。更應該出把力教尋教導。還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討好。但是一旦當了歡郎的老師。自己就成了鶯鶯小姐的長輩。哪還能成親?這老師是萬萬當不得的,一定要推辭掉。

於是道:
老夫人,晚生才疏學淺,不足以為人師表,請老夫人原諒! 

老夫人道:
先生過謙了!歡郎,過來!拜見師尊! 

歡郎的奶娘立刻把歡郎帶上前來,歡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趴下叩起頭來。

張生一看,心想這是不能接受的!自己跟歡郎是平輩,即使要教,自己也只能當一個不掛名的老師。所以他連忙側身讓開,說道:
老夫人,晚生萬萬不能受此大禮!至於歡郎的學業,晚生一定盡力輔導就是,當先生則萬萬不敢!

老夫人見張生不上鉤,也沒有辦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賴婚的餡,將會前功盡棄,現在要趕快補救這一疏忽。說道:既然如此,歡郎,就拜見哥哥。

歡郎剛才跪在地上還沒有站起來,也就趨勢向張生拜了一拜,張生也回了個半禮,雙手把歡郎扶了起來。

老夫人說道:
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見外,和在家裡一樣,歡郎的學業就拜託了!至於和小女的親事,本該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許先生已經知道,先相爺在世之時,小女已中表聯姻,現在必須去退親。老身已命總管前往辦理,等到有了回音,即可和小女成親。其實這老夫人根本沒有去退親,總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


時光過得飛快,一眨眼已經到了八月。這些日子裡,張生除了教歡郎讀書以外,老夫人從未請他去過內堂,小姐也無法見面,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也無計可施。

老夫人的心裡也沒有踏實過,一直在周密策劃賴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現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賴才能賴得體面一些。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可以開始實施她的計劃了。通知張生的差事則要派給紅娘,因為紅娘是小姐身邊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痺作用,讓張生想不到有賴婚的陰謀。為了賴婚老夫人真可謂煞費苦心了。終於一日,老夫人派人喚來紅娘,讓她向張生傳話,說老夫人特備小酌,明日有要事與之商議。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準備就緒。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特來請張生前去小酌。

紅娘做夢也沒有想到老夫人要賴婚,就興高采烈地去請張生了。一路行來,一路在想,這次如果沒有那張公子,崔家一家子性命難保。現在那半萬賊兵,一眨眼就灰飛煙滅。今天高高興興地備辦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應該的。想當初小姐和張生都覺得絕望了,誰能想得到就這麼一封書信倒成就了姻緣。今天在東閣吃著豐盛的酒筵,比在西廂照著月亮苦等要強得多!

再說張生,昨晚興奮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


卻說老夫人,把酒筵擺在客廳上,命紅娘去請張生,其實時間並不久,可老夫人倒神經開始緊張起來,擔心那秀才識破她精心設計的賴婚陰謀。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時候,紅娘回來了,禀告說他隨後就到。 

不一會兒,張生到了,紅娘把他讓進廳內。張生見了老夫人,上前施禮,說道:夫人在上,晚生張珙拜見!

張生進門,老夫人一看,覺得張生確是一位人才出眾、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兒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錯了,跟女兒相配確是一對壁人。但非常可惜,門戶不相當,只好割愛了。今見張生對她施禮,說道:先生少禮!前日如果沒有先生,哪有今天?我們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備小酌,請先生來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報答,請勿嫌簡慢。 

張生道:
老夫人太客氣了!一個人有福氣,大家都能沾光。強盜孫飛虎的敗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氣啊!萬一杜將軍不來,我們大家都不免一死。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掛齒。 

老夫人道:
先生請坐。 

張生道:
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覺得有失禮節,哪敢和老夫人對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但坐無妨。

張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謝座了! 

老夫人道:
紅娘,把酒拿來,先生,請滿飲此杯!

張生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說道: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晚生雖不善飲酒,不過《禮記》有言:
長者賜,幼者賤者不敢辭。老夫人是晚生的長輩,晚生不敢推辭,勉力從命。說罷,端起白玉酒杯,一飲而盡。

老夫人這時也在盤算,既然張生不會喝酒,就再多灌幾杯,喝得糊里糊塗,就好辦事了。於是道:
先生,小兒歡郎,承蒙先生教誨,費神費力,老身十分感激。請先生再飲一杯,略表謝忱。說罷,對紅娘說道:紅娘替先生斟酒!紅娘奉命,又替張生斟滿一杯。

張生道:
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說罷,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生兩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勸了兩杯,估計張生的腦袋,大概已經在天旋地轉了。老夫人說道:
紅娘,去把小姐叫出來,和先生行禮!老夫人用行禮這兩個字眼,是經過斟酌的。如果要她說行婚禮,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禮最妥切,說行常禮也行,說行大禮也可,說行婚禮也合適。

小紅娘是個千伶百俐的人,這次也被騙過了。聽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來行禮。心裡高興萬分,哪裡還有餘暇去品味
行禮這兩個字的奧妙,一心以為行禮就是舉行婚禮之意,所以立即答應,便飛也似地往妝樓上奔去告訴小姐。

小姐一聽,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張生交遊廣,朋友多,換了別人怎麼能退去賊兵!是他的一封書信,免除了崔家的災禍,救了咱們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須報答,正應該擺著筵席,張燈結彩,誠誠懇懇地敬重款待他,怎麼能不去呢?母親命自己出去,肯定是要兌現佛殿許婚的諾言,這樣從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

說著,命小丫環把洗臉水送上來。紅娘讓小姐坐到梳妝台前面去,隨手揭掉鏡袱,小姐自己對著鏡子裡看看,也覺自己今天長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點顧影自憐。紅娘輕輕地給小姐打開烏黑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頭去禀報老夫人,說小姐正在梳妝,過一會兒就來。小丫鬟答應了一聲,往前邊禀報去了。

紅娘很熟練地替小姐梳了個倭墮髻,兩支翡翠玉釵拴住了烏雲,前邊插一支八寶百珠穿就的雙珠風釵,耳朵上掛一副明月珠環,首飾不多,已顯得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小姐喜歡淡妝,她自己動手,在臉上薄施朱粉,輕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顯得格外嫵媚。小姐問紅娘道:
紅娘,你看我畫的眉毛,深淺如何? 

