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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早期鹿港


超渡古文(十三):鹿港乘桴記


我認為〈鹿港乘桴記〉不算是篇好文章,這篇「現代古文」(民國初年的日治台灣)是否該放在國文的必選十五篇古文中,應有討論空間。不過我認為這仍是「值得一讀」的文字,因為它的「不好」,可以幫助我們變得更好;但要將其化為前進的養份,並沒有想像中容易。

收錄這篇古文的主要理由,似乎是歷史斷代與地理空間的考量,不過這篇文章的品質相對於其他各朝代的選文,從文字運用,推理邏輯,到價值立場,都有一段不小的落差。而文學技法等等的問題,就交給專業的國文教師來判斷,我要談的是該文的推論過程與價值立場


在現代教育中,我們總是教導學生先客觀觀察現象,進行合於邏輯的推理,並且產出結論與價值主張;但實際上不管有沒有受過教育,人們常是先有價值判斷,然後用一切的可觀察事實來支持這個判斷。洪繻的〈鹿港乘桴記〉就是如此,而他的失敗,或許可以用來提醒高中生們,不要變成那種總認為過去好棒棒的大人。

直述意義

我認為讀者應以三種層次來觀察〈鹿港乘桴記〉。第一層,是弄懂作者文章的直述意義第二層是站在批判的立場,試著指出這篇文章有哪些問題第三層是想想我們是否能跳出他的困境。以下我就以這三種層次,來玩弄這篇讓現代台灣人覺得陌生且難以消化的台灣古文。

〈鹿港乘桴記〉的作者洪繻出生在十九世紀中,清末時期的鹿港。他是個秀才,但在台灣割讓日本之前都沒考上舉人,日本時代之後他仍堅持留辮,被官府強制剪辮後,還是披髮度日,算是「愛清派」「清粉」的代表人物。

雖然現代人很難理解,不過洪繻對清朝看來是完全的肯定,而對日本是全面的否定。〈鹿港乘桴記〉就是這種價值觀的具體展現,以下我先錄原文,再列我個人的翻譯,然後做個簡單的綱要說明。如果對於原文沒興趣的朋友,可以直接跳到綱要說明的部分。


〈鹿港乘桴記〉原文 

樓閣萬家,街衢對峙,有亭翼然。亙二、三里,直如弦、平如砥,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一水通津,出海之涘,估帆葉葉,潮汐下上,去來如龍,貨舶相望;而店前可以驅車、店後可以繫榜者,昔之鹿港也。人煙猶是,而蕭條矣;邑里猶是,而泬寥矣。海天蒼蒼、海水茫茫,去之五里,涸為鹽場,萬瓦如甃、長隄如隍,無懋遷、無利涉;望之黯然可傷者,今之鹿港也。

昔之盛,固余所不見;而其未至於斯之衰也,尚為余少時所目睹。蓋鹿港扼南北之中,其海口去閩南之泉州,僅隔一海峽而遙。閩南、浙、粵之貨,每由鹿港運輸而入;而臺北、臺南所需之貨,恆由鹿港輸出。乃至臺灣土產之輸於閩、粵者,亦靡不以鹿港為中樞。蓋藏既富,絃誦興焉;故黌序之士相望於道,而春秋試之貢於京師、注名仕籍者,歲有其人,非猶夫以學校聚奴隸者也。而是時鹿港通海之水已淺可涉矣,海艟之來,止泊於沖西內津;之所謂「鹿港飛帆」者,已不概見矣。綑載之往來,皆以竹筏運赴大艑矣。然是時之竹筏,猶千百數也;衣食於其中者,尚數百家也。迄於今版圖既易,海關之吏猛於虎豹,華貨之不來者有之矣。洎乎火車之路全通,外貨之來由南北而入,不復由鹿港而出矣;重以關稅之苛、關吏之酷,牟販之夫多至破家,而閩貨之不能由南北來者,亦復不敢由鹿港來也。 

鹽田之築,肇自近年。日本官吏,固云欲以阜鹿民也;而其究竟,則實民間之輸巨貲以供官府之收厚利而已。且因是而阻水不行,山潦之來,鹿港人家半入洪浸;屋廬之日就頹毀,人民之日即離散,有由然矣。 

余往年攜友乘桴游於海濱,是時新鹽田未興築、舊鹽田猶未竣工;余亦無心至於隄下,臨海徘徊,海水浮天如笠,一白萬里如銀,滉漾碧綠如琉璃。夕陽欲下,月鉤初上;水鳥不飛,篙工撐棹。向新溝迤邐而行,則密邇鹿港之舊津,向時估帆所,時已淤為沙灘,為居民鋤作菜圃矣。沿新溝而南至於大橋頭,則已挈鹿港之首尾而全觀之矣。望街尾一隅而至安平鎮,則割臺後之飛甍鱗次數百家燬於丙申兵火者,今猶瓦礫成邱,荒涼慘目也。猶幸市況凋零,為當道所不齒;不至於市區改正,破裂闤闠、驅逐人家以為通衢也。然而再經數年,則不可知之矣。滄桑時之可怖心,類如此也。游興已終,舍桴而步,遠近燈火明滅;屈指盛時所號萬家邑者,今裁三千家而已:可勝慨哉!


