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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紅紗燈》。髻(音
ㄐㄧˋ),盤在頭頂或腦後的髮結。全文以頭髮所結的「髻」為題,有濃厚象徵意義:髮是愁絲(思),髻則是內心愛恨糾纏的情結。也是母親、姨娘、甚至父親、作者本身,相互糾纏影響的「心結」。以「髻」為主軸,梳理「髻」的不同,在文中可看到人物性格的不同,它的變化就是心境的變化,它的消失也是心結打開。作者藉描述母親和姨娘髮髻的對比與變化,呈現兩人的個性差異與情感糾葛,並表達對母親的無限懷想,以及對姨娘的感情轉變。文中寫出對人生遞變的感懷與思考,並流露出寬厚包容的處世態度。


小說家白先勇說:讀過琦君的髻,沒人會忘記二媽(姨娘)頭上耀武揚威的髮髻,曾如何刺痛琦君母親的心。

延伸閱讀:

母親的遺愛----琦君:毛衣(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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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起在後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後。我睡覺時挨著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著她的長髮梢玩兒,雙妹牌生髮油的香氣混和著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鄉下人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髒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髒水才流向東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頭散髮。有的女人披著頭髮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頭髮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畫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洗過頭以後,墨炭全沒有了,亮著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後腦勺一小撮頭髮,飄在背上,在廚房裡搖來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衝她看一眼。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髮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她瞇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她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裡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髮,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髮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麼這一對水鑽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髮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後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隻大蝙蝠撲蓋著她後半個頭。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裡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麼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母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下人,那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裡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後,一個小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裡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然後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髮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泛胃。」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籤子,一雙大腳鴨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瞇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裡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我點起腳尖,從鏡子裡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裡,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髮,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笑語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髮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髮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後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采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來臺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裡,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於人世的愛、憎、貪、癡,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

【作品出處】
《紅紗燈》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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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雙妹牌髮油(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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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雙妹牌(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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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解析

(一)以髮絲切入(直接破題),寫母親的青春,與母女間的溫馨親情。


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黑髮)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音ㄑㄧㄠˋ起在後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後。

我睡覺時挨(靠近)著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著她的長髮梢玩兒,雙妹牌生髮油(即髮油,一種美髮用品)的香氣混和著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

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味道難聞,卻能呼呼睡著,說明小孩的純真有話直說,也象徵孺慕在母親懷中的安全感。
將孩童依戀母親的那份「安全感」寫得非常具體傳神,味道即使再難聞,它仍是世上唯一的母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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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故居(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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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螺絲髻(圖片引自網路,經後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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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幼年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二)寫母親性格,同時也說明了母親年輕時的美麗。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

鄉下人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髒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髒水才流向東海去。

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頭散髮。有的女人披著頭髮美得跟葡萄仙子
(民國初年兒童歌舞劇《葡萄仙子》中的主角)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
◎母親個性保守,嚴守鄉下人的傳統規矩。

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枯瘦。癟,音ㄅㄧㄝˇ,凹縮),頭髮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畫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
◎五叔婆墨炭畫頭,說明愛美是人的天性,也寫出了其為了愛美,讓造型變得怪異。

洗過頭以後,墨炭全沒有了,亮著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後腦勺一小撮(少量。撮,音ㄘㄨㄛˋ,計算成叢毛髮的單位)頭髮,飄在背上,在廚房裡搖來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衝(音ㄔㄨㄥˋ,向)她看一眼。

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髮卻像一匹緞子(絲織品)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一束束。綹,音ㄌㄧㄡˇ,計算絲線、髮鬚的單位)的短髮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
◎又用五叔婆的禿頭少髮,【烘托】出母親多髮而烏黑輕柔的美麗。 

她瞇起眼睛,用手背攏(音ㄌㄨㄥˇ,整理)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

她是近視眼,瞇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


我心裡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髮,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人工仿鑽)髮夾給她,要她戴上。

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麼這一對水鑽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
(女性頭上的裝飾品)了。
◎水鑽髮夾象徵了愛情,潛藏著作者年幼心靈對父母婚姻的美好想像,最後期盼成為自己的頭面(飾品),生動描寫出作者年幼時想法的天真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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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橫愛司髻(圖片引自網路,已經後製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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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父親潘國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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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翡翠(圖片引自網路)


(三)事情發展出乎意料之外,家裡來了另一個女人──姨娘。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父親所納的妾)
◎前後反差很大,充滿戲劇性張力,不僅期望落空,也是母親命運改變的苦難開始,也是全文的轉折點,兩個女人之間的糾葛就此展開。

