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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這一切都將會消失──蔣勳在中壢高中關於「美」的演講

謝謝各位老師各位同學的參與,我好久好久沒有看到這麼熱情的場面。我想我講的「熱情」是指對生命有好奇、對生命有理解、對生命有很多很多的夢,大概才會有那份「熱情」。 

有時候我不知道我能夠帶給朋友什麼,因為有時候我會沮喪,有時候我會覺得在現實裡面有一種挫折、或者有一種灰心。當我們要談「美」這個字的時候,其實「美」不過是懷著一些夢想活著。這個夢有時候可以完成,有時候是會破滅的,可是不管怎麼樣,它是完成,還是破滅,如果保有那個夢的可能性,我想這個生命大概就是在處在發亮的狀態。 

剛剛走進來就發現這個學校這麼不同的氣氛,我一直在想:我在和在坐的同學的一樣年齡──十幾歲的時候,在學校裡讀書,我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我們那個時候會有很多被迫聽演講的機會,強迫是說規定你一定要去聽,然後我們不知道來的是誰,也不知道他要講什麼東西,坐在底下非常非常辛苦。剛才聽說中壢高中這樣一個人文講座,可以在學生這麼渴望、這麼自願的狀況來聽,真的嚇了一大跳。 

我想所謂的那個「熱情」也許指的是這個東西吧。今天也許能把我自己專業裡的一部分來跟在場很多的年輕朋友分享,因為我一直覺得這樣的年齡,看到這樣年齡青春的美,我不曉得我要講什麼。我在想還會有一個年齡會比這個年齡更美嗎?這個年齡對生命的渴望,生命裡面懷著這麼大的一種夢想的時刻,我相信「美」就已經在你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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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有一個哲學家莊子他講過一句話,是一生能奉為圭臬的,大概是說:「天下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遊》),意思是說,宇宙之間到處存在著美──花開的美、月圓的美、海洋的美,或者是山脈起伏的美。他覺得一個生命活著是不斷去發現這些美存在的一個狀況,可是我剛剛也提到說我們在生命裡有多少時刻真的感覺到美,或者意識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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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灣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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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灣欒樹(台北敦化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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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灣欒樹筴果

有時候在台北市或者在高雄,匆匆走過,我會突然停下來看街上走過的人,很想觀察每一張走過的臉,他感覺到周遭是美的?還是他沒有什麼感覺?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在學校裡上課,在廣播電台做廣播,我覺得我在做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我會跟聽眾講,最近台北市民權路那一帶(大概十月到十一月的時候,所有的台灣欒樹會長出粉紅色的筴果來),一路樹都開花了,所以很多人會跑去看。之後會告訴他們,大概在六月的時候,在內湖那一帶會有大花紫薇開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做這件事,我只感覺到說一個城市、一個島嶼,如果我們不知道這個城市的美在哪裡,或者島嶼的美在哪裡,其實我們活在這裡非常的沉重、也非常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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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花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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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花紫薇

我自己過去有機會在歐洲讀書,在巴黎。可能在座的很多朋友、同學,不太能夠想像當時的情況。如果我做一個比較:比如說我住的地方是台北市的景美,上學的地方在總統府,大概這樣的距離,我通常是走路去的。可是我一九七六年回台灣工作的時候,忽然發現我沒有地方可以走,不是沒有地方可以走,而是說你忽然覺得你散步的這個習慣被打斷了。我現在有時候回到法國巴黎,發現我還是有散步的習慣。我可以做一個很簡單的三明治,帶著一本書,然後我走到一個廣場、有一個小小的噴泉、一些鴿子,就坐下來讀一點書。 

你會發現你的生命,不再只是匆匆趕路。如果生命只是匆匆趕路,生命只是A點到B點,它中間什麼都沒有看到。可是如果生命有很多被打斷的機會,停下來,看到路邊的台灣欒樹生了筴果、看到大花紫薇在開花了,甚至剛才學校的老師載我從台北過來,我一直在觀看夕陽的光,發現這個季節高速公路兩邊的芒草開始長出來了,剛抽出來的芒草發著銀白色的光。有時候我們看到,有時候我們看不到,有時候我們匆忙趕路的時候,你就看不到;可是如果你安靜下來,就覺得你的生命,不是為了從A點到B點就完成了,中間就會有很多的過程,每一分每一秒就有了不同的意義。所以當我們談到「美」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美」到底是什麼?也許我們今天可以給很多的朋友一點定義,說美是什麼?──康德說:「美是什麼?」黒格爾說:「美是什麼?」莊子說:「美是什麼?」 

過去我在大學開了一門課叫做「美學」,就是要教學生「什麼是美的定義」。你會發現很有趣,有時候我在上課,說康德說什麼、黒格爾說什麼,講了很多美的定義,你會發現那些可能比同學年齡大一點的大一、大二的學生,很不專心,抬頭張望著窗外。我教書的地方是東海大學,到春天的時候,一大片的羊蹄甲開的燦爛得不得了,那些學生就看呆了,他在那看花,我不知道他腦海裡在想什麼。我可能會很生氣說:「我在上課,你怎麼不專心聽我講美學?」可是剛責備完,我立刻就會後悔。我在想一個二十歲的生命,如果他在專心看花在開,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我不知道在座的年輕朋友,還有沒有我們當年那樣的傻氣,就是你看到一朵花開的時候,你會發呆。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花裡看到什麼,覺得花綻放時候,那種形狀、色彩、氣味的美,會被它吸引。有一次我就想,試試看,很大膽地不在課堂裡上課,把學生帶到羊蹄甲的樹下。我還在講我的康德、講我的黑格爾,發現所有的學生,都抬頭看那花一朵一朵飄落。我相信在他們一生裡面他們都會記得:有一個春天,他看到花了,他看到花開的盛況,跟他自己生命一樣在盛開。有那樣的經驗,我相信他會懂得美,其實比我們講的康德、黑格爾還要重要當我講康德、講黑格爾,可能是為了要考試,為了要回答一個試題。有時候真正生命裡的美,其實是一個「無目的的狀況的美」。我下面要引用一下康德的話,如果大家允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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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羊蹄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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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羊蹄甲

康德是德國一個很有名的美學家,他說:「美,是無目的的快樂。」意思是說,我們在生命裡很多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們考試、讀書,我們工作為了賺取生活費,都是有目的的。可是康德提醒我們,生命一定要保留一部分,是為了無目的的快樂,那才是真正的美。比如說我站在那邊看晚霞,這晚霞對我生活,沒有任何目的性的幫助;我去看阿里山的日出,沒有任何實際上的利益,可是康德認為生命,當他已經不能注意到這種無目的的快樂的時候,這個生命其實是在萎縮的狀態,就是說他沒有生命力了。我們剛剛講說看一朵花的綻放也是,這朵花在開,而這朵花給予我很多生命上的鼓勵,支持以及安慰,可能遠遠超過我在利益上所能計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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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康德

我們在青春年少時刻,都寫過詩,都無緣無故會唱起歌來。無緣無故因為可能偷偷愛著一個人,而寫一些美好的句子,傳簡訊給他之類的。回想青春年少時代,這樣的一個動作,其實不見得不好。可是在正規的社會裡,有時候不見得被鼓勵,甚至這樣的行為會被禁止。我們看到,在很多現代的教育裡面,都告訴我們,美對一個生命的啟發的狀態,它在使一個人保有一個高度的敏銳,或是靈感。比如說我們剛剛提到,當你心裡在偷偷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認為,一個人在愛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把生命表現到最好的狀態,他會發亮。如果你無所愛,無所關心,你的生命怎麼活,其實沒有那麼樣嚴重。可是如果你心裡面有一個對象,你很希望在那個對象的面前,讓他看到你生命裡最燦爛的部分的時候,潛能會激發。所以柏拉圖的哲學,讓我們覺得在你所愛的人的面前,絕不希望自己是一個弱者,你希望把自己最強的那一面表現出來。這些部分讓我們看到,在漫漫長途的生命當中,如何有所關心、有所愛,就變成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只是我們如何恰當地去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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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柏拉圖

剛才提到年輕的時候,那段年少時刻,會寫一些詩句。在高中、在大學,我們有一個詩社,喜歡寫詩的同學會聚在一起,讀詩、把自己寫的詩給別人看。這些朋友現在再見面,有的頭禿了,有的肚子很大,有的帶著一大堆小孩,這麼多年為生活奔忙,很辛苦。有時候我會忽然很調皮地問他們說:「當年有一個大地詩社,你們還記得嗎?」……然後你寫過什麼什麼詩。他突然很慌張,臉都紅了,說:「哎呀!那個事情還提他幹什麼。」我忽然覺得很有趣,好像我們覺得寫詩,是一個年輕時不可告人的一種私密之樂,等到飽受現實折磨,卻不願意回憶那件事。 

