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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死生──寫詩只為取悅自己的靈魂

這天清晨,西元七七○年,唐代宗大曆五年庚戌,冬,湖南省的南方,靠近潭州的江水上,詩人靜靜地倚在船蓬邊,這天氣溫在攝氏十度以下,但對於當地的氣候而言已是十分暖和了,江水並不湍急,幾天的風雨在昨天黃昏就慢慢歇止,詩人好久沒有見到陽光,今天的雲層仍然厚實蒼灰,曲折的水流在眼前向北方無限擴展,山峰青翠,倒映在水底彷彿也隨輕波而搖蕩,岸上沒有一個行人,遠處茅舍灰煙一縷,烏鴉沉重而深遠的嘶喚,為蕭條的冬景增添了寒意,詩人心念北歸也許無期,岸邊幾株著霜老樹似乎努力想冒出新芽,詩人並不覺得悲傷,但終於還是流下淚來。

詩人杜甫,生於唐睿宗景雲三年壬子正月元日,西元七一二年,是歲,正月改元太極,五月改元延和,七月傳位太子隆基,即玄宗,八月改元先天;詩人卒於代宗大歷五年庚戌冬,年五十九。

這些乾燥的敘述無關詩人死生之閎旨,而詩人的生平疑點專家也早有定論,許多關於詩人的留言,如飫死、驚死等,也被強有力的證據一一駁斥,但叢編裏浩瀚的資料仍留下了一小段的空白:詩人在寫完最後一篇作品〈風疾舟中伏枕書懷〉,至其肉體死亡的那段期間,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如何度過的,他望見了怎樣的風景、留下了什麼遺言?有誰為他飄蓬的一生哭泣……


詩人降生這年,歷史上最浪漫的皇帝登基,老派宮廷詩人宋之問賜死於西南荒僻的桂州驛,王維、孟浩然這兩位即將震動詩壇的才子方且二十出頭,已經寫出了好些精采的作品,「盛唐」的政治氣候與文化氛圍已經就緒,這時的詩人杜甫,在河南鞏縣瑤灣一戶民宅的襁褓中,呼吸著大唐帝國凜冽的金色空氣,他的眼裏是晴空蔚藍,沒有人知道他將有坎坷的一生,以及那璀璨的、近乎神聖的詩藝成就。

許多人都有一個印象:大凡偉大的藝術家在生前都不甚得意,甚至於潦倒,在死後才漸漸為人所識,更有「文窮而後工」之說。


但放眼唐代,許多詩人都是身前得意而名重當時,封侯如張說、蘇頲(音ㄊㄧㄥˇ)、李嶠 (音ㄐㄧㄠˋ)、蘇味道;拜相如王維、元稹、白居易;即非顯達如此,翰林學士李白詩名震動朝野,國子祭酒韓愈一代文宗,都不是在生命消殞之後才得享大名的,雖有「鬼才」李賀辛苦一生,短命而卒,但其生時已大受韓愈讚賞,死後友人也為其編纂了詩集行世;即使是「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的李商隱,雖然在仕宦上終身沉淪,但其文亦被當時盟主白居易所稱美,其作《樊南四六甲乙集》、《玉谿生詩》在死後也少散佚,華麗的詩風更在不久之後形成了大規模的集體效仿。

只有詩人杜甫,身前蕭條異常,死後也冷落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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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生前的蹇厄,不用去翻檢生平事蹟考,從詩句裏就可看見:「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時詩人三十七歲;「飄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熱。」(〈鐵堂峽〉)這時詩人四十八歲;「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這時詩人五十六歲。

以中國傳統的觀點來看,杜甫的死亡是一個絕對的悲涼。


不在生長的故鄉,不在安穩的家室,沒有兒孫滿堂、友朋聚集,沒有壽衣壽帽,沒有金玉棺槨,沒有道士步虛作法,沒有和尚唸經超渡,甚至長久地無法下葬,不能入土為安。詩人杜甫,身著滿身是補綴的殘破皮襖,只有一身重病,和許多的回憶與空想,最幼小的女兒在數月前已然病死客舟中,如今這隻小船,依舊飄蕩在千頃的江湖煙雨,茫茫不知所終。