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髮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

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後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
(一種像橫擺「S」的髮髻。愛司,英文字母「S」的音譯),像一隻大蝙(音ㄅㄧㄢ蝠撲蓋著她後半個頭。
◎通過對比,暗示母親將要失寵,母親也將慢慢走向五叔婆的路上去。

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音ㄊㄧˋ裡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
◎作者年紀尚小,不能體會此時母親面對來勢洶洶的姨娘,那種極其複雜的心情。母親既不能拒絕她進門,只能對姨娘的見面禮表示毫不領情,表明自己的無奈與不滿。
◎姨娘初次送禮,頗有試探未曾謀面的母親能耐的動機。

◎母親不屑姨娘的討好。
◎作者年紀幼小,想法天真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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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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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四)由髮式的不同,對比母親與姨娘兩人個性的差異。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

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
(音ㄇㄧㄣˇ,合上嘴脣)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
◎父親與姨娘對髮式的不同反應,都在說明母親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中落居下風。母親與姨娘之間的對立與失寵,是全文高潮的開始。「髻」(髮結)其實象徵彼此的【心結】。
◎女為悅己者容,請朋友梳鮑魚頭表明母親在父親面前已經失寵,也是母親失寵後的自我放棄。
◎鮑魚頭雖然是老太太梳的,但也頗有宣示自己是正室(正宮)身分的用意。
◎姨娘笑母親的保守封閉,這個笑顯然不懷好意。
◎父親認為母親的裝扮不合時宜,沒有官家太太應有的樣子。
◎作者在長大,開始思考一些問題。


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麼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

母親沉著臉說:「你媽是鄉下人,那兒配梳那種摩登
(英文modern的音譯,新潮時髦)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呢?」
◎作者不解母親處境艱難,而母親話中帶酸,有所怨懟,梳鮑魚頭有「賭氣」意味,或許可能暗示:煩悶讓人提前衰老,意同於「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及「坐愁紅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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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三花牌髮油(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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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三花牌髮油(圖片引自網路)



(五)由洗頭時間的不同,對比母親姨娘的差異。父親對二人態度顯著不同,母親也有了怨懟。

姨娘洗頭從不揀(挑選)七月初七。一個月裡都洗好多次頭。
◎【對比】母親和姨娘性格的不同。說明姨娘的新時代觀,不在乎傳統禁忌,以及時時愛美的心態。

洗完後,一個小丫頭(家中供使喚的小女孩,即婢女)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
◎「頭髮」在文學上常帶有性的暗示,讓人有撩撥情慾的聯想。

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一種坐臥兩用的狹長木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裡全是笑。
◎生動說明父親心中的情欲,也【側寫】寫出姨娘的得寵,及母親在這場戰爭中的落敗。【對比】先前父親對母親「直皺眉頭」,態度明顯不同。

姨娘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然後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
◎【側寫】寫出姨娘的美豔,確實迷人,連小孩子也為之傾倒。
以作者當時的年紀,還只能從表象上的美醜看這世間的問題

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髮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泛胃反胃,即胃不舒服,噁心想吐)。」 
第一次是親手送「一對翡翠耳環」,第二次則是「叫我拿給」母親「一瓶三花牌髮油」,態度已經有所變化。
母親第一次收到禮物是「收在抽屜裡」,第二次收到禮物是「高高擱在櫥背上」,表現母親的幽怨更為加深。
◎母親拒絕姨娘的好意,表面上是出於性格保守,話中實含有對姨娘的嫉妒、怨懟、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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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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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六)兩個女人,各自有了包梳嫂。母親對丈夫的愛早已絕望無感,而作者也在慢慢長大中。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
◎【對比】寫出母親梳成鮑魚頭的衰老,與先前對五叔婆的觀感一樣。

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受雇幫人梳頭的人,類似私人髮型設計師)劉嫂。

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籤子,一雙大腳鴨子
即「腳丫子」),托著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

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

◎【側寫】寫出姨娘愛美,常變換髮型。姨娘髮型變化多端,也象徵她心態的耀武揚威。
這些花樣變化多端的髮髻,是多麼張牙舞爪地刺傷母親的心

襯托著姨娘細潔的肌膚,嬝嬝(音ㄋㄧㄠˇ,體態輕盈的樣子)婷婷(美好的樣子)的水蛇腰形容腰身纖細柔美,如水蛇一般)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瞇了眼。
◎「蛇」也是文學上富含「性感挑逗」的暗示,也寫盡了父親的情欲。