這幾年我不再頑皮了,我常常把這些老朋友找在一起,把我還留著他們當年寫的那些詩,拿出來唸,我希望他們可以找回他們年輕時,曾經有過的對這個世界的愛、或者夢想、或者理想。我覺得一個社會裡面,這個部分如果大量地流失,如果在他的中年,忘掉了這個部分,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遺憾,因為一個人的生命,不應該在中年的時候,就覺得已經萎縮、或者停止了中年反而是他更應該覺得成熟了,因為他帶著少年的理想活到中年,他有更多現實的磨練,他的生命從花變成了果實,是一個更飽滿的狀態。可是很奇怪的是,常常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羞於談美、我們羞於談詩。那個部分只能夠保留在夢幻的青少年的時刻。所以我想,今天我也想大家談談的「美」,好像是一個很無足輕重的事物。 

我是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的系主任。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電話,校長跑到台北來拜訪我,說:「教育部已經通過了東海美術系的成立案,一時找不到系主任,你可不可以來做。」我當時就問校長:「籌備這個系怎麼會這麼緊張?應該是好幾年了啊!」他說:「不瞞您說,我們不是要成立美術系。我們覺得美術系是一個很花錢的系,而且也不可能賺錢。」當時私立學校維持得很辛苦。他說:「我們一直想要成立一個大眾傳播系,因為大眾傳播系出路很好,有點像新聞系,將來可以培養像李艷秋這類主播的人才。教育部有一不成文的習慣,通常報兩個系,會刪掉一個。所以我們就多報一個美術系,這樣教育部會刪掉美術系,…。」這個校長很老實,他具實地跟我講了這些事。他說:「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教育部那次開會會做出這樣的決議。那個時候只有師大有美術系、文化大學有美術系,台北以南都沒有美術系,所以教育部非常高興中部有學校要成立美術系。東海就成立了一個美術系。」我就是這樣被抓去,做了第一任的美術系系主任。 

我講這個例子,覺得很有趣的一點是:在這個社會裡,美,到底扮演什麼腳色?我們會成立醫學院,因為我們知道醫學院很重要,有醫生出來,將來為我們治療身體、醫病。我們也會成立法律系,因為社會需要很多法治的觀念,有律師、有檢察官……。我們會成立很多的科系,我們都覺得有實用的功能,可是一個大學到最後沒有什麼系可成立的時候,大家會想到,美術是不是重要的?那美術到底要做什麼?後來我就很頑皮地跟這個校長說:「校長你覺得美術系要幹什麼?」他說:「我買了一間房子,牆上空了我要掛一張畫,那當然需要畫家。」好,我想這是很一般的看法,這個看法不一定錯。今天我們衣食溫飽都有了,我覺得如果我有餘閒跟餘錢,買一張畫來裝飾我的牆壁,這是一般人對美的一個固定看法。可是有一點我想在這裡跟這麼熱情的朋友說,我覺得美絕對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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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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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東海大學美術學系

剛才我們提到,如果從康德的角度來說,美是一種無目的的快樂美的存在與否,關係著一個生命本身是不是在一個敏感的狀態,以及他的生命力還是不是一個活躍的狀態。現在西方先進的國家,非常非常重視社會裡面美──就是創造力。他們認為沒有美,就談不到有創造力。所謂創造力是能夠把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經由人對於美的敏感度創造出來。我這樣講很抽象,下面我舉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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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手稿

前幾年台灣有一個很重要的展覽,在座的老師或同學可能參與過,就是一個關於達文西的展覽。各位都知道達文西對不對?文藝復興有一個很重要的一個人物出現了,我們講到達文西的時候,大家會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歸類在哪裡?剛才主持老師在開場介紹我的時候說:我是什麼什麼什麼………可是我想,如果講到達文西,我們第一個會覺得他是畫家。在羅浮宮有一張很有名的畫──〈蒙娜麗莎的微笑〉,可能大家都看過複製品,所以我們可能會把他歸在畫家的類別。可是如果在座有朋友看過那次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你可能會發現那個展覽裡面,其實畫作很少很少。達文西現在全世界能夠找到他的畫,大概只有十幅左右。可是我們看到,畫得這麼少的畫家,他在世界美術史上卻是首屈一指的。很特別的是,在歷史博物館展覽中,我們看到的德國的一個大學,還有斯德哥爾摩大學,保存的一批達文西非常珍貴的筆記。達文西有一個習慣,身上隨時放筆記本,像很多同學也有這種抄筆記的習慣。這個筆記不是上課用的,是達文西隨時放在口袋裡面的。看到一朵花,覺得這朵花從來沒看過,就把這朵花畫下來。他很想知道花瓣,雄蕊跟雌蕊的組織的關係,他就畫下來,然後在旁邊加注許多他對這朵花的看法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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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手稿

達文西做過一個非常奇怪的事情,他有一次把自己關在義大利北部一個叫米蘭的公墓裡面,解剖了三十具屍體。為什麼「關在公墓裡」?因為當時是基督教的時代,他們不准許研究人的身體,因為身體是一個神創造很神聖的東西,我們身體是從哪裡來的?聖經裡面說是上帝創造的,用泥土捏了一個亞當,所以就變成男人,然後拿出了一枝肋骨變成了女人。當時的人都相信人是這樣來的。可是達文西不相信,達文西覺得,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他覺得我們的身體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構造,所以他就逃過基督教的嚴密監控,躲在公墓裡解剖屍體。 

他把屍體的皮膚用刀子割開,看到底下一層一層的變化,然後在筆記本裡一張一張的做紀錄。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筆記(上一次也有來台灣展覽),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血管,一條一條全部做了細膩的紀錄。我想大家知道,達文西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靜脈跟動脈的不同。而且他是第一個定義了靜脈瘤是什麼東西,因為他解剖屍體的時候發現了,就做了紀錄。他解剖了人的心臟,他首先發現,人的心臟進去的血液,跟出來的血液的導向是不一樣的,就是第一次開始了解心臟。他把胃跟腸子的關係全部做了解剖圖,開始研究肺跟呼吸的關係,整個呼跟吸的關係,他也做了紀錄。甚至他解剖了一個女人的屍體,這個女人是懷孕以後死亡的。他把她的子宮打開,了解胎兒在子宮裡面的狀態,全部都做了紀錄。我想大家看到很多很多的圖版,都是達文西六千件手稿細膩的紀錄。 

最後他坐在一堆的屍體當中,器官、胃、腸子,血淋淋、惡臭不堪的屍體當中,他寫下了一句話說:「奇怪,我為什麼沒有找到靈魂?那麼人們說的靈魂到底在哪裡?」記得我當時看他的手稿,看到這一段,有很大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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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手稿

我不曉得達文西他應該是畫家、還是科學家、還是哲學家。因為他畫得極好,我們說他是一個畫家;可是他在解剖學上,是一種科學家的冷靜的、理性的研究,這個是科學家;可如果最後他質問:「為什麼我沒有找到靈魂?人們說的靈魂在哪裡?」這句話是哲學的意涵。所以他兼具著好幾個領域的不同層次的關心。 

這些手稿今天保存在法國的國家博物館,也有些在英國的英國女王的手上。留在民間的,最近幾年在所有的拍賣市場被標得非常非常高的價錢,因為有個人在搶購他的東西,就是美國的電腦大王比爾蓋茲。只要能買,比爾蓋茲一定收買,他講了一句話,他說:「二十一世紀將是達文西的世紀。」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達文西是右腦跟左腦同時在使用的人,他畫畫是右手,寫字是左手;他的理性跟感性同時平衡;而他在繪畫的領域、藝術創作的領域,跟科學研究的領域,同時並進。所以我們給他一個名字叫做「文藝復興人」,就是說他是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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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自畫像