紅娘笑著說道:
小姐,我說了沒有用,最好去問他。
小姐一時沒聽懂,等到會意,羞怯得粉臉飛紅。

紅娘道:小姐,你們兩個,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願以償了!小姐,差不多了,我們下樓去吧!也許張相公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丫鬟僕婦們一看,今天的小姐,確實不比往常,好像仙女下凡,都在心裡說張公子好福氣。再看看張生,風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張生這時,覺得眼前光芒四射,也被小姐的艷麗儀態給鎮震懾住了!

鶯鶯小姐在紅娘的攙扶下,緩步走近席前,別說正眼看張生,連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撲通撲通跳,幾乎邁不開步,看得張生神魂飄蕩。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頭還是不敢抬起來。輕聲說道:母親在上,孩兒參見!

老夫人道:女兒罷了。兒啊,到那邊席上拜見妳那救命的哥哥! 

一聲
哥哥出口,驚呆了內堂裡所有的人,同聲喊了聲啊喲

張生喊了一聲
啊喲以後,就一聲不吭。他被老夫人這句哥哥一悶棍差點給打昏了,氣得手足冰冷,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呆坐在那裡,兩眼直直地看著老夫人。

鶯鶯小姐喊了一聲
啊喲之後也沒有吭聲,兩行眼淚直瀉下來。她不是沒有話說,而是在母親面前不敢說。她先對張生看看,希望他能夠提出抗議,據理力爭,則尚有一線希望。一看張生那副模樣,突然的打擊,驚得他坐著一動也不動,呆呆地一點反應也沒有,軟癱在那裡快要坐不住了。鶯鶯覺得一切都完了,誰能想得到母親會如此的花言巧語,棉裡藏針,命她做妹妹,要去拜見哥哥。

紅娘叫了一聲
啊喲以後,對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國夫人,竟然會做出這種忘恩負義、言而無信的事來!

丫鬟僕婦們的
啊喲,是在惋惜這麼一對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著對老夫人的不光彩行為的不滿。

老夫人此時,神色自若,但是見女兒居然不聽她的指揮,沒有前去拜見哥哥,心裡很是惱火,她再用溫和慈祥的語氣高聲說道:
紅娘快去熱酒。兒啊,快快過去,給你救命的哥哥敬酒!小姐一聽,低了頭,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氣極了,一向百依百順的孝女,為了張生,竟然膽敢違抗為娘的命令了。

老夫人要紅娘斟滿酒,遞給張生,就說道:
張先生,這淡酒一杯,請先生滿飲,以表老身心意。 

張生道:
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國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寵,何以克當!且無功受祿,愧不敢飲。 

老夫人知道張生在諷刺她,但婚都可以賴,何在乎小小的嘲諷。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賴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說道:
先生,你太謙虛了,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請先生飲此一杯。

張生說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飲此一杯,請問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請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無愧! 

老夫人聽了說道:
先生先飲此杯,老身自當詳告。

張生道:請老夫人說明以後,再飲酒不遲。

老夫人見張生不肯上鉤,沒奈何,只好攤牌了。說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為了你啊! 

張生一聽,說道:
此話從何說起? 

老夫人道:
此事為難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許婚是我親口所說,無奈先相國在日,已將小女許配給老身的侄兒鄭恆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說明過。解圍以後,老身曾派總管去長安,提出要和鄭家退親,昨天總管回來,得了回音,鄭家不同意退親。老身只有一女,許不得兩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讀書明理,寬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贈金帛,請先生另擇名門淑女,貴族佳人。寒門的事,請多關照。這杯淡酒,就是這份心意,還望先生諒解。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套賴婚理由,被氣得噎住了,可是光顧了生氣,話卻說不出來。

鶯鶯小姐聽了母親的這番道理,更氣得渾身打顫。心想父親臨終許婚鄭恆,也僅僅是一句空話,並沒有六禮三端,明媒公證,況且總管崔安明明是去博陵何曾派去長安退親?想著想著,本來是暗中流淚,變成了出聲痛哭。


老夫人聽得女兒在旁哭出聲來,心裡十分惱火,但她還是要保持自己的尊嚴,故仍然和顏悅色地說道:兒啊,快快過去,給妳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小姐依然哭著不動。

老夫人的臉色不變,語氣卻變得十分嚴厲。說道:
兒啊,快快過去給妳救命的哥哥敬酒!怎麼,為娘的話妳也不聽了麼? 

小姐聽到後面一句話,知道母親發怒了。今天的母親,已經換了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了。說了這句話,再也無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說了聲

老夫人見女兒肯去了,就對紅娘說道:
紅娘,好生扶著小姐過去,給哥哥敬酒!