連一位弔唁的人也沒有,杜甫簡陋的靈櫬只好就近暫厝於岳州的破廟之中,四十三年後才由孫子杜嗣業扶櫬歸偃師葬於首陽山下,杜甫詩魂足足在異鄉徘徊了近半個世紀。


然而,現世的生命其實並不可惜,人間的繁文縟節也不值得計較,死亡是一個寧靜的程序,本不需太多鋪張。惟令人遺憾的,是詩人一生心血,所有詩作,就在詩人死後一同湮沒了。沒有人知道杜甫是誰,在當時。現有的文獻記載,在唐代曾經稱許杜甫的重要文人僅有韓愈與元稹。其中元稹是被動地在杜嗣業的央求下,寫了一篇墓誌銘:「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算是一種禮貌的應酬話;韓愈在寫給張籍的詩中曾經說:「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這裏不但拉上李白,其後似也沒有太多下文。即使元稹、韓愈對杜甫是來自真心的稱許,但在中晚唐大多數詩人眼中,杜甫仍不是一個公推的大家,唐人自選唐詩的數十種集子裏,只有晚唐五代的韋莊,在編纂《又玄集》時選錄了杜甫七首詩,其他選集,包括了一些後世公認極重要、或是選詩者理念與杜甫極為相近的選本,對杜甫都完全不著一字。

杜甫三十九歲時,在獻給皇帝的賦表中自述詩作有千篇之多,而我們現在所能看見的杜甫四十四歲以前的詩歌僅賸百首,有可能是中國文學上最好的一些作品無端地消失了。

詩作陸沉,也許是比肉體的消殞更令人感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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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詩人真正死亡了。現世的生命與心神的結晶同時殞落,江水悠悠,不發一語。

但詩人的精神竟穿過了時光重重,甦醒在另一個時空,那些散佚的詩句經過了歲月的洗滌與過濾,慢慢地又從暗中浮現,帶著另一種光芒,讓長久發光的星辰為之黯澹。於是詩人杜甫重新活了過來,重新年輕又衰老、重新憂傷、重新為我們的民族見證了一頁痛史,一部興亡的滄桑。

這個過程看似輕易,其實卻是漫長而巧合的。

一方面來自於文化轉型的必然,同時也包括了一些文學熱愛者的努力,但也滲入了幾許的荒謬的機緣。

杜甫死後,其子宗文、宗武貧困不能自保,加上戰火離亂,杜甫文集就此沒於江南。而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潤州刺史樊晃,卻以一己之力,搜羅編輯了近三百篇散失的作品,為杜甫詩歌的保存作出了最早的貢獻。我們今天無法肯定樊晃的動機為何,但可以想像他一定是杜詩最早的熱愛者,一個素未謀面的知音,這讓我們相信一個偉大的藝術靈魂有時黯然,但絕不永遠冷落。西方學者班雅明說:「通常研究抒情作品的目標,是幫助讀者進入某種詩意的心境,使他可以參與詩人當時的忘我激情」,善哉斯言,但在中國式的觀點中,真正的藝術相遇於有心的讀者,其實已有不言而喻的心領神會,正如莊子所謂的「莫逆」,或是畫家筆下的「虎溪三笑」,他們並不需要「研究者」的從旁協助,而能視時間和空間於無物,直接作感情上的交流。我猜想樊晃與杜甫之間的關係可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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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私人喜愛而搜集、編纂,一直是中國詩文集保存的主要管道,這種私密的工作,不僅需要慧眼、財力與機緣,同時更需以無比的熱情來成就,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代一代的傳承,否則前人的辛苦很容易被後人當廢紙論斤處理,或莫名地為水火所吞噬。這種長期與時間的耐力賽,考驗的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整個家族的教育體系,整個社會的文化水平。杜甫在唐代沒有這些幸運,樊晃之後,集子又東飄西散,沉埋水火。