我們今天大部分的專業,都被限定到某一個角度,如果是一個高中音樂實驗班的學生,他會很努力的在他的樂器上一直做研究,他可能覺得科學跟他沒有關係。如果是一個理工組的學生,他可能覺得詩跟他沒有關係。可是我們會發現,達文西覺得生命不是可以這麼劃分的。生命本身感性的部分跟理性的部分,一種冷靜的認知的過程跟情感的部分,其實是在一起的。他覺得所有的詩裡面有非常嚴格的格律的關係,像數學一樣的嚴格。他也覺得在所有的科學裡,有非常非常浪漫的東西。你如果去研究天體、天空的星辰,裡面可能有一個非常浪漫的過程。所以我們看到達文西,在跨領域,他希望把自己的生命,釋放、擴大到不同的狀態。所以今天在西方的世界裡,沒有人再把達文西限定是個畫家。事實上他在各個領域都非常精采。我不知道同學知不知道,達文西是最早一個飛行器的發明者。我們上次在歷史博物館,看到斯德哥爾摩大學把他的手稿全部做了研究,發現他的飛行理論是完全正確。他其實失敗過,我看到的手稿是達文西最早看到鳥在飛,他一直覺得鳥會飛,人為什麼不會飛?所以他就抓了很多的鳥,研究牠們的翅膀,研究牠們飛的時候,一根一根張開的羽翮的狀況。他最後用紡織品仿製了鳥的羽毛。他也嚐試依鳥的身體重量與翅膀的大小的比例,做一個跟他身體比例相對的翅膀,他嚐試從斐冷翠佛羅倫斯的高塔上飛下去,差一點摔死。 

我常常在想,在我們學校教育裡,大概不會敢鼓勵學生去做這麼危險的冒險。達文西這一次的失敗,並沒有使他在飛行的歷史當中被輕視,相反的,因為他失敗,下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結論,他在筆記裡面加了一句話:「我的研究失敗了。因為我只研究了鳥的翅膀,我沒有研究空氣的壓力。」這句話引導到整個的飛行理論的走向。現在飛機終於飛起來,是因為達文西的這個理論出來了。所以我們看到五百年來,所有的學科都感謝達文西,是因為他是所有科學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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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手稿

他對一切神秘的、奧秘的不可知的事情,都想要去研究。在當時,其實大家就不知道如何去定位他。他學畫,他又曾經把一個兩噸重的金屬球,利用機械力學,架在翡冷翠教堂的頂端。這個金球現在還在,那時候他只有十七歲。他曾經從事許多許多的發明。所以大家不曉得這個人到底是畫家?還是什麼? 

我想他如果活在今天,也滿辛苦的,因為可能有人會問你,你到底是文組的?還是理工組的?因為你又讀《紅樓夢》,又可以做科學研究。可是,為什麼不可以?這兩個東西有這麼大的衝突嗎?對達文西來講,他只是要把他生命裡面的極大的夢想和渴望,不斷的發展出來。 

我在大陸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做《夢想與創造》,裡面都在寫達文西。因為我覺得我們的文化,需要一種對夢想的再認識。夢想不是胡思亂想,夢想是對一切你所不知道的東西產生好奇,接下來你必須要以自己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它,而且達到一個可以分析的狀態。 

達文西三十歲的時候,其實算是一事無成──我們會認為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一事無成?後來毛遂自薦寫了一封信給米蘭的一位公爵,跟他說:「我是很有才能的人,你要不要用我?」這封信上次也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中展出。裡面列舉出一二三四五六…共三十六種才能,關於機械力學、關於建築………最後的六種,他指出他會畫畫、會雕塑、會做版刻等等這些東西。最後六項才跟藝術有關,前面三十項都不是,都是數學、幾何、天文等相關的東西。後來米蘭公爵真的用了他,名義是什麼呢?──宮廷音樂家。上次歷史博物館的展覽中,陳列有他發明的一張琴。在座也許有音樂班的同學,我們想到音樂,也許會想到一段很美的melody,一個旋律。不只如此,他關心的是聲音到底是什麼?什麼叫做聲音?於是他就在一個琴弦上綁了一根草,然後撥動琴弦,紀錄草的震動──我用多大的力量撥它,它會震動多少次。一次一次的紀錄,旁邊的人覺得他瘋了,幹嘛做這麼傻的事情。一次一次震動,一次一次的紀錄,然後他說:聲音是一種波。他就開始研究音波的速度,以及傳送的狀況。接下來,他又做了另外一個有趣的研究,我想很多同學大都玩過,就是在水邊會拿石頭打水漂,石頭掉到水裡面會產生漣漪,一圈一圈一圈擴大的漣漪。我們小時候都玩過,然後回家寫一首詩,叫做水上的漣漪如何如何,覺得很美,這是很感性的一個發展。達文西覺得一個石頭掉到水裡面,它的重量打擊到水,產生了一圈一圈的漣漪,他就開始紀錄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不同重量的石頭,從多少的高度掉下來,會產生幾圈的漣漪,到第幾圈會停止?最後他得出水波的理論,它和音波的理論其實有類似的部分。 

我們知道他是流體力學的第一個發現者,他後來發明了水壩,還有橋樑,都與流體力學有關。因為如果不懂流體力學,沒有辦法把米蘭的兩條河流,經由運河的連接,產生新的水壩。他後來發明很多東西,包括他最偉大的一個設計,是關於橫跨在伊斯坦堡黃金角的大橋。兩百公尺的大橋並沒有完成,因為當時的國王不相信這個橋樑可以完成。不知道去過現場參觀的朋友們記不記得,斯德哥爾摩大學,現在用木頭結構把橋做出來,發現完全合理,他的力學結構完全是對的。我們會發現這樣的一個天才,其實很寂寞。在他的時代裡,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事情。所以我們看到,比爾蓋茲今天一直在收購他的手稿,是發現它的手稿裡面,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被研究出來。 

在做了水波、聲波的研究以後,有一天他把自己關在一個完全黑暗的房間裡,劃一根火柴,然後發現光其實也是一種波,只是速度太快了,沒有辦法紀錄。我們要知道所有光波、光速的理論,都從他這句話開始被研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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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手稿

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很多的美,在生命裡面,對未知事物的巨大好奇,所引出的啟發,會造成人類的巨大的跳躍,文明的巨大的跳躍如果生命都是一種重複性的,模仿性的東西,創造力就不會出來。所謂的創造力,creation這個東西,是無中生有的。就是我不做前人做過的東西。達文西覺得前人不會飛,可是我可能會飛起來。這是一個夢想,在當時是一個夢想,可是人類後來真的飛起來了。那麼流體力學,在當時大家覺得水流是自然的,你怎麼去研究?你怎麼去控制?他覺得水流,水的力量是可以控制的,是可以經由人類科學的研究以後,提供建水壩、橋樑的參考,最後他就發展出了流體力學。 

所以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也許這一部分,是當時我跟我的可愛的梅校長對話的時候沒有發生的,就是說他覺得美術系就是畫一張畫,最後被掛在牆上。可是我希望的,我們經由一個美的教育,使一個大學的美術系,不只是教育美術系的學生。當時就有應用材料系的學生來修我的課,有建築系的修我的課,有音樂系的修我的課,然後他們可以帶到他們的領域裡面去發展,去對「美」作各方面的探討跟研究,甚至可以擴大他生命的狀態。所以我覺得,「美」不應該只是一種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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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絕對跟我們有關。我們每天早上起來,從穿衣服開始,就有美的問題。因為色彩、形狀、質感,都與「美」有關。我發現很多中壢高中同學身上的顏色……比如說是白跟藍,當我在講白跟藍的時候,我在用一種很簡單界分的方法,因為他不是紅、不是綠,是白跟藍。我希望大家能作探討,很多人都覺得我們身上除了藍色之外,有白色,可是你仔細看這個白色,我剛才注意到,可能因為不同的材料,其實白的不一樣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仔細看一下旁邊,比如說這兩位同學的白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檢查一下,你覺得你的白跟他一樣嗎?不一樣?你也覺得不應該一樣?可是用文字來形容,你會覺得那兩種白是什麼樣的一個差別呢?有沒有文字可以形容,這個男同學的白,跟女同學的白,他們的差別是什麼?後面的人看得更清楚,是不是不一樣?我想很多朋友讀過這樣的資料:經過科學的分析,我們的視網膜──人類的視網膜,可以分辨兩千種色彩。兩千種,我們不太想得到,因為我們平常講白、藍、紅、黃,算到腳指頭都算完了,沒有幾個。可是科學告訴我們,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視網膜可以分析兩千種色彩。這個意思就是說,我們平常使用到的色彩的視網膜的反應其實非常少,也就是說我們的潛能根本沒有開發。我們的潛能並沒有真正地開發出來。我們的眼睛可以非常非常敏銳。 