紅娘表面雖答應,心裡卻罵開了。

小姐和紅娘一起來到張生面前,三個人都呆呆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張生見小姐來敬酒,把頭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小姐到了張生跟前,話雖沒說出來,眼淚卻撲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老夫人見了這種場面,說道:
兒啊!快快給妳那救命哥哥敬酒,紅娘快斟酒,好讓小姐把盞! 

紅娘想,再不執壺斟酒,一定要被當場訓斥,只能默默地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遞給小姐。

小姐見紅娘把酒杯遞過來。小姐移動了兩步,走到張生身邊,用輕得只有張生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張郎,張郎!她是反抗到底,母親要我叫哥哥,她偏不叫。一叫了這兩個字,就等於宣告夫妻情緣的結束。

張生正在低頭落淚,忽聽得像蚊蟲的低聲叫張郎,如聽了絲竹綸音,精神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頭,兩人目光相對,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張生見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憐,眼淚更加落得快了。小姐見張生抬起了頭,看張生也哭得淚眼模糊。鶯鶯再移近一步,差不多貼著張生的耳朵,吹氣如蘭地輕輕說道:
張郎,你恨我嗎?都是我娘不守信,變了卦。還拿甜言蜜語來欺騙你和我,弄得我們如此痛苦。當日作成好事的也是這個母親,到今朝拆開鴛鴦的還是這個母親,張郎,你應該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傾談,說得張生如醒酬灌頂,又好似服了一劑清涼散,獲得許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無窮的信心。對,如此多情多義的賢小姐,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被奪去呢?張生當下決定據理力爭,在這關頭,拚了命也要和相國夫人爭一爭。他對著小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張生的變化,小姐已都看在眼裡,靈犀一點,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滿婚姻從此一筆勾銷,母親只咬定了中表聯姻不放,還說是父親作的主,想到這裡,格外傷心,忍不住放聲大哭,轉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轉身之時,連紅娘手裡的酒也撞翻了。

紅娘見小姐哭得如此傷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麼閃失,連忙放下空杯子,趕去扶住小姐,一面勸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來了。

老夫人見狀非常尷尬,弄得騎虎難下。她明是哭亡父,暗是恨親娘,對於女兒的背叛,老夫人氣得雙手微微顫抖。 

就在這一片哭聲中,只有一個人不哭了,那就是張生。他本來已像鬥敗了的公雞,經過小姐的一番訴說,給他增添了勇氣,所以一抹眼淚,站起身來,重新整了整衣冠,對著老夫人一拱手,說道:
老夫人!

紅娘最先反應過來,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聽到了,立即停住哭聲,盯著張生,看他說些什麼。

老夫人本來在起勁地哭老相爺,被張生響亮的叫聲一震,答道:
張先生。 

張生道:剛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談,晚生都聽到了。然而,有些事情還想請教老夫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老夫人道:請教不敢,先生有話請講。她自己一品相國夫人面前,不怕小小的一個解元翻得了天!

張生道:
請問老夫人,在賊寇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劫小姐時,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老夫人無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說過,誰能退去賊人,不論僧俗,就把鶯鶯許配給他。 

張生道:後來是何人殺滅了強盜? 

老夫人有備而來,說道:
那是白馬將軍杜確元帥。 


張生聽了說道:請問那白馬將軍是如何來的? 

老夫人只好說道:那是先生寫了書信請他來的。 

張生冷笑了一聲說道:哼哼,原來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寫了書信去請來的,那麼退去賊寇的還是晚生了。

老夫人道:先生退賊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銘刻在心。 


張生道:既然未忘諾言,未忘晚生的一點微未功勞,為什麼今日反悔,言而無信? 

老夫人道:
並非老身言而無信,實因小女婚姻乃先夫親口所許,不便更改。 

張生道:
難道佛殿許婚不是你老夫人親口所許嗎? 

老夫人道:
「確實是老身親口所許。


西廂記.jpg
上圖:歌仔戲西廂記的崔老夫人

八、琴聲傳情

卻說張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棄義以後,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邊走出內堂,一邊在思忖,與鶯鶯小姐本來是名正言順的婚約被賴掉,再留在崔府也沒有什麼希望,不如就此告辭,以免在此觸景傷情。所以決定回西廂以後,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

再說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來送張生回書房。紅娘緊走了幾步,到了張生身後,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張相公。」

張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時候,聽得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紅娘,他好像見到了親人似的,眼淚又淌下來了,紅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還是有希望的。」

紅娘道:「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廂,我們先回西廂再作商議。」

紅娘對老夫人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忘恩負義的行徑十分不滿,對張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幫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張生情重,小姐恩深,兩人已建立了深厚的愛情基礎。如是單相思,只是一頭熱,她也不敢如此承諾。再說她是個丫環,行動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這個優勢替他們從中搭橋牽線,所以即使現在還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紅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傷感,暫且忍受一下。再給你說一遍,一切都在紅娘身上!」

張生道:「縱然紅娘姐姐好意相留,無奈老夫人已翻臉無情,留下來也沒甚趣味。還是走的好。」

紅娘一想,這也是事實,張生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雖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來,還是有一點希望。如果現在一走了之,從此天涯海角,彼此到哪去尋?張生是一定要把他留下來。就說道:「相公,你實在要走,紅娘也留不住。不過紅娘想請你暫時留一下,等我到內堂向老夫人覆命之後,再來書房相送。那時相公要走,紅娘決不敢挽留,你看如何?相公,你不必心急,紅娘不會耽誤你的行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走,小姐也許有話哩!?」

張生一想,紅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負,說道:「停留片刻無妨,小生等你就是,請姐姐快去快來!」


