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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樣的方式去看歷史,忽然有了一種輕鬆,這樣就會發現自己始終不能釋懷的那種痛苦何足掛齒

可以和歷史對話的人,已經不在乎活在當下

四十三歲以前的蘇軾,一直受到寵愛而自己不知道。當他四十三歲被傳喚進京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難到這種程度。造成他四十三歲時因「烏臺詩案」入獄的那些人的確是小人,可是這與蘇軾作品當中有很多句子在抒發不滿也有關。一個生命如果有一天能夠了解「牆裡秋千牆外道」的分寸,能夠了解「有才」與「無才」在這個世間並存的意義,他也許會有更大的豁達與包容。可是蘇軾在落難之前,並不知道要這樣做。

被關在監獄裡的時候,蘇軾的生命有一個大的跳躍。當時,蘇軾認識一個重要的朋友叫梁成。他是一名獄卒,蘇軾過去的生活裡沒有這種人,他結交的都是歐陽脩這種上層的知識分子。梁成或許覺得蘇軾真的是被陷害的,偷偷帶一點菜給他吃,冬天給他燒熱水洗腳什麼的。這個時候蘇軾變了,看見的不再只有知識分子人其實有很多很多種,我相信在他的生命裡面有了更大的領悟。如果蘇軾有所謂的修行,這是他修行的機會;如果這個時候他繼續抱怨,繼續煩躁,他的生命是不會有跳躍的。


在監牢裡面這段時間,我相信是蘇軾脫胎換骨的時期。他寫給弟弟的詩〈獄中示子由〉感人至深:「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對生命當中所謂的權力、財富和正直,他沒有任何要求;和自己眷戀相親的人在一起過平淡天真的日子才是重要的。「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編按:一作「更結人間未了因」),希望下一輩子還能夠和相處很好的弟弟再做兄弟,我想這一點是蘇軾不得了的跳躍。

他出獄後被下放黃州,整個生命都改變了。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這是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展覽的蘇東坡最好的手稿真跡。當時的人大多不敢理他,因為他是政治犯,一個偉大的創作者要承受這樣被侮辱的過程,還能夠坦然面對往日的好友完全不搭理的局面

當時一位老朋友就找了東邊的一塊坡地給他耕種,所以蘇軾取號「東坡居士」。這個時候,蘇軾死掉了,一個新的蘇東坡活過來了。那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是在這個時候寫的。大家讀到〈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時候,會感覺到不是蘇軾走在宋朝,而是蘇東坡走在三國的歷史當中。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當一個人可以與歷史裡的人對話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活在當下。所以當蘇軾走在黃州的赤鼻磯,遙想當年三國赤壁,才會生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感慨。所有的人都會隨時間逝去,無論高貴、卑賤、正直、卑劣,總有一天都會被掃盡時間與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東西。當他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好像曾經在三國活過,現在又活了一次一樣。

我們在這首宋詞中幾乎排名第一的作品裡,看到蘇軾平實道來自己對歷史的感受:「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人道是」表明他自己並不確定,他可以把文學作品以這樣的口語寫出來。「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歷史的開闊、沉重與豐富,全部在這裡展現出來

五代到北宋的詞都在寫生活中的小事件、小經驗,可是這首詞忽然寫大事件、大經驗了,而這個大經驗是因為經過了劫難才看到的。不過,蘇軾的大經驗與唐代還是不同,他接下來仍舊回到非常優美的部分。「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有一點像前面講過的從「塵滿面,鬢如霜」忽然轉成「小軒窗,正梳妝」,是一個陽剛的、滄桑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嫵媚的少女之間的對比。

在傳統戲曲的舞臺上,體現這種對比的就是《蘇三起解》:一個美麗的女子和白髮蒼蒼的崇公道的搭配,就是青春華美與年老滄桑的對比。這首詞也是這樣,前面寫「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樣充滿男性陽剛的東西,而後面寫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突然一轉,那種唯美的、表現青春年華的美的內容出現了。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描繪周瑜青春俊美的面貌。「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歷史不過就像一場戲,從容自在的談笑之間,敵方的戰船便灰飛煙滅。用這樣的方式去看歷史,忽然有了一種輕鬆,這樣就會發現自己始終不能釋懷的那種痛苦何足掛齒。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這其實是在調侃衰老,一個可以「多情應笑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笑、可以被笑的,可以被嘲弄、被調侃的。生命應該有這個內容,沒有這個內容就太緊張了。結尾他寫道「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最後用酒來祭奠江水和月亮,他感覺到有一天要把生命還給山水

這段時間是蘇軾最難過、最辛苦、最悲慘的時候,同時也是他生命最領悟、最超越、最昇華的時候。他有時候還是很抑鬱的,他不是一下就豁達了。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個流氓一樣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氣,本想跟那個人吵架,可是隨後他忽然笑了。後來他給朋友寫信,說這件事情的發生令他「自喜漸不為人識」。

「自喜漸不為人識」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心態,不是別人認不認識你,而是我們相信自己其實不需要被別人認識,那種回來做自己的狀態非常難,尤其對蘇軾這樣曾經名滿天下的翰林學士來講。結識獄卒梁成這樣的人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經驗他真的下到民間了,知識分子的驕傲隨之消除。民間的東西幫助蘇軾開闊了文學的意境,他這個時候寫出來的作品,大概是他最好的作品。再來看這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夜飲東坡醒復醉」,夜裡到東坡上喝酒,醒了又醉,醉了又醒,當然是有一點鬱悶,不然不會這樣喝酒的。「歸來彷彿三更」,回到家裡大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家童鼻息已雷鳴」,家童的鼾聲像打雷一樣。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蘇軾敲門,沒有人來開門,要是以前,他大概會一腳踹進去,然後大罵一頓。可是現在不能進門,他就倚靠著手杖聽聽江水的聲音。「倚仗聽江聲」是一種生命的豁達,他這個時候的詞句都變成了對自己的提醒。提醒自己是因為他多半做不到,他的修行還不夠。

「夜闌風靜縠紋平」,夜深了,風停止了,水面上幾乎完全平靜,好像沒有波浪的生命的形式。「小舟從此逝」,他願意坐著一葉小舟就從這裡消逝,「江海寄餘生」,到江海當中去隱居。當時傳聞他拿毛筆在牆壁上寫了這首詞後,人就不見了。當地的太守嚇死了,以為走脫了政治犯,急忙到他家裡去找,沒想到他正在裡面呼呼大睡。

蘇軾從來不認為文學作品是對生命的結論,那只是生命的片段領悟而已。它可以修正,可以修改,也可以再反證、再修行,它是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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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入獄下放後的生命轉折:蔣勳評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與〈臨江仙〉

(轉載自:《說文學之美:感覺宋詞》,有鹿文化出版

2017-04-09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64981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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