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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其實就是身體的記憶

父親臨終時,面對他彌留的身體,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我想握他的手,我想在他耳邊說悄悄話,我想依靠他的肩膀,我想擁抱他⋯⋯

我的家庭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家庭,嚴父慈母的傳統根深蒂固,尤其在父親與男孩之間,形成一種不自覺的嚴格禮教關係。從小對父親的記憶大半是教訓,他總是板著臉詢問有關功課或考試種種:「英文單字都背了嗎?」「數學習題演算了沒有?」「大小楷寫完了嗎?」

我抬頭仰望著父親,他的背後牆上懸掛著一幅工整書法抄錄的「朱子治家格言」。

我很想他握我的手,或擁抱我一下,但是他嚴肅的問:「這次月考第幾名?」如果我回答是「第二名。」他一定接著說:「為什麼不是第一名?」

相對於父親,母親與我有非常溫暖的身體記憶。

我是母親哺乳的,最早的記憶就是被母親抱在懷裡,吸吮香甜溫暖的乳汁後,攀伏在母親寬厚的胸懷裡,母親哼著兒歌,輕輕拍著我的背,我好像睡著了,睡在一個甜蜜安全溫暖幸福的記憶裡,記憶裡都是母親身體的溫度、身體的氣味,都是母親身體寬厚又輕柔的觸覺⋯⋯

或許人會用一生的時間去找回童年身體的記憶,我的身體曾經被愛過,我會用一生尋找同樣的愛,渴望這樣的愛,也給予這樣的愛。

「愛」很抽象,或許,「愛」其實就是身體的記憶。

在數十年的生命裡,我握一雙手,我撫摸一張臉頰,我環抱一個身體,我感覺一個人的氣味、體溫、觸覺──好像我在尋找「愛」,事實上,我逐漸明白:我在尋找母親最早擁抱我的身體記憶。

父親很可憐,他扮演了一個社會倫理要他扮演的角色──「嚴父」,他或許並不想做這個角色,但社會的習慣使他沒有選擇。

台灣漢族移民保留根深蒂固的儒家倫理,因此不難在普遍男性身上看到「嚴父」的遺憾。

親子間被剝奪了身體的記憶,我對父親只有「敬」,卻缺少了「愛」

母親使我知道,生命裡最深的記憶不是教訓,而是單純的擁抱。

母親臨終的時候,我環抱著她的身體,我在她耳邊說悄悄話,我撫摸她的頭,她的臉,我一直握著她的手,我伏在她胸口,聽她最後的呼吸和心跳⋯⋯

母親在我懷中離去,我想,我沒有遺憾,母親也沒有遺憾。

我最後看著父親的遺體,我覺得很陌生,沒有身體的記憶,很遺憾,我跟父親說:「如果有來世,希望父親擁抱我,彌補這一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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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雲門舞集舞蹈教室》
〈美學專家蔣勳:「愛,其實就是身體的記憶」〉
網址:

http://www.cgds.com.tw/blogs/448
口述/蔣勳
採訪/楊孟瑜
【受訪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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