紅娘說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來是去覆命,二來想老夫人無情無義,她一邊走,一邊思索著,回憶了張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話語,想想哪一句話上可做做文章。紅娘打好腹案,趕緊來到內堂。

老夫人還坐在那裡。她被張生一席話說得又羞又惱,正在無計可施時,紅娘回來了。

這時紅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說道:「老夫人在上,紅娘拜見。」

老夫人道:「罷了,命你去代送張先生,現在如何了?」

紅娘一想,問得好,答道:「回稟老夫人,像這種不講道理的窮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沒得讓人生氣!」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講理?」

紅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卻把我大罵了一通。」

老夫人覺得有點奇怪,張生罵自己倒是應該,怎麼會罵起這個小丫頭來了?問道:「他如何會罵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紅娘答道:「他罵我是騙子,說上了我的當,把他騙來做親,哪知道是賴婚。其實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賴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極了!另外,那窮酸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不說也罷。耳不聽,心不煩。」

老夫人有個脾氣,聽了上句,不對她講下句,心裡會很不舒服。紅娘知道老夫人有這個毛病,所以用了個「激將法」,先不講出整段話給她聽,但她一定非聽不可,那麼就可以借嘴罵人了。

老夫人道:「那書生有多少的難聽話,你且講來。」

紅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說了倒惹老夫人生氣,又要怪罪我紅娘多嘴多舌。」

老夫人道:「是別人說的,與你不相干,恕你無罪。」

紅娘道:「他罵您老糊塗,老不要臉,老不成人,賴掉婚約!」

老夫人道:「呀!罵得太過份了!」

紅娘道:「這都是那窮酸說的。他還說您枉為一品相國夫人,竟然連自己的身份和尊嚴都不要,忘恩負義,會幹出賴婚這樣的大醜事,真是枉活人世。老夫人,您聽這個狂生罵得凶不凶?還左一個賴婚,右一個賴婚,好像賴婚犯了天條似的。」

老夫人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可是她的涵養功夫到家,喜怒不形於色,仍然和言悅色地說道:「對這種人就讓他罵幾句也無妨,不必計較。」

紅娘道:「老夫人是寬宏大量,我紅娘可受不了。我們堂堂相府,還能讓他在我們臉上抹黑嗎?我不回敬他幾句,也顯得我們相府太軟弱可欺了。」

老夫人道:「那你對他怎麼樣?」

紅娘道:「我對他說,你也不要開口賴婚,閉口賴婚,賴你一次婚,你就呼天搶地,一副窮酸相。我們富貴人家對賴婚是不以為奇的,想賴就賴,想配就配,賽過家常便飯,無須驚天動地。你也不替自己算算命看,就算你人長得英俊,和我家小姐是天生一對,可是你是個窮秀才,能配相國千金嗎?我家夫人對門第要求高,你家門第低,門不當,戶不對,怎能相配?等你考中了狀元,做了一品大官,我家夫人就不會賴婚了,還要好好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哩!老夫人,你看紅娘說得對嗎?」

老夫人內心琢磨,絲毫沒有想到是紅娘這小丫頭作怪,說道:「後來怎樣了?」

紅娘道:「後來他還說,幸虧他退了強盜,救了我們一家子性命,是我家的大恩人,受恩不報,還要賴婚,欺人太甚!我對他說,你不要以恩人自居,退賊救了我家,也救了你自己。強盜火燒寺院,你一樣同歸於盡。你退強盜,並不完全為了我家!」

老夫人聽了,連連點頭稱讚,說道:「紅娘,說得好!」

紅娘道:「我又跟他說,你白吃白住在崔家四五個月,老夫人誠心待你,你不知感激,還要死咬住賴婚不放,真是豈有此理!」

老夫人道:「張生怎麼說?」


紅娘道:「他說我不過,只說不跟我理論。說什麼賴婚不關我紅娘的事,都是老夫人一人賴的。不過,是非自有公論,他要把這件賴婚的事,先到城裡,在茶坊酒肆去談論,取得公道。再到蒲關,找他的兄長白馬將軍杜確,把老夫人賴婚的事告訴他。長安去,說什麼要把這賴婚的經過寫個揭貼。老夫人啊,什麼叫揭帖,紅娘不懂,讓他去寫好了,讀書人除了寫寫臭文章,沒有什麼本事。」

老夫人聽罷,嚇了一跳。這書生好厲害,給他這麼一宣傳,自己不是要弄得身敗名裂了麼!忙說道:「啊喲!紅娘,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道:「老夫人別怕,讓他去說好了,沒有什麼了不得,說說又不痛不癢的。反正我們聽不到,耳不聽,心不煩。窮人知道了,也奈何我們不得,富貴人家知道了,他們也有賴婚的,大家都是家常便飯。」

老夫人想,小丫頭你懂得什麼,給窮酸這樣一宣傳,崔家就得名聲掃地,怎能對得起先相爺和崔家列祖列宗?這讀書人在目前是萬萬不能讓他走的,一定要留住他,再用些功夫,讓他消消氣,然後再給他些錢,把他打發了。只要他肯收錢,就不會再說我賴婚了。另外,現在就讓他走,也要被旁人議論。對一個救命的大恩人,不但賴了婚約,還要把他趕出大門,更加說不過去了。所以必須要把張生留下來。

老夫人想停當了,問道:「紅娘,那張生真的要走嗎?」


紅娘道:「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老夫人道:「張先生年紀輕,火氣大,對我無禮,但終究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不能對他無情。一定要把他留下來。」

