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焰中誕生的玫瑰——評析瘂弦〈上校〉
瘂弦老師一生只出過一本詩集《深淵》，然後就像一根啞了的弦，不論眾人如何撥弄，再也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許多人為他感到惋惜，認為他如果再多寫幾本，他的風格一定會不一樣，現代詩發展的方向也會不一樣。老師始終以淡定的微笑來回應。「這一本詩集就是我的全部了。」聽老師這麼說，我彷彿能體會到他的心境。也許他認為他的詩情已經全部傾注於《深淵》裡，那我們又何必奢求第二本第三本詩集呢？他的詩，就像火焰中誕生的玫瑰，自有他飽滿動人的光，如能好好深入閱讀，受益是說不盡的。我們先來品賞他的〈上校〉。
上校／瘂弦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
在薔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什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紡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評析
〈上校〉一詩選自《深淵》卷之五：側面。在本卷中，都是刻畫人物的詩作，不同的身分，不同的辛酸，具體呈現在意象中，點染出一組悲劇人物的特質。作者很明顯有意透過各種不同的人物，反映動盪時代的橫截面；而我們也能從這些詩中，體會出作者內心的悲憫與同情。〈上校〉、〈坤伶〉、〈馬戲小丑〉可說是其中最傑出的三篇。
〈上校〉藉著今昔強烈的對比，寫出一個軍人面對戰爭榮耀與生活窘境的心情。「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這是具有多元意義層次的意象。第一層：借「玫瑰」紅豔的顏色，暗示流血、傷口 。第二層：用「另一種玫瑰」強調他內心的榮耀。第三層：「自火焰中誕生」，點出戰火重塑了他的生命。「受傷」—「榮耀」—「重生」，正是這意象展現的三部曲。接著那兩句「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只是作歷史的追溯，讓「另一種玫瑰」的意象，有了更具體的鋪墊。這樣，主題也將更加鮮明， 不致流於晦澀。
第二段只有一行：「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這一句很淸楚對自己的過去下了註腳：「上校」當年必然是懷著慷慨赴義的心情，去參加會戰的；而當失去一條腿時，他不但沒有悲傷，反而以壯烈一笑，來寬解、提昇自己的生命。這不就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氣概嗎？從這個觀點來看， 上校求仁得仁，他的心是一無遺憾的。
可是，當他除役，回到現實世界，面對的已不再是敵人、槍砲，而是「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繁瑣的事務；生活失去遠大的目標，甚至連起碼的工作機會都很難找到，只能依賴妻子替人零星縫衣貼補家用。這時，他不禁質疑生命真正的意義：「什麼是不朽呢？」以前的「另一種玫瑰」，如今竟然變成「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以前的大會戰猛烈的槍聲，如今竟然變成「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這是多麼諷刺對比啊！（第二段之所以獨立一行，也正是有意凸顯這種對比。）因此，作者在結尾寫道：「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便是太陽」。
太陽的光熱，容易讓他想起囊昔的輝煌，也只有藉著陽光，才能讓他暫時忘卻現實的欺凌。可笑的是：以前能毫無所懼，面對「最大的會戰」；現在居然連生活「零星的戰鬥」，都必須仰賴妻子。過去在火中誕生的玫瑰，只留下殘缺的灰燼。這是英雄窮途末路的悲歌，也是作者內心對這些英雄的不平之鳴！
最後，必須特別提出一點：本詩是以「紅色」作爲基調。「玫瑰」、「火焰」、「太陽」這三個重要的意象，都是紅色。它們之間也具有微妙的連鎖。「玫瑰自火焰中誕生」意味生命浴火重生，煥發出奪目的光芒。可是「上校」經得起戰爭「火焰」的洗禮，卻抗拒不了現實「火焰」的煎熬，因而只能仰賴「太陽」的溫暖，來喚醒沉睡的玫瑰，撫平內心累累的傷痕。生命劇烈的震盪、起伏， 就在「紅色」的映照中，鮮明地展現出來。意象動人心弦的魅力正在於此！
【文章出處】
《微詩中國》
〈從火焰中誕生的玫瑰——評析瘂弦〈上校〉〉
2016-08-01
網址：
http://wschina.cf/thread-985-1-1.html
作者：林廣
【作者簡介】
林廣（1952年5月10日－），男，本名吳啟銘，另有筆名：吳默、孟真，臺灣南投人。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碩士學分班結業。曾任出版社編輯，曾任忠信高工、宜寧中學、立人高中、臺中衛道中學國文教師。林廣創作文類包括論述、詩、散文，並致力於新詩、作文的教學。其詩創作著重抒情與詠懷，自覺生命歷程的轉變與詩風之變化，洛夫評價他感情極強，表現於詩又能做到適度的控制。
- Aug 23 Fri 2019 21:02
林廣：從火焰中誕生的玫瑰----評析瘂弦〈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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