〈鹿港乘桴記〉譯文

以前的鹿港有萬戶居民,街道對稱發達,屋簷向外開展如鳥翼,有頂蓋的街道長兩三里,路像弓弦那樣直,如磨刀石那樣平,夏日不會滿身大汗,下雨也不會弄溼鞋子。有條河道通往港口,碼頭滿是片片船帆,潮汐起落時水勢如龍,兩旁滿是貨船;在商行門前可以行車,後頭可以停泊小船,這是昔日的鹿港景象。而現在雖然人煙如舊,但市況蕭條許多,房屋街巷仍在,卻空曠不少。海天依舊蒼茫,離港五里處已乾涸為鹽田,萬家屋瓦與長堤就像是高壁城牆,已經沒有什麼商業活動,讓人黯然神傷,這一切都是今天的鹿港啊。


鹿港過去的繁榮,是我來不及躬逢其盛的,但我年少時所看到的狀況,還沒有現在那麼慘。鹿港位在台灣的中部,出海到閩南的泉州只隔一個海峽,因此閩南、浙江、廣東的貨物,多由鹿港運入本島,而台北、台南需要的貨物,則再由鹿港轉出。台灣土產要賣到福建和廣東,也多以鹿港為轉運中樞。因為經濟發達,文教大興,滿街都是讀書人,前往京師趕考並金榜題名者,每年都不乏其人,不像現在日本學校只是聚集了一堆聽話的奴才。我年少時,鹿港通海的水道已經淺到可以步行通過,因此海船只能停泊在內津這個港口;所謂「鹿港飛帆」的景象已經看不到了,貨物都是以竹筏轉運到大船。不過當時的竹筏仍有千百艘,靠這行吃飯的也有數百戶人家。但換了統治者之後,海關官員兇猛如虎豹,已經一段時間沒看到來自中國的貨物了。縱貫線鐵路全通之後,進口貨物從南北港口輸入,也不再由鹿港轉口,加上關稅很高,海關官員嚴酷,原來的商行多半破產,如果福建的貨物無法從南北港口輸入的話,當然也不敢從鹿港進口了。

鹽田的興築也是近年開始的。日本官員說是打算用之以發展鹿港經濟,但其實只是由民間投入大量資金,讓官府收取厚利而已。而且因為鹽田阻斷水路,之後每逢山區降下大雨,鹿港就有過半人家會淹水,房舍毀壞,居民也因之離散。

我往年和朋友搭小船在鹿港海濱遊玩,當時還沒新鹽田,舊鹽田也仍未完工,無意中到了堤防下,就在海邊來回遊賞;波浪興起時有如斗笠,反光時如白銀,蕩漾時如綠琉璃。在夕陽將盡,新月初現時,水鳥已不飛,只有船工搖槳前行。我們緩慢的向新溝移動,經過鹿港的舊港,昔日停船處已淤積為沙灘,成了居民的菜園。沿著新溝往南到大橋頭,可以看到鹿港全景。從街尾到安平鎮之間,是割讓台灣後因戰火而毀壞的數百民家,至今仍是瓦礫成堆,荒涼而慘不忍睹。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因為市區發展凋零,日本人並不重視鹿港,未列入市區改正的都市計劃之中,沒因此拆房來開闢新路。可是再過一段時間是否會有變化,就不知道了。見到時空變化而有的擔憂,大概就是如此吧!因為沒了遊興,就下船步行,看到燈火漸明,想起極盛時號稱萬戶,現在只剩三千人家,只能感慨了。


本文大致上可以分為三個主要段落,第一段是談鹿港的今昔市況對比(清朝與日本前期),洪繻認為過往的鹿港非常繁榮,而日本統治之後沒貨也沒人,就別說是發大財;第二段是分析經濟衰退的原因,他認為過往鹿港有地利,但現在被日本海關和鐵路運輸打敗,又有鹽田吸盡資金,並造成水患;第三段才是題名的搭船遊記,鹿港的海天景緻依舊,但人文蕭條,所以還是要罵日本人兩句。

本文雖然名為遊記,但其實是篇反日的論說作品,不過其論述邏輯有點混亂,引證上不算是非常有力,所以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作者很討厭日本人,或許又更接近抒情文(抒發自己很討厭日本人的心情)。