我再舉一個例子,科學告訴我們,家裡養的狗、寵物,只對強烈的紅色會有反應,很多色彩牠分不出來。比如說我們有些人叫做色弱,或者色盲,就是他紅跟綠沒有辦法分,他會看成灰,變成灰的色調。可是正常的視網膜,有兩千種不同的色彩。我希望我們都能記住這兩千種,所以你回家可以試試看我的眼睛到底可以記住多少色彩。這時候我們會發現,糖是白的,鹽是白的,雪是白的,我們把它放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它是什麼「白」,但是透過視網膜,可以分辨出十幾種白,或二十幾種白,是不一樣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白。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當我們對美的精緻性不做研究的時候,我們的感官就開始退化了。如果感官退化,在所有創造的領域裡,他都是弱視者。所以他不只是作畫家不行,所有的創造──化學的創造、物理學的創造,他的腦力都沒有辦法被開發。這是為什麼比爾蓋茲一直強調,達文西對我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達文西把他生命的潛能,開發到了極致的地步。(也許不是極致,也許達文西覺得他還有潛能,還可以開發,還沒有完全發出來。)他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變成達文西的。可是如果你自己不願意開發自己,處在停止的狀態,很可惜,因為你的潛能沒有被開發。當然有一部分是必須經由教育,可是有一部分是可經由自己,對自己的一種不滿足狀態。所以他覺得我可以不斷地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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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講的是視覺。我們知道人類的聽覺,也可以分辨非常細微的東西。我們現在安靜下來,其實你聽到有聲音在發生,所以沒有所謂「真正的靜」。有沒有感覺有個聲音?你會發現很有趣,因為你會聽到很多很聲音。過去我讀到一個台灣很好的作家黃春明所寫的一篇文章,他在蘭陽平原認識一個老農夫,那個老農夫一輩子在種稻子,老農夫跟他說:「你知道嗎?我可以聽得見稻子抽穗的聲音。」那是我小時候,讀黃春明的小說最讓我感動的部分,我就跑到稻田裡面,怎麼聽都聽不見……可是我相信生命裡面有一個東西,當你不斷地熟悉,你的心靈裡面可以呼應出這個東西。 

比如我們今天講狗的聽覺非常敏感,有時候在家裡面,晚上,你在看電視,你突然覺得,牠開始敏銳起來,有時候是嗅覺,有時候是聽覺。我們好像覺得人類沒有狗的聽覺敏感,可是完全不然。因為所有動物對聽覺的敏感性,只是生存性的反應。可是人類可以在音樂的世界裡面有如是的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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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稻子吐穗開花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提到這個例子,我很喜歡聽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買了好多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大提琴家拉的。可能大家最熟悉的是馬友友,可是我最喜歡聽的是法國的一個大提琴家傅尼葉的演奏──他已經去世了。他最後一次演奏是在台灣,那大概是八零年代初期的時候,在國父紀念館。他那時已經很年邁了,中風過,那個時候還沒有國家劇院,國父紀念館廳是最好的表演場地。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坐在台下,傳尼葉一出場,大家就鼓掌,我們發現他中風很嚴重,身體處在不能控制的狀況,一直在發抖。大家都有點尷尬,在舞台的的中間,擺了一個大提琴、椅子,從後台要走過來,是滿辛苦的,因為他腳抬不起來,他是在磨。當大家正尷尬的時候,有一個人反應靈敏地就開始鼓掌,其他的人就節奏一致的應和,慢慢用掌聲迎他就表演的位置。他不著急,似乎覺得你們要聽我的音樂,那是你們的事,我中風了,那沒辦法,我就是慢慢走。每一個人都在想,這樣中風發抖的身體,等下要怎麼拉琴?令人感動的是那個畫面──看到一個受傷的身體,步伐優雅,像紳士一樣地走到位子上,靜默不動,安靜了很久,然後開始拿起大提琴。他的琴弦一拉,全場都嚇呆了,因為我們沒有想到那隻手能這麼穩定地拉琴弦。 

我跟一個朋友說過,我聽過很多其他的音樂家拉這首曲子,可是我沒有辦法忘記那個晚上傳尼葉給我的感動。他回法國以後就去世了,這是他最後一次的演奏。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藝術使得一個生命的自制力發揮到到這麼驚人的地步,他的手是完全穩定的,拉出了恬靜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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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提琴家傅尼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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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大提琴家傅尼葉

我在大學上課的時候,教學生很多美學的課,有一次我們作實驗,有很多學生不是從音樂班,或者是古典音樂訓練課程出來的,其實從來不太知道巴哈,也不太知道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放這個曲子,同一段旋律,我放一遍馬友友拉的,大概十分鐘。聽完,再放另外一段,是另外一個音樂家拉的。同學說這兩個旋律完全一樣,我說真的嗎?我就再放一次,他們說一樣啊,沒有什麼差別。然後再放第三次,大概放到第五次、第六次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說,我覺得有一點不同,好像第一個節奏比較快,然後有點飛揚;第二個拉的比較沉,音符與音符的感覺比較慢。 

其實這是達文西一直想要探討的,聲音不只是一種旋律,聲音本身是一種質感,所以其實是不一樣的。我覺得很開心,一個不太接觸音樂的學生,他聽五六次以後,可以判斷某一個給他的感覺是發亮的,某一個感覺是含蓄的。傅尼葉那個是含蓄的,有一個是很表現的,它是兩種不同的個性。因為馬友友年輕,他的整個音樂都很華麗,傅尼葉已經年老了,中過風,對音樂的解釋有一點蒼涼。旋律是一樣的,就像很多年輕朋友知道的,同樣一首歌,鳳飛飛唱的,跟張惠妹唱的是不一樣的。同樣是旋律,可是詮釋聲音的質感,其實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耳朵,分辨的能力其實非常非常細緻。


康德說:「美是一種無目的的快樂」。我們知道,在動物的世界裡面,視覺、聽覺都是為了生存的反應。可是人類今天基本上沒有生存的危機,在沒有危機的狀況裡,生命是最有危機的。我不知道我講得夠不夠清楚,就是說在最沒有危機的狀況下,生命是在最懶惰的狀況,是潛能最不能夠進步的狀況。所以他要利用視覺上看畫、聽覺上聽音樂,讓感官不要退化,能夠更進步,一直進步。你不知道這個感官,有一天會用在什麼樣的狀態,因為,人類並不是一個生命的終點,人類只是中途,並不是最後的終點。他還可以再發展,他的潛能還可以再激發,他還可以再進步。因為如果我們相信進化論的話,人類很可能是從低等動物慢慢進化過來的。到現在這個狀態,他是靈長類的,他很自豪他是萬物裡面最有靈性的動物。可是如果他在沒有危機的狀況,他可能會退回到動物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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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巴哈

很多朋友都聽過孟子的這一句名言:「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跟動物差別只有那麼一點點,差別到底在哪裡?我們有視覺,狗也有視覺;我們有聽覺,狗也有聽覺;我們有味覺,狗也有味覺;我們有嗅覺,狗也有嗅覺;我們有觸覺,狗也有觸覺,我們有的五種感官,動物都有。眼、耳、鼻、舌、身,沒有什麼差別,那到底動物跟人的差別在哪裡?我們看到動物裡面沒有「美的欣賞」這部分,牠所有的反應都是生存的,都是功能性的。所以剛才康德說,「美是無目的的快樂」,他的意思是說,無目的的快樂才叫做美感。如果是有目的的叫做快感,快感跟美感是不一樣的。快感是為了得到爽,是感官上的刺激,可是美感是精神上的回應。

我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讀一首詩讀到熱淚盈眶,你說不出來心裡的反應是什麼。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如是的經驗,有時候聽到一段旋律,你也會覺得鼻子都酸了。這個東西是動物的世界裡沒有的在人類的世界裡面,有很多聽覺跟視覺的記憶,好像是巨大的生命底層裡的東西忽然被召喚了出來。這個部分是非常非常特殊的,康德稱之為「美感」。他認為「美感」絕不等同於快感。我們去吃很好吃的東西,我們去看一些感官上很刺激的一些圖片,或者是電影,可是他不叫做美感,因為那只是官能的反應。康德認為所有快感跟爽的反應,到結束的時候常常會感到空虛,可是美不是。美感最後是飽滿的。讀了一首詩,熱淚盈眶,可是你會有好飽滿的感覺。你看了一場非常好的電影,結束了以後,覺得心裡面好多的感謝跟懷念,你是飽滿的狀態。可是如果是一個刺激你性的電影,你看完以後,其實身體是空虛的。雖然慾望高漲,可是過了以後,其實是一個空虛的狀態。所以其實我們的身上都同時有快感跟美感,我相信任何一個經過青少年期的朋友都知道,快感跟美感他絕對不一樣。快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說快感是動物性的,可是快感如果慢慢提昇華出一些美感的東西以後,才會往「人」的部分去爬升。這也就是孟子所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的那個「幾希」,他希望能夠把它提升出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為什麼西方的先進國家,「美」變得這麼重要,是因為他要去區別──人作為一個文明的創造者,跟動物之間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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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孟子