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音ㄐㄩㄝ,翹起嘴)起厚嘴唇走了。
這不是下人對主子該用的口氣,側寫母親在家中地位失勢。
◎劉嫂身為下人,卻對母親沒大沒小,毫無主從的倫理,【側寫】寫出母親的失寵失勢,只能獨自生悶氣,無力改變現實,解決問題。而「女為悅己者容」,母親拒絕美化自己,可見自認為已是戰場上的輸家,心中暗藏的幽怨悲苦不難想見。請注意:行文至此,母親心中雖有不滿,但從不口出惡言,沒有激烈反應,可見為人溫和厚道。    

◎母親以沉默表達對姨娘的不滿。

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

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裡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
(比喻沉默不語。悶,音ㄇㄣˋ似的一句也不搭腔(答話),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沉默,有時是一種無言的抗議,是一種無聲的哀怨,對於丈夫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無可奈何。但作者年紀尚小,對外面世界充滿好奇,只當做趣聞來聽,不解母親心中苦楚。

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著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
◎寫得非常精彩的畫面:母親與姨娘背對梳頭,暗示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已到了冰炭不容的地步。姨娘不可能不會察覺到母親的不對勁,卻與劉嫂有說有笑,分明在來故意來氣母親。母親的閉目養神,說明心中無奈與沉默抗議,對於「不得不然」的梳頭打扮,只當例行公事,無心在美貌的追求上。

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比喻思想守舊落伍的人)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
這不是下人對主子該用的口氣,側寫母親在家中地位失勢。

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請注意一件事:【作者都氣哭了】,作者開始長大懂事了,開始懂得家裡的人事,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慢慢了解到母親多年來所受的委屈,也為她抱不平。她開始知道什麼話可說,什麼不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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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梳頭娘姨(包梳頭)(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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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包梳頭(圖片引自網路)


(七)作者長大了,對母親的婚姻遭遇有了深刻體會。

從那以後,我就墊著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
◎年幼的作者墊椅幫媽媽【梳鮑魚頭】,再次強化「作者內心在長大了」這件事,願意幫母親做點事,作者不再只是從【美醜】來分別髮式,而是順著母親心意,為她分擔憂傷。
◎作者更加長大懂事了,知道比美和醜更深刻的東西,非常貼心的女兒舉動。

我點起腳尖提起腳後跟,用腳尖站著。點,一般多作踮),從鏡子裡望著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裡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潤亮麗了。
◎時間在悄然中推移,作者在長大,母親也漸漸告別自己的青春,一點一點在衰老。

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裡,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
◎母親的望著鏡中自己出神,不再瞇著眼笑,如李白所說「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顧影自憐,鏡中花容瘦,悲涼無處說,時間流逝,年老已到,青春一去不返。
◎高堂明鏡悲白髮,因為父親的變心,母親失去了過往的神采笑容。

我手中捏著母親的頭髮,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
◎但母親愁絲(思)百結,難理亦難了。如李後主所說「剪不斷,理還亂」。而作者更加大了,懂得憂愁,懂得世上憂愁的不易梳理,這是她真正【長大】了。此處梳子已梳理不清心中愁緒,在修辭上屬於【轉化(形象化)】。

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音ㄌㄤˊ,本為金石撞擊聲,此處形容聲音清脆響亮)的笑語聲。
◎兩邊一樂一悲【對比】,如杜甫詩所說「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母親之苦,至此已發展到極點。此種寫法屬於【以樂寫悲】。
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走廊那邊傳來的笑語聲是多麼充滿挑釁的敵意,多麼像銳利的尖刀刺傷母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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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作者到外地求學,返家時卻發現母親隨著年紀增加,頭髮已越來越少。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髮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

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髮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裡不禁一陣陣酸楚。

母親漸漸走向衰老了。作者也更大了,更懂得人生的辛酸。
◎流露出今昔對比的落差,人生無常,時光易逝,令人不勝唏噓,表達對母親的憐憫。

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母親看到自己女兒長大了,暫時忘去受冷落的悲涼,女兒的青春,彷彿自己生命有了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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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鮑魚頭(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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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母親來信,說自己頭髮變得更少了,已經通通剪掉。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
◎母親更加衰老,髮絲盡落,最終也走向與五叔婆相同結局:一樣掉髮的命運。

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
◎母親的毛衣與冷風對比,暗示懷鄉思母之情,更加深了(呼應前文母親懷中有安全感)。