紅娘一聽,暗暗好笑,這一下老夫人也上當了。再再激她一激,說道:「老夫人,我看這個窮酸無情無義,說走就走,別去留他了,您去挽留也留不住的,反而辜負了老夫人的一片真誠。」


老夫人不知是激她,說道:「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情。一定要挽留他。」說罷,她又為難了,讓誰去挽留呢?由她親自出馬,不行,目前那個窮酸對她恨之入骨,跑去挽留,肯定要自找沒趣。就命老總管崔安去,她想崔安老成持重,辦事很有經驗,應該會把張生留住的。於是吩咐其他丫鬟說道:「去把老總管崔安與我叫來!」

崔安急忙來到內堂,道:「老夫人在上,崔安參見。」

老夫人道:「罷了。西廂書院的張先生,今日負氣要走,你速去傳我言語,將他挽留,務必不能讓他走掉。」

崔安說道:「老奴遵命。」去不多時,回來覆命,說道:「回稟老夫人,張先生已把行李整理停當,一定要走。老奴無能,挽留不住,請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老人家何罪之有,一旁退下。」這可犯難了,讓誰再去呢?想來想去,只好去請法本長老。


這時,紅娘在旁邊不住冷笑,老夫人覺得她太放肆了,分明是在譏笑我,說道:「紅娘,太放肆了,笑些什麼?」

紅娘道:「紅娘不敢放肆。我只笑老夫人對窮酸太著重了。」

老夫人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挽留張生豈是容易的?」

紅娘道:「留個把窮酸,其容且易。」

老夫人道:「紅娘,不要說得那麼輕巧,你能行嗎?」

紅娘想,是我一手策劃,豈有不行的?說道:「老夫人,不是紅娘誇口,留個把窮酸,不費吹灰之力。」


老夫人有點不大相信了,說道:「紅娘,妳真的成嗎?」

紅娘道:「老夫人,您相信紅娘,就讓紅娘去;不相信紅娘,就另請高明。」

老夫人一想讓她去試試也好。說道:「紅娘,妳去要好言相勸,一定要讓張先生留下來!」

紅娘道:「老夫人請放心,紅娘一定像請他來喝喜酒那樣,把窮酸留下來。」說著,就信心十足地前往西廂。

其時,張生已等得極不耐煩了。今見紅娘到來,馬上迎上前去,說道:「啊,紅娘姐姐,怎麼現在才來?等煞小生了!」

紅娘道:「都是為了你啊!」

張生道:「此話怎講?」

紅娘道:「紅娘從你這裡回去以後,就到小姐樓上,把相公一定要走的消息告訴了小姐。」

張生問道:「小姐聽了如何呢?」

紅娘道:「小姐聽了,很是悲傷,她要紅娘轉告你,她說你受了莫大委屈,火氣大也是難免的。雖然母親賴掉婚姻,她卻因佛殿許婚,天神作證,永不變心。」

張生哭著說道:「啊,我的賢小姐呵!」

紅娘道:「小姐聽說相公要走,悲傷得心都碎了,言說從此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如果相公能留下來,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相公,小姐對你如此多情,你難道能硬得下心腸拋她而去嗎?」

張生道:「紅娘姐姐,小生不走了。小生如走,對不起我家小姐,小生決意不走了。」

紅娘道:「這還差不多!」

張生道:「紅娘姐姐,真的是小姐留我的?」

紅娘道:「那還有假!」

張生道:「紅娘姐姐,請妳轉告小姐,小生要見她一面,請她今晚到西廂來。」

紅娘一聽,嚇了一跳,小姐現在還不知你要走哩,再說你這種要求目前也辦不到,說道:「那可不行!」

張生道:「那就是你紅娘哄我的。琴童,收拾行裝,準備走路。」


紅娘見了,又急又惱,說道:「相公要走,關我紅娘什麼事?可是你辜負了小姐一片心。你枉自讀書明理,也不替人家設身處地地想想。小姐是堂堂相國千金,能那麼隨便來你西廂嗎?即使要見,也得事先看準機會,約好時間。你和小姐雖然已有佛殿許婚之約,可是現在已被老夫人賴掉了,所以你們的相會是私會,能要來就來嗎?你這個讀書人,把書讀到脊樑上去了!」

張生一聽,是不錯,說道:「紅娘姐姐說的有理,小生錯了,還請姐姐設法成全。」


紅娘道:「相公你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熱粥。讓紅娘想一條計策出來。」

紅娘在書房東看看,西望望,見牆上掛了一張七弦古琴。這張琴是張生最心愛之物,紅娘見後,計策來了。說道:「相公,你諒必會彈琴吧?」

張生平常對自己的琴藝頗為自負。說道:「小生對琴道頗有研究,不知紅娘姐姐所問何意。」


紅娘道:「我家小姐特別愛好彈琴,三天以後,等月上西廂之時,我讓小姐出來拜月,你就在牆外彈琴,要彈得動聽,最好在琴聲中訴說你的心願。小姐是個知音,一定會聽懂的。」

張生道:「隔了一道粉牆,我又瞧不見,怎麼能知道小姐已經到花園了。」

紅娘道:「你聽我咳嗽為號,那時就是小姐已到,你就動手操琴。」


張生道:「小生好久沒有操琴了,彈起來未免手生,不大好聽。」

紅娘道:「還有三天時間,你可以先練一練,再說你和小姐是夫妻,彈給自己人聽,差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把你的心意彈進去。」