我們下面可以再談一下關於創造這個問題。我們知道在座國文專業的前輩們,大概都知道甲骨文的「人」字,是上面有一個圓,然後一條直線,代表脊椎的直立,一條短線是手。人是什麼?人有兩個必備條件,第一,脊椎直立,第二個是手。這兩條線好像微不足道,可是我們再仔細分析一下,所有的動物基本上脊椎是橫向的,人類的歷史很奇特,我們家裡有時候會養寵物,對不對?有貓、有狗,你會很希望牠能站起來。我們會用糖啊!其他什麼的,逗牠站起來。我常常覺得人在作這個行為的時候,好像在回憶一個不可知的,漫長的進化過程。小時候看到馬戲團,他會訓練熊站起來,或是老虎站起來、大象站起來。大象站起來真的很辛苦,可是站起來以後全場都鼓掌。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裡面有一種辛酸。人類為什麼希望動物站起來?好像他在回憶自己身體站起來的過程。脊椎從橫向變成直立的狀態,而且堅持是直立的,是一個非常辛苦的過程。 

在考古學上我們知道,在雲南的元謀,挖出了一些更早的「猿人」的屍骨。他還不完全是「人」,可是第一個現象是他直立了。所以「直立」本身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的標誌」。他堅持站著,堅持不倒下,除非他被屈辱,除非他被打敗才跪下去。一般講起來,人類堅持他的脊椎是直立的現象。可是因為直立,所以他全部身體的重量都放在身體的下肢,他的前肢才有機會變成手。我們現在叫做手是因為,在現在狗的身體上、貓的身體上,我們很少用手這個字。可是進到猿人以後,比較靈長類的動物,比如說猴子,他開始有手這個東西。也就是說,他可以抓、可以捏、可以拿,他開始有了可以創造東西的一個工具。所以一位德國的哲學家特別寫過一篇論文,題目就叫「手」。他認為「手」不是一個天生的東西,「手」是在漫長的演化過程裡面,最後進步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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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讀這樣的理論覺得,滿抽象的,不是很容易了解。那個時候在法國讀書,有時候會跟法國朋友一起去旅行。有一次我們坐在火車的包廂裡面,那個窗簾不知道為什麼掉下來了,他們就每個人輪流去綁,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綁不好,綁了又掉,後來法國朋友就要我綁,說:「你們東方人手比較巧。」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話,什麼叫「東方人手比較巧?」他怎麼會這樣講,我覺得很奇怪,我就好,我試試看,一綁真的綁起來了。那我就問他說你為什麼會說東方人手比較巧?他說你沒有注意到你們用筷子,手指動到的部位跟我們用刀叉其實是不一樣的。我以前沒有機會去比較這件事情,就是說如果我今天拿筷子,我用到手指的每一個部位,他的精緻度,他的細膩度是比較高的。如果我用刀叉,我的右手握著刀子,其實我的手指不會有太細的動作。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裡面,在使用一個工具,我們的手指是不一樣的。另外他又跟我說,你們寫的漢字,對我們說簡直像畫畫。手指再用毛筆這種柔軟的東西,要有很多控制的力量在裡面。如果真正寫毛筆字的就知道,連小指頭都要用到,有很多細微變化。像王羲之的字,那種漂亮、流轉的感覺,手指的動作是很繁複的。這件事情在我腦海裡一直縈繞著:「是不是真的是這個樣子?是不是東方人的手真的比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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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米開朗基羅.創世紀(局部)

我首先想到的其實是我母親的手。小時候,母親常常在做家事,作麵條或包餃子,好快好快。她可以打毛線──一面跟我聊天,一面打毛線,完全都不用看,她的手指就可以一直打毛線。我們家那時候六個小孩,每個小孩的毛衣都是母親打的。後來我就告訴我法國朋友,你說東方人的手巧,我要告訴你東方的女人手比男人巧。因為我想到的是我母親的手。就是她在長期的紡織、刺繡、編織裡面,其實她有更纖細的動作。注意,「纖細」這兩個字都是絞絲邊,都是跟紡織有關的。所以當跟編織、紡織有關係的時候,因為它比較細……比如說男人砍樹的動作,他的手的動作比較是運用到肩膀跟背部。可是如果是編織跟刺繡的話,用到很多手指。我們講的「巧」是「精緻」,所以後來我就對「手」發生很大的興趣,去觀察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狀況,他的情形真的不一樣。 

我現在開始在玩電腦,大概手指會有一個部份會很發達,就是手指的指尖部份。可能又會發展出新的不同的動作出來。我的意思是說,那位德個哲學家認為人的「手」是一個演化的結果,還且還在繼續演化的過程當中。但很可能這個手慢慢會退化,如果你完全不去用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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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天得到一個最快樂的證明,我有一個朋友,在我們大學畢業以後,他就去印度讀佛學。他就讀印度的新德里大學,學校校慶,要外國學生每個人要出一個節目。他就很苦惱,因為這個同學,我們在大學的時候都知道,非常木訥,我們去唱卡拉ok他也不去唱,他大概也覺得很辛苦,因為要他唱歌也不會,跳舞也不行。後來他寫信給我:「你知道嗎?我是那天晚上最受歡迎的。你絕對無法想像我表演的是什麼。」他說他在台子上擺了兩個盤子,盤子裡面擺了綠豆,他就用筷子將綠豆一顆一顆夾過去,獲得全場的掌聲。因為印度吃飯的過程裡,本身是用手抓的,他們對筷子這麼細的……兩根竹筷子去夾一顆豆子,這麼小的圓形的東西,其實非常不容易。可是他的表演,全場都嘆為觀止。 

所以我們在這裡有趣的是,文明本身是跟他過去的傳統或習慣,有非常密切的關聯的。如果我們今天真的看重自己的「手」,這個「手」某一種本身的創造力,當然我們今天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知道我母親這樣的手的能力,在他那一代當中,很是平常。她們聚在一起的時候,鄰居的阿姨什麼的來的時候,一大堆人在一起聊天、打毛線,每一個人比每一個人打得好。裡面各種不同的花色的變化。可是我想下一代真的不會。為什麼?因為工業革命來臨以後,這個量產,這麼快,沒有人在會去打毛線,因為很便宜就可以買到一件。 


所以西方現在提出來一個很重大的警訊:人類在工業革命的商品量產化之後,自己的手的運動性,跟腦的運動性都在急速降低。這個部分其實是現在一直在提醒的。我不知道很多朋友出國有沒有一個印象,她們現在非常非常講究「手工」,有沒有這個經驗?到歐洲,他強調手工,因為是「手」做出來的。這裡面其實是一個美學的意義,這是手工作的,所以裡面有一種「人的個性」在裡面,有一種「人的創造力」在裡面。我們不太容易了解,因為我們可能在剛剛工業發展以後,我們有一種對工業的迷信。可是西方今天反而轉回去,強調很多在傳統社會裡面,人類自己發展出來的創造力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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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手拉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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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手拉坏

七零年代的時候,我到蘭嶼去參加飛魚祭。看到非常感人的東西,蘭嶼的人會用木頭去雕一艘船,兩邊翹起來的船,他們叫做「供養」。用我們的話來講,「供養」這個「船」。因為船是有靈魂的,要讓這個船平安,能夠保佑所有的人去捕魚的時候能夠不發生災難,所以他們去供養這個船。從晚上、半夜的時候開始,族裡面年紀最大七八十歲的一代開始唱,歌誦這個船的歌。歌誦祖先、祖靈保護他們,唱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就換六十幾歲的人,繼續唱。六十幾歲退下來,五十幾歲接著唱。大概唱到早上黎明四點多,天開始要亮的時候,已經換上二十幾歲最精壯的男子,唱這個歌。唱完之後把所有食物打開,讓這個船做第一次的下海。 

我參與整個祭典以後,我開始了解到,所謂的「美」跟一個「族群的記憶」,跟他們自己「文化」的傳送之間,有這麼大的關係。這樣的一艘船要經過六個月,一群族人,精心去完成,那時候有一些外國的觀光客來,主要是美國人。他們可能拿一艘裝有馬達的塑膠船,就換走這樣一批船。可是對蘭嶼的人來講好高興,因為他們沒有工業化的東西,他們看到一個馬達船,他們很高興就換走了,可是今天你要買都買不回來。我們看到這些船可能在夏威夷的博物館,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現在變成蘭嶼達悟族最偉大的藝術品。可是在工業初期,我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傳統文化,用自己的手創造出來的東西,是多麼重要的東西。所以今天也許我們會從新探討,為什麼我們有一些美術的課,編織、勞作,所有這些都是跟手有關。怎樣讓我的手不是在一個退化的狀態,而是一個在進步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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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蘭嶼傳統漁船(拼板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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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蘭嶼達悟族祭典