北宋初年,人們的審美觀開始有了轉變,重尚華豔的風氣漸淡,平實深遠的作品開始受到注意,就像酒闌茶興,杜甫被重新追想。

詩人蘇舜欽(與杜甫同字「子美」)首先企圖編纂「老杜全集」,但卻以時光久遠、散佚嚴重而不能如願。


宋仁宗寶元二年,西元一○三九年,距離杜甫逝世已兩百六十九年,一場大規模的杜詩整理工作悄悄展開,王洙,另一位杜詩的喜好者,以一己之力,搜集了古今各本,共九十九卷,慎密的檢索辨偽,勘定杜詩一千四百零五首,編成《杜工部集》。以相隔時間之遙遠、文集殘缺之嚴重、交通之不便,資訊、經費之不足,我們可以想見這工程的困難,而這是王洙一生的事業,王洙本人並未留下多少詩作或建立什麼宏偉的詩歌理論,但他編定的杜詩,卻影響了許多後世詩人的創作傾向。《杜工部集》的完成,亦已實際影響了整個中國詩學在批評上的核心思想。而王洙在書序中並沒有說明自己編書的原因,也沒有表彰自己的功勞,只簡單記載了杜甫的身世與此書的編纂過程,並在最後仍不忘叮囑:「他日有德,尚副(圖)益諸」,強調這是一個未完成的工作,渴望完備的心情溢於言表。事實上,這個工作的確也未完成,一方面後人陸續增補杜詩,成了一千四百五十七首;另一方面,非常奇怪地,王洙並沒有刻印這部作品,所以在當時知道這部書的人並不多,王洙差一點步上樊晃的後塵。

所幸,姑蘇太守王琪,一位附庸風雅,好大喜功的文人,在上任之初,修葺其官府房舍虧空了大量的庫銀,這虛榮的傢伙原是該受到御史糾彈,卻無意間被老杜,以及一批杜詩愛好者給補救了過去。原來王琪是位精明的太原儒生,除了吟風弄月與豪宅美眷的人生享樂,他還頗有生意頭腦,眼看虧空無法填補,於是便找來了兩位蘇州進士,取得了王洙淹沒當代的本子,重新修補,刊刻販售,精準的市場眼光使萬冊《杜工部集》以「千錢」販售一空,這項投資實際利潤是使王琪補足銀兩免於丟官下獄,但真正的文化意義卻是無遠弗屆的,有了較為完整、嚴謹的集子,研究的工作才能在這種基礎上展開,拜王琪修屋之賜,一脈豐饒的礦床在一夕間展現於眾人眼前,大家爭相在上面開採靈感與搭建理論,宋代即號稱千家注杜,一直到今天,一部杜詩,仍然給予學者以無限的研究空間,而其中的一字一句,都閃耀著詩人千百年前的燭影淚光。

王琪的宅院並沒有流傳至今,但他因為這座宅院所刊刻的一部作品卻完整地保存了下來,九百多年間,不知多少偉大的或是平凡的靈魂,在其中一啄一飲,得以慰藉。

隨著注釋、品評、繫年等工作的陸續展開,我們愈加認識了詩人,不,詩聖杜甫的偉大,儘管時間過去了,他的面貌、言行和思想卻更加清楚了,我們很可能比唐朝的李白、嚴武這些人更了解、也更尊敬杜甫,詩聖杜甫在困苦中由生而死,卻在無聞中由死而生,站上了生命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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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只杜甫如此,每一個詩人,都活在他們的詩句中,只要有人開始誦讀,那麼詩人便從千古而來,與讀者雙手緊緊相握。所以詩人死後不會更加衰老,只會日益年輕,他們由死而得生,和大部分的由生而入死恰好相反。詩人必須死亡,惟有死亡與時間才能夠排除太……(編按:此處文字在翻印時散佚),他們生命的旅程這才開始。

於是,我們知道,那年冬天,江潭的小舟,就在北風中哆唆了起來。大唐帝國陪杜甫走過一甲子,梨園星散,風塵鴻洞,此時已不再有金色的空氣與蔚藍的晴空,那年兵馬倥傯,到處都有亂事,一批新起的詩人如李端等在這年考上進士,幾年後他們將縱橫獅潭與政壇。詩人杜甫並不為自己的一生而哀傷,眼前的際遇似乎也無可埋怨,他的一生是帝國最後的盛世,他臨終的詩已近乎國祚輓歌。詩人還想寫些什麼,但已沒有了氣力,將手稿交予次子宗武,吩咐歸葬其祖杜審言之墓旁,端正衣冠,詩人溘然長逝,一條偶而攀纏船舵的水荇又飄向遠方。那年冬天,全中國的人都在注意靈州邊境吐蕃入寇的鼓聲,只有在湖南南方的江潭邊上,一家數口,靜靜地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流下眼淚。

穿梭在浩如煙瀚的群書之中,我每日的工作就是在夜間萬籟俱寂時整理它們,每一個詩人化身為一個號碼陳列在左右的書架上,這些號碼沒有盡頭,一直往無限延伸下去。走過唐代,行過宋代,穿過元明清,一直來到民國,一步就是好幾次興亡。書架的最後一列是完全空著的,似乎在為未來預備一些空間,又似乎在預言某個年代,將會是一個「無詩」可置的年代。