張生道:「多謝紅娘姐姐指點。」

紅娘道:「那麼相公是留下來不走了?」

張生道:「小生不走了,就是老夫人來趕,小生也不走了。」

紅娘道:「既然不走,紅娘告辭,要去覆命了。」紅娘不說明向誰覆命,就是不讓張生知道她是奉老夫人之命來挽留的,只認為是小姐的意思。

張生現在對紅娘是感激涕零,為了他的事,關心同情,不辭勞苦地奔波,她是張生的大恩人,只有她才能安慰張生那顆破碎的心,今後的希望也都寄託在她身上了。

紅娘心想,張生對小姐實在癡情,自己再不幫忙,真要斷送了這二人姻緣。於是說道:「相公,紅娘走了,一定把你的話傳給小姐,你就安心住在這裡,等待好消息吧。」說罷,辭別了張生,去向老夫人覆命。

一路上紅娘想,張生和小姐也真可憐,好好的一對美滿夫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心裡一股不平之氣湧上來。

一路過來,到了內堂。老夫人正在坐等,她見紅娘去了許久還不回來,心裡有些著慌,正在為難之時,紅娘進來了,她似乎心頭一松,忙問道:「紅娘,那張生如何了?」


紅娘故意先嚇唬一下,說道:「老夫人,真是一言難盡!這種窮酸,脾氣固執得九牛拉不回,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出去宣揚老夫人的功德,說是那個叫作揭帖的都已寫好了,只要去散發就是。」

老夫人一聽,急出了一身冷汗,說道:「唉!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見老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暗喜,接著說道:「老夫人請寬心,後來給紅娘左說右說,好話說了幾籮筐,總算把張相公給留下來了。現在他不走了。」

老夫人聽了,不覺輕舒了一口氣,周身忽然通泰起來,說話也精神了。

老夫人想起自己的女兒哭著獨自回樓,不知怎麼樣了,就對紅娘道:「紅娘,速回妝樓侍候小姐!」

紅娘想,即使不說也是要回去看看的,不知小姐哭得怎麼樣了。說道:「是,紅娘去了。」說罷,轉身急匆匆回樓。

再說鶯鶯小姐,回妝樓以後,伏在繡花枕頭上傷心地抽咽起來。

紅娘來到樓上,一進內房,見小姐不禁心中淒然,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悲傷,不要哭壞了身體。張相公本來一氣之下,要離開西廂,現在被紅娘留下來了。」

小姐聽了,更加悲傷。紅娘說張郎本來要負氣而走,這原是意料中的事,否則即使不走,母親也會下逐客令的。不過現在張生被紅娘留下來了,小姐覺得奇怪,紅娘怎麼會有這個權力留下張郎?就問道:「紅娘,妳是如何留下張相公的?老夫人同意嗎?」

紅娘笑笑說道:「老夫人不但同意,而且是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挽留的。」就把老夫人如何派老總管先去挽留也沒有留住,只好派她把張相公留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小姐又問道:「奇怪!我母親怎麼會不下逐客令,反而要挽留張相公呢?」

紅娘道:「小姐您可不懂了。老夫人是怕人言可畏,怕張相公出去以後,把老夫人的賴婚功德到處宣揚,那時崔家的臉面何存?」


小姐一聽,恍然大悟,哪裡知道這個老謀深算是上了紅娘的當。說道:「原來如此!」

紅娘又勸慰道:「小姐,您現在悲傷也沒有用。只要張相公肯留下來,事情還有挽回的希望。說不定過些日子,老夫人一朝醒悟,又成全你們,也說不定。」


小姐一想也只好如此,就收住了眼淚。

再說張生,打從紅娘走後,就對琴童道:「琴童,把行裝打開,把瑤琴拿下給我!」


張生褪下琴囊,雙手一理琴弦,他退後一步,對著瑤琴一揖到地,說道:「瑤琴啊!小生和足下湖海飄零,相隨數年,形影不離,結交不為不深。這次一場大功,都要拜託你這冰弦之上了。務請足下秉上天好生之德,君子成人之美,相助小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後,定備三牲祭品相謝。」通陳一番以後,就坐在琴桌前,先熟習一下指法。

一晃三天已過,正是七月十四日,明日是中元節,寺內有盂蘭盆會,少不得有善男信女前來燒香禮佛,這一切都在寺內,與崔府無涉。今天雖然未到十五,月相還不大圓,但亦不減其明亮皎潔。張生早早吃過晚飯,坐著調息。等到月上西廂,就叫琴童道:「琴童,快把牆上瑤琴拿下來。」

琴童抱了瑤琴,拿了香爐,跟在張生身後。張生到了院內,走近靠東樓的一座假山,登上假山,向隔牆園內一望,只見一片月光,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心想來得太早了。見身旁有一張平整的石凳,原是休息閒坐用的,今晚正好可當作琴桌。張生道:「琴童,把瑤琴放在此處。」

琴童先安妥香爐,放下瑤琴,褪去琴囊,點上篆香,一切準備妥當。

卻說紅娘不斷慫恿小姐今夜到院中拜月,怎奈小姐覺得心意已懶,告訴紅娘說:「事已無成,燒香何用!」

紅娘道:「小姐,這就不對了。紅娘知道小姐有滿肚子的委屈,不能向別人吐露。悶在肚子裡是要悶出病來的,不如向月娘傾訴,心裡也會許好受一點;再說事情還沒有完,怎麼能斷定無成了呢?說不定求求月娘保佑,還有成功的希望。」

小姐聽了,說道:「既然如此,就在樓窗口燒炷香吧。」


紅娘說道:「這是不行的,既然要燒香,就要誠敬,樓上是在房內,儘管有月光照進來,小姐卻並不在月下。另外,樓上是閨閣之地,在此燒香,未免褻瀆了菩薩,是罪過。還是到花園去吧!」