剛才提到兩個部分,一個是說「美本身的精神狀態」,還有一個是「手」。這兩個部分必須配合起來以後,才有一個創造力的發展。所以我們剛才提到像達文西這樣的例子,他不只是一個畫家,不只是一個科學家,同時他可以把美學跟科學的層次,都提高到哲學心靈上研究的這個態度,然後對宇宙的所有事物發生興趣的時候,他的生命才會張開來。所以我覺得,如果我們願意回到文藝復興當時的例子,我們看到達文西這個人,他在看水在流,他在看花在綻放,他在看天上所有星辰的移轉,他做一張張的紀錄。他在晚年的時候中風了,中風的時候,他不能再用右手畫畫。他鍛鍊用他原來寫字的左手繼續畫畫,畫《蒙娜麗莎的微笑》。我們知道那張畫有一個很神秘的故事,就是《蒙娜那麗莎的微笑》,我們在好多地方都看得到這個作品。 

當時一個翡冷翠的商人,他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太太,所以很希望為她畫一張像,就找達文西,給了達文西錢,為太太畫像。這幅畫完成以後,有很多的傳說。大家覺得這張畫畫得太漂亮了,因為他用了一種特別的技法叫做霧狀透視法,所謂霧狀透視法就是他畫完以後,再輕輕地摩擦,整個畫面產生一種朦朧,像霧一樣,讓你覺得好像有點看不清晰。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其實美這個東西很奇怪。美,在最清楚的狀況,其實有的時候會使你有股幻滅感。再美的人,你用最清楚的燈光這樣照著,最後所有的毛孔都被看到,大概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達文西發現,其實人的美有一部分是在朦朧當中。就是王國維講的「霧裡看花」,在霧裡面看花,那個花所展現的美其實有很多。呃!怎麼解釋,我覺得是想像的空間,就是一個好的藝術品,不只是把現實的狀況全部透露給對象,而是保留部分想像空間,讓對方去感覺。譬如說,中國古代繪畫裡的留白,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我們會覺得這個藝術品,不夠那麼迷人,看第一眼,還不錯;看第二眼,沒有意思,就是「沒留餘地」,沒有讓看畫的人保有空間跟餘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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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蒙娜麗莎(羅浮宮博物館藏)

達文西用霧狀透視法,讓蒙娜麗莎置於朦朧的感覺裡面,好像你要看都看不清楚。羅浮宮好大好大,你看到所有的牌子都指向蒙娜麗莎,你看到全世界的觀光客都在小跑步,都要跑到這張畫前面,然後說:「我看到了!」就這樣。 

我在羅浮宮讀了四年的書,常常下了課,沒事就站再那幅畫前面,觀看所有來欣賞這幅畫的人,覺得好有趣喔。因為這張畫現在加了很多防彈玻璃,又加了電眼,警衛,遊客都在那邊跳!跳!跳!沒有一個人看得清楚這張畫。我覺得大家都在看「心中」覺得最偉大的「蒙娜麗莎」,覺得我「看」到了,然後就走了,其實不太有機會真正感覺到這張畫裡面光線變化的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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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羅浮宮博物館蒙娜麗莎畫像前

有一天博物館的人都走了,冬天,大概五點鐘,因為博物館快要關門了,我有機會留在裡面,欣賞那幅畫,真是迷人。就好像那霧、那個光線還在她臉上慢慢流動一樣,好像他活著出來。所以如果有機會,你要找到一個很好的方式看蒙娜麗莎,因為這幅畫,其實變成了一個奇怪的傳奇。如果你一直在看,一個心裡的傳奇,你看不到那個「真正真相」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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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羅浮宮博物館蒙娜麗莎畫像前

我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大概在一九零七年的時候,這張畫被偷走兩年,兩年都不在,當時羅浮宮不敢公佈這個事情,為什麼?因為一公布,沒有人來看。因為所有的觀光客來都是為了要看這幅畫,所以不敢公布。那怎麼辦呢?就掛了一幅「蒙娜麗莎二號」,這幅「蒙娜麗莎二號」來過台灣,就是上一次達文西展覽的時候,來過台灣,就是說他們現在有編號大概四十幾個蒙娜麗莎,最接近原作的就是二號,再來是三號。兩年當中,沒有一個人發現真相。意思是說,我們其實沒有很認真在分辨一號跟二號的差別是怎麼樣子。我以前沒有機會看二號,上次來到歷史博物館我有機會看,其實差滿多的。真正的原作迷人,是裡面有很大的神秘性,其實二號就感覺到太清楚。所以美學必須是在比較的狀況,你才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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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蒙娜麗莎(羅浮宮博物館藏)

剛才說達文西拿了錢,要幫人家畫太太的肖像,畫完不是要交給人家嗎?那怎麼沒有留在義大利,最後到羅浮宮去了呢?達文西晚年的時候,有一個人非常賞識他的才能,就是法國的國王,他請達文西到法國,去為他做城市規劃設計。因為這個國王有雄才大略,他希望能夠建一個最現代化的國都。他知道達文西才能很高,他說:「你來幫我規劃都市。」所以達文西就到法國,可是沒有完成就死掉了。他把這幅畫帶到了法國,所以其實是賴皮賴走的。就是說拿了人家的錢,畫也沒有交件,那個畫就從此留在法國。 

最近幾年,大家非常驚訝地發現,達文西六十歲左右,他的頭髮全部禿了,是一個非常蒼老的老人,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的多。把他那張老年的自畫像,跟「蒙娜麗莎」用X光透視,發現五官完全是吻合的──他根本沒有在畫蒙娜麗莎,他在畫自畫像。他把自己偽裝在這張畫背後,直到這幾年才被發現。所以達文西的有趣,是他在和世人玩遊戲,就是說他讓大家猜謎,就像他的科學領域,跟藝術領域,隱藏了很多的謎語,讓你慢慢猜。所以為什麼我們剛剛說比爾蓋茲認為二十一世紀是達文西的世紀。這個人不是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人,怎麼會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我們看到有些人會一直活著,會一直活著,是因為他所有的看法、理論,他對生命的前瞻性,會在一百年以後,兩百年以後,還被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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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以中國古典文學來講,司馬遷一直活著,如果今天還有導演去拍「霸王別姬」,表示司馬遷還活著。因為他寫出了項羽在戰爭失敗之後,在政治失敗之後,帶他的虞姬,帶他的馬告別的悲壯。他可以變成現代戲劇的題材,他還沒有死去,他還活著。《紅樓夢》是兩三百年前的小說,到現在還活著,因為我們在裡面讀到十三歲的寶玉,十四歲的寶釵,他們的青少年的情境。我一直覺得,很長一段時間,我去了解十幾歲男孩子、女孩子的性情,我都是用《紅樓夢》。因為它就是一個青少年的故事。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藝術裡面有所謂的永恆性,他創造的人性,會一直被思考,一直被了解,並不因為這個人的死亡而停止。所以我們看到達文西的一生,所謂的六千件手稿,都在他臨死的時候,交給了一個跟在他身邊的學生──姆力。他跟姆力講:「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東西,你要好好的保存。」所以這六千件的手稿才完整保留下來。看到那個手稿,你可能會嚇一跳,它可能比現在同學用的筆記本還要小,就是隨時可以插在口袋裡的小筆記本,密密麻麻。最有趣的,是這個人很怪,他有時候會鎖碼,他會把不要人家知道的東西,用一種密碼的方式寫在裡面。現在慢慢被人解開了,最重要一個東西是「潛水艇」,因為在米蘭後來發生了戰爭,法國人打米蘭的時候,他逃到了威尼斯。他到威尼斯以後,就很擔心,他說:「威尼斯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水,如果發生戰爭,人到底要到哪裡去?」所以他就想,其實躲在水裡是一個滿好的方法,可是躲在水裡,怎麼躲呢?他就開始發明了一種船,有很多的管子可以排水,可以在水底待一段時間。這個東西已經被發現是潛水艇最早的設計,可是他旁邊是鎖碼,讓你讀不出來。現在已經有人解讀出他寫的一句話:「我不要讓人類知道怎麼做潛水艇,因為他們到海底去屠殺生物,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所以我們看到達文西很奇怪,他留下來奇奇怪怪一大堆的東西,他頭腦當中,到底包含了多麼複雜的創造力?到現在我們都覺得這是簡直神奇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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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達文西