有反日意識形態也並非不可,這甚至也曾是種政治正確,那些認為選文考量是台獨的大中國主義者,可能根本沒看過原文就在反,也是蠢到有剩。但在黨國反日史觀的時代,這文章也沒列入課文,大概是因為其文字運用未到官方認可的水準(洪繻後人在228雖然出事,但後來也曾主掌國語日報和出任立委);而本文現在突然列入,甚至可說是取代連橫的〈台灣通史序〉,大概是基於斷代時空的考量,意識形態要素相對低了許多。

延伸問題

接著要來談本文的主要問題。多數的批評者會把焦點放在洪繻用詞比較生冷,文句又不太對仗,論點跳來跳去,讀起來總是不太爽快。但這是屬於文學批評類,就交給學界先進們來發揮。

我認為此文在推論面上的問題,大到讓人不得不正視。因為洪繻的推論非常跳躍,有點邏輯常識的人(受過現代國民教育的人都有基本邏輯推導能力)在讀〈鹿港乘桴記〉的時候,應該都會覺得「怪怪的」,會覺得少了什麼東西,或看不懂作者想表達什麼。那到底是少了那些東西?這需要再將原文脈絡梳理一次。

在原文第一段中,洪繻提到清朝時期的鹿港的貨品物流量很大,水路也暢通,甚至可以划小船到屋後,門前有行車大路,並有充配資金可以在街道興建頂蓋之類的公共建設。而日本統治時期商業蕭條,只剩鹽田。這經濟落差相當明顯,因此讀者很自然會追問「為什麼會如此?」那洪繻就需要回答兩個問題:「清朝時期的鹿港為何繁榮?」與「日本時期的鹿港為何衰敗?」


在第二段中,洪繻就分別對這兩個問題提供了一些個人看法。關於清朝鹿港為何繁榮,他的說法是「鹿港和泉州只隔一個海峽,浙閩粵三省的物資會先運到鹿港,再由鹿港水運到全台,全台貨物也集中在此,再賣到中國去。」如果要用現代用語來描述,鹿港就是個轉運樞鈕,有規模優勢,所以船運與貿易商都集中在此,當然市況與建設會相對繁盛。

不過,這段的描述有點邏輯問題。轉運樞鈕是「結果」,不是「原因」勉強算是「原因」的部分,是「鹿港和泉州只隔一個海峽」,但台灣西岸哪個地方和中國不是只隔一個海峽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鹿港和泉州最為接近」,因而受到泉州的繁榮所帶動;而且鹿港也剛好處在台灣南北的中點,在台灣全島發展重心北移的過程中相對有利,於船舶動力主要是風力或人力的年代,這地理位置上的優勢非常重要。洪繻可能缺乏實際貿易或航行的歷練,也就把結果當成原因,難以看出背後真正的動力。

鹿港為何衰敗呢?洪繻也提到鹿港在清代就已經衰退了,像是河道淤積,必須改用竹筏運輸。但是他還是堅持主要問題是日本海關嚴苛兇猛,來自中國的貨物消失,加上鐵路競爭(鐵路也是日本人的建設),以及興建鹽田耗盡資金,並造成水災


我相信對大多數讀者來說,這段描述所引發的「違和感」會更強烈。如果他出生之後和出生之前已經有落差,那這段向下走勢的成因當然該好好探究;但他不但沒探討,還給了個「沒關係」的結論。他認為就算因河道淤積而改用竹筏接駁,至少也養活了數百戶人家,重點是日本時代的「完全斷貨」,而這斷貨是海關和鐵路造成的。

這論述有幾個推論問題。首先,為什麼海關很兇,貨就會斷呢?日本禁止中國貨輸入嗎?看來也不是如此,應該是海關要求上稅,使得中國貨(因為日本統治之後變外國進口了)失去競爭力,如果鹿港商人想用走私方法進口,當然海關會很兇又很嚴了。


再來是他清描淡寫的鐵路,其實應該是更主要的競爭威脅。他才提到清朝時期,鹿港是做為水運轉運站而存在的,但風力或人力船舶的運輸效率很低,和火車當然沒得比。一旦火車加入競爭,鹿港水運中轉的優勢就會消失

淤積後的成本提升問題也是他沒意識到的部分。原本海船能抵達非常接近鹿港市街的地方,這樣從貨棧轉運的成本比較低,後來要用吃水淺的竹筏,以數百人來轉運,這雖然養活了一個產業,但也是一筆經營成本


還有,他認為日本人把民間資金騙去蓋鹽田,利潤又全被日本人抽光了,鹽田阻擋水流還造成水患,造成更大的經濟損失與人口流失。這說法乍看沒什麼太大問題,不過如果接續前面的脈絡,這個鹽田的故事,或許沒表面那麼簡單