小姐見紅娘今天一力攛掇自己去花園燒香,悶了幾天,出去散一散心罷,於是說道:「那就去花園吧。」

紅娘連忙挾起早已準備好了的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下樓。主僕二人來到花園裡,園內風清月白,花香陣陣。幾點螢火,像流星飛逝;數聲蛩吟,如泣如訴。換了往常,原是花月良宵,令人舒暢。

無奈今宵的小姐,愁腸九轉,哪有這份閒情逸致來欣賞這般美景,只覺得孤單淒清。


只聽得小姐又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紅娘說:「妳看在人世間,許許多多的淑女佳人,沒有一點自由,被深鎖在重重的繡幃之中。」

紅娘把紗燈一掛,點好檀香,鋪好拜墊。小姐手拿三炷香,按習慣跪下,機械地把香插進香爐裡,慢慢站起身來。

紅娘目睹此情此景,心想不知張相公準備好了沒有?見小姐拜月已畢,就說道:「小姐,今晚月色很好,我們既然出來了,何不賞月一番?」

小姐此時如同木偶一般,任憑紅娘擺佈,點點頭道:「也好!」

紅娘扶著小姐,緩步踏月,慢慢走向便門,就在一條石凳上,鋪好坐墊,讓小姐坐下,然後,像沒事人一般,提高嗓子,一連咳嗽了三聲。

卻說隔牆的張生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琴童心中無事,已經靠在假山石上睡著了。張生一個人枯坐而待,心想,現在已二更了,怎麼小姐還不來?別是紅娘在騙我。如果這次沒有結果,明日一早一走收拾行裝,堅決離開此地。正在患得患失的時候,先聽得隔牆有腳步聲,繼而聽到響亮的三聲咳嗽,張生一聽是紅娘的聲音,頓時精神大振。

張生連忙輕理琴弦,先彈什麼曲子,他早已事先想好了。他一理琴絲,開始操一曲《鳳求凰》。這支古琴曲,是西漢時候司馬相如作的,他為了追求富家之女卓文君,彈奏此曲,結果卓文君被琴聲打動了,深夜私奔,嫁給了司馬相如,後人一直把這一古曲作為追求愛情的代表作。他先彈奏了一遍樂曲,琴聲行情幽婉,傳到了隔壁園內。

紅娘一聽,張生果然耐心等在那裡,故意裝作不知道,問道:「小姐,這是什麼聲音?」


小姐是彈琴的行家,哪有聽不出是琴聲的,可是她犯疑了,在這更深人靜,怎麼會有人操琴?這裡是便門,隔壁就是西廂,操琴的沒有別人,肯定是張郎。可自己萬萬不能點明,於是說道:「是什麼聲音,妳難道聽不出來嗎?」

紅娘道:「紅娘聽不準。」


小姐道:「妳猜猜看。」

紅娘道:「好像是髮髻上的玲瓏步搖聲。」

小姐道:「不是。」

紅娘道:「好像是拖泥湘裙上的環佩聲。」

小姐道:「也不是。」

紅娘道:「好像是姐妹們做衣服的剪刀牙尺聲。」

小姐道:「都不是!妳怎麼總是猜在女子身上。再猜!」

紅娘想,自己根本是在胡猜,索性一路瞎猜下去也罷,於是一口氣說道:「好像是風吹簷前的鐵馬聲,又好像簾櫳的金鉤聲,還好像計時的銅壺滴漏聲。小姐,是也不是?」

小姐道:「都不是!」

紅娘道:「大概是前邊梵王宮黑夜撞鐘,可能是瀟瀟疏竹在曲檻中。小姐,如果再不是,紅娘猜不著了,也不猜了!」

小姐道:「傻丫頭,別猜了,那是琴聲啊!別說話了,聽,多美的琴聲啊!」

紅娘一看,小姐聽琴聽得很投入,也就放下心來,充內行聽琴。她只覺得張相公彈得很好聽,至於彈些什麼,自己就一竅不通了。

這時,張生已把《鳳求凰》曲子彈畢,接著重複一遍,邊彈邊唱。唱的也是司馬相如作的詞,張生唱道: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淑豔女在此方,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


唱罷,張生略為停頓一下。

小姐被張生的琴聲和歌聲陶醉了,張郎琴藝高,歌喉好,一曲《鳳求凰》,是在說他自己啊!他湖海飄零去求他的「凰」,始終沒有找到。

這時,聽得張生繼續唱道: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字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餘悲。


唱畢,張生又停了下來,他沉浸在音樂的旋律之中,不知是悲是喜。

隔牆小姐幽幽地歎口氣說道:「唉!這首歌是為我唱的啊!我是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我也願意和你遠走高飛,現在全化為一場春夢了!」

張生又彈起了第二支曲子,這支曲子叫《別鶴操》,傳說是古代高陵牧子所作的。牧子娶妻五年,還沒有生兒子,牧子的父親要他另外娶一個。他的妻子知道了,在半夜裡受驚而起,靠著門戶又哭又叫,牧子聽到了,就拿出琴來彈奏,他悲傷恩愛夫妻要永遠分離,所以彈奏《別鶴操》來抒情,後來他們仍舊為夫妻。張生彈奏此曲,含有深意。他邊彈邊唱:

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

攬衣不寐兮食忘餐。

小姐聽了,不覺淌下淚來,心想自己和張郎雖然沒有成親,已經定下了婚姻名分,也和牧子夫婦差不多,家長一定要拆散,張郎睡不著,吃不下,自己也一樣不寐忘餐。今後彼此恐怕難以成為夫妻了。他在那裡琴心無窮,自己在這裡神會意通。二人好比是嬌鸞雛鳳,拆散了雌雄,不必用話語表達,千思萬想,都在這琴弦中。小姐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立起身來,靠近便門細聽。

紅娘見小姐已經聽得入迷了,最好讓她聽了以後能說出一點心裡話來,不過,我如若在她身邊,她一定不好意思說,還是讓我避開一會兒。遂道:「小姐,時光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小姐說道:「不急,時間尚早。」


紅娘一聽,又說道:「小姐,夜深了,露水重,容易著涼,得了病不是玩的,我們回樓去吧!」

小姐說道:「我不冷。」

紅娘道:「小姐,我又聽不懂,回去吧!」

其時,隔牆的琴聲又起,小姐也不回答,連忙搖搖手,意思是叫紅娘別說後。紅娘趁勢退下,但沒有走遠,卻躲在假山洞裡,仍注視著小姐的一舉一動。

牆外彈的是一首新曲,乃是張生採用《鳳求凰》的旋律改編的,可說是變奏曲,和《鳳求凰》似同非同,讓人聽起來又熟悉又新鮮,取名叫做《相思引》。配的詞也是張生所創作的。張生依舊是邊彈邊唱,詞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德配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小姐聽了,這一曲和《鳳求凰》的曲調、開頭和結尾不大相同,新翻曲情深意重,一字字令人不眠難入夢,一聲聲讓人憔悴得衣寬頻松,漫天的離愁別恨,都寄託在這相思一弄中。

一曲方罷,小姐只聽得牆那邊在說道:「唉!老夫人忘恩負義,賴婚倒也罷了,小姐呵!她不應該說謊啊!」說罷,又輕撥琴弦,再譜宮商。

小姐一聽,可受不住了,低低地說道:「張郎,你錯怪我了。這都是娘自己變卦,怎麼能怪我脫空呢?我也和你一樣受盡委屈。如果能由得了我,巴不得立刻成親效鸞鳳。實在我娘拘管得緊,我如果能有一點自由,張郎啊,怎麼會讓你在背地把妾身相思念誦!」

此時,張生又彈起一曲《白頭吟》,此曲據說是卓文君所作。當時司馬相如欲娶一個茂陵女子為妾,卓文君知道了,作《白頭吟》和相如決裂,相如只好打消納妾的念頭。此曲哀怨淒苦,催人淚下,張生邊彈邊唱。詞曰: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日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唱罷略為停頓,續唱下章道: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平生共城中,何嘗鬥酒會?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東郭亦有樵,西郭亦有樵。
兩樵相推與,無親為誰驕?
淒淒重淒淒,嫁娶亦不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離簁。
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

小姐聽此二曲,不由得淚下如雨。細聲說道:「張郎,你不應該埋怨我,我哪裡有過兩意,我就是你追求的癡心人,我願意和你白頭到老不相離。現在我跟你僅僅隔了一堵牆,我恨不得打開便門,到你身邊,或者我叫你一聲,你過來相會。但是家教森嚴,我不敢越禮,這一堵牆呵,勝如相隔雲山幾萬重啊!」

紅娘在假山洞裡,對小姐的一切言行舉動都一目了然,聽到這幾句,就閃身出來,問道:「小姐,您一個人在說些什麼?」

小姐見紅娘突然現身,又聽得問說什麼,心裡又驚又怕又恨,說道:「呀,女孩兒家喉嚨這麼響,不能輕些嗎?」

紅娘又問道:「小姐,剛才您說什麼來著?」

小姐可慌了,剛才的自言自語,被這鬼丫頭聽去了,怎麼能照實回答呢。只好賴一下,反正口說無憑。說道:「我沒說什麼,你看我的舌頭什麼時候轉動過?身子也沒有動一動。」

紅娘想,我親耳聽到的,你賴不掉,說道:「小姐,剛剛妳說
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來共賦高唐,神女會襄王。小姐,對不對?」


小姐聽了,真是恨不得有一鬥地洞鑽鑽。

紅娘見小姐下不了臺,就乾脆挑明瞭吧。說道:「小姐,不要怕什麼羞了,紅娘是你的心腹之人,都不必瞞了。張相公雖然被我暫時留住,不過他對我說......」

小姐忙問道:「他說什麼?」

紅娘道:「他說老夫人賴婚且不去管他,小姐如果也變心,他就立刻動身回去!」

小姐聽了,非常著急,說道:「好紅娘,求求你妳,讓他留下吧!」

紅娘道:「小姐,您叫我去讓他留下,用什麼話跟他說呢?」

小姐也豁出去了,說道:「妳去跟他說,不要管娘,我鶯鶯決不會讓一往情深的志誠君子落空,我捨不得離開他啊!」


這時,圓月已到天頂,紅娘收拾好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回樓。張生聽得隔壁已無聲息,也只好收起瑤琴,推醒了琴童,回書房安歇。

西廂記.png
上圖:西廂記之琴聲傳情
西廂記.png
上圖:西廂記之琴聲傳情


(故事未完,待續)

九、紅娘送信
十、暗約佳期
十一、鶯鶯賴柬
十二、得病寄方
十三、西廂艷情
十四、拷問紅娘

十五、長亭送別
十六、驚夢寄書
十七、夫妻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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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西廂記》
原作者:王實甫
白話改編:不詳
(編按:文字略有修改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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