我剛才跟同學提過,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面都有一個「達文西」,問題是說這個「達文西」有沒有機會發展出來。如果我們對自己已經覺得滿意了,覺得這樣很好,大概就不是「達文西」了。達文西從來不覺得他目前做的東西是好的,他總覺得現在做的東西還不夠,還可以再發展,而且還可以再連接。水波可以連到聲波,聲波可以變到光波,不斷去做擴大性的研究,這個時候,他的生命就可以不斷地擴張,不斷地擴張。所以我們今天談的達文西,其實我希望他是美學上的一個比較容易懂得典範,也讓我們看到美,不只是外表裝飾華麗的美而已,心靈上能夠創造出豐富的生命狀態,才叫做美。 

當然我知道,我們今天談美其實很矛盾,因為我相信在座的不同年齡層的朋友,不同性別的朋友,談美的時候,對美的定義,多多少少有點不同。每一個人對美的看法都不一樣。那,有這樣的一句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句話不是在說我們每個人覺得美都不一樣嗎?可是,如果每個人覺得美不一樣,我們在學科裡面,在大學裡面開美學課程,就很難教了。因為如果每個人都不一樣,那就各行其是,眾說紛紜,沒有共同性。 

可是我又相信,人對於大自然的美──晚霞的美,黎明的美,黃昏的美,其實有很高的共通性。為什麼夏天的黃昏在淡水河的河口,有那麼多人坐在碼頭上欣賞夕陽?這麼多人拿著照相機,一直在按快門,好像想要把夕陽留住。我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二十幾歲,第一次買了照相機,第一次就是趕到淡水河口去拍夕陽,拍了好幾捲全都一樣的東西,也覺得很無趣,因為後來覺得美是那個「留不住的東西」,就是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在變化一直在消失的東西。可是你很想留住它,你希望寫詩留住它。蘇東坡有一句詩,是他在南方看到晚霞時寫下的:「欲將詩句絆餘暉」 ,我很想用我的詩句絆(絞絲邊的絆),去綁住餘暉,把落日綁住。可是綁不住,沒有辦法綁住。李白有同樣的詩句:「長繩難繫日」 ,這麼長的繩子都沒有辦法把太陽拉住,它還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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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美,其實像佛洛伊德的弟子榮格說的:「美其實不是一種存在,美是一種消失。」我們看到花,你覺得它美,是因為它一直在消失。我們很少會覺得塑膠花會比真的花美,因為塑膠花永遠是一個樣子。接著我們會發現所有的美裡面,都有一個無可奈何的東西,就是它遲早有一天會消失。我們覺得一個人美,我們覺得青春好美,可是青春這麼短暫。 

最能表現出青春的短暫的,是希臘人,希臘人有一個字叫Kuros(少男),我要講給中壢高中的同學聽,因為你們大概接近這個年齡,〝Kuros〞是指十八歲到二十歲的少男,只有兩年,經過最好的體育,最好的哲學訓練,身體充滿著美,會被做成雕像放到神廟裡面,給大家膜拜。我們今天看到的維納斯、阿波羅都是〝Kuros〞。Kuros有兩個條件,一個是體能的訓練到極致,所以身體的比例是最好的;一個是哲學的訓練,理性的控制到最好。我每次讀到這段,就覺得已經離〝Kuros〞好遠好遠,所以會覺得青春是這麼地短暫。可是也因為青春這麼短暫,所以希臘人對身體的美,真是到了寵愛的地步。因為,如果他一直在,那才沒有意思。因為知道接下來會衰老,體能會下降,人的智商智力發展到一個程度,會上不去了,所以他們認為那個年齡是最美的年齡。 

所以希臘文化相信經由潛能的開發(最主要是體能跟腦力的開發以後),可達到一個生命最極限的東西。這點我們不太容易了解,因為我們現在常常覺得哲學是哲學,體能是體能。我們從來不覺得這個NBA的人頭腦也很好,覺得他們好像有一點不合常理嘛!覺得四肢發達,頭腦就不太行。可是大家知不知道柏拉圖曾是摔角冠軍──他是哲學家,可是他也曾是摔角冠軍。我為這件事情特別跑到了希臘的半島奧林匹亞這個地方。奧林匹亞現在挖出一個公元前七百七十六年的運動場,就是第一個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運動場。每四年他們在這裡舉行一個運動會,而這個運動會是為了感謝天神──宙斯,給他們一切生命的榮耀,他們用裸體來表現。為什麼希臘的雕像都是裸體,因為他們認為給神看的東西,不能有衣服,因為衣服沒有肉體珍貴。肉體是更美的東西,所以他們全部裸體在做表演。得到任何一項冠軍的人,他的身體就是〝Kuros〞,最後被雕刻出來,然後放在神廟裡去供人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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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米隆的擲鐵餅者

在這個運動場的周邊,我們看到有好幾個神殿,是進行哲學討論的課堂。所有的運動員,同時是哲學家。他們在做思想與身體兩方面的平衡的訓練,最後達到最美的狀態。我們大概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奧林匹克四年一次,是追溯到兩千七百七十六年前的這個運動會,是希臘人給世界的一個遺產。 

如果從中國文化來看,我們對身體的態度是跟希臘非常不一樣的。中國人很害怕身體,儒家的文化裡面對身體的描述非常的少。到台北故宮博物院,你看不到一張裸體的畫,也看不到幾張身體的畫,都是山水。有機會你到羅浮宮,全部是「人」,「人」是他們繪畫的主流,是源自希臘的傳統。我們的文化,「山水」是主流,這是截然不同的。有時候我會跟很多朋友講,他們年輕一代所有的偶像都是 Michael Jackson,是西洋的歌星,NBA的人物。如果在巴黎、在倫敦,我很容易到博物館看到傳統裡面的「人」和「美」。可是我們在故宮真的看不到。偶然看到都是老人,拿了一根棍子在山水畫裡面,其實他沒有〝Ku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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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北宋.王詵.漁村小雪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當然我必須要解釋一下,在儒家的文化認為:「嘴上無毛,說話不牢。」認為少年並不是最美的。他們認為經過滄桑,經過生命的歷練、鍛鍊以後,生命才是美的狀態。所以我們會覺得傳統的舞台上,最美的是像吳子胥這種人物,過昭關鬚髮盡白,經歷滄桑以後,他才美。當然他有他很了不起的一部分,可是,後來我到西方,希臘給我很大的感動,是他們給青春一個美的可能。 

所以我自己最大的夢想,是如果有一天,東方的美跟西方的美可以加在一起,我們可以讓年輕人在這個社會也是美的。中年以後、老年都可以是美的,因為生命在不同的狀況,應該都是可以有美的。現在西方人在學東方,因為他覺得東方人為什麼在中年以後還這麼美,這麼自信。因為他們過了青春以後,就很恐懼,覺得,〝Kuros〞的年齡已經過了,所以會覺得很慌張。 

我母親已八十五歲,我還是覺得她很好。洗腎身體不好,可是有一種端莊,有一種教養的尊嚴。她讓我覺得很美,可是這個在西方的社會不容易看到。所以我剛才才提到說,美是一種最大的包容。就是不同的年齡,讓他都是美的,不同生命的狀態,給自己不同的狀態。所以我年輕過,我年輕寫詩,我可以豪邁的唱歌,我可以激情。那今天在我這個年齡,我看到一個男孩子為了愛一個女孩子,可以在他面前唱歌,傳簡訊,我想到我的十七歲,我覺得他也是美的。同樣的我也知道,有一天他到了我的年齡,他的生命經歷過很多現實的滄桑,可能在父親過世以後,會有很多心痛,會對很多現實有不同的感受。你會體會中年的另外一種美。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美可以在不同的文化裡面,提供出不同的遺產。剛剛講到,希臘人提供給世界最美的東西是身體的美,我想在座上過美術課的同學都記得,你畫的石膏像,基本上都是希臘傳統。我做美術系系主任的時候,其實覺得滿不甘心的,因為我們的長相不是希臘式的,一群女學生在畫阿波羅維納斯,畫著畫著,就會覺得自己鼻子不夠高,眼不夠深。最後你會看到街上就出現美容廣告,就是怎麼樣幫助你隆鼻,怎麼割雙眼皮。這是一定的,因為審美會改變。她覺得自己的臉不美,覺得希臘才是美的。我們的「人像美」缺席了,沒有辦法跟希臘競爭,因為我們沒有提出自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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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米羅的維納斯(羅浮宮博物館藏)