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婚姻生變的母親,終其一生,悲苦難遣。但母親的髮少了,髻(髮結)也沒了,也暗示與姨娘關係走向釋然與和解。剪去悲緒,修辭屬於屬於【轉化(形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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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民初少女(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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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少女時的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十)父親死後,母親與姨娘也都老了,兩個女人由仇視轉為患難相依,由敵意轉為互相憐惜。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

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

◎作者對姨娘尚有芥蒂,心理上的距離尚未能化解。

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形容話多而瑣碎)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
姨娘以母親近況為話題,體恤作者思母之情,說明姨娘變了。
◎【父親】的死,讓兩個女人衝突趨緩,彼此有機會停下腳來,檢視反思這一生。年老的姨娘在【改變個性】了,面對從前「情場上競爭者」的女兒,仔細描述其母近況(尤其是身體上),以便讓她寬心。可見姨娘與母親的關係,必然在發生變化。姨娘自己可能也開始有了老年疾病,懂得體恤同樣是老人的人,將健康關懷放在見面的重心,而不像以前,見面只送些愛美的耳環或髮油了。
◎女為悅己者容,表明有朝一日姨娘失去父親的依傍,已經無心打扮。

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

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

◎母親已放下過去恩怨,在文中明確說出母親心中的結真的打開了,而作者也放下恩怨了。

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後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采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

她臉上脂
(音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
◎曾經那麼耽溺於美,那麼時髦愛漂亮的姨娘,如今也早已鉛華落盡,恢復為本來的樣貌。兩人經過大半輩子的爭戰,至此殊途同歸,兩人承受身為女人的相同命運。由姨娘衣服妝扮的改變,暗示其【個性改變】,因此作者對其心態也有了改變。

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甘願恬靜,不求名利)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依靠。傍,音ㄅㄤˋ,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前面說的姨娘絮叨健談,至此可知,原來也是一種強顏歡笑,姨娘也深深體會到「人前風光、人後哀傷」的心情了,曾享有快樂又失去的痛苦,比從來都是受苦,還要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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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瞿溪潘宅故居(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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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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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母親葉夢蘭(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母親死後,姨娘也日漸衰老,命運造化弄人,反而是作者與姨娘相依為命。

來臺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

在日式房屋的長廊裡,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

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再美再時髦的姨娘,也有這樣的一天。
◎【摹寫】寫姨娘也走向衰老結局,髮絲同樣變白變少了,沒有了髻象徵【放下心結】。

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不交談)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

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
(漸漸)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作者重新思考,世間愛恨對立,一輩子對抗爭奪,到頭來爭到什麼?結局有何不一樣呢?
姨娘跟母親一樣,終將老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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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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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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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作者想幫年老的姨娘梳頭,若有所悟的姨娘婉謝了作者的好意。

我怔怔(發呆的樣子。怔,音ㄌㄥˋ,通「愣」)地望著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
◎作者的【待人寬厚(溫柔敦厚)】,從未出現極端的敵意,寬容、體恤他人之情,透露在字裡行間。
◎作者真正成熟了,懂得同理同情。

她愀然(憂傷的樣子,ㄑㄧㄠˇ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姨娘口吻透出滄海桑田、世事如夢之感,人最終都得接受自己年華已老、生命將終的事實。
◎姨娘此言,頗有已勘破紅塵,往事雲淡風輕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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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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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姨娘王雪茵(圖片引自文化部典藏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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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姨娘王雪茵(圖片引自文化部典藏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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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姨娘王雪茵(圖片引自文化部典藏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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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夫婦(右二)姨娘王雪茵(中穿深色外套者)(圖片引自文化部典藏網)



(十三)姨娘最後也死了,作者想起這兩個女人的一生,感慨世事無常,進而省思什麼才是永恆的意義。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

對於人世的愛、憎
(音ㄗㄥ,厭惡)、貪、癡(執迷不悟。愛憎貪痴出自佛家語,指人類的四種情感),已木然(沒有感覺的樣子)無動於衷(心)

母親去
(離)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姨娘跟母親一樣,最後也步上死亡。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
◎全文做一總結:一切生命都將老去、消失,所有的炫耀、對抗、欲念堅持……終將會幻滅於這歸零的人生中,世間無常,不必太過認真。作者也開放答案讓讀者思考,也許,人生歷盡一切後,才能豁達地領悟到,什麼才應該是永恆,值得留存與珍惜的東西。
◎這個問題作者並沒有直接說明答案,答案是對每位讀者開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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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骨灰罈(圖片引自網路)
落葉.png
(圖片引自網路)
髮簪.pn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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