雖然詩一直是存在的,但這古老的手工業,與大批量產規格化產品的時代精神並不相符,更無法與電子商務、廣告行銷下的任何商品競爭,詩人活著,猶如死亡,因為詩已經沒有普遍存在的價值,只成為一種隱密的幫會活動,我機械地依照《中國圖書分類》查出詩人們的編號,將詩集安置於架上,偶而撢灰。

這些詩集其實有著精密而深邃的感觸,我幾乎可以嗅出經過燉熬的意象香氣,有些不免矯造,有些似乎尚未成熟,沒有關係,就像江岸老樹努力春芽的感動,此際我總有莫名的快樂與一絲莫名的遺憾。我很想跟誰說些什麼關於詩的事,但總是只有喃喃自語,每個人都太忙了。

它們隔壁的隔壁是杜甫,再過去是屈原,詩人的生命雖是不朽,但已乏人見證,時間並不能阻止我們通向千百年外的情懷,但一朝不再有人在乎這些喜悲了,那麼詩人還活在什麼地方呢?原來時間並不可怕,詩人所害怕的是舉世僅存一種平凡的心。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

騷人嗟不見,漢道盛於斯!
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
後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


而詩人杜甫,老早就對我們說過這樣的話了,詩為寸心而作,亦只寸心可知,千古云云本是俗世觀點,不是為詩本義 — 這自是聖人的氣度與洞見,也是對藝術的完全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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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為詩者,應早已看淡了那區區的死生契闊,詩人本無意追求不朽,為詩只是瞬間的澎湃。詩的目的就只在瞬間,這就是為何它與永恆相反卻更近於永恆,朝向死亡辨證卻充滿生機。我每讀到此處,就不禁對每一首詩、每一個詩人滿懷信心,想像燈下的書桌不斷流瀉出一行一行的字句,每個晚上就有無數新奇的詩句產生,那就像是田地裡不盡的稻穗同時抽長,或是宇宙在一剎那間分娩了數億個星系…而我只怕我的閱讀實在太慢,趕不上這種增加。

所以每夜,關上了書庫的大燈,我就在狹小的工作室勤讀它們,那裏面有時空洞得令我睏倦,有時如豐富礦藏吸引著我的探掘,就這樣遲緩地一字一句,詩人們擠了進來。我們夜談長久,經常忘了時間,一直聊到天色漸漸鮮明。


【文章出處】
詩人死生──寫詩只為取悅自己的靈魂〉  
作者:商禽
【作者簡介】
商禽(1930年3月11日-2010年6月27日),本名羅顯烆,也曾以羅燕為姓名,出生於四川珙縣。十五歲從軍,僅受過初中教育,隨部隊到西南諸省,而後轉進台灣,軍旅生活達二十四載。退伍後曾任碼頭工人、臨時工、園丁、賣牛肉麵、編輯。一九六九年應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作客二年,為現代詩社、創世紀詩社成員,超現實主義重要作家,著有《夢或者黎明》《用腳思想》等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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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

本文原為高中時期課程影印教材,年前掃除時發現,由我逐字鍵入網誌,紙張則回歸大地。

我讀完這篇文章,對於「詩」這樣藝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如果現代的發達科技、資訊快速的轉換和傳遞反而扼殺了這古老的手工業,那麼我們實有必要放慢步伐,好好思考一番。喬巴的師傅西魯魯克曾經這樣說:「人什麼時候會死?是心臟被槍打中的時候嗎?不對。得了不治之症的時候嗎?也不對。喝下劇毒蘑菇湯的時候嗎?當然不是!(答案) 是『被世人遺忘的時候』!」詩人原本不是追求永恆,但換個方式想,詩作代表的瞬間卻就是永恆,該瞬間自身存在是不容抹滅的。我和商禽不同的地方也許在於,他是詩人,他尤其會為了少了人們來見證這「轉瞬即永恆」的傑作而感到可惜,但事實上,永恆便是永恆,並不在乎有沒有人見證。

向所有詩人們致敬。


【文章出處】
《Medium.Shòu》
商禽詩文四篇
網址:

https://medium.com/sh%C3%B2u/%E5%95%86%E7%A6%BD%E8%A9%A9%E6%96%87%E5%9B%9B%E7%AF%87-d105c87bc510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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