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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重讀:《老殘遊記》裡提到的書籍信息

近年來,對晚清民國書籍的研究已成學界熱點。《老殘遊記》是清末的一部社會小說,作者劉鶚(1857-1909),閱歷極豐富,且善收藏。據鄭逸梅先生記載,劉鄂大約還在上海開過書店。劉鶚的藏書家身份,於是乎時時見諸《老殘遊記》。

憤言「宋版書是破書」的背後


《老殘遊記》第三回記載高紹殷拜訪老殘,涉及宋版書。

他(紹殷)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木的《莊子》,從那裏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未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宋版《莊子》、汲古閣翻刻的東坡手書陶淵明詩,都是藏書史上的珍品,卻被老殘稱為「破書」「賣又不值錢」,似乎他對藏書很不以為然。然而如果注意到第十五回老殘行李失火後的話,「物件倒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就可見出,老殘並非不珍惜宋版書。他說宋版書是「破書」,大概是對晚清以來藏書界佞宋之風及秘藏宋版而不示人的現象表達強烈不滿。畢竟,愛書的他曾試圖造訪海源閣,卻不幸吃了閉門羹。

老殘造訪海源閣,見小說第七回。開首便寫老殘特意到東昌府訪書。東昌即今日聊城,著名的楊氏海源閣藏書就在那兒。小說以柳氏暗喻楊氏,海源閣藏書雖有幾百箱,但秘藏家中。儘管如此,老殘仍不死心,他:

又住了兩天。方知這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提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嬛飽蠢魚!

滄葦是季振宜(1630—1674)的號。季氏曾編《全唐詩》,有《季滄葦書目》存世。遵王是錢曾(1629-1701)的字,錢氏有《述古堂書目》等行世。士禮居是黃丕烈(1763-1825)居所。三人皆為清代著名藏書家。藝芸精舍指汪士鍾(1786-?)藏書。四家藏書後皆入海源閣,海源閣藏書之雄厚可見一斑。無怪乎傅增湘云:「吾國近百年來藏書大家,以南瞿北楊並雄稱於海內,以其收藏宏富,古書授受源流咸有端緒。」

晚清四大藏書樓,海源閣獨踞齊魯,與瞿氏鐵琴銅劍樓抗衡,力壓皕宋樓與八千卷樓。然而,彼時公共圖書館觀念雖初見端倪,但書籍史所言「文人共和國」並未形成,藏書秘不示人仍屬普遍現象。老殘的抱怨似得呼籲開放藏書樓之時代先聲,《老殘遊記》發表的次年(1904),中國最早的公共圖書館在湖南成立。

晚清閱讀世界裏的「三百千」及小說

藏書事略之外,《老殘遊記》還有一部分揭示了晚清讀者的閱讀世界。對當時的讀書人而言,所讀書如東昌府書坊掌櫃所說:「《崇辨堂墨選》《目耕齋初二三集》。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要是講雜學的,還有 《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科舉已廢,但文化的慣性還具相當力量。如書坊掌柜所云「所有方圓二三百里,學堂裡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裡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可見,明清以來以《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等為代表的蒙學教材仍占統治地位,傳統文化根基在許多地區未受新學衝擊。此外,書坊暢銷的還有民間日用書,如 《陽宅三要》《鬼撮腳》《淵悔子平》。至於 「四書五經」,彷彿並不行銷。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書坊掌櫃說:「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詩》《書》《易》三經也有。若是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

 

由此看來,儘管晚清國人識字率大大增加,但對儒家經典感興趣的讀者並不多。這種閱讀趣味並不奇怪,畢竟現代學術史構建出的清代書籍清單不一定反映當時書籍市場和閱讀情況,有時甚而脫節。新近研究表明,如顧炎武《音學五書》這樣的名著,刊刻不久就為書坊削版遺棄。當時普通人的閱讀趣味反映在《老殘遊記》中,主要是小說,如《西遊記》《紅樓夢》。《老殘遊記》時時徵引這兩部暢銷小說,如:

《西遊記》是部傳道的書,滿紙寓言。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着的是個假王,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所以要借着南革的力量,把這假王打死,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等到真天理、國法、人情出來,天下就太平了。

這些古典小說似乎左右了公眾的思維,故老殘甚而拿 《西遊記》來解說當時紛擾的時局了。小說鼓動人心、左右思考的力量如此之大,難怪梁啓超要發起「小說界革命」,而保守的劉鶚也不免要借《老殘遊記》痛罵革命黨。

邊緣視角下的晚清小說與書籍史研究

從《老殘遊記》還可看出,當時一般讀書人的閱讀狀況仍很堪憂。一戶隱居的讀書人的書房是這樣佈置的:「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藏書不多,且多為一些 「長短句子的歌謠」,如《銀鼠諺》等,不過類似《推背圖》,流於迷信。

讀書人的閱讀世界相當貧乏,除了小說,他們對外國讀物的接受度也並不高。老殘治河,所論的仍是賈讓《治河策》,西洋的水利書籍在他仍不接受,或聞所未聞。他對於譯介的英文和日文書籍也頗不屑,有時還語帶譏諷地表示:「其讀書不成,無著子弟,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便談家庭革命。一談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豈不大痛快呢?」他們的讀書清單,仍牢籠於「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指導精神下。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老殘遊記》透露了晚清方外人士的閱讀狀況。在道家,仍是《參同契》《道德經》。在佛家,見於泰山上的尼姑,大多數是不能讀佛經的。

問:「念經不念經?」答:「經總是要念的。」問:「念的什麼經?」答:「無非是眼面前幾部:《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等罷了。」問:「經上的字,都認得嗎?」答:「那幾個眼面前的字,還有不認的嗎?」

看來,當時佛教人士能讀《金剛經》《法華經》《楞嚴經》《圓覺經》《大般若經》等已很受社會矚目了。於此,更可見楊仁山等人成立金陵刻經處的偉大。

大體而言,《老殘遊記》所反映的書籍信息,有相當部分與包筠雅《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一書所呈現的並無二致。如彼時的「暢銷書」大體可分三類:蒙學、雜字、幼學、文范、詩選、四書五經等教育類書籍;實用類書、家禮、藥書、醫書、通書、風水書、星相指南、善書等指南類書籍;以及小說、戲曲、歌冊、詩集、書畫集等文藝類書籍。而《老殘遊記》揭示的以書籍充作謝儀、方外人士的閱讀狀況等信息,則是書籍史研究中甚少留意的。更為重要的是,小說能具體而微地展示晚清讀者的閱讀場景,而這是書籍史研究力圖貼近卻終於難以真切復原之處。由此而言,明清小說裡的書籍信息和閱讀狀況,頗值得研究者大力挖掘。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經典重讀:《老殘遊記》裡提到的書籍信息〉
2018-07-02
網址:

https://kknews.cc/culture/5oag4y6.html
作者:堯育飛
【作者簡介】
堯育飛,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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