有一天,我在芝加哥的博物館,看到一個房間全部展示著宋、元的觀音像,我忽然覺得真是美極了,好安靜的一個臉,坐在那個地方,眼觀鼻、鼻觀心,非常寧靜的表情。我覺得這個其實是我們的人體美學,受印度影響,有一種精神上的美,當然這個美,可能對於十幾歲的年輕青少年來講,不是那麼容易可以領會。因為那是一個比較成熟的,心情靜下來以後才能體悟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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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看到將來在世界上,這些美會慢慢合併,會統合在一起來,創造出不同的美的語言。所以我一直有一個巨大的夢想,我覺得今天人類有很多的國家,有很多不同的民族,有很多不同的語言。很不幸的是這些國家、民族、語言、文化、宗教,有時候甚至處在對立的狀況。你說他是恐怖份子,他說你是恐怖份子,然後爭論不休。人類面臨一個非常慘的狀況,尤其這幾年,你可以看的出來,所有的對立、所有的衝突,其實不是人類幸福的一條路。而在這當中,唯有文化的東西,可以做很大的解決,就是,我相信世界上有一個共同對美的嚮往,這個部分,所以最後會成為大家共識的一個信仰或力量。 

美國發生了九一一事件,那兩棟大樓被撞毀,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晚上看的時候,還覺得像科幻片一樣。然後美國去攻打阿富汗,認為所有伊斯蘭教的人都是恐怖份子。我曾讀過一本文藝復興的書叫做《神曲》,但丁寫的《神曲》,讀了好多遍。在九一一之後再讀《神曲》,嚇了一大跳,因為但丁不是下到地獄了嗎?他看到地獄裡面每一層受苦的人,在第七天,他看到一群人非常慘,他就問旁邊的人,這些人生前做了什麼?為什麼要受這麼大的苦?旁邊的人跟他說,這些人就是伊斯蘭教徒。 

我們知道但丁的《神曲》是西方文化的經典,所有的英國、法國、美國人都在讀,他們在中學都要讀的東西。可是這樣的一個文學,最後造成的感覺,就像是另外一種宗教式的恐怖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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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有很大的一個感觸,就是覺得也許在這樣的一個時代,「美」跟「文化」的堅持者要盡很大很大的責任。怎麼樣讓世界不是戰爭,而是和平,所有的對立不再對立,而是彼此的尊敬。不同的文化,為什麼不可以欣賞對方?就像我剛剛提到我可以欣賞希臘的文化,希臘也可以欣賞我的文化。 

我年輕的時候,二十五歲到歐洲留學,到了雅典,我坐在那些雕像上流淚,因為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年輕過。這麼漂亮的身體,這樣飛揚的精神。而小時候,我常常被罰著去讀〈正氣歌〉、〈滿江紅〉。因為我們的時代,給孩子很大悲壯。所以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在希臘得到好大的一種震動,這麼年輕的身體,這麼漂亮的身體。希臘神話有一個我到現在都還是最喜歡的一個年輕人──伊卡魯斯(Ica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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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伊卡魯斯

少年伊卡魯斯(Icarus)和父親狄德勒斯(Daedalus)為諸神懲罰,被囚禁在孤島上。父親是名巧匠,曾經蓋過一個迷宮,可是這個迷宮後來被攻破,所以他們父子兩後來被關在希臘的一個小島要把他們活活餓死。他便利用島上的蠟燭,製作了兩副精巧的羽翅,一副給自己,一副給伊卡,可以藉此飛出孤島,逃離囚禁的命運。在飛起來之前,他爸爸一直跟伊卡魯斯(Icarus)說:「伊卡魯斯(Icarus)你要小心喔!你的翅膀是蠟燭的,所以絕對不能飛太高,太高,太陽光會讓蠟燭溶化,你會摔死。」伊卡魯斯(Icarus)說:「我知道!我知道!」爸爸再叮嚀,伊卡魯斯(Icarus)覺得父親太囉唆。現在我們爸爸媽媽跟孩子說話也常這樣子,他說摩托車不要騎快!不要騎快!我們的反應也常常這樣。 

伊卡魯斯(Icarus)飛起來以後,完全忘了爸爸講的話。因為他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在空中,他看到島嶼、看到湖泊、看到海洋,看到海鷗比他飛得還要低。他越飛越高,完全忘掉他爸爸。爸爸遠遠的喊叫,他已經聽不見了。他看到翅膀──透明的蠟的翅膀,透出陽光,有好大的感動。然後他看到那蠟燭像淚水般溶化,他越飛越高,越來越靠近太陽。 

如果有一天你到希臘,會看到這個雕像,如果有一天你到羅浮宮,會看到一張一張的畫,都在歌誦伊卡魯斯(Icarus)。我們的文化不會歌誦伊卡魯斯(Icarus),可是西方的文化伊卡魯斯(Icarus)是悲劇英雄──他是摔死了,可是他是悲劇英雄。他的完成了自己的生命。 

我們的文化是「父母在不遠遊」,所以這是很不同的文化。希臘的文化鼓勵你在年輕的時候,活出最燦爛的一部分,它可能是悲劇,但必須活出自我。我們的文化裡面講究安全,你必須活到中年以後,讓你的生命還有更多的歷練。 

我希望大家了解,其實兩個文化都非常了不起。問題是,在今天怎麼樣讓這兩個文化能夠結合成更完美的文化。從青春到老年,生命都是圓滿的。有時候是矛盾跟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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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伊卡魯斯

我跟很多朋友提過,我覺得一直很矛盾的一件事情,我年輕的時候,讀到李白的詩,簡直是感動的不得了。那種「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那種長江大河的……。有一天,讀到李白的傳記,才知道李白是俄羅斯人。生在貝加爾河畔的俄羅斯人,他是胡人。那種走過大漠的胡人,他聲音不是漢族的聲音,那種遼闊。後來我到烏蘭巴托,到戈壁沙漠去旅行,我想要聽李白的聲音。聽到蒙古人的歌聲,是可以「走」過那個草原──長得不得了,他們叫長調音樂。那時候我最討厭的一個詩人──對不起很多國文系的朋友,是杜甫,好囉唆的一個人。因為他老是在講他小孩有多麼苦,他自己多麼苦,又在逃難。他是非常努力的人,「衣袖露兩肘,麻鞋見天子。」 就是說衣服都破了,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跟麻鞋見皇帝。 

你在二十歲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會知道人世間有「辛苦」這個東西。你覺得你要活,就活出李白嘛!李白的那種狂放自傲,「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絕對是年輕人的生命。李白自負到他根本不跟人喝酒,他要喝酒,舉杯邀明月,月亮就下凡來。年輕的時候,讀到他的詩覺得真是過癮,那種狂放豪邁。可是我跟好多朋友懺悔過說,這幾年我家裡買了一套最好的杜詩,很認真地讀杜甫。那種悲慘、那種荒涼,那種在戰亂裡面,所看到的景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種對生命的悲憫,大概現在才會懂。 


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站在他的墳頭上,想到的就是杜甫,「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哀江南〉)可是這種句子,你二十歲絕對不會懂的。所以相差十一歲的李白,創造了一個年輕的燦爛的生命;可是晚十一歲的杜甫,完成的是一個中年的滄桑。我今天很高興我的身上有李白,也有杜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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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翻我自己十七歲的日記,看到了一個句子,嚇了一大跳,上面說:「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我絕對不要活過二十一歲……活過二十一歲是很可恥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十七歲會寫這樣的句子,算一算,我已經是兩倍的可恥了。可是覺得,活下來這麼好,活下來看到父親死亡,要為他做所有善後的事情,然後覺得生命有這麼多,不只是年輕的豪放、孤傲,還有很多責任、還有很多對生命的擔待跟包容。這時候就會感謝有一個杜甫,在那邊幫助你走過中年。 

所以我覺得,很多朋友在不同的年齡,都會有對「美」的不同的一種敬重吧。這個敬重,讓我們看到美。在任何時刻,任何的處境裡,「美」都是我們最好結伴而行的伴侶。生命裡面有美,你會覺得豐富,有安慰、有支持、有力量,生命裡面沒有美,即使有權力、有財富,他也很空虛。所以我相信美本身是一個生命的開導狀態。 

回到一個比較單純的事情上來說,比如我一直在看這些花,這樣的水芋、這樣的百合,她們也是我常常會畫的一些花。很多人常常問我說:「你怎麼常常畫花?」我跟一些朋友講過,我有打坐的習慣,有時候心很亂,很不安靜,會在家裡靜坐。我靜坐的時候,習慣前面有花。我可以看到含苞未放的花,第二天打坐的時候,慢慢在綻放,第三天,盛放,然後慢慢地枯萎、凋謝,一瓣一瓣掉落下來。如果一個禮拜,面對著花打坐,我看到生命的每一個階段跟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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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豆瓣douban》
〈談「美」 蔣勳〉
(編按:標題為編者另擬)
2010-01-26
網址: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9642629/
演講者:蔣勳
【演講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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