只要查閱一些最基礎的史地文獻,都會告訴你鹿港的衰退和港口淤積與鐵路競爭有關,日本人也不是負面要素,甚至他們還試圖拯救鹿港。如果搭配洪繻所看到的狀況,鹿港走下波的整個故事,會是:


首先,因為十九世紀中期,對外水道和港口不斷淤積,運能下降,大船無法停靠鹿港商行附近的碼頭,只能停在更西邊的港口,這就要靠低效能小竹筏轉運,成本上升。而因鹿港缺乏深水港口,現代船舶往台灣南北的新式港口集中;加上鐵路走山線,遠離鹿港,而南北的新港口又有鐵路,自然使前者失去競爭優勢。

其次,鹽田的拓增,應該是日本人察覺鹿港的商貿條件已經沒救,因此改以鹽業為產業轉型的主要選項,並在其民間尚有資金的時候推動興築;但沒有經濟概念的洪繻卻視之為吸金騙錢,讓鹿港失去活力。淹水問題也應該不是鹽田造成的,而是河道淤積,這個問題真正解決,應該還是透過日治末期員林大排鹿港段的完成


再者,他很討厭的日本海關,也沒道理特別針對鹿港商人;海關應該在全台都抓得一樣緊,這對於港際競爭來講,就不會是什麼負面的因素。洪繻是倒果為因,或是因果錯置,把官商之間的不快,當成是經濟變化的主要動力。

近代歷史的推進動力,主要還是科技的發展。隨著運輸形態的轉變,傳統港口的消亡實在很難避免。一府二鹿三艋舺,差不多都是因為類似的理由而走向衰退,但「府」和「艋舺」還有鐵路,鹿港就真的只能下台一鞠躬了。


現代人的立場

洪繻的判斷有問題,而這問題很可能是出自於他對日本的人痛恨,這種意識形態框架限制了他的眼界與腦力(編者按:說的真好!)。那我們呢?我們要如何避免被自身意識形態的框架所局限?

這是頗困難的哲學議題,我不認為當代學者已找到可靠的解決方案。最常見的建議是跨出同溫層與多元價值觀進行意見交流,但這種交流是否有可靠的「平台」則又是另一個新的困境。


我們或許可以縮小防守範圍,重新整理一下洪繻和現代人的價值落差。洪繻就是覺得大清帝國好棒棒,日本人壞壞又爛爛,這種價值判準讓他眼中的自然與人文現象都多了一層奇妙的色彩。大清帝國是黃金斑斕的,日本時代是一片灰暗,失去人性,沒有夢想的。

那現代人呢?有趣的是,許多現代的台灣人認為日本時代是黃金斑斕的,充滿了文人雅士(可以注意原文中洪繻認為清代鹿港充滿文人雅士,日本時代只有一堆奴才),而中華民國時代則是一片灰暗,失去人性,沒有夢想的。


洪繻和現代人雖然有各自的意識形態,這種矛盾看來也不易化解,但兩者也有共通的情懷在文化研究中,有個叫「黃金時代」的虛假想像,是指許多人(甚至是所有人)會認為過往的某個時期是最美好的「黃金時代」,是不可量化價值的高峰,而今日雖然科技進步,但在價值面上是持續的衰敗。

這種對於「黃金時代」的崇拜,說穿了就是種宗教信仰,對於找出真正有效的問題解決方案,通常沒什麼幫助。頂多就是讓自己的抱怨聽起來比較冠冕堂皇


在洪繻所處的時代,依他所受的教育與資訊環境,當然很難跳出這種思維,但處於現代的我們,如果還沉溺在這種信仰之中,那就有點可惜了。因此,我認為〈鹿港乘桴記〉可以做為一種警示,讓高中生瞭解這種信仰是如何扭曲我們的觀點,讓他們知道人可能會過度美化回憶,甚至是創造出回憶

他們一時之間或許還不會懂,但他們也都可能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突然覺得國高中這段時間是他人生中的「黃金時代」。如果他們也能同時想起這篇文章,以及這篇文章的警示意義,那或許這篇選文就有了正面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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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渣誌:一人雜誌社》
超渡古文(十三):鹿港乘桴記
2019-02-09
網址:

https://vocus.cc/zha_magazine/5c5e6baefd89780001c87a3c
作者:周偉航
【作者簡介】
周偉航(1976年7月23日-),筆名人渣文本,以筆名行世,臺灣哲學學者、作家,苗栗縣出生,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畢業,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碩士,輔仁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輔仁大學哲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為應用倫理學、價值學、運動哲學與宗教研究,其著作散見於臺灣各雜誌、網